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影仿佛顿了顿,他转过身笑一笑:“我别无他事,最多的便是世间。”
“好。”宝龄微微一笑,“那么,将你明天的世间都给我——就一天。”
纵然绍九心思慎密、七窍玲珑,此刻也不觉微微一愣,然后,听见面前的少女道:“我们出去散散心吧,我的腿也好得差不多了,总闷在屋子里怪憋屈的。”
他的轮廓在夜色下有些朦胧,眉梢自然地垂落,平日有几分倔强的嘴唇微微弯着,轮廓柔和而纯净,漆黑的眼眸如柔化的色彩,却闪着晶莹的光泽,那么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一瞬间,心的某个角落仿佛细微地破了一道口子,被一种柔和而执着的东西溢满,圆融如绍九,竟第一次有些茫然,过了许久许久,才别过目光,低声道:“好。”
面前的少女似乎轻轻舒了口气,带着纯粹的笑意:“去睡吧。”
绍九走出屋子,在微寒的空气下站了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的屋里。
扫视了一圈屋子,他慢慢地走到桌边,蹲下去,仿佛在桌子的缝隙里找寻着什么,然后,他用食指与中指吗慢慢地抽出一张薄薄的纸。那是一张很大的纸,一点点地抽出来,竟有几尺多长,似乎是许多张纸拼接起来的,而那模样,竟是一个人形。然后,他又换了一张凳子,站上去,从屋顶的横梁上扯出一根极细的丝线,将人型的纸与那根丝线俱都放在烛火上,慢慢地烧为灰烬。
其实,这两样东西以后也许还会有用得到的地方,但只需在做便可,而留下来,却有被人发现的可能性。
就在刚才,这纸扎的人形,便是由这根细线吊着,而处于一种直立的状态,很好地为他拖延了时间。若是宝龄当时留意看,或阮素臣在提早一点点时间冲进屋里,便会看到那坐在桌几边的,并非绍九本人,而是——一个由细线垂吊起来的纸扎人形。
只是,当时的气氛有些微妙,宝龄与阮素臣两人都各自怀有心事,所以,尽管两人都觉得那窗户上倒映的人影有些古怪,却都抓不住重点。直到阮素臣推门进屋那一刻,其实,也不过与绍九回屋差了几分钟而已。但就是这几分钟时间,也足够绍九将现场收拾妥当,脱去外衣,犹如准备睡觉的模样,没有丝毫破绽。
而这其中,纸人只是一个障眼法,最关键的,却是床底下那条地道。
或许,连阮素臣也不知道这间平日无人居住的屋子里的床底下,有个洞,那洞不大,原本只够小河进出,但却可以加以扩大,小黑的爪子便是最好的挖洞工具,到此刻,这洞虽然还是只略微比狗洞大一些,但却足够了。足够他缩成一团,匍匐前进。
他不在乎如同狗一般,因为再大的折磨、屈辱,他都受过,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从来不在乎尊严这回事。
身体被摧残如何?身份被掩埋如何?自尊被践踏又如何?这些年来,他早已不在乎这一切,小心翼翼地并且坚定地朝着自己的目标走下去。
现在,他完全可以自由地离开,虽然花费时间或许久一些,但只要小心谨慎一些,在夜里进行,一夜的时间,应当不会有人发现。他之前所做的一些举动,亦是为了让阮素臣心神纷乱而疏于防范,撤去暗中的守卫,好让他有更多的时间来做这一切。然而,这一刻,他却并未打算如此,至少暂时不打算。
——将你明天的时间全部给我,就一天。
宝龄的话犹如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低柔却又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顿时她的目光那么清澈,笑容那么纯粹,仿佛一个最真挚的邀约,那么自然,那么……动人心魄。
从来只有他诱惑别人,用利益、用语言,面对他人的邀请,纵然在值得,纵然心底已有了答案,他也总会思索再三,才做决定,然而那一刻,他竟没有问,甚至没有思索。
他望着对面的屋子灯光暗下去,仿佛陷入沉思,他在想什么?没人会知道,除了他自己,又有谁能猜透?或许,连他自己也猜不透。
直到听到对面屋子的关门声,宝龄整个人才松懈下来,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在回味方才自己的举动。良久,她才在黑暗中笑了一声。
真冲动啊……她对自己说。方才那个邀约,并不在她的计划之内,甚至,从没有想过,是他离开的那一刻,突然出现了在她的脑海之中,然后,边那般自然地说了出来。
一天的时间,能做什么?或许什么都不能做。但又似乎足够了。
过了明日,她便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她。这样一个她,与失去记忆的他,无关那些利益恩怨,简单的相处一日。不再是顾宝龄,而是沈宝龄,用那个纯粹的、穿越而来的灵魂,与他相处一日。
她要做的,只是那么单纯而已。思绪渐渐清明,她闭上眼,决定好好地睡一觉,醒来时便已是天亮。她简单梳洗了一番,换上最轻便的着装、发饰,交代了招娣一声,便去找阮素臣。
她要出去,还是与绍九一起出去,她不确定阮素臣会不会答应,倘若他不答应,那么,他们完全可能出不去,但在没有明确的答案前,她不会放弃。
南京府的书房外,几个下人见了她,倒是微微一怔。好好地睡了一晚,此刻的她精神看起来不错,微笑着道:“麻烦同传一声,我要见四公子。”
两个下人对视了一眼,他们在南京府时日也不短了,自然认得这位顾大小姐,自然也看出来,这位顾大小姐在四公子心中的分量并不简单,于是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下,便去通报,果然,不出片刻,便有人请她进去。
宝龄走进去,便看见伏案的少年,从她这个角度看去,阮素臣正垂着头批阅着什么,分明只是伏案而坐,分明同样是看书或提着笔写东西,如同从前在青云轩一般,但不知为何,却给她一种奇怪的感觉:少年原本舒展的身体线条似乎微微僵硬,原本秀丽柔和的眉头也微微纠结着,仿佛有着一道无形的禁锢将他锁了起来,又如同肩膀上压着看不见的千斤重,整个人压抑而沉闷。
或许是无形的压力吧?坐上这个位子,事务繁多、劳心劳力不说,还要时时刻刻放着别人的算计和窥视,谁能真正诸事无忧、心宽体胖?宝龄暗自叹息一声,正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房中却传来他的声音:“怎么不进来?”
他稳了稳神,走进去,阮素臣提起头,看着她一步步走进了,目光却是一直停留在她走路的姿势上,见她与平时无异,眉头才微微舒展:“脚好了?”
宝龄自然看到了他的动作,知道他虽这几日几乎很少来西苑,但却一直在关心着她,心头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只是道:“好了。”
他笑一笑,下意思地用手揉了揉眉心:“正好,锦绣华阁的布料送来了,我正想叫人让你来看看。”他站起来,走到一旁铺着波斯毯的贵妃榻边。
宝龄这才看到,贵妃榻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几匹布料,正中央的那匹——是正红镶金丝的绸缎,上面绣着牡丹呈祥,其余的几匹,颜色虽各异,但却同样华贵。
“或者——若你不喜欢这些太过花哨的,也有些从国外舶来的,颜色素雅些,我再叫人送来。”阮素臣缓缓道。
“不用了。”宝龄看着那些布料一会儿,指尖触在那真丝锦缎上,华丽的图案,触手却是凉的,一丝丝竟是凉到心里。她笑笑,“这匹吧,这匹就很好。”
她的目光落在布料上,他却是看着她,从她进来的那一会儿就没有移开过目光,看了一会儿,淡淡一笑:“好,就这匹。”接着吩咐人将那选中的布料拿下去,送去成衣铺,转过头来道,“至于成衣的样式,你可有特别的要求?”
宝龄摇摇头,很快看到他眼底有一抹波光陨落,却只是道:“尺寸呢?”
宝龄想了想:“我过会儿叫招娣送件平日的衣裳过来,按着做便好。”
他点点头,才道:“你找我有事?”
“阮素臣……”他张了张嘴,“我有个请求。”
“说吧。”
“我想出去一天,和——绍九。”话音一落,她便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细碎的睫毛在光影下如同蝴蝶的翅膀闪烁,偶尔折射出的光,仿佛阳光落在冰河上,有一丝破碎的眩晕,下一秒,他抬起眼睑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算不算是你成亲前的最后一个请求?”
宝龄抿了抿唇:“算是吧。”
“即便我会派人跟着?”他道。
这是她早就想到的,阮素臣即便同意,也不会放她一人与绍九出南京府,与其说担心她,倒不如说他应是更担心绍九,这个时间,他对绍九恐怕还未去掉最后一丝戒心,所以,绝不会掉以轻心。
一念至此,她只是笑笑:“随便。”左右她也不能阻止什么。
他的眼底升起不明所以的情绪,良久,从嘴里吐出几个字:“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就走。”宝龄目光落在窗外慢慢升起的那轮冬日的柔阳上,真是个好天气啊,这样的天气出游应是最好不过了吧,说起来,她还未好好游览过几百年前的南京城呢。
望着她的侧脸在稀疏照进来的阳光下有一种透明的晶莹,神情悠远,亦不知在想什么,阮素臣心头微微地柔软,伸手落在她的发鬓上,替她将散乱的发丝理好:“我叫马车一直跟着,若是累了,便坐一会儿。”
“但愿你我成亲之日,也是这样的好天气……”顿了顿,他的目光与她一同望向窗外,仿佛喃喃般道,“可别太贪心,将南京所有的景色都看遍了,留一些,日后,由我带你去。”
贰佰叁拾、一日游(一)
初春的南京城,在一片和煦的柔阳下,初看之下,明媚而祥和,之前的动荡仿佛不过一段小小的插曲。此刻,大街上的店铺已陆陆续续地开了张,小贩的吆喝声、游客的嬉闹声、甚至连湖边洗刷马桶的声音,都构成了一曲乐章。
宝龄前世只在大学的时候去过南京,却未好好游览过南京城,因为同学的故乡在南京六合,所以只去过六合,此刻,她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好奇地张望,偶尔看到跟随在马车外的那几个“下人”,心情似乎也并不受影响。
马车是阮素臣准备的,她不能一直走路,即使她的腿无恙,要逛遍她目标中的景点,也够呛,既然如此,总是要找一辆马车,她便索性用了阮素臣准备好的,左右不能阻止那些“下人”跟着,就算她另雇马车,想必也摆脱不了他们,不如干脆由得他们去了。
绍九坐在马车中,马车的中央是只小小的桌几,桌上摆放着些糕点水果酒水,他拿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神态悠闲而从容,目光落在窗外的景色上,唇角挂着一丝微笑,正如出来游玩的公子哥。
马车走了一会儿,便在南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停下,这也是宝龄的意思,那些著名的景点她自然想去,可南京城大街上,却别有一番人文的风俗,自然也不能错过。
“原来阿零是让我陪着游玩来了。”绍九走下马车,瞥了她一眼道。
宝龄下了车,吩咐那两个“下人”在原处等候他们。
那人对视了一眼,道:“小人们还是跟着为好,万一有时也好有个照应,小姐放心,小人们不会打扰小姐。”
想来阮素臣早就吩咐过。宝龄这么想着,也不强迫,既然他们要跟着,纵然此刻答应了她,说不定还是会偷偷跟着,倒不如让他们正大光明地跟着。她站在大街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清新的空气,朝绍九道:“是啊,那么好的天气,闷在屋子里实在有些浪费。”
“阿零有没有安排好这一天都要去哪些地方?”绍九微微一笑道。
宝龄想了想:“玄武湖、乌衣巷、灵谷寺、朝天宫……这些都是比较有名的,我都想去看看。”昨夜她便让招娣去拿了一些关于南京城名胜古迹的书籍来看,暂时找了着一些。
“阿零还真贪心,这些地方并不在一处,若是全部走一遍,恐怕真得要一整日。”站在初春的日光下,绍九不觉愣了楞,随即失笑。他这几日已比之前面色好看了不知多少,唇色也较之以前有一种水泽,此刻一笑,如波光流转。
一刹那,宝龄有片刻的眩晕,下一刻,他耸了耸肩,望着他,展演一笑:“忘了你今日的时间都是我的了?一整天就一整天,慢慢逛呗。”
他们有一整天的时间。他们——也只有一整天的时间。
前世看电视剧时,总很好笑为何女主角在知道与男主角分手前,会安排一个一天的约会,轮到自己时,却原来也不能免俗。
他们之间横亘了太多的东西无法跨越,纵然她愿意抛下一切,他呢?他又如何会愿意就此放下?
过去的已过去,谁也无法改变,将来的还未来,谁也无法预料,只有这短短的一天,是属于他们的。在他失去记忆的之后,在她改变身份之前,仿佛是一段偷来的空隙,没有人打扰,没有恩怨纠缠。这十几个小时,便让她抛开一切,只做自己,单纯地相处,好好享受这大自然的美景吧。
一念至此,宝龄索性放开心怀,融入街上热闹的气氛中。她像个好奇宝宝一般穿梭在宽大的街道或窄小的古巷中。
这个时候的南京街头其实与宝龄前世的那些城市的街上差不多,茶馆酒楼、客栈、当铺、成衣铺、古玩店,应有尽有,最多的,还是小吃店。
小笼包、煮干丝、鸭血粉丝、臭豆腐、唐芋苗,都是南京的特色小吃,很多都是宝龄第一次吃到、比如说,唐芋苗。
这是一道南京特有的甜点,是将新鲜的芋苗蒸熟后剥皮,加上特制的桂花糖浆,再放入大锅中慢慢熬制而成。煮的时候适当放入一些口碱,这样才会出现红彤彤的诱人色彩。
想起绍九喜欢吃甜食,宝龄用调羹舀了一勺递给他:“怎么样?好不好吃?”
绍九尝了一口,漆黑的眼睛果然亮了一亮,慢慢地又舀了第二勺。他吃东西的时候,纵然很喜欢,动作也很优雅,绝不会如同宝龄那般狼吞虎咽,但此刻,不知是不是这唐芋苗太过美味,又或者四周闹哄哄却闲然自得的气氛让人松弛,他很快吃完了一碗,晶莹的糖汁在唇瓣有一丝光泽,他轻轻笑:“的确好吃。”
宝龄不觉笑道:“留着点肚子,还有许多东西没吃呢。”
吃饱喝足,又在茶馆歇了歇脚,他们才回到马车上,去玄武湖。
玄武湖名桑泊,巍峨的明城墙、秀美的九华山、古色古香的鸡鸣山将它怀抱其中,此刻临近初春,细柳依依,微风拂面,宛如烟云书卷,所以还有“环洲烟柳”之称。
步入环洲,宝龄与绍九并肩走着,身后那两个下人不远不近地跟随,距离在十米之间,宝龄也懒得去管他们,自顾自地欣赏玄武湖的风景。而绍九,似乎根本没有留意道身后的人,连余光都不曾看一眼。
两人随意地走着,在环洲的怀抱中,有一片樱洲。早春时节,正是樱花怒放之际,大团大团的樱花如一片花的海洋,微风拂过,泱泱而落,美不胜收。
穿梭在这一片花的海洋中,有那么一刻,宝龄觉得竟是可以将所有的烦恼全部忘却,这大概便是大自然的魅力吧?身处在大自然中,人的一切,便变得渺小,无迹可寻。
她走了几步,转过身,却见绍九不知何时落下了一段距离,他站在樱花树下,微微仰着头,目光悠远,亦不知在想什么。
“绍九!”他叫她,朝他走过去,兴许是太急,那只受伤的右脚用力不均,人晃了晃,还没控制好平衡,便感到肩头紧,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抬头,绍九漆黑的眼底流转着一丝微光,笑一笑:“怎么那么不小心?”手自然地滑到她的手上,抓住她的手往前走,“这样便不会跌倒了。”
心头一震,她手指无意思动了动,下一秒,却又任由他抓着朝前走去。
不过这么一刻,就这么一刻而已。她在心底对自己说。
“阿零可划过船?”两人就这么牵着手并肩走着,周围的气氛一时有一种微妙的静谧,过了一会儿,绍九侧过脸道。
“小的时候吧。”宝龄想了想道。
“想不想重温一下?”绍九笑笑,拉了她一下。
她很快便看到一片五光十色的湖泊,停泊着两三只小船那船夫见了他们,扯开嗓子吆喝道:“公子小姐,游湖咯——三文钱来回!”
宝龄看了看绍九,绍九转过头道:“船家,这里共有几条船?”
“本来有几条,只剩下三条了。”
“那好。”绍九拉着宝龄,跳下船,抬头微微一笑,“二十两,这三条船,我包了。”
那船夫一愣:“公子还有朋友?”
“没有,就两个。”绍九不紧不慢地道,“我们只坐一条,其余的两只,让那船夫跟着我们兜一圈便好。”
船夫更是迷惑,不太明白为何分明只有两个人却要包下三只船,但一想这位公子是出了一倍的价钱,自己又为何要跟前过不去?何况,他已将宝龄与绍九当做了出来游玩的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那些人总有些奇怪的想法,于是呵呵一笑:“好咧——”
“为什么要……”上了船,宝龄却不明所以地开口。
当才绍九提出要包下三条船时,她已是惊讶,此刻听他叫另外两条船只是跟着他们兜圈,不用接客人,更是茫然。
却见绍九漆黑的眼底浮动着一丝促狭:“这样,便不会扫兴了。”
忽然想到什么,宝龄募地超岸上望去,果然,见到南京府那两个人正站在岸边,一副素手无策的模样,只能望着他们越想越远。
原来是这样。绍九之所以要包下另外两条船是不想让他们跟着啊。他们虽有马车,但总不能随行带条船吧?一遇到水路自然完蛋。
虽然觉得绍九此举有些“阴损”,但宝龄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就不怕他们再多出几倍的价钱上船?”
绍九摇摇头:“不会。”见宝龄不解,他笑一笑道:“古来行船漕运之人,虽被是做下等人,却是最讲诚信,既然答应了,便不会不守承诺。”
宝龄“哦”了一声,脱口道:“差点忘了,青莲会里,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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