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阮素臣成亲那日,该是宝龄与阮文臣的第一次见面,就算顾大小姐从前与阮文臣有过接触,应该也不多,又何至于阮文臣要那样对她?
阮素臣成亲那日在阮府的一幕幕闪过脑海,宝龄记得,阮文臣看她时的神情的确有些异样,之后,又似乎想抓住她与阮素臣之间的什么把柄,幸好那时……
想起当时在那间黑暗的小屋里发生的一切,那少年俯在她颈边吐气温热、面容绯红,帮她逃过了一场尴尬,心不觉微微一颤。
她出神时,筱桂仙的声音传过来:“具体我不清楚,但我想,应当是阮文臣祭天大典在即,却不放心阮素臣,所以,才抓了你以此挟制阮素臣。”
祭天大典……阮文臣……阮素臣……筱桂仙的话将宝龄那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心头一震,在她被关的短短几天,竟发生了那么多事么?这些事,她并不知道。而筱桂仙说的原因,更让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的意思是——阮文臣要继承大帅之位,怕阮素臣也有争夺之心,所以,用我来威胁阮素臣?”宝龄将筱桂仙的话转化为最直接、通俗的意思。
“大概如此。”
呼——长长地嘘了口气,宝龄有些哭笑不得,同时心头却又有些沉重。
原来竟是这样。
怪不得抓了她又没对她如何,原来她是个人质。用来让阮素臣安分的人质。
“那现在……怎么样了?”
阮素臣知道她被阮文臣关起来的事了?他会如何做?祭天大典举行了吗?阮文臣如愿以偿了吗?
宝龄想起那温润如玉、出尘般的洁净的少年,无法想象,他竟会与阮素臣争大帅之位。这便是阮素臣说暂时无法返回苏州的原因?可,这不像……他平日的作风。
太不像了!
难道,是她看错了?
“阮素臣要的并非是那大帅之位,其中的事恐怕更为复杂。”筱桂仙自然知道阮素臣忽然对阮文臣继承大统有疑义缘由,但她却只一语带过,因为这件事与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宝龄凝眉许久,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抬起头望住筱桂仙:“桂仙姐,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的事?”
突然地重逢,宝龄才记起她与筱桂仙已有许久未见了,自从那封信之后,两人便失去了联络。方才被筱桂仙说的那些话所震惊,她一时来不及想筱桂仙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此刻却不觉有些迷惑。
对了,筱桂仙方才说在府里听到那些消息所以才赶来救她……府里,哪个府?倘若一切真的是阮文臣所为,那么,难道是在阮府?可筱桂仙为何又在阮府?
筱桂仙指尖仿佛无意识地在桌子上来回轻轻地划着,抬起眼睑,又错开,低低的声音传过来:“你不知道么,几个月前,我嫁进了阮家,此刻的身份,是阮府的四姨太。”
“阮府的……四姨太?”宝龄茫然地重复一遍筱桂仙的话,随即错愕,“你……嫁给了阮克?”
筱桂仙唇边浮起一抹飘忽的笑:“对,我嫁给了你的表舅舅。”
宝龄望着筱桂仙,筱桂仙脸上的笑容仿佛依旧如初见时那般轻柔,但在宝龄看来,那丝轻柔中,又仿佛夹杂了些许叫人看不透的东西,不再那么纯粹、明朗,良久,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到底是怎么回事,桂仙姐?”
筱桂仙望向窗畔,目光有些涣散,好像是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看:“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给你写了一封信,说要来南京?”
宝龄点点头,筱桂仙接着道:“我来了南京之后,便在乾乐门做歌女,大帅很照顾我,他年纪虽大,但对我却极温柔,后来更提出想娶我,想我戏子出身、十几年来漂泊无依,想找个好归宿,又谈何容易?哪怕是一般清白的穷苦人家,怕也是容不下。大帅并未强迫我,给我时间考虑,我想了很久,觉得这样也挺好,虽是做姨太太,但至少大帅是真心对我好,这样就已足够,我并不奢求太多。所以,我同意了。”
宝龄记起阮素臣成亲那日,她曾怀疑过台上唱曲的人是筱桂仙,却并未证实,此刻想来,大约是真的了。
一念至此,宝龄一时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感觉。虽然筱桂仙神情恬静,说的话也句句在理,但——宝龄总觉得有些异样。是哪里呢?又说不上来。
筱桂仙在宝龄心目中,有着不一般的意义。从前的顾大小姐或许只是单纯地喜欢筱桂仙唱戏而已,但她却不一样。
她对戏文并无特别的喜欢,甚至也不太听得懂,但筱桂仙却是她来到这个时空的第一个朋友、姐妹。就如同从前的同学、闺蜜。从认识筱桂仙的第一天,宝龄便知道筱桂仙是个明朗、温柔的女子,更真心希望她能找到一处好归宿。
而此刻……筱桂仙却做了阮克的小妾。
宝龄凝视筱桂仙,试探地道:“桂仙姐,我记得,你曾与我说过一句话,你说,女人与古董花瓶一样,幸运一点的,遇到一个识货之人,被他小心收藏、珍之爱之;不幸的,便是辗转众人之人,一生颠沛流离。那么,表舅舅……就是你说的那个识货之人?”
宝龄之所以记得筱桂仙说的那番话,是因为这句比喻女人的话很特别,更因为,筱桂仙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很特别,那是一种陷入自己世界中的神情,心里仿佛溢满了心事。
所以宝龄彼时才认为,筱桂仙一定是陷入了爱情中,那么,当时那个人,是不是便是阮克?
听到宝龄的话,筱桂仙蓦地一怔,隐匿在阴影中的面容掠过无数复杂的情绪,像是生生地凝注。良久,那些情绪却沉淀,化作一抹透明的笑意:“是,他就是那个人。”
“那么,你们从前便认识?”
“在我未嫁给大帅之前,便去南京府唱过戏,我们从前就认识。”
筱桂仙的神情那么幽静,仿佛刚才那波澜汹涌的情绪都只是谁的错觉罢了,宝龄盯着她看了许久,亦再看不出什么端倪,若说是有,好像是那双原本明朗如清风的眼中,隐隐有着那么一丝惆怅,但那也是因为阮克刚过世的缘故吧?
宝龄回过神,终是忍不住失笑:“原来是我弄错了。”
“你弄错什么了?”筱桂仙蹙眉。
宝龄笑一下:“我以为,是另外一个人呢。”
她本事随意地一说,筱桂仙神情却瞬间凝固:“你以为……是谁?”
“胭脂弄的管事啊。”宝龄直接道。
当时她还真以为是那个神秘的管事。也怪不得她,筱桂仙在胭脂弄时,不是获得特殊的照顾么?不必勉强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不必勉强应酬不喜欢的客人,还有一处安静的住处。
如此这般,怎不惹人遐想?
筱桂仙一怔,眉宇间浮上一丝捉摸不透的神情,像是有些失望,又像是松了口气,随即却笑道:“怎么会是他?”接着,她淡淡地道,“那管事的老婆是个有名的醋坛子,我还记得从前在胭脂弄的时候,隔三差五看见她来串门,我开始以为是管事夫妇感情好,后来才知道,那管事经常与一些女人暧昧不清,所以管事夫人是不放心呢。”
“有这种事?”宝龄原本心情有些沉重,听了筱桂仙的话也不觉莞尔一笑。
大约是她的笑容感染了筱桂仙,筱桂仙眼底的那丝模糊的愁绪淡了些,伸出手,刮了一下宝龄的鼻子:“你呀,你的话要是传到管事夫人的耳朵了,那我便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突然亲昵的动作,让宝龄愣了一下,想起从前筱桂仙常来顾府的那段时光,彼时,筱桂仙也喜欢戳她的鼻尖,宛如一个宠溺妹妹的姐姐,这么一想,她心中一动,握住筱桂仙的手微笑道:“桂仙姐,我原以为咱们不知何时才能见了,如今又如同从前那样,真好。”
宝龄漆黑的眸子闪着真挚、清澈的光芒,筱桂仙身子不由得微微一僵,手任由宝龄握着,仿佛凝注。
宝龄却认为,筱桂仙是想起了之后发生的许多事,有所感慨,于是道:“桂仙姐,大帅不在了,你要节哀顺变,别太伤心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的打算……”筱桂仙眼底浮上一丝迷惘,接着,一字一字地道:“我方才说了,这里,是我的落脚处,所以,我会暂时待在这里。”
“桂仙姐!你……不回阮府了?”刚接受了筱桂仙的新身份,但此刻她的话又让宝龄错愕,“为什么?你既然嫁给了大帅,不是应该留在阮府么?为什么要……”
很多事,宝龄并不知道,但筱桂仙却很清楚自己为何要离开。那座华丽的大宅,从来便不是她的归宿,而只是一件任务,那里,是个是非地,是金丝笼。
可或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用那些盘缠在南京城外的偏僻处租了一家院落。她该走,她可以走,只要她愿意,别说离开阮府,就算离开南京,也不会有人知道。哪怕知道了,也不会太在意。
她之所以会听到胡刚与阮素臣的那番对话,是因为,她已经准备了要离开,并且,打点好了一切。
她应该走的远远的,忘记这里的一切,重新开始。但,她却终究——做不到。
是浓浓的相思、是无法割舍的羁绊,还是……折磨人心的不甘?
或许,都有。
所以,她才租了这小庭院,留在南京。
她想,也许这样,还能听到他的消息,也许这样,她便会离他近些,也许这样……
但她也未预料到,这间小院第一个接待的人,是宝龄。
她望着宝龄,忽地问:“你呢,你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我……”宝龄一时语塞。
接下去,她要有什么打算?是应该……重回苏州吧?毕竟,她平安无事的消息还未传出去,祥福叔与招娣定是担心坏了,四处在找她呢。
一念至此,她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
筱桂仙眉梢不着痕迹地动了动,不想想些什么,慢慢道:“是应该回去,不过……明日便是祭天大典,阮文臣恐怕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何况,那些刚才弄丢了你的人保不准会在这周围到处找你,我看,你暂时还是安心住在这里,等过了这段危险时期再想办法回去。”
筱桂仙说的也很有道理。
阮素臣应该知道了她被绑架的消息,他会不会担心呢?可这个节骨眼上,万事都应该谨慎,她若贸贸然联系他,反而会适得其反。
这么一想,她点点头:“那我,写封信寄回顾府。”
筱桂仙柔柔一笑,拍拍她的手:“写完了交给我,我找人替你寄出去,毕竟你此刻还不安全,不要随意出门。”
“谢谢你,桂仙姐。”宝龄笑一笑道。
望着宝龄纯粹的笑容,筱桂仙心头一滞,下意识地撇开头去。
贰佰零壹、下落
七里巷,其实,只有一条巷子。
巷子很长很深,地处南京城北的十三村,此存因为几年前发生过一场瘟疫,故此村民死的死、搬的搬,只留一些空宅子,后来,才有些穷苦的流浪汉在此处暂居下来,平时没有人往来。
但叫那群流浪汉奇怪的是,前几日来了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将他们赶了出去,又将巷子里最深处的那间院落封锁了起来。
那些流浪汉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昨日却见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抬着一个蒙着脸的少女出去,之后便没了音讯。
那叫三狗的流浪汉年纪轻、胆子大些,又好奇心强,此刻不见那凶神恶煞的两人回来,又见天色渐暗,于是又偷偷朝那院子走去。只是,因为之前他们偷偷走进院子想看个究竟时,曾挨过那两人的打,所以此时搞不清里头的状况也不敢贸贸然地靠近,只得离得远远地,朝里头张望。
他踮着脚,透过陈旧的窗户,朝里看,忽地,听到身后有人道:“在看什么?”
三狗第一个念头便是那两人回来了,吓得差点尿裤子,但当他转过头,看到身后的人时,却又如石化了一般。
他的身后,站着两个少年。左边那少年一声黑衣,神情冷漠,叫人望而生畏,而右边那少年……三狗眼睛亮了亮。
右侧的少年素色的衣衫外是一袭白色的紫貂毛斗篷,映得他脸色格外苍白,一双眼眸在夜色下宛若深潭,轻轻渺渺,望不见底,唇边却带着柔软如春光般的笑容,正静静地看着他。
不知怎么,三狗被他这么一看,整个身体便禁不住地颤抖起来,脱口道:“看……看被人关起来的那个姑娘……”
话音刚落,三狗眼前便一花,那黑衣少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一下到了他跟前,眼中尽是一片焦急之色:“那姑娘此刻在里面?”
三狗吓得魂不附体,慌忙摇头,结结巴巴:“不,不见了。”
“你吓着他了。”白衣少年清幽的声音传来,朝着三狗微微一笑,“你能不能告诉我……”纤长的指尖指了指那件屋子,“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奇怪,见到那白衣少年的笑容,三狗一颗心竟奇迹般的安静下来你,那双眼眸、那抹笑容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他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说完,三狗发现那黑衣少年的神情越来越凝重,而那白衣少年却轻轻地动了动眉,仿佛在沉思。
片刻,那白衣少年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递给三狗:“多谢,现在,我们要进去看一看,你去替我们在外头守着,倘若你说的那两人回来,你就报个信,可好?”
三狗一看到那白花花的银子,眼睛已经发了光,再看到那拿着银子的、除了太过苍白一些之外找不到任何瑕疵的手,下意思地将自己的手在衣裳上来回擦了三遍,才接过银子。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转身朝屋内走去。
他的步伐有些缓慢,甚至转身时轻轻一晃,但却在浅笑间,脸上的神情又恢复从容,宛若一朵绽开在高山之巅的雪莲。不是邵九,是谁?
屋里的陈设一如宝龄离开时那般。
邵九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截绳子,眸光微微一暗。
“公子,应当是这里,只是,为何不在了,难道,是阮文臣知道我们查到了这里,所以……”
“不会。”邵九不紧不慢地道,“阮文臣此刻根本分不开心。”
“那么……”陆离漂亮的眼睛一亮,“她自己逃走了?”
邵九眉梢微微一挑:“不能确定。但,刚才那人所说,她是被两人架着出去的。”
陆离皱眉:“那究竟……”
邵九唇边忽地露出一丝微妙的笑容:“也许,她会知道。”
“她?”陆离一怔,便见邵九轻轻地掀起床榻上的被褥。
“啊啊啊……”那被褥下,竟是一个婆子。此刻,她惶恐地抱着头,发出古怪的声音。
陆离情急之下,一把拉住婆子的衣裳:“说,那姑娘哪里去了?”
婆子便是哑婆,自从那两人走后,她一直处于一种极度恐惧的状态中,她以为是她做的饭菜出了事,怕那两人会迁怒与她,又不敢逃跑,故此只得将自己裹在被褥里,刚才听到脚步声,她更是大气也不敢出。此刻,她才看清来人并非之前的雇佣她的那两个人,微微一怔,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口中只能发出短暂的音节。
“是个哑巴。”陆离顿时泄气。
邵九将手搭在陆离肩上,上前一步,朝哑婆微微一笑:“婆婆,你发不出声音?”
哑婆赶紧点头。
“那么,你可会手语?”
哑婆一愣,便见那少年慢慢伸出手,打了一个手势,哑婆看懂了那手势,顿时激动,比划起来。
陆离暗暗松了口气,暗道:怎么忘了呢?公子不仅会唇语,也会手语。他看着两人用手势比划着,神情变幻莫测,心底更是焦急,好不容易等邵九放下手,才问道:“公子,她怎么样了?”
邵九似笑非笑:“她病了。”
“病了?”陆离怔住。
邵九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放心,那病很快便会好。”
陆离讶然,想再问时,却见邵九眼底浮上一丝微妙的笑意。
其实方才与哑婆的手语中,邵九已将来龙去脉了解清楚,而从哑婆关于宝龄突然肚子疼的那些内容,又猜到,宝龄或许只是想装病逃脱。
想起那少女眼珠子转动的模样,他竟不觉莞尔一笑,但下一秒,却又陷入沉思。
既然是装病,那么此刻,是否已经逃脱?
忽地,门外传来几声狗叫声。邵九微微一笑道:“来了。”说罢,一闪身,没入门后。
陆离才反应过来,那声狗叫,是三狗发出的讯号。他朝那哑婆看了一眼,示意她不要乱说话,然后亦飞快地闪入门后。
果然,片刻之后,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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