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龄舒了口气,竟有些好奇起来。但想到自己与他的关系,便打消了念头。
招娣见宝龄自顾自地走,碎步追上她:“大小姐您等等!其实招娣唤您出来是为了小姐要打听的那桩事儿。连生……那连生是个孤儿,从小寄养在他娘舅家,可他娘舅舅姆对他百般刻薄,几个月前,为了还债才将他卖到那胭脂弄去。”
宝龄停住脚步,一怔。原来招娣将她唤出并不是白朗大夫开了新药方。招娣避开人群才告诉她这件事,是不是代表对她多了一丝信任?想到这里,她朝招娣微微一笑。
招娣连忙低下头去,自从小姐醒来,她便觉得有些不一样,上一次小姐站在门口那么从容笃定,与从前的骄傲、目中无人完全不同,而这次的笑又是那么……温暖,让她一时难以习惯,可是心里却不知怎么,觉得这样的小姐叫人舒服多了。
宝龄却不知招娣心中所想,她在想连生的事。
胭脂弄,这三个字在舌尖打个滚,便有种说不出的暧昧。想必是连生的“旧东家”了。听到连生的身世,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蓦地,听得一声女子的闷哼,她皱眉道:“什么声音?”
招娣朝前头看了看,脱口道:“是二小姐的声音!二小姐跟太太都不喜吵闹,所以没来看戏,会不会出事了……”
宝龄看过去,那重院落名为“云烟小筑”。她第一次看到那牌楼名的时候,便想起了琼瑶小说里,那些超凡脱俗、弱不禁风的女子,也不知里头住的是谁。原来,是她的二妹兼“情敌”:顾宝婳。
她思索片刻吩咐招娣:“你在外面等我,我进去看看。”
陆、旧欢如梦
云烟小筑竟很是清冷。大花园的喧哗声夹着风传过来,这里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门是虚掩的,宝龄推门便看到稀落的几株紫丁香。比起她园子里那些爬出墙头的杏花,总觉得有些单薄。丁香花下站着一个花季少女,蓝紫色碎花的旧式棉袄、双垂髻,仰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在……数花。
心头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宝龄记得,她也曾数过花。
前世父母离异,父亲跟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跑了,母亲因为打工,便将她寄养在外婆家。她从小便跟着外婆长大,外婆乡下的院子里,种了许多不知名的小花,每到周末,她便坐在那张陈旧的大藤椅上,一边盼着父母来看她,一边数着花。外婆告诉她,只要数清楚这些花,母亲便会来看她。于是她每天都数,哪怕母亲匆匆来了,陪她玩一会,又匆匆而去,她也能开心上好一阵。
直到九岁那年,她才被接回去。因为愧疚,母亲极尽全力地对她好,所以她虽然是单亲家庭长大,但比班上家庭完整的孩子更乐观。因为从小缺少,所以更加珍惜,只要一点点小快乐,她便能满足。就算是被疾病缠身的那些时光里,她还是从未放弃过。
那些童年的记忆仿佛已经离得很远,此刻,却又被眼前的少女勾了起来。
宝龄不觉心头一软,轻声走过去,但细微的声音还是打破了静谧,少女好像如梦初醒一般转过头。约莫十四五岁的光景,巴掌般大小的脸苍白的几乎透明。因为脸太瘦太小,所以显得眼睛更大,整张脸唯一的生气仿佛只剩下了一双眼睛。盈盈一水间,带着些许羞涩与惶恐,如一只初生的麋鹿。
像极了顾太太阮氏。
一瞬间,宝龄便确定了她的身份。生命真是奇妙,分明是同父同母的两姐妹,却相差那么多。
两个人都不说话,宝龄是不知该怎么开口,少女却用一双小鹿般晶莹的眼睛看着她,瘦弱的身子仿佛轻轻地发抖,像一株风里揉碎了的紫丁香。
“宝婳。”宝龄试着唤她。
宝婳身子猛地一颤,双手紧握放在胸前,宝龄便瞧见她手腕上不知被什么割破,一片血红,又想起刚才在门口听到她的闷哼声,来不及思考便走上前去:“你的手受伤了,让我看看!”
宝婳退后一步,漆黑的眼睛里全是惊怕,嘴唇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宝龄正想着要如何让她平静下来,伸出的手却被人按住,然后听得身后有人道:“别这样,会吓着她。”
好像是埋怨的话,声音却极轻柔,像是四月湿润的空气,无声无息地钻进每个毛孔里,叫人说不出的舒服。与此同时,宝龄看到宝婳漆黑的瞳仁便像是投下了一抹阳光,轻轻地一亮。她心底微微疑惑,转过身去,虽然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还是不觉挑起了眉。
十七八岁的男子,一袭银白的对襟长袍,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却叫人觉得心里柔软了起来。好像他不必穿绫罗绸缎、不必做任何动作,都是好的。他看着她,漆黑的瞳仁像着了墨,却在转瞬移开目光,轻轻放开她,嘴角微微上扬,好像是在笑,那笑仿佛天边飘过的一朵白云,干净、温柔的叫人窒息。
那笑却不是对宝龄,而是对……宝婳。
宝龄看着他走过去轻柔地抬起宝婳的手,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块雪白的帕子,缓缓绕在她手背上。宝婳则安静地一动不动,与刚才全然不同,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任由他将她的手包扎起来。
眼前两人几乎将宝龄当做透明,看到这幅画面,宝龄忽然间想到了一个人。
阮素臣。
心头的想法让她怔了怔,便听到三姨太白氏的声音传过来:“宝龄,你在么?老爷来了,大伙都等着你去看戏呢……”
清脆的声音戛然而止,宝龄能想象到白氏脸上的表情,只得转过身道:“来了。”
白氏身后跟着一个丫头,宝龄这一转身,她便已看清园子里的状况,漂亮的大眼睛一转,娇笑道:“咦,原来是四公子来了,阮夫人刚才跟我们说起,说你书院里要准备年初春考的事,怕是走不开呢,没想到竟来了。”
宝龄的第六感很准确,果然是他。阮家四公子阮素臣,顾大小姐那位倾慕的对象。
听了白氏的话,阮素臣淡淡一笑:“书院本是有事,不过已经好了。”
白氏眉梢一挑,正要说什么,眼中却露出惊诧的神色来:“哟,宝婳这是怎么了?手怎么了?”
宝婳垂下头,并不说话。阮素臣牵过宝婳的手:“没什么,不小心弄伤了。”
宝龄终于知道顾大小姐为什么要嫉妒了,宝婳不说话,阮素臣会替她说。而顾大小姐为了他轻生,醒来后的第一次见面,他却连一句官方的问候都没有。
阮四公子说没什么,白氏可不这么想,她一见园子里的三个人,便觉得自己一定错过了什么,只不过她脸上掩饰的极好。但她身后的那个小丫头却没她那么大的本事,一双眼睛忍不住地去瞧宝龄,那眼神仿佛裸地说:二小姐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受了伤?一定是大小姐固态萌发,见二小姐与阮四公子在花园里那什么什么,所以又闹起别扭来。
宝龄被她瞧得心头郁闷,转念一想,又挺无奈。若换做是原来的顾大小姐站在这里,瞧见刚才那番儿女情长,定是免不了醋海翻波、寻死觅活,说不定真会拿把刀冲上去给她那妹妹手上划上几道。按照连生身上的那些伤痕来看,不是没有可能。
那阮四公子嘴上虽说没什么,心里大概也是这么想。
她朝阮素臣望过去,正巧他的眼神也从她身上掠过,深黑色的眼睛里,与看着宝婳时不同,清清冷冷的,是一种拒之千里之外的淡漠。
宝龄来到这个时空,没少受那些鄙夷、不削甚至惧怕的目光,但与那些丫头婆子下人不同,阮素臣的眼神叫她心底不知怎么,有些不舒服。
她暗笑自己不会是被顾大小姐残留的意念影响了吧?阮四公子怎么对她都好,她已是另一个人,肉身做不了主,心还是可以由自己做主的。他与宝婳之间多少情多少意她并不在意,如果他们真是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她甚至还可以暗中撮合一番。
宝龄一直希望有个温暖完整的家庭,如今双亲健在,还多了个妹妹,如果可以,她很想跟这个妹妹、跟家里所有的人都好好相处。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道:“宝婳,我跟三娘去看戏,你要不要一起去?”
宝婳一怔,乌黑的眼睛露出一丝明显的戒备,白氏眉心动了动,她身边那丫头又露出一副“不知道大小姐又要耍什么花样”的表情。只有阮素臣淡淡道:“伤口还要处理一下,刚才只是简单的包扎,若不及时处理怕是会感染,何况看戏吵闹,宝婳也不习惯。”
嗬,她怎么忘了。宝婳跟顾太太一样,常年身子不好,经不起吵闹,她也听说过一些,刚才那么一问,大概又被当做大小姐故意耍的心机。
要改变形象,并不是那么简单。宝龄朝白氏道:“既然这样,三娘我们走吧。”
白氏一怔,用帕子掩着嘴笑道:“好,免得你爹等急了。”一边又叫她身边那丫头,“碧莲,扶着大小姐,她身子刚好,怕是还有些头重脚轻。”
那叫碧莲的丫头暗中撇了撇嘴,过来扶宝龄,宝龄正好看见她的表情,心底一笑道:“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院落外,招娣一直等着。见到宝龄,仿佛舒了一口气。
宝龄心中恍然。三姨太知道她在云烟小筑,定也是这丫头告诉的吧?这丫头虽然不能违抗她的命令跟着进来,但心底又怕她并非之前说的已“改过自新”,会再去伤害宝婳。
宝龄也不揭穿她,只是边走边对白氏道:“三娘,宝婳的手,还是请白朗大夫过来瞧瞧。”
白氏一愣,眼神带着几分探究:“宝龄到底懂事了。”
宝龄顺势低头道:“以前的事我也想通了,何必弄得大家都不痛快。”
因为宝龄说的是真心话,白氏在她脸上瞧不出破绽来,终是笑了:“白朗大夫得让你爹叫祥福叔去请,你爹如今忙着招呼客人,一准没空,待会儿我跟他说说。”
宝龄点点头,心里忽然有种古怪的感觉。回到花园,却瞧见顾老爷站在树下,见了她,浓眉舒展开来,走上前来执起她的手:“丫头们说你去吃药了,是不是药太苦?我叫你三娘再拿些蜜枣去,你从小最怕苦。”
宝龄想起那些青梅,原也是白氏送来的,一想着舌头便有些酸涩,连忙道:“不用了爹,我屋里还有。”
顾老爷这才笑道:“走,看戏去,今天这出和从前不一样,从前的爹怕你烦了……”
手心传来顾老爷温热的气息,宝龄心中那古怪的感觉便愈发浓厚了,白氏的话在耳边响起。她忽然便想:如果今天换了是她手弄伤了,顾老爷会不会立刻放下所有的事,找大夫来瞧?可宝婳怎么……
白氏轻描淡写的语气让她有些迷惑,做小妾的总是最会揣测老爷的想法,白氏如此,难道是顾老爷本就对宝婳不太上心?
可若说重男轻女或喜欢某个老婆而爱屋及乌她的孩子都有可能,但宝婳与她是同父同母的,又怎么会?也许是阮夫人来了,顾老爷的确走不开,况且宝婳也有阮四公子照顾着。她甩甩头,便不再多想。
回到位子上,阮夫人还是被许多女客围着说话。二姨太蒋氏朝她看了一眼。她乖巧地道:“二娘,我回来了。”蒋氏便满意地点点头,别过脸去。
正好,戏开场了。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宝龄和其他人一样,对戏曲有所了解,但并不太深入。
所以,她也看不懂演的是哪一出,直到白氏笑着说“今儿来点新鲜的,以往你顶喜欢看的那些个《牡丹亭》、《桃花扇》,老爷怕你腻了,所以换了《公孙子都》”,她才知道,原来这出戏叫《公孙子都》。
一开场,便是一段曲笛,三弦、琵琶和声的“水磨调”。旦角出场,那唱腔倒有些像苏州白话,仿佛是昆曲,听起来缠绵婉转、柔曼悠远,让宝龄一个听不懂戏文的,也不觉入了神。
不过是说了一个人如何不择手段、机关算尽,最后却不得善终的故事。
耳边尽是细腻缠绵的曲音,宝龄却忽然地想:顾老爷为何换掉女儿平时顶喜欢看的剧目?是不是怕《牡丹亭》、《桃花扇》那些回肠荡气的爱情故事又勾起她旧伤,惹她难过?而这一出《公孙子都》,又是否在暗示她,好于坏,不过是在一念之间,让她不要再执着,好好地过日子?
没想到顾老爷看上去不怒而威,对女儿的心思却是如此细腻,实在用心良苦。宝龄想起前世几乎陌生的父亲,虽然知道顾老爷疼爱的并非自己、而是死去的那个顾宝龄,却还是忍不住心中酸涩。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却忽听白氏道:“这筱桂仙嗓子真是好,糯米一样,怪不得宝龄喜欢。”
柒、筱桂仙
正文柒、筱桂仙
宝龄抬头便看见戏台上那个年轻的巾生,心想道:原来他便是筱桂仙,顾大小姐迷上的戏子。只见他水袖轻甩,眉目如画、秀丽绝伦,一开口更是惊艳之音,博得阵阵掌声。果真是个倾国倾城的角色。
“旧情”还未理清,又来了个来路不明的,宝龄吐口气,只想等着戏结束了便快点回到屋子里去。幸好筱桂仙唱的是尾声,一场戏结尾,宝龄正要站起来,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告辞,却听得一人唤她:“宝龄!”
她回过身,便瞧见刚还在戏台子上的筱桂仙此刻正站在自己跟前。明眸皓齿、容颜无双。
她不认得人家,人家却是认得她的。她不想招惹,人家却偏偏到了她跟前。宝龄只好笑笑道:“这出戏唱得真好。”
筱桂仙也笑:“你呢,好么?”
想必是也听说了一些关于她的“光辉事迹”,虽没有直接询问,但眼中真挚的关切却叫宝龄有些头皮发麻,刚想找个借口溜之大吉,却见筱桂仙忽然拿下了头上的巾布,一头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边笑着道:“做什么?不认得我了?”
宝龄张大了嘴巴,半响,忍不住笑了。她总以为顾大小姐迷上的戏子,不过是个小白脸,总归带着暧昧,却没想到误会一场,顾大小姐喜欢的巾生,原来是个女人。
看到宝龄讶异的神情,筱桂仙倒是极自然地伸出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平日我摆台唱戏,你都‘桂仙姐’前‘桂仙姐’后的跟着,如今我来了你家门口,你倒不理我了?”
说话不卑不亢、眉宇间明朗温柔,看起来比宝龄微长几岁,倒真像个姐姐。
宝龄来到陌生地,还未有人与她如此亲热,心中生了几分好感,摸了摸鼻子,不觉笑了:“哪里不理你了,桂仙姐,你刚才唱得真好!”
刚才那是没话找话,现在是真心赞美。筱桂仙刚才在台上那种落落大方的范儿,的确是全场的焦点。此刻筱桂仙温婉一笑:“好了,你这张嘴就是会哄人。”
筱桂仙是难得一个对宝龄顾大小姐的身份没有鄙夷惧怕或巴结的人,虽然不过第一次见面,宝龄却仿佛觉得像是认得了很久一般,让人无端端地感觉亲近,正想请她坐坐,花园那边却有人叫:“桂仙!收班了!”
筱桂仙“嗳”了声,回过头道:“我该走了,对了,我换了地儿住,这几个月不景气,魏老板付不起租钱,只好换了个小院子,就在平江胭脂弄的后头,你若找我,便去那里。”
“胭脂弄?”宝龄心头一跳,连生原来,不正是在那胭脂弄么?
筱桂仙无奈一笑:“嗯,那地儿是乱了些,但没办法,那处院子的房东就是嫌那地方三教九流才搬了地,租钱才便宜了我们。像我们这种走南闯北的戏班子,有个地方落脚就好。”
宝龄虽然没有去过胭脂弄,但也隐约清楚那是个什么地方,点点头道:“我有空便去看你!”
“说好了,你呀,可别诳我。”筱桂仙临走前道。
戏班子走后,花园子里的宾客也都陆陆续续地散场。宝龄又跟着顾老爷送别阮夫人和那些女客。一晚上,除了她的“生母”阮氏因为受不得吵闹,并未出现之外,宝婳当然还是留在云烟小筑里。其余那些下人丫头婆子,宝龄也混了个眼熟。顾老爷与阮夫人寒暄话别时,宝龄也并未看见阮素臣,不知他何时走的。
不过她心里还有另外一桩事。见顾老爷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吩咐下人收拾花园,她便走过去跟在他身后。
顾老爷回过头,犀利的眼中浮上一丝宠溺:“你这副模样,可是有事?”
宝龄被看穿,索性道:“女儿有事想跟爹说。”
顾老爷呵呵一笑:“咱们父女俩也好久没说说话了,去爹屋里吧。”
顾老爷住的仁福堂比一般的院落都来的大,宝龄正踌躇着怎么开口,忽地里屋一阵响动,她朝里望去,顾老爷的卧室中央挂着一幅巨大的山水画,而一人自山水画前走出来:“老爷回来了?”语气虽是娇媚,却带着一丝隐约的局促。居然是三姨太白氏。
仿佛……是场好戏。等宝龄看清白氏的穿着,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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