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节(1 / 2)

她像一个蜘蛛一样不停地吐丝,想把我缠裹起来。四周的空气充斥着一股霉烂、烟臭味儿。我不怀疑她说的这些全是事实,因为她正处于非常放松的状态。我终于明白弥漫于整个建筑物的邪异气息是怎么来的了。quot瓷眼quot就是这种淫荡气氛的营造者。

我那时最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会如此狂妄无忌、如此贪婪?他显然在冒险,而这对于一个骗子是异常危险的。骗子在任何时候都有特定的脆弱性。他们有时的确需要小心谨慎、道貌岸然。我觉得事情够奇怪的了。

现在我总算有了个理解。我知道quot瓷眼quot这一类人开始进入一个肆无忌惮的时刻了。这个时刻对于他们而言是百求不得的一个机会。他们凭自己的嗅觉不失时机抓住了它。还有时光对于一个恶棍的催逼,使他完全地处于一种疯癫状态。

他要最大限度地利用这段时光,甚至不惜铤而走险。quot瓷眼quot

与一般人的不同之处,是他头上还有一道quot著名专家quot的光环,他心里完全清楚这个光环的作用。他像柏老一样,对这个光环在内心里极为厌恶和鄙视,但又不忍放弃;因为他实在太需要它了,没有它,他简直就不能生存,就成了毫无价值的一个废物。

总之quot瓷眼quot的事情早已是半公开的了,几乎没有人持有异议。可笑的是quot瓷眼quot自己的主动出击——他有一天突然提出要追查quot流言quot,要定一些人的诽谤罪——连同这个一起,揭出一场可怕的阴谋。他说这场阴谋由来已久,其目的完全不是什么道德方面的损伤,而是出于极其恶毒的报复。

整幢大楼一下子冷肃了。我对面的那个胖女人马上对我声明: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老所长更为严格的人了,他在个人生活方面简直是个清教徒——quot你知道什么是清教徒吗?quot我不吱声,她又马上随一句:quot就是不近女色!quot我说:quot是的。

对于有些无耻的女人而言,她们根本算不上什么女色,而直接就是一些雌性动物——生疥的母猪!quot

胖女人惊得大睁双目看我,半晌叫一句:quot你是不是说过老所长的坏话?哎呀你quot

她一溜烟跑走了。

不久一些身份不明的人驻进了大楼,开始找人谈话。这样谈了大约有半月,空气越来越紧张。不少人在走廊上见了我都要小心地规避,好像我身上有什么毒素似的。我突然醒悟了:他们从来没有找我谈过!

这时我的导师已经从野外营地回来,好像什么也不知道,在办公室呆了不到一周,又返回了营地。我曾对他谈过大楼里发生的事情,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我认为有人为此酝酿了好久,他们正在抓一个把柄、找一个借口迫害人。导师黑瘦的脸干干的,肌肉好像贴紧在了骨骼上。我在看他的一刻,突然意识到他已经病得很重很重,也许正在坚持我后悔不该向他报告这一切,这有点太晚了。我的导师点点头,一只干枯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他没有说什么,那表情好像在说:

这些都在预料之中

他返回了营地。

就在他走后第二天,进驻大楼的那些人也撤走了。没有了外来的声音,大楼又变得一片死寂。空气冷冷的,天突然就凉了都在等待着。同一个办公室的胖女人索性什么也不做了,只是端坐着,等待。

平时与我来往比较密切的几个朋友像我一样感到费解。

他们也没有被找过谈话,这就很清楚谈话是针对谁的了。

一天,我正在宿舍里洗衣服,突然有人敲门。门开了,一个穿酱色夹克的中年人阴着脸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一张照片,说你就是某某吗?我说是。他说请跟上走一趟吧——我不清楚他要干什么,迟疑了一下,他就掏出一个证件晃了晃。

其实这根本无法看清。我拒绝了。那个人quot咦quot了一声,走开了。

第二天,大楼办公室的负责人通知我到某某地方去见一个人,还安慰我说:quot不要怕,他们不过是随便问问,了解一下情况。这也是公民的职责quot

我听出通知者的语气有些油,有些幸灾乐祸。出于愤慨,我按他说的去了。

一间窄窄的小屋里放了一张桌子,桌前坐了两个人,一个就是去过我宿舍的那个中年人——这会儿他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旁边是一个穿制服的小姑娘,大概负责记录。不能容忍的是桌子前边二米远处放了一把椅子,那显然是让我坐的。中年人冷冷一声:quot坐吧!quot

quot站着谈就行。quot

小姑娘也冷冷一句:quot叫你坐你就坐!quot

我再未理他们,而是直接走过去,走到桌前。他们不习惯这么近的距离,再一次让我坐到我的位置上去——那是个被审判的位置。我说你们非要让我那样我就离开了。中年人摆弄打火机点烟,哼一声:quot这不是你说了算的,我们要求你这样,你就得配合,这是你的义务!quot

接着他们问我:quot你多次说过所长生活作风方面及其他一些事情,这是严重的诽谤,所长已经在人格上受到了巨大伤害。这一点我们是经过广泛了解的。但是为了爱护同志,我们很慎重,认为你来所里工作不久,有些情况不了解,肯定是有人蒙骗过你。他说了什么,希望你能告诉我们——这样就与你无关了,你只是个轻信者说吧,抓紧时间。quot

我说我不是个quot轻信者quot,也从未quot多次说过所长quot

中年人拍了一下桌子,对旁边的姑娘说了一句:quot给他记上,他否认。quot又转脸对我:quot你太年轻了,考虑问题太简单了。你以为这样就能顶过去?你就是顶上一年也没有用。你不说出那个人来,那么散布那些话的就是你,你就得认罪!quot

我冷笑一下,尽管笑得很勉强。

quot笑吧,有你哭的时候!quot

我想我绝不会哭的。现在我最想弄明白的是谁给了他们如此大的权力,随便审讯一个人,把他喊到小屋子里来?有谁又会因为这种可怕的野蛮和黑暗而惩罚他们呢?

我不得不一再询问他们代表谁?谁给了他们这样的权力?

被问的两个人相视而笑。这是真正的冷笑。他们的回答是:这你管不着。我们想审谁就审谁。一直是这样。难道这也是你问的吗?我们还可以再进一步,把你和你的一伙抓起来中年人越说越气,后来口吐脏字。我请他礼貌一些,他越发骂得凶了。

时间过去半天,他们疲乏了。后来小姑娘离开了,中年人喊进另一个人,把我推拥到隔壁一间小屋里,让我quot好好考虑一下quot。这显然是故意折磨人,等于拘留。我问他们凭什么拘留人?符合法律程序吗?中年人看看另一个脸上有红色斑点的家伙,说了一句:

quot没有把你揍出尿来就算符合程序!quot

他们把我推搡到那间小屋里。里面黑洞洞的,只有一桌一床:桌上放了一把水瓶,摇了摇是空的。床上有一条脏臭的毯子,一掀毯子,立刻有一些小虫飞跑四散我闭上眼睛安静了一会儿,想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无论如何还是觉得有些突然。这一切来临得好像太快了,以前觉得这只在故事中发生。我很快想到了被监禁的父亲,我小时候住过的茅屋,我特别想念我的母亲和外祖母

一会儿门开了,那个中年人走进来,这次是他一个人。他这一回和蔼一些,递给我烟,我没有接。他重复了上一次的意思,只是口气软多了。他强调这次不会轻易放过什么人的——quot什么人quot显然不是指我;他有些神秘地说:quot早知道你们背后有人那个人出于政治目的;利用年轻人嘛他谈过了以前老所长——就是前一任所长的一些事了吗?quot

他停止了吸烟。

我的心像被戳了一下。我立刻什么都明白了!他们原来想逼近一个人:我的导师!我紧紧咬着牙关,只差一点就跳起来。我忍受着。

quot你挺顽固啊!quot他失望地重新叼上烟。

我再没有吭声。我一直闭着眼睛。这样一直等到他离开。

这一次大约关了我两三个小时。走出黑屋子是傍晚时分,太阳未落,外面亮得刺眼。走在炫目的夕阳下,我想,从今以后,那些虚幻的想法是一点也没有了。我早就领悟过的绝望不过是又一次得到了证实。好吧,来吧,我在这儿等待着。

只是担心我的导师。

接着又接二连三有人被喊走,他们都是平时与导师来往较多的人。有的被关在那个小黑屋中长达六七个小时,而且被不断推操、喝斥。其中的一个人实在受不了,心脏病复发了

我鼓起勇气找到上边,痛诉了一番前后经过,接待者很漠然。但他还是表示要过问一下——我不知道quot过问quot是什么意思,是quot阻止quot的意思吗?就这样,我怀着一点希望和困惑离开了。

quot过问quot好像并非quot阻止quot,因为还是眼看着一个又一个人被传讯。终于有人忍不住了,直接去找那些骚扰者的头儿。

谁知对方的回答是:我们从来没听说这种事儿!

这真是奇怪了!但凭经验分析一下,这么多人被传讯和短期关押,绝不可能是quot瓷眼quot私自搞的;可由于上边矢口否认,又可看出这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儿。既然这样,那我们只有毫不留情地揭露。

传讯仍然在进行,而且quot瓷眼quot的人叫嚣:quot告诉你们几个,不好好坦白就别想溜,看来这一回有人是要进去蹲些日子喽所长可不是一般的人,岂容随意诽谤?quot

又有人通知我去那个小屋。我干脆不理。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quot瓷眼quot的一个跟班在大楼走廊遇到我,锥子般的目光死盯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问:quot您想捱过去呀?我劝你是不是主动些,免得吃后悔药quot我直觉得拳头发痒。我问:

quot你和非法审人的那一伙儿是什么关系?你凭什么逼我催我?

你想干什么?quot那个人猛地往旁闪了一下,不停地眨眼,嚷叫:

quot这可是你说的,你记住,你记住!quot他跑开了。

我直接冲到三楼,砰砰敲quot瓷眼quot办公室的门。我敲得凶急,因为我听说他的门是很难敲的;因为这家伙屋里常有个把女人。有人实在要找他,即便住在隔壁也要打电话

狗娘养的,快把人逼疯了,他这边倒一切照旧。我想用脚把门踹开。直敲了三五分钟,过来一个陌生人,黑着脸说:quot别敲了,所长住院了!quot

大楼上人很多,常常出现一些从未见过的人,谁也弄不清他们来自何方,是否占据所里的正式编制,分工做什么等等。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都是quot瓷眼quot的人。quot瓷眼quot长期在一个保健病房占有一套高级房间,每年都要去几次,虽然没有什么大病。他在这个时候躲进去,显然是别有用意。

果然,几天以后有人传出话来:所长被诽谤者气病了,身心受到很大伤害,住院了;这一回,恐怕事情闹大了不严肃处理,所长是出不了院了

有人照旧来传讯,一次比一次凶。我拒绝传讯,也拒绝上班。朋友们很少来玩了,他们都处于惊慌之中。一天深夜,一个被多次传讯的人找到我,小声说:quot怎么办?坏了,他们看来非得查出一两个人来不可他们引着我说副所长,还有,还有你我总不能胡编,我说关于所长那方面的事儿,其实在大楼里都知道的,平时常有人议论我这句话未经考虑说出口,他们立刻抓住威胁:谁说的,谁议论过?说,说,说不出就是你造谣!他们把我的话记下,还让我按上了手印糟了!quot

我安慰他。后来他哭了。快四十岁的男人,肩膀一抽一抽地哭了,看了让人难受。我试图给他鼓鼓劲儿,但没用。他已经完全被恐惧所笼罩。最后还告诉一个消息:quot瓷眼quot的人伙同搞审讯的那一伙,目前正在搬弄大楼里一部分人的档案!

quot为什么?quotquot因为有人写了骂所长的匿名信,他们要核对字迹——专门找了有这方面技术的人quot

好长时间我的头嗡嗡响。quot档案quot两个字一下就让我想起了柏老的暴怒,以及他围绕我的quot档案quot做的文章——特别是想起了我的父亲,我在大山里的流浪我轻轻自语一句:

quot好吧quot

quot怎么办?quot他像个孩子一样望着我。

我紧握着他的手我们往前走去。天上没有星星,阴得黑黑的。这座城市因为电力不足,疏疏的路灯像萤火虫。北风掀掉了一个小屋顶上的铁皮,发出了巨大的声音。他拐过一个巷口,用衣服裹紧身子跑了。

就在我走进宿舍楼楼梯口时,正好两个人下楼。黑黑的楼道看不清脸,他们两个故意往中间靠了一步,挡住了我。我想侧一侧身子让过他们,他们却故意挤在那儿。这样闪了两次挡了两次,我什么都明白了。我的拳头在衣兜内攥得紧紧的,我啊,我只是独身一人,没有牵挂——这个世上我已经没有亲人了靠左边的一个飞快扭住我的手,同时用膝盖狠狠顶了我一下。巨大的疼痛使我弯下了腰,差一点顺着楼梯滚下去。可我最后攥住了栏杆,憋足了全身的劲儿撞过去那个家伙倒下了,另一个抽出橡皮棍打在我的背上——如果不躲闪,它就会打在我的脸上。我不顾一切扑上去,刚刚抓住握橡皮棍的手,刚才倒地的那家伙就拉住了我的腿。我倒在楼梯上,又滚动了几下。他们一齐扑上来

那个夜晚是我走出大山以来遭受的最重的一次肉体折磨。整整几个小时我动不了也不想动,鼻子里淌出了很多血,嘴里也是血。我在楼梯口一直躺到了黎明。

不知何时起,那座大楼开始安静下来。好像上边干预了一下,那伙偷偷审查档案的家伙溜开了,搞传讯的也不见了。

大楼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这期间有人联名上书呼吁,三所之外的朋友闻听了这场骚扰大为愤慨,他们都以各种方式援助——大概是这一切才促成了眼下的结局。

但我相信,我和朋友们对此一生都不会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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