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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无咎。

真是个难听的名字,谢必安想。

无咎,他的出生本就是滔天大罪,怎么能算的上无咎?

檐下的少年似乎注意到他的眼神,抬头看他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去。十二岁的年纪,只比谢必安小半岁,看着却比他瘦小很多。面色苍白,嘴唇干裂,鼻头冻得通红,眉毛上覆着细雪,头发干燥枯黄,凌乱地搭在毛领上。这人呼吸也浅,远远看着支棱的枯草似的,真怕一不留神就断气了。

范无咎穿着兖州城时兴的冬衣,脚上是厚实的棉靴,外面裹着一层兽皮。一双手缩在毛茸茸的袖子里,只露出苍白脆弱的指尖。

谢老爷半月前遣人将他从扬州接回来,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眼下见了,欢喜的不得了,连忙上前抓住他的手嘘寒问暖一番。范无咎没什么表情,也不抬眼看人,问一句答一句,木偶似的。谢老爷也不恼,呵呵的笑,指着谢必安,说:“这是你哥哥。家里也没有其他弟兄了,往后你兄弟二人要好好相处。必安,来认识认识弟弟。”

谢必安抿着嘴笑地乖巧温顺:“弟弟。”

范无咎不敢看他,低着头呆愣了很久,勉强才挤出一个字来。

“哥。”

范无咎的身世瞒地紧,谢必安也是从接他回来的嬷嬷口里听到的,道他母亲是花船上的人,不干不净的,又说了好些难听的话。谢必安不痛不痒申饬几句,话是止住了,人心的成见却没这么容易消失。

谢老爷虽为商贾,却极为敬重入仕之人。谢必安母亲柳氏是官家小姐,家里排行老三,幼年也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后来柳家没落,柳老太爷自作主张将柳三小姐原来的婚事退了,又与谢家结亲。早年柳家得了谢家不少赍发,连府中新建学舍都是谢家出的钱。不过柳家子弟倒也争气,十余年来出了两位尚书、一位状元、一位正三品宫妃并多位进士,倒比祖上更为煊赫了。柳家如今荣耀,也没像戏本子里说的那样做出什么背恩忘义的事来,依旧与谢家多有联络,圣上听闻此事还对两家褒奖了一番。

时下对商人的制度放宽了许多,也许商人之后参加科举,谢老爷一心想让谢必安入仕,范无咎的身世便不能拿到台面上讲。商人之后本就诸多不便,若再叫有心人拿住把柄谢必安的仕途怕是寸步难行。所以对外只称范无咎是友人临终托付,收做义子,对内称范二公子,半句不提谢子。家中奴仆虽有少许知情者,但四处宣扬对己对人都没有好处。纵使往后有人怀疑他的来历,只要他母子不说错话也无从探究。

谢必安并不知道他母亲对此事是什么态度,不过他却是不喜欢这个便宜弟弟。原本家中就他一个孩子,如今再来一个,必要分去父亲的注意力。况且又是没有从小养在身边的,往后肯定多有偏心之处。

谢必安一双眼刀子似的往范无咎身上刮,后者低着头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咎儿一路颠簸也辛苦了,先吃饭吧。行李住处都安排好了,吃完便好好休息一番。”

谢老爷开了口,其他人自然也不能干等着。进了屋等菜都上齐,谢必安才发现是一桌子淮扬菜,下人说厨子都是从扬州请来的,就怕二少爷吃不惯。谢老爷又是夹菜又是盛汤说了好些话,谢必安看着眼热,转念又觉得自己小气,索性不看了,只说要给母亲送饭去。谢老爷也不留他,谢必安眉头皱的愈发紧了。

谢夫人的院子住地偏,来往人不多,门口积雪堆了厚厚一层也没人打扫。谢必安甫一走近院子就闻到若有似无的檀香味。自他有记忆起母亲便不与他亲近,就是见面了也没什么好脸色,言语刻薄尖锐,有时恼了便咒他父子不得好死。谢必安幼时听不懂,后来知事了,便乖觉地不讨母亲嫌。只是他到底年纪小,对母亲多有依赖,所以总要隔三差五寻些小借口来偏院里转转。只要不是太难听的辱骂,他倒也不在乎了。

谢夫人不喜旁人踏进他的院子,谢必安让丫鬟候在外面,自己拎了食盒进去。

院门吱呀呀地推开,院子里倒是干净,角落立着几枝梅,开得正盛。梅香幽远,檀香厚重,这破落的小院都衬得别有一番风味。

房门没有打开,谢必安走近了也没听见里面什么动静,于是在门外喊:“母亲!孩儿来给您送些吃食!”

依旧没什么动静。

谢必安又喊了几声,还是没听见回应,他上前敲了敲门,伸手用力推开了房门。

“哐!”

还未看清房内情景,谢必安就觉额角刺痛,温热的液体顺着半边脸颊滑下来,湿漉漉的糊在眼睛上。瓷杯撞在他额头上,然后沿着衣襟滑落,“啪”一声,落在地上碎成几瓣。

“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女人的声音尖利刺耳,透过皮肉扎在谢必安心尖上。母亲端坐的身型隐在暗处,谢必安看不清她的表情,摇晃着想要往前走,足尖踢到碎瓷片发出轻微的响声,他又一下清醒过来。

拂绿匆忙从里间掀帘出来,见谢必安一身狼狈着急上去帮他擦拭。少年嗫嚅着嘴唇想要说什么,拂绿食指抵在唇边,紧皱着眉摇了摇头,然后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出去。谢必安转身时回头看向屋内,他的母亲依旧坐着,一动不动,像座无声无息的雕像。

“拂绿姐……”确认母亲听不到了之后谢必安才开口,“今日厨子做的淮扬菜,我想着母亲爱吃,所以给她送些来。”

“少爷……”拂绿看着他,又心疼又无奈。她年长谢必安十岁,是跟着谢夫人嫁过来的,谢夫人不亲近儿子,倒是拂绿经常带着他玩,明面上是主仆,谢必安却将她看做亲姐。拂绿替他理了理衣衫,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来:“少爷想给夫人带什么告诉我就好,不必亲自过来。”

谢必安看着她,问:“母亲今日是生气了吗?”

拂绿轻轻地笑,伸手去揉他额角的伤:“少爷想多了。哪有做母亲的生孩子气的呢?夫人只是今日不高兴,您不要放在心上。”

“每次母亲见我都不高兴……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少爷千万别这么想!”拂绿眼角染了一抹红,鼻子有些发酸,她低下头有很快抬起来,笑容依旧和煦,“少爷现在年纪小,夫人是为少爷的将来发愁呢。您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夫人就高兴了。”

谢必安不搭话,直直的盯着她。少年人的眼神倔强又清澈,不带任何攻击性,只像是一汪宁静的泉水,却无端让人觉得被看穿一切,叫人不忍心欺骗他。拂绿被这目光审视地发怵,只觉他们母子间的隔阂再也瞒不住,几乎就要败下阵来,少年却又收敛了眼神,露出乖巧的笑来。

“我知道了,我听拂绿姐的。”

拂绿暗暗松了口气,她将食盒擦拭干净放回谢必安手里。

“外面天冷,少爷身子弱受不得冻,快回去吧。”

“好。那我……”

围墙上传来清脆的响声,谢必安警惕地望过去。一颗少年人的脑袋搁在院墙上朝里看,发现谢必安在看他又急忙缩了回去。谢必安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接着就是匆忙远去的脚步声。

是范无咎。

拂绿也看见了。她要伺候谢夫人,自然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以还未见过范无咎。

“那个孩子就是二少爷吗?”

谢必安点了点头。

“那……奴婢说句不该的,即是兄弟,少爷要与他交好才是。”拂绿扯了扯他的袖子让谢必安俯下身一点,压低声音补充道:“夫人与老爷这样的关系,只怕有天老爷迁怒于您。他没有母亲在身边,老爷自然多疼爱一些。只要这二少爷心性不坏,您就当交个同龄好友,往后宅子里有什么龃龉也有个人帮着说话。”

谢必安心里一万个不乐意,但是看着拂绿苦口婆心的样子又不忍心拒绝,只得点头。

拂绿这才安心些,又说了几句体己话才催促谢必安离开。

范无咎在自家院门口被人堵住了。

谢必安抿着嘴,面色不虞,将他从上到下审视了一番,问:“你去我娘院子里做什么?”

范无咎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下去,身子摇摇晃晃的有些站不稳,兖州的冬天太冷了,他在外面站上片刻就有点捱不住。

“迷路了……我想回我自己的院子,但是不认识路,所以走错了。”

“走错了你在院墙上看什么?”

“不看清楚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我的院子。”

谢必安被他噎了一下,一瞬间没有搭上话来,瞪着眼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以后不许靠近我娘的院子。不然我揍你。”

范无咎舔了舔干裂的嘴角,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谢必安又剜了他一眼才离开。

谢必安一大早被叫醒的时候三魂六魄都还在神游。冬日天亮得晚,屋里黑漆漆的,丫鬟掌上灯,谢必安又被晃得睁不开眼。他向来起床就不安生,如今虽然不发脾气了但人还是呆滞得很,丫鬟推着他穿衣洗脸,谢必安便像个木偶似的任人施为。

等踏出房门,屋外的冷风一激,他瞬间清醒不少,问:“爹爹叫我起这么早作甚?”

丫鬟早料到自己说的话少爷没进耳朵,于是又重复一遍:“老爷叫您带二少爷去学堂呢。”

谢必安心情很差。

但是对面的人丝毫没有察觉,靠着马车睡得东倒西歪。范无咎也是头回起这么早,一上马车就开始打瞌睡,里头碳火又烧的足,没过一时半刻就睡成一滩烂泥。

谢必安一脚踹在他小腿上。范无咎吓得一激灵,张着嘴四处张望,啊了好几声才稍稍平静下来。他看向谢必安,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

“下去。”

“……不下。”

“你不下我叫人把你扔下去。”

范无咎瞪圆了眼睛看他,谢必安脸黑的跟锅底似的,他记着娘亲说过在别人家要听话,咬咬牙把反驳的话憋回去。自己往门口挪了挪,蜷在小角落里当聋子。所幸谢必安也没再强迫他,两兄弟昏昏欲睡的折腾到了学院。

晨光熹微,书院里已有了阵阵读书声。

山长向来事忙,学院里的事都是一位直学在管。谢必安前两年也在这读过书,后来接连过了县试和府试,谢家便专门请了先生在家讲学。谢必安久不来学院,那直学见了他很是高兴,拉着说了好些话,谢必安应答也有理,几番交涉范无咎入学的事便敲定下来。

谢必安起身告辞,回头看见范无咎抱着笔墨纸张在门口罚站,心头总有一股无名火。

“你好好在这读书,若是丢了爹爹的脸看我不揍你。”

不过他这话半天都没管上。

谢必安正念着书,外头就来人说范无咎在学院里和人打架了,打的还是县令的小儿子。下人说是那小子先挑事,骂范无咎有娘生没娘养,把范无咎惹恼了所以一拳锤在他脸上。两人也没真打多久,都被书童拉开了,但对方显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等不到学堂下课就先向家里告了状。老爷知道后十分生气,正在院子里教训人呢。

这话听着新奇,谢必安向来乖顺规矩,人又聪慧机敏,别说挨打,连重话都没怎么听过。一听说他爹要抄家伙打人,书也不读了,拉着书童就要去祠堂的院墙上看热闹。

院里人不多,但除了几个下人,个个都是叫的上名的。范无咎被人摁着跪在地上,谢老爷拿着戒尺往他背上抽,沉闷的声音被箍在院子里,显得有些刺耳。

“不听话的东西!谁许你打人的?那些话到也不算冤枉了你,你倒好,是非不分!”

说着又是一戒尺落下去。范无咎也不出声,垂着头任他打,只有疼极了才发出几声痛苦的呜咽。

不远处两个中年男子有说有笑的看着,谢必安认得他们,一个是县令家的管事,另一个是县衙的捕快。

那两人看了半晌,笑也笑够了,才上去假惺惺的劝阻。

谢老爷朝他们作揖,陪笑道:“我教子无方,平白让小公子受了委屈,谢某在这里赔罪了。只是这孩子到底不是从小养在谢家,许多规矩都不懂,多有得罪还请大人海涵。”

管事的笑着说没事,又半真半假的劝说了一番。县令也不能真的拿谢家怎么样,每年朝廷的赋税还指着谢家的大头,真将人惹急了双方都讨不到好。

“你在此处跪着,一个时辰后才准起来!”谢老爷说完就要领着那两人去前厅喝茶,他们不肯,两厢拉扯了一番还是过去了。

谢必安将头缩回去,确定人走了才重新探出头。范无咎姿势怪异的倒在地上,像条扭曲的虫子。谢必安还以为这人要没气了,慢慢地又看见他支撑着爬起来,范无咎缓了口气,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范无咎刚直起身有人就按上他的肩,一使力他又跪下去了。

谢必安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脚尖踢了踢他的膝盖,说:“你不能走。你走了叫外面两人看见我们都得倒霉,我爹就白打你了。”

范无咎红着眼睛瞪他,像只发怒的兔子:“是他先骂我娘的!我没有错!凭什么要跪!”

谢必安歪了歪头,说:“那小公子说的也没错啊,你娘不就是那样?既然他没错,你打他就是你有错了。”

范无咎本就惨白的脸一瞬间毫无血色,死死地盯着他,牙齿咬地格格响。

“不许说我娘!”

说着就要扑过去咬他。奈何肩膀被人按住,他扑了个空,一头扎进雪里。下人按着他的肩,他挣不开,慢慢地没了动静。

谢必安烦得很,一脚踢起地上的雪全盖在范无咎头上。

“即是事实就不怕人说!有本事你娘就别生下你,生了就自己养活,作甚么要送到谢家来!”谢必安说,“你在这看着,范二跪足了一个时辰才许起来。”

下人称是,谢必安恨恨地瞪了地上的人一眼,又踢了一脚雪在他身上才算解气。

晚饭时谢老爷问起来范无咎的情况,谢必安坐在旁边夹菜,一言不发。下人倒也没提谢必安按着范二跪足半个时辰的事,只说他挨打又受了凉,在屋里躺着。谢老爷唉声叹气了一番,说自己对不住他对不住他母亲云云。谢必安不想听,饭吃了一半就走了。

夜里他在书房做完了功课,让书童提前搬了几本书到他房里去,自己慢悠悠地往回走。

才到门口谢必安就觉不对劲起来,耳边掠过风声,他脸颊一痛,人就撞上了背后的柱子。

范无咎捏着拳头眼神阴鸷,他隐在暗处,像是一头狼崽锁定他的猎物,幼稚又野蛮。

谢必安“嘭”的一下头皮炸开,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何曾受过这气?顾不得疼,当即就抓住范无咎领子,一拳朝他脸上呼去。范无咎也不躲,扯着他的大氅把人拽倒在地,一拳砸在他肩上,谢必安疼的龇牙咧嘴。

“范无咎!你是疯狗吗!”

“是你先骂我娘的!”

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谢必安身体要比范无咎强壮些,但范无咎自小长在花街,没少跟乞丐流氓动手,论招式狠劲谢必安比不了,不过他白天受了打,使不出全力,两人竟不相上下的打了半天。他们也不废话,就是一拳拳往对方身上招呼,少年人力气不大,但是皮肉嫩,疼也是真的疼。

书童听见声音出来,看这架势魂都吓跑了,哭着叫人把他俩分开。

“范无咎!你再疯一次试试!我把你腿都打断!”

两人身上都挂了彩,一张嘴就疼得厉害。范无咎流了鼻血,他也不在乎,伸手一抹,说:“你再说我娘,我也揍你。”说完也不管他,自己拖着腿一瘸一拐的朝院门走。

谢必安气的发颤,想找东西砸他,一时间没有找到趁手的,喉头一甜,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把他,把他送回扬州去!他不回去我以后见一次打一次!”

谢老爷不会让范无咎回扬州,谢必安也没有权利把人赶回去,本来也只是气话,可第二日下人就说范无咎跑了。去学堂的路上,他借口要买些纸墨,自己往巷子里一窜,待下人回过神来再去找就望不见人影了。

跟着范无咎的书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话都说不清楚,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看上去可怜的很。

“哭有什么用?还不出去找人!”谢老爷紧紧皱着眉,他声音不大,语气却带着股子威严,叫人听了心头一颤。书童忙不迭的磕头,又急匆匆地跟着其他人出去找人。谢老爷眼神一错,落在谢必安身上,后者头皮一紧,原以为要因为昨天两人动手的事听一顿训斥,但却迟迟没等来下文。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谢必安抬头,他母亲从里间走出来,看见他父子俩满脸讥笑。

“旁人只当你谢家是个什么金窟银窟,个个都趋之若鹜,在外将你谢季元夸的好似圣人在世。原来这内里龌龊连个乞儿都不愿意待下去。”谢夫人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意更深,“莫非这范二并不是你亲生的?也是,既是妓子,床上不知道爬了多上男人,兴许你亲生的早就被哪个恩客在肚子里被捅死——”

“柳三!”谢老爷呵道,“你看看你自己!言语如此刻薄,哪有半分官家小姐的样子!”

“你既知道我是官家小姐就该明白我当年嫁给你到底是被谁所迫!”谢夫人陡然拔高了音量,她恶狠狠的盯着谢老爷,明媚娇俏的女子叫仇恨迷了心智也扭曲成不人不鬼的模样,“你若还有半点良心就该休了我,放我回柳家去!如今将我囚在这不见天日的内宅,说什么道义讲什么深情,属实叫人恶心!”

提起往事,谢老爷忽然平静下来,眼眸深沉的望着面前的女子。

“我不会休你。你既然嫁入谢家,此生就只能待在谢家。”

谢夫人抓起手边的茶盏猛地掷向他,她双眼赤红,脸颊不正常地抽搐,指尖颤抖着抓住男人的衣领。她眼里盈着水光,却又被愤怒蒸干,连泪都落不下来。

“谢季元你这个畜生!你不得好死!你谢家子孙都该天打雷劈!”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扶夫人进去休息!”

下人涌上来钳住谢夫人,她奋力挣扎,嘴里不停地咒骂。

谢老爷满脸不耐:“你好好在家里反省,没我的允许不许踏出谢家半步。”

说完男人拂袖离开,谢夫人无力地瘫倒在地,眼泪无声落下。

谢必安把支开下人,蹲下身要扶她起来,却被推开。

“娘……”

“别叫我!我不是你娘!”

谢必安坐在地上,无声地看着她。他见证过很多次这样的闹剧,一开始他父亲还想方设法的避着他,不愿意母亲在他面前发疯。但越到后来母亲的脾气越大,几乎是坐在屋里也会突然暴怒然后砸碎一地瓷器。谢必安无法忽视,他也无法理解。在他出生之前发生了什么无从得知,母亲对于父亲的恨意却如附骨之疽缠绕了他十三年,要推他入深渊,要拉他进地狱。

母亲提过很多次休妻,她如此渴望着离开谢家,离开他们父子身边,但父亲没有一次同意。谢必安有时也会无比恶毒地想,不该放她走,她应该留下来,作为母亲留在孩子身边。可是这算什么?爱吗?如此扭曲,会将人逼疯的情感也配称之为爱吗?

谢必安从袖子里摸出一叠黄纸,半指厚,密密麻麻写满了黑色的小字,整齐地摞在一起。

“娘,快过年了,孩儿抄了佛经送来。”

谢夫人侧过头,劈手夺过经书将它撕得粉碎。

“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

“……”

谢必安垂着眼捏了捏自己的衣袖,努力不表现出难过来。有时觉得无趣极了,明知道母亲不喜欢他,又非要凑上去,当真是下贱,也怨不得母亲骂他。

忽然听得谢夫人叫他,抬起头,母亲看着他,阴恻恻的笑,谢必安不由得脊背发凉。

“谢必安,我当你有多大的能耐,乖顺听话勾的谢季元再不想其他儿子了。原来是她的小情人不肯把儿子让给他。呵,乞丐也能当上少爷,别到时候你连乞丐都比不过,叫人赶出谢家,平白惹人笑话。”

心头紧的发疼,谢必安捏着拳头,眼睛雾蒙蒙的。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声音打着颤,说:“孩儿明白了。”

她站起身,掸去衣上的黄纸碎屑,扶了扶鬓角,又是端庄矜贵的谢家夫人。

“把你的东西收拾干净滚出去。”

说完她走回里间。谢必安跌坐在地,胡乱擦了一把脸,摸了满手的泪。他愣愣的把手往衣上揩,擦地手心通红才停下。黄纸乱七八糟的铺了一地,如同少年的心绪。谢必安伸手去捡,衣袖搭在地上,布料堆叠在一起,内衬露出一个明显的豁口,线头歪七扭八地支出来。

谢必安痴痴的看着。

衣裳破了?什么时候的事?莫非是昨天和范无咎打架的时候让他扯坏的?

谢必安烦得很,伸手将豁口扯的更大。

一天天的,没一件好事。

范无咎是在码头的一艘小渔船里被发现的。

他夜里和谢必安打完架,躺在床上才觉出有些后怕来。只是打别人家的孩子一拳就罚他跪了那么久,若是谢必安跑去告状,他岂不是要叫下人打死。范无咎越想越害怕,又惦记着娘亲病了一个人在扬州,临过年关也没人去照看她,辗转反侧一晚上没睡,第二天就趁人不注意跑了。

这时节驿站只送城内,马车范无咎是雇不起的。他又打算跟着码头的货船回去,但现下不是开渔交易的时候,船都歇着,最后只能钻进一艘没人的小渔船,等打鱼的来了麻烦他送自己去下一城。只是他昨晚一夜没睡,在船上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倒叫渔夫以为自己船上死了个孩子,吓得不轻。

回府范无咎就发了高烧,请了好些郎中,房门紧闭着,丫头婆子进进出出看着就叫人害怕。

谢老爷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像是一尊古旧的雕塑。谢必安有些发怵,他爹虽然平时对他颇为温和,但身为一家之主的威严依旧不言而喻。五指收紧又松开,他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父亲……”

“你昨日和无咎打架了。”

陈述的语气,谢必安心下一沉,这种事情不用想也是瞒不过他爹的。他俩昨天都是自己动的手,又没有叫下人,只能算两兄弟闹矛盾,谈不上谁欺负谁。只是现下范无咎病的这样重,谢必安又拿不定他在父亲心中的分量,一时间慌乱起来。

“是范……他先动的手……儿子才还手的……”

“但你昨日白天叫下人摁着他跪了半个时辰。”

谢必安心里咯噔一下,抬眼看他父亲,谢老爷依旧面无表情,他一下就泄了气。昨日按着范无咎跪在雪地里确实是他有意折腾,他爹走的时候带走了所有的下人,明显就是对范无咎跪多长时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兖州的冬日莫说是跪上一个时辰,就是在外头站上一时三刻都受不住,更何况范无咎这样瘦弱的身子,昨晚他还能半夜摸过来和他打一架都算是这小子命大。

“你是兄长,又从小锦衣玉食长大,无咎他身子这样弱,如何经得起你的折腾?先生教你的仁义孝悌你都学到哪里去了?”

谢必安听着,忽地就落下泪来,抽抽搭搭一时回不上话。他知道这些事都非君子所为,先生父亲向来看重他的德行举止,如今说出来确实叫人失望。只是他心里委屈,母亲不喜欢他,宅子里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只有爹爹一个至亲,如今却来了个范无咎,又不是从小一起长大没什么情分,反倒还要将自己的父亲分一半给旁人,他又如何不委屈。

“父……父亲……孩儿知错了……父亲莫……莫要生气。”

他哭的可怜,一句话分了好几段,还要抽空抹掉满脸的泪,本来也才十二三岁的年纪,任是谁看了都心疼。谢老爷长叹一声,伸手摸了摸大儿子的头。

“必安,你是谢家长子,是为父最疼爱的孩子,谢家荣辱都系在你一人身上。我与你母亲都对你报以厚望,无咎出身不好,往后自然也需你多多照拂。你明白了吗?”

谢必安睁着红彤彤的眼看向父亲,这些话他懂了个七七八八,只是尚年幼,未来之事在他心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也想不太周全,只能一个劲地点头。

“好了不哭了,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为父尚有要事,你守着无咎醒来,再同他道个歉,此事便算揭过了,往后你二人要和睦相处,不可再生事端。若是无咎有错,为父自然也会教导,明白了吗?”

“嗯……孩儿知晓了,多谢父亲教诲。”

谢老爷又拍拍他的肩,说:“外头站着冷,去屋里坐着吧。”

谢必安低头应是,俯身作揖送别父亲,又在屋外擦干了脸整理好表情后才进到范无咎屋里。

范无咎确实病的重,本来身子就瘦小,眼下发了高烧蜷在床上像根豆芽菜,只有出气没有进气。郎中在一旁捻着须子,不时发出几声叹息,叫人听着不安心。

“大夫,范……我弟弟他怎么样了?”谢必安问道,声音还有些瓮声瓮气。

“啊,是大少爷。二少爷现下情况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差,只是一直高热不退,若能退热想来应无大碍了。”

谢必安“哦”了一声,转头对丫鬟吩咐道:“我书房里有一块上好的徽墨,二月里舅舅带来的那块,说是添了好多种药材,你们去过来拿看能不能用的上。”

墨锭入药向来就难得,更何况还加了其他名贵药材,郎中一听眉眼都舒展了不少。

“那便多谢大公子了。呵呵,大公子对弟兄如此关怀备至,谢老爷当真是有福之人呐。”

这话听的人有些不自在,谢必安抿了抿唇,说:“您治病就好,要什么药材用就是了,谢家还不缺钱。”说完便不搭话了,自己寻了个安静地方发呆。

这一治就治到了半夜,谢必安也不敢走,饭都没吃上两口,眼睛睁得通红,幸好夜里人醒来了,不然范无咎病还没好谢必安怕是要先晕过去了。于是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喂药的喂药,喂饭的喂饭,还要替他洗漱换衣,谢必安站在旁边愣是半天没插上嘴。好歹收拾完了,范无咎裹着棉被揣着手炉,盘坐在床上像根木头。

“范二。”

范无咎抬头看他,莫名的有些害怕,往后退了几寸,把脑袋缩进被子里,只留几根凌乱的头发支棱在外面。

“我跟你说话你躲什么?”

范无咎窝在被子里不吱声。

“我——”谢必安自觉语气重了点,咬了下唇,放缓了声音:“咳,我是来跟你道歉的。昨天是我不对,不应该说你娘,还按着你跪了这么久。但是你也打我了,今天为了救你我还把我最喜欢的那块徽墨都拿出来了,我们俩就算扯平了。”

范无咎依旧不出声。

谢必安上前两步,伸手就开始扯他的被子,范无咎蚌壳似的,被子像长在他身上,愣是连条缝都不露出来,人都快被谢必安从床上拖下来了被子还紧巴巴的裹在身上。

“你道歉就道歉扯我被子干什么!”

“哪有人缩在被子里听道歉的,你懂不懂尊重别人啊!”

“放手!”

“你出来我就放手!”

“你放手我就出来!”

两人僵持了半晌,谁也不让谁,最后谢必安受不了了,猛的松手,范无咎因为惯性一脑袋撞上了墙,疼的呲牙咧嘴。

“有你这么道歉的吗!”

“是你自己非要跟我犟!”

“谢必安你真的很讨厌!”

“你也没有多招人喜欢!”

范无咎吵不过他,又要去裹被子,谢必安眼疾手快地拉住了。

“你话都听完了,总得给个回应,一直缩在被子里当乌龟算什么道理!”

方才拉扯了一番,两人都面颊通红,微微喘着气,范无咎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垂眸,把脑袋埋进臂弯里,闷闷的“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接受还是不接受?”

范无咎又成了锯嘴葫芦。

“哎呀真是急死个人,你不说我去找爹爹来。”

范无咎吓得一激灵,连忙伸手抓住他的袖子。

“不行!你不能叫谢老爷来!”

“那你倒是把话说完呀!”

“我……”

眼瞧着他又要沉默是金,谢必安转身就要走,范无咎直接探出身子抱住他的手臂。

“接受接受!你别去找谢老爷!你说什么我都接受!”

谢必安看他瑟瑟缩缩的样子像是怕得很,一脸不解,问道:“你这么害怕作甚?我爹又不会吃了你。”

“……”

他确实是害怕,他已经挨了一回打了,不想再挨第二回。明明以往没少跟乞丐打架挨揍,如今却觉得格外受不了,大约是这高门大院的规矩森严看着就让人害怕,偏偏娘亲又不在身边的缘故吧。

“我……你能不能……不要告诉老爷我们打架的事……我不想挨打……”

谢必安一脸疑惑,说:“我爹早就知道我俩打架的事啊,家里没什么事能瞒得过我爹。而且我爹打你干什么,哼,他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打你。”

“真的吗?”范无咎脸贴着他的手臂可怜兮兮的抬起头,“可是上次你爹就揍我了……”

“哎呀那是做给县令看的,他那小儿子老来得子宝贝得很,私底下什么德行谁不知道,爹爹也就卖县令一个面子。反正说了你也不懂,你知道我爹不会因为我俩打架的事揍你就行了。”

“……真的?”

“本少爷犯得着骗你吗?”

范无咎微微放下心来,终于肯放过他的袖子,谢必安衣襟都被他扯开了。

“那这事就说完了啊。往后我们互不相欠,你不招我我也不找你,成不?”

范无咎心想哪回不是你来招的我,嘴上还是乖乖的应是。谢必安松了口气,他终于能歇着了,骨头都坐酸了。

“行吧,你早点睡,我也要休息了,好困。”

“哦。”

关门送客。屋里的灯很快也吹熄了,谢必安走出去不远摸到自己破了个豁口的袖子,算了,下次再让范无咎补吧。

因着风寒,这几日范无咎也不用去学院,家里的先生月初告了假,于是这几天范无咎便跟着谢必安念书。屋子里炭火烧的盛,二人坐在榻上,中间摆了一方矮桌,谢必安看棋谱,范无咎看书,一个颇有心得,一个昏昏欲睡。

慢慢地,那颗乱糟糟的脑袋就垂下去了,额头抵在桌上,渐渐起了呼噜声。

“啪!”

“嘶——”范无咎摸着后脑勺抬头,谢必安才把握着棋谱的手收回去。

“让你读书你又打瞌睡,一天能睡十个时辰,打你都算轻的。”

范无咎撇撇嘴,没敢反驳。谢必安眼睛转了一圈,撑着下巴笑盈盈的看向他,说:“你不想读书,我给你找点别的事情做。上次打架你把我衣裳扯坏了,现在给我缝回来怎样?”

“啊?”范无咎把脖子缩起来,手也伸进袖套里:“我不会缝衣裳,你让别人给你缝。”

“不会缝你学啊。哎呀,不会让你白缝的。”谢必安转过身子,跪坐在榻上,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我给你一两银子,你不是想你娘了吗,等开了春,你可以把你攒的钱都给你娘寄过去,怎么样?”

一两银子!

他们娘俩攒的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十两,如今缝个衣裳能有一两银子,天底下哪来还有比这更好的事!

范无咎眼睛都亮了,抻着脖子问:“真的?你不骗我?”

“犯得着骗你吗?我谢家还不缺钱。”

这倒真是好事,只是这样好的事落在范无咎头上,他一时又畏缩起来。

“一两银子可以找很好的绣娘了,为什么要我缝?”

“你扯坏的衣裳当然是你缝啊。只是我若逼着你缝,爹爹又要说我欺负你了。”谢必安从袖子里摸出一颗碎银子,往空中一抛,又接在手里,笑嘻嘻的问:“你缝不缝?不缝这一两银子我就赏给下人了。”

“我缝我缝!”

于是下人把那件豁口的衣裳找出来,又配了针线。那破口大的能钻进去一个人的脑袋,开裂处的走线都散了,料子也扯得歪七扭八的,就算是缝好了按照谢必安的少爷脾气估计也不会再穿,范无咎倒放心下来,既然不穿了那他缝的丑一点也没关系。

幼时家里那样穷,范无咎的衣裳都是娘亲的旧衣服改的,那时候经常有个薛家的姐姐给母子俩送些衣裳吃食,但是娘俩舍不得吃穿,大部分卖了换银子,只有极少几件留给范无咎,那也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舍得拿出来穿。娘亲要在花船上陪客,范无咎七岁时就会自己缝衣裳,剪一块破布打个补丁上去,后来娘亲的衣裳也是他缝的。娘亲夸他手艺好,可夸着夸着又抱着他哭起来,他以为娘亲心情不好,后来来了谢家才知道绣花都是女子的事,男子做这种事丢脸。但范无咎不在乎,他和娘亲相依为命,为娘亲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谢必安瞧他缝地有模有样,于是伸长了脖子去看,边看边说:“你们扬州人都会绣衣裳吗?我看家里的绣娘都是扬州来的。”

范无咎头也不抬的回道:“不知道。缝衣服是我娘教我的。”

“那除了缝衣裳你还会做什么?”

范无咎看他一眼,见他不像是在嘲笑自己才又低下头,说:“扎灯笼,编蚂蚱,编兔子,就是用草编的那种。有时候还会给我娘亲做饭。”

“你还会扎灯笼?”

“嗯。巷子里有个老爷爷靠扎灯笼卖钱,他教我的,我帮他扎,卖了钱他就给我两个铜板。”

“那你会的还挺多。”

“嗯。”

范无咎不搭话了,谢必安也没再问,继续看他的棋谱,偶尔好奇撇两眼旁边的人看他缝到哪了。范无咎手脚很快,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完工了,谢必安接过来一看,针脚细密整齐,虽然没有家里的绣娘缝的好但乍一看还不错。

“还行,本少爷接受了。”谢必安唤来下人叫他们把东西都收走,范无咎睁着黑黢黢的眼警惕地看向谢必安的袖子,说:“衣服缝好了,银子什么时候给我?”

“哦,银子啊——”

谢必安拖长了尾音,范无咎感觉出一丝不妙的气息。只见谢必安将碎银子向上抛了抛,握在手里给他看银子亮闪闪的光泽,忽然下榻朝屋外飞奔而去,边跑边喊:“要银子你来追我啊——追到了就给你——”

“谢必安!你骗人!”于是鞋也顾不穿,光着脚就往屋外跑,可把下人给急坏了,一群人拎着鞋在后面追。

“谢必安——”

谢必安跑得快,站在雪地里,隔着三四丈冲他笑,还故意朝他晃悠手里的钱。

“范二你来追啊!追到了我就给你!”

范无咎也不跟他啰嗦,挽着袖子就往雪地里冲。院子里每日都有下人扫雪,但架不住这天气下的比扫的多,雪地松软,谢必安的鹿皮靴子跑得嘎吱嘎吱响,一边跑一边笑,范无咎在后面追地气喘吁吁,他只穿了一双棉袜,踩在雪上冰冷难耐,于是只能不住脚的往前跑。

“范二你太慢了——”

“谢必安——有本事你别跑——”

“我没本事那你来追啊——哎呀——”

谢必安的靴子不防滑,冷不丁踩了个光滑地,双脚一错整个人仰面朝天在雪地里摔了个结结实实。范无咎眼疾手快的扑上去,把他摁在地上,手指扒开他紧握的五指,抠出那亮晶晶的东西揣进了袖子里。

谢必安也跑累了,躺在地上喘气,范无咎坐在他身上重的很,他抬脚想把人踹下去但没踹动。

“行了,银子你也拿到了,快下去,重死了。”

范无咎抿着嘴没说话,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想干嘛……”

“是你先骗我的。”

谢必安顿感不妙,翻身想跑,范无咎冰凉的爪子已经从衣服下面伸了进去在他身上一通乱摸,谢必安怕痒得很,握着他的手臂不让他继续挠。但是范无咎不消停,他一动谢必安就笑,一笑就泄了力,抓不住他的手,于是范无咎挠得愈发起劲。

“哎呦——哈哈哈——范二你住手——哈哈哈——我错了我错了——下次不骗你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让你再骗我!”

“哈哈———我不骗你了真的你快放开哈哈哈哈哈——”

谢必安在地上扭成一团,范无咎按不住他,被他抓住机会扯着领子翻了过来。范无咎不服要将他翻回去,两人在雪地里滚了好几圈,直到撞上院子里的树才停下。爬起来一看,谢老爷不知道院门口看了他们好久。

哦豁,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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