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宝贵双全作者:肉书屋
血液中竟流淌着同样叫人恐惧的,疯狂的因子。
“宝婳。”忽地,宝婳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那声音她在熟悉不过,在她懂事以来那是多年中,听过无数遍,每当听到这个声音,她的心便如飘在云端,那么温暖、那么柔软。那是她苍白时光中,唯一拥有的东西。
此刻,这声音带着一丝隐约的颤抖,阮素臣望着宝婳,他的目光像是一池烟岚缭绕的湖水,“宝婳,不要一错再错,放开她,嗯?”
宝婳茫然地望着阮素臣,空洞的眼眸中也泛起一丝雾气,鼻子一酸,一滴莹白的泪水沿着脸颊滑落:“四表哥,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刚才你看我那一眼,我便知道,你已经知道了,你知道那汤汁是我端去的,你知道我晓得那汤汁里有毒……”
刚才阮素臣那一眼,她一名明白她怀疑了自己,她是多么了解他,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她便知道,她已无处可逃。他不爱她,她知道,她唯一剩下的便是他对她的怜悯,然而这一丁点微乎其微的怜悯从今后也要化为灰烬,他知道她下毒害死姐姐,她在他眼里变成了一个歹毒的女子,从今往后,他再不可能会爱上她,连一点的希望都不复存在,她在不断的巨变与刺激中,摸出了这几日一直藏在怀里的匕首。
“是,我已经知道了。”阮素臣声音低柔,“但,我知道你只是一时冲动,我心里的宝婳,我认得的那个宝婳,是个善良的姑娘,她不会做这些事,宝婳,听四表哥的话,放开你姐姐,到我身边来,别让我……恨你。”
温柔的语言、清润的目光,最后一句话,阮素臣的眸中却是一闪而过的清冷,那眼神生生地刺入宝婳的心尖,让她痛得喘不过气来。
宝婳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缓缓地松开,一瞬间,她蓦地被拉入一个怀抱,那怀抱带着清幽的栀子花香味,是她那么渴望的归宿。她伸开手要去拥抱,却只抓到一丝凉薄的空气,如手中的沙子,轻轻滑落,然后,她看着他飞快朝另一个女人走去,他的脚步仓促,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你怎样?”阮素臣拉起宝龄的手,面前的少女容颜苍白,脸上的那丝血红更是显得触目惊心,他心头一疼,狠狠地将她揉入怀中,仿佛生怕一松手,她便会消失不见。
刚才那一刻,他那么怕,从未有过那样的惧怕,惧怕失去一个人。
在宝婳松开宝龄的同时,连生与招娣也第一时间冲上来,却在同一时停住了脚步,连生垂下眼睑,默默地站着,而招娣,错愕地看着阮素臣将宝龄抱得那样紧,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
“二小姐!”贾妈妈一把抱住宝婳,狠狠地盯着阮素臣,“四公子,你怎能如此?二小姐那么爱你,她是你的妻子啊!你怎能如此对她……”
“妈妈,别说了。”宝婳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口枯竭许久的井,飘渺而沙哑。
“宝婳……”阮氏伸出颤抖的双手想要去拉宝婳的手。
“别过来。”宝婳退后一步,她看着阮氏,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那眼神让阮氏肝肠寸断,“宝婳,你……”
宝婳目光远远地落在宝龄身上,宝龄亦正望着她,四目相对,宝婳忽然笑了,她一直想不通,姐姐有什么好?她一直不愿意相信,那些人都是真心对姐姐的,她最大的愿望,便是有一天能超过姐姐。
但这一刻,她看到了,那么多人为姐姐担忧,围在姐姐身旁,而她自己呢?她的身旁,只有一个贾妈妈,甚至连自己的母亲,那种爱,也是单薄的、自私的。或许,母亲根本不爱她,她最爱的,只是她自己。
她的笑容越来越大,宛若湖面上一晃便消失的碎金,仿佛喃喃般地道:“妈妈,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受了委屈,只有你抱着我哭?”
“你还记不记得,我每次睡不着,你便会讲故事给我听。”
“原来……”笑容如定格一般,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下来,“这世间对我最好的人,只有你,只是你……”
“二小姐!”贾妈妈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下一秒,她怀里的那个身体竟软绵绵地滑落下去,“二小姐!二小姐你怎么了二小姐?!”
“宝婳!”阮氏终是走上前去。
宝婳身体僵硬,嘴唇亦没有一丝血色,阮氏一个踉跄,失声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宝婳,你怎么了?”
“怎么回事?哈哈哈哈哈——”蒋氏忽地大笑起来,那笑声说不出的诡异,“这是报应,阮瑗贞这是报应!对你的报应!你在那汤汁里下了毒,你女儿端那汤去给宝龄喝,你们在屋子里说的那番话,我什么都听到了,我故意撞了她,乘她低头的时候将那两盏炖盅调换了,她此刻,怕已经毒法了,再也就不回来了!”
宝龄睁大了眼睛,望着已近疯狂的蒋氏,阮素臣亦是怔住,眉头紧锁。而阮氏已上前狠狠地打了蒋氏一个耳光,目光中有血色的红:“你这个贱人!你这个歹毒的贱人!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我歹毒?我再歹毒也不及你们母女!你们才是魔鬼,这是报应、报应……哈哈哈哈哈……”
“太太,快去请大夫……二小姐,二小姐!”贾妈妈破碎的声音将阮氏从失魂落魄中拉了回来,阮氏一把推开蒋氏,身子却软软地倒了下去。
“太太!”贾妈妈已是顾忌不暇。
“将太太扶进去。”宝龄忽地道,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注视着宝婳,目光中氤氲着复杂的情绪,终是侧过脸,“四表哥……”
阮素臣看着她,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走上前去,将宝婳抱起来,走了几步,又顿下脚步,看了连生一眼。连生走到宝龄跟前,漂亮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严肃的焦灼:“我请大夫来,你先回房躺着。”
宝龄背对着连生,目光落在那处坟堆上,她知道连生此刻担心的是什么。她亦知道,蒋氏虽调换了今日的汤汁,但之前的那些她到底还是喝了,邵九所查出的汤汁里并没有毒,他没有说谎,因为他无需在这件事上说谎,当她知道梅珊的死于阮氏有关时,便知道,一切并没有那么简单。
梅珊死时亦看不出是中毒,而她……用一碗汤便毒死她,这不是阮氏的作风,若能轻易查出那种毒,阮氏亦不会如此笃定。
她的身体,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几日来自于身体的一样,只是当时查不出汤中有毒,所以她无法确定,只是小心地没再喝那些汤汁。
但到底还是迟了。
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眼前一片迷糊,身后的喧哗、哭闹、喊叫仿佛隔了一层纱,似远似近,她最后的知觉,是不知倒在谁的怀里,耳边是飘渺的笑声。
黄昏时分开始下起了濛濛细雨。
一墙之隔,邵九坐在青石上,修长的十指夹着碧绿的竹萧。
陆离冷漠的黑眸中那抹忧色再也掩饰不住:“爷……”
箫声渐止,邵九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无需担心,希郎说过,若摄入的剂量不到一定程度,还有回转的余地。”
就算没有回转的余地,他也不在意。
陆离终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向那高墙之外,宛若喃喃道:“顾家……到底散了。”
那是她的使命,她背负着这个使命,掩去了真实面目,将自己变作另一个人,她可以不要那如花容颜、安逸锦年,他曾以为,她与他一样,才能够六岁那年开始变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后来才知道,似乎并非如此,她那么做,不是认命,是另一种情感,一种强烈到将自己变得极为卑微的情感。
此刻,使命终于完成了,然而,她还回得来么?
邵九站起来,漫天的水汽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一丝一丝仿佛浸入眼底,深邃的眼眸像是笼了一层薄雾,他的面容在雨雾中模糊不清:“那本是沙漠中的绿洲……”
被欲望与贪婪迷惑双眼才看到的海市蜃楼,在野心之下所建,又在各种猜忌、诡计中分崩离析,顾家,原本就不存在。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他只是轻轻推了一把罢了。他从不后悔所做的每一件事,可成功之后,亦无一丝骄傲与快感。
那种毫无惊喜、没有变数的感觉实在叫人……讨厌。但,这便是他十几年来所习惯的样子。
邵九缓缓地走进屋子,端起窗边的茶盏抿了一口,随即微微蹙眉,茶已冷,窗口飘进来的雨丝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一阵风,一抹火红飘落下来,是一只大红色的纸鹤。
他拾起来,指尖忽地传来一丝温热、宛若那少女站在逆光下,朝他一笑:“送给你。”
真的……一点也不在意么?
壹佰肆拾贰、一线希望
“希郎你去看过她了?”暮色四合,陆离站在树下,待看到那高大的人影出现时,亟不可待地迎了上去。
那位名为希郎的中年男子微微点头,他有棕褐色的卷发与碧蓝色的眼睛:“那叫连生的少年一个时辰前来医馆寻找,让我去看看她。”
“她如何?”
“暂时只是因为精神的刺激与混乱而导致隐藏的毒性在血液中加速蔓延,所以昏睡了过去。”
陆离深吸一口气:“你怎么说?”
“我只说,这毒性极为罕见,我无能为力。”希郎淡淡地道。
“其实呢?”陆离微微一怔,随即了然,希郎是邵九的人,这件事,在顾府只有一个人知晓,那个人便是阮氏,如今,阮宝婳亦中了毒,阮氏应该也没有心思再顾及这些,而希郎的真实身份,就连阮氏也并不知晓,所以,希郎只能装作对这种毒一无所知,才最合适。
想起阮氏,陆离忽然想到了什么,遥遥地望了那一墙之隔的顾府一眼,眼眸中是掩饰不住的担忧:“顾太太呢?她与鬼手定有渊源,她会不会有流年光的解药?”
希郎叹息一声,摇摇头:“流年光本是一种慢性毒药,并不会一时半刻置人于死地,初服之人,并不会有大碍,等到毒性蔓延全身时,已是几个月之后的事,到了那个时辰,纵然有解药也是无济于事了。”
陆离眉宇间的忧色更深:“希郎,我想知道,你有几成的把握,可以完全去除她身上的毒性。”
“行医之人,最忌满口之言。我不能确定,但——”希郎拧了拧眉道,“我刚才虽没有仔细检查,只从她的脉搏来看,虽有些混乱,但还没有毒性蔓延全身的征兆,我会尽力而为。”
陆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希郎虽是洋人,但自小师从佛手,精通中医之道,对望闻问切等手法,亦极为娴熟。
“只是——她的病情不宜再拖。我这几日研究过师傅留下来的手札,了解到流年光的毒性要医治,分为几个阶段,第一个,是毒性入体的一天之内,此刻毒性还未蔓延,甚至还只停留在胃中,是最有效的治疗时间,那时只需催吐或许便可解决。第二个阶段,便是一个月之内,毒性虽已流入血液,但未对全身的器官造成伤害,只要不继续服用,还可以根除。”希郎顿一顿道,“若我估算的没错,顾小姐虽离第一次服毒不止一个月,但之后她并未继续喝那些汤汁,所以打断了流年光循序渐进的毒性,先前的那些只残留在身体内,并未得到催化,而她这一次昏睡会在三四天左右,等她醒来,便是第二个阶段的治疗机会,若错过了这个阶段,那么之后,便会难上加难。所以,必须及时采取方法,阻断毒性的蔓延。只是……”
“只是什么?”陆离已听得心惊,不禁急道。
“只是,她已失去了记忆,她根本不知道希郎便是白朗,便是最先隐藏在顾府的暗人,更不知道他的身份,而我,也不打算让她知道,所以,希郎不适合在顾府给她治疗。”门口忽地响起一个低沉、优雅的声音。
“爷……”陆离一怔,素来冷静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恳求、急切地神色。
邵九注视他一会儿,微微弯起嘴唇:“你放心,她是你唯一的亲人,我不会听之任之。只是,她留在这里,会比较方便一些。”
陆离目光一亮,随即又暗淡下去,浮上一丝沉寂之色。那是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然而,他却无法照顾好她,没有尽好一个做哥哥的责任。
他脑海里忽地浮现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血光、惨叫声、倒塌的村庄,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在土匪的刀下扭曲变形,最后变得了无声息……当时他躲在一片漆黑中,那是一只巨大的水缸,他睁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着那一幕一幕,张了张嘴,奋不顾身地要冲上前去,却忽地被一只手拉住。
那只手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那丝彻骨的冰寒让小男孩清醒,侧过脸,他看到身旁紧紧挨着他的小女孩的脸。一片黑暗中,她挨得他很紧,身子不住地在颤抖,然而苍白尖削的脸颊上,淡色的唇死死地咬着,黑色的瞳仁蕴含一种不同于这个年纪的坚韧与隐忍,与此同时,小男孩听到小女孩牙关打架的声音,那声音如闷在罐子里,颤抖、压抑。
……
陆离闭上眼,又缓缓睁开。彼时的他并不明白她为何不让他出去,或许当时才五岁的她亦不是十分明白。只是,从那时开始,她就比他更为冷静、坚毅。
所以,这一关,她也一定能挺过去。
陆离吐出一口气,走出屋子去。
与此同时,连生正站在床前,凝视着床榻上那个安静的女子。
她的两颊上有一丝不同往常的、病态的潮红,除此之外,都是一片空白。浓黑的眉微微蹙着,不知是不是梦到了什么。
与她相识的一幕幕闪过脑海,一年多前,与邵九相识之后,为了报仇,他听从了邵九的安排,接近她,然而他打心眼里厌恶她,不止是因为她是顾万山的女儿,更因为,她那样飞扬跋扈、蛮不讲理。
他年少气盛,纵然是怀有目的却还是禁不住内心的抵触,每次看见她,总是若即若离,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她竟仿佛对他越来越有兴趣,总是不断地来找他,脾气一不好便折磨他,他为了报仇,忍气吞声,受尽侮辱。
不久,便传出顾府的大小姐,因为得不到阮家四公子独独钟情于自己的妹子,所以不顾名节、流连烟花之地,还保养了一个小倌的流言蜚语。
直到她忽然自尽,他计划落空的当儿,却又松了一口气。不久,西村最有名的“鬼媒”殷媒婆找上门来,说要他去顾府结阴亲。
一瞬间,他便明白了不是巧合,那个浅笑清雅的少年、那双看似不沾世俗风尘却操纵着一切的手,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
结了阴亲,他便理所当然地进了顾府。
可那一日,却出了意外,分明死去多时的她却忽然醒来。
他当时亦是震惊莫名,只是没想到,她之后做的事更叫他莫名。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安排他住下来,没有想尽办法对付他,让他念书、写字,学算账,从未马蚤扰过她,甚至,给他最大的自由。
知道除夕夜,他才知道那个天大的、难以置信的秘密。
原来,她不是“她”。
“连生,机会不是别人给你的,是你自己的,以后要走怎样的路,别人也许会影响你一时,但影响不了你一世。我知道你心里根本不相信我,但就算我是为了捉弄你,你现在学的那些东西却不会骗你,它或许会改变你的一生。我答应你,如果你还清了赎金还要走,我不会拦着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别人怎么看你不要紧,最重要是你怎么看你自己。”
她在他耳边说的那番话,直到此刻,他依然记得那么清晰,也正是那一番话,让他如醍醐灌顶。
——别人也许会影响你一时,却影响不了你一世,要走怎样的路,还要看你自己。
他为报仇所蒙蔽的心忽然亮了,父亲死了,他心底的确充满仇恨,然而,他还要活下去不是么?若能好好地活下去,为何,要这般浑浑噩噩?
或许从那一刻开始,他的心便已经变了,仇恨、火烧一般的心像是浇上了一丝清凉的水,慢慢地花开,从此,没有了那样刻骨的恨意,取而代之的,却是更让人难以承受的忽而的甜蜜、忽而的失落,那种患得患失、茫然无措的感觉,比仇恨更叫人烦躁不安;比伤痛更刻骨铭心。
他的月钱已足够还清赎金,他的大仇也得报了,他却留了下来,并打算一直留下去。
因为这里,有他最大的牵挂,那是他活了十几年,从未体会过的一种陌生、微妙的牵绊,越是逃避,却越像是春日平野上的绿草,蔓延滋生、生生不息。
“你还记得你说过的那番话么?”连生指尖在宝龄脸颊上轻轻地拂过,轻柔如三月的细雨,眉宇间却夹杂着一丝深秋的伤感与忧虑,“能不能好起来,在你自己,你一定会好起来,一定会。”
只有在此刻,他才敢那么肆无忌惮地触碰她,他的目光深沉,带着一丝独有的青涩与温柔,不知站了多久,才听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道:“连生少爷,门口有人找您,说是隔壁的,姓……陆。”
隔壁?陆?连生眉头一蹙,走出门外,便看见那个一身黑衣、面无表情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