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浓眉一蹙:“你要……”
“不是我要。”邵九不慌不忙地打断道,“是大帅。”
……
苏州通往南京的小道上,一辆马车疾驶而过。
马车上,总共坐着桑而,却静谧有些不同寻常,除了——刺耳的咳嗽声。
阮氏捂着帕子不住地咳嗽,贾妈妈在旁边眼睛通红,小声道:“太太,还要几个时辰才进南京境内,您要不要找个地方歇息一会儿。”
说罢,贾妈妈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阮素臣。
阮素臣对于阮氏沙哑的咳嗽声置若罔闻,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从上车开始,便定定地望着窗外,遥遥地不知落在哪里。
阮氏吃力地摇摇头,刚要说话,马车却忽地一个踉跄。
“马、马马马贼!”马夫大舌头了好久,才吐出几个字。
阮氏蓦地掀起帘子,顿时脸色苍白。
正前方的树荫下,有一群骑着马、蒙着脸的黑衣人,正目光幽绿地盯着他们。
与此同时,阮素臣亦是看到了这番情景,秀丽的眉头不觉微微一蹙,他们之所以选择小道而非官道,只是为了更快到达南京,却未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马贼。
他心思微微一定,才慢慢走下车去,朝着那为首一人道:“阁下拦住去路,意欲为何?”
却不想那群人似根本不听他说话,只见为首一人一挥手,马群朝着他们狂奔而来,阮素臣心中一惊,忽而闪过一丝古怪的感觉,但随即,他听到一声惊呼,那群马贼席卷着财物四下而散,卷起一地尘土。
马受惊撒开四蹄,将马车翻倒在地,而马夫已逃得不知去向,阮素臣皱眉掀开链子,顿时血液凝固。
车上的两个人,斜斜地倒在血泊中,贾妈妈仿佛用身子护住阮氏,阮氏只露出一张脸,眼睛大大地睁着,仿佛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已走到了这一步,为何竟会如此。
阮素臣直直地站立着,天地间,仿佛笼罩在一片血腥惨雾中。
……
园子里,男子怔了怔,随即道:“不可能。”
阮克为何要那样做?他实在想不出原因。
“大帅与顾太太兄妹情深,本是不可能。可这几日,有一件事深深困扰着大帅,那便是,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首歌谣,歌谣如何唱到不记得了,约莫便是说大帅之所以坐拥天下,并非以实力取胜,而是因为,二十年前的一个天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在大帅看来,此刻活在世上的,除了顾太太,是不可能再有人知晓。”
男子震惊地后退一步:“他以为是瑗贞将这件事传了出去?”
“他或许意味顾太太因为你的死,而对他生了间隙,为了让知晓这件事的所有人都无法再说话,他不得已只好这么做。”
原本,阮克自然深信阮氏不会将那个秘密说出去,因为那件事不止关系到阮家,亦关系到顾家,但此刻,局面改变了,他不敢确定他那从小一起长大的每每,会不会因为妹夫之死,而对他心生怨恨,从而想要毁了他。
成霸业者,宁可枉杀一万,不可错失一个。那个秘密,是阮克心中永远的刺,要拔掉那根刺,除非,让会将这件事传出去的人统统消失,或者,自己消失。他当然舍不得自己死,所以,只好选择前者。
哪怕是骨肉血亲,亦无法放过。
良久良久,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大悟的神情:“是你!消息是你传出去的!”
阮克以为二十年前知晓那件事的人只剩阮氏,但他却知道,还有一个,那便是,眼前这个少年。
邵九笑笑:“难道我不是帮了你的忙么?”
男子冷哼一声:“你怎会帮我,你这么做,怕是另有诡计!”
纵然如此说,但男子还是看不透这少年心中所想,他为何要如此做?那么冒险地将此事传出去,很有可能让阮克起了疑心,对他并没有一丝好处。男子无法相信,他这么做,是为了要除掉一个阮氏。
为了什么?
邵九抿了抿唇,仿佛亦陷入了沉思。为了阮氏?他从未将阮氏的生死放在心上,那么,当初那一刻,他为何决定这么做?
心底浮上一个身影,温暖的笑、清澈却略带倔强的眼神……他闭了闭眼,仿佛要将心中那陌生的情绪压下去,片刻,他微微一笑,已错开了话题:“你要除去的人也除去了,你可以了无牵挂了——顾老。”
听到“顾老”两个字,男子眼底有一抹恍如隔世的神情。
没错,他是顾万山,死而复生的顾万山。
但瞬间,他的瞳孔蓦地收缩,手指冰凉,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果然,他从未打算放过他,刚才说什么放他走,只是为了让他更为绝望!
但下一秒,他却见那少年抬起头来,朝他莞尔一笑:“所以,你随时可以离开。”
像是怕他听不懂,邵九又耐心地解释了一番:“一路上的干粮我已叫人为你准备好,除此之外,还有足够用上个把月的盘缠,我就不送了,请便。”
说罢,便真的不再看他,转而闭上眼,清风徐送,他柔和秀美的脸庞沐浴在深秋薄软的阳光中,清雅宛若高山之巅的一朵雪莲。
壹佰伍拾叁、新的旅程
顾万山不可置信地一步步往后退,直到确定这眼前的少年真不再有任何举动时,才迈着踉跄的步子飞快地走了出去。
片刻后,陆离走到邵九跟前:“爷就这么放了他?若他去向阮克告密……”
“他不会。”邵九目光深邃,闪动着一丝莫测之意,“因为,他已经死了。”
曾经的顾万山已经死了,此刻走出去的那个,是一个没有任何身份的人,一具没有过去、没有灵魂的尸体罢了。
“何况,我相信,阮克与我,他更希望阮克死。”
譬如说,一个人明知自己有负于另一个人,就算那个人为了报仇而害了他,他心中纵然有恨,更多的,却觉得是冥冥之中的报应。而对于另一个他原本就想除去的人,那种恨意却更为直接。
顾万山一生所在乎的不过两个人,陶晓晴与顾宝龄。
顾宝龄的死,与邵九无关,只是一年多前她为了与阮素臣赌气跳下池塘之后高烧不止,回天无术,他正巧利用了这一次机会,通过白朗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去了尸体,换上了一个陆寿眉。
而阮克亦是顾万山多年来的心结,阮氏又杀了顾万山最心爱的女子,顾万山对阮家的恨意一直以来便存在。
故此,他与阮克在顾万山心中孰轻孰重,已经很清楚了。
顾万山走出门口,果然已有马车与一只包裹。
包裹里也果然有干粮与一些不算少的盘缠。
直到马车驶出很远,他仿佛才从刚才犹如梦境一般的现实中回过神来,一把掀起帘子,道:“去哪里?”
那马夫并未回头,不咸不淡地道:“前面三岔路口,就请下车吧,之后要去哪里,请便。”
顾万山蓦地一怔,望着窗外陌生的,犹如鬼怪一般的夜色,眼神一凛,猛地摸了摸脸,随即却化作无边的深邃的无奈。
原来如此。他终是明白了这张脸的用处。
那个少年表面上是放过了他,但却给了他更深的痛苦。
他无法恢复原本的面目,就算恢复,阮克若知道他还活着,必定不会放过他。从此,他将变作另一个人而活,孤人一人,颠沛流离,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再也不是顾万山,而是阿三。
不,比阿三更不堪。
从贫穷到富贵易,从富贵到落魄却难。这本是人的本性。
曾经的少年阿三,不过二十不到,有大把的青春、有野心、有冲劲。如今,他已年近五十,再也没有资本重头开始。
他的心,已经死了。
这便是那少年的目的吧?让他也尝尝他那十几年来,变作另一个人而活的滋味。
心如死灰。比死亡更为残忍。
那是无形的一刀,犹如那个少年的微笑,从来高洁清雅,不见杀机,却步步惊心。
此刻,邵九搁下茶盏,缓缓地站起来。
陆离脚下顿了顿,终是跟上去,没头没尾地来了句:“她还关在屋里。”
……
顾府。
从清晨到黄昏,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气氛。
最右面的那重院落里,几个下人正窃窃私语,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丝忐忑不安。
一个婆子叹息一声道:“怎么会弄成这样……唉,老爷走了,二小姐走了,如今连太太也……难道顾家真要散了……”
另一个亦是一脸愁容,忽地道:“你说,大小姐该不会赶我们走吧?”
从前忙着伺候人脚不沾地,几个人亦颇有怨言,但此刻忽而什么事都不用做了,服侍的人也不在了,她们却又感到不安起来。
其中一个看上去年轻一点、胆子亦小一点的,压低了声音喃喃道:“走也好,依我看,这件事邪门得很。你瞧瞧,一开始是三姨奶奶,怀了孩子突然死在老爷的密室里,再后来是二姨奶奶疯了,到现在,一个个的,都好像被下了诅咒似的,也不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我看哪,多半是这宅子的问题。”
“这宅子怎么了?”
“这宅子……”声音听起来阴风吹吹,“多半——不干净!”
“我看是后花园里的那座孤坟惹的祸,定是那姓陶的女子死的冤枉,积着怨气不肯上路,所以才……”
房里一时间阴森一片,直到招娣走进来,那窃窃私语才戛然而止。
招娣一张粉脸上掩饰不住的疲倦与担忧,喝了一口水,便有一个婆子凑上去道:“祥福叔呢?”
招娣柳眉一蹙,暗叹一声:“将贾妈妈送回老家安葬去了。”
底下又是一片唏嘘,贾妈妈在顾府为人虽然严厉,但到底大伙儿相处了那么多年,又有人开口:“那太太……”
“四公子信上说,本是要将太太送回来的,但马车已近南京,若折回来,怕是有些时日,故此,送到南京府上去了。”
说话间,招娣心中亦是堵得慌,刚才刚才婆子的碎语她自然是听见了,她虽不甚相信什么鬼魂报复、宅子不干净之说,但短短几个月顾府便凋零一片,此刻阮氏好好地回南京,居然又遇到了马贼,若不是流年不利,又是什么?
那婆子抹一把泪,也不知是真伤心还是自有心事:“也好,这般,太太也算是回娘家安葬了。”
一时间众人俱是沉默不语。
半响,终是有人问出了大伙儿心中的疑虑:“招娣啊,大小姐还关在屋子里么?可有说起咱们这些人?”
“是啊,招娣,你是大小姐身边的人,如今这府里只有大小姐管事了,你替大伙儿问问,日后要怎么办?”
招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眉头纠结得更深。
接连好几日了,大小姐一步未出屋子,就算是送饭,她也只能送到门口。过上几个时辰再去收回来,她无法看见大小姐究竟在里头做什么,但从饭菜减少的程度上来看,大小姐心里必定不好受,就算一个健健康康的人,每天只吃这么一点点东西,怕是也没力气吧?
……
静谧的屋子里,宝龄坐在窗前,目光定定地落在窗纸上那一点点由暗转亮的光影上。
又是一天开始了。
这几日,她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除了招娣每隔几个时辰会来看她以外,她没有见过任何人。
招娣除了来看她,还带来了各种消息。
譬如宝龄回顾府的当晚,蒋氏便连夜走了,还卷走了不少老爷房里的古董花瓶、字画……
譬如,宝婳下葬后,阮氏与阮素臣带着宝婳的灵位去了南京。
譬如某一天清晨,连生与祥福叔在屋里谈了许久之后,出了门,便再也没有回来。
又譬如,此刻,招娣在门外站了许久,才说话:“大小姐,太太她……出事了。”
阮氏在去南京的路上遭遇了马贼,死了。贾妈妈为了保护阮氏,也被一刀刺死。阮素臣将阮氏送去南京,只叫人快马加鞭送了一封信回来。
宝龄眼底轻轻一颤,恍然间,仿佛有许多凌乱的片段涌上心头,良久良久都没有说话。
她不出声,招娣心里便不安起来,拍打着门道:“大小姐,大小姐您别吓招娣啊!大小姐……”
“我没事。”过了不知多久,招娣听到屋里传来大小姐低哑、凉凉的声音。
招娣正要开口说什么,话到嘴边,眼角不知瞥到什么,顿时愣住:“九……”
宝龄听到招娣不知说了一个什么字,忽然便没了声音,随即好像是脚步声远去,她望着窗纸,那里依旧有一个淡淡的身影。那身影只是安静地站着,似乎一动不动。
是招娣还未走么?
下一秒,那身影却动了,然后,宝龄只听到吱呀一声,那多日未开启的门发出一丝陈旧遥远的声音之后,开了。
突如其来的光线迷乱了她的眼睛,她不由得眯了眯眼,逆光下,那身影修长,轮廓在微光下有一层淡淡的光晕,正安静地看着她,高挑的眉毛下是一双狭长的眼眸,含着温柔的笑意,清幽、深不见底。
良久,她轻声地吐出两个字:“是你。”
邵九没有动,黑暗中的少女正坐在小几边,或许是几日不见阳光,面容有些苍白,神情沉淡而静谧。
一瞬间,他竟又有那种那一夜初次见她时的感觉,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了,这种感觉让他不觉抬了抬眉,半响才淡淡一笑道:“我听说你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所以来看看。”
“看什么?”宝龄有些茫然地接口。
他慢慢地朝她走去,神态自然而松弛:“昨日已是立冬,再过几日便是小雪,很快,又是一年的春逝,我想看看你,究竟要躲在屋子里错过多少季节的交替。”
宝龄一愣,她原以为他会说,来看看,是因为担心她,却未想到,他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不觉朝门外望去。
虚掩的门缝外,是一片深秋的景象,下了几日的雨不知何时已停了,阳光在门口的石阶上投下一半的光影,连园子里的那一片绿,亦宛如镀上了一层柔光,有一种幽静的美,如韶华流逝。
“其实我很好奇。”邵九走到她身边,微笑地望着她,“这几日,你关在屋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想些什么?
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这其实是她前世的习惯。每当有问题无法解决,或心绪不宁时,便喜欢将自己关起来,一点点地冷静。
小的时候,是蒙在被子里,大一点,是在自己的小房间里。
直到到了这个时空,那个习惯才被藏了起来,因为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让她无法那样随心所欲地关起来。
因为,她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渴望融入新的生活,亦想要保护那个完整的家庭。可惜,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如人所愿。
这些日子,她已无需顾虑那些了。
这栋硕大的宅子里,除了那些下人伙计,只剩下她一人。
她无需再担心被人的怀疑,无需再维持假象,心底空荡荡的一片,反而更加清明。
好像——一切重头开始。
“想了很多,不过,都记不得了。”她淡淡道。
邵九眸底露出一丝思索的神情,随即微微一笑,宛若月光流水一般的宁静悠闲:“这个世间,无论谁胜谁死,无论快活或悲伤,四季依然交替,时光依旧流逝,不会因为谁而改变,既然无法改变,便放开,重新出发,岂非更好?”
既然无法改变,便放开,重新出发,岂非更好?
邵九的话在宝龄心间一点点氤氲开去,化作波光涟漪。
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她还来不及思索,便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与前世支离破碎的家庭不同,这一世锦衣玉食,上有父母,下有姊妹,她太过珍惜,所以渐渐迷失了自己,只懂得如何依赖,走一步算一步。
她几乎忘了,她是来自于遥远的二十一世纪的,独立现代的女性。
也几乎忘了,这样的生活本就是一次多余恩赐,纵然失去,也不过是打回原形罢了,至少,她还活着,还能呼吸这样清新的空气,不是么?
她有手有脚,还拥有那些珍贵的前世的记忆,她何必迷惘,何必活在那些不堪的回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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