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在阮府中,她除了天地神灵,亦不曾跪过谁,就算是在阮克面前,她也不曾这么做过,她有她的尊严与骄傲,然而这一刻,她竟跪在自己面前。
阮素臣只觉得一股道不明的怒火冲上心头,冷冷一笑道:“我是阮家的子孙,现在有人要对阮家的江山不利,我岂能坐视不理?而你”他的字如冰锥往外蹦,“你亦是阮家的人,这样,不觉得有失体统?”
“是,我如今已是阮家的人,可我也是一个母亲。”骆氏微微地抬起头,慢慢地道。
四周没有一丝声音,时间仿佛凝住了,连每个人的呼吸都听不见。
“母亲?哈!”良久良久,阮素臣竟是笑了:“那么,你可曾记得还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你就这么看得起我?难道你不会认为死的那个人会是我?”
他的眼底弥漫着化不开的苦涩,如同深邃的海洋,一波又一波,绝望而苍白。
“阮素臣”宝龄喃喃。
他看向她,唇边浮起嘲讽的笑:“怎么,你也是来求我的么?”
宝龄望着他,千言万语,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她能说什么?正如阮素臣说的,求情,她为谁求情?死的那个人会是谁?
谁会成、谁会败?
从阮素臣与邵九对立的那一刻起,就早已注定了,那一场不分胜负的局,折磨的是人心。
下一刻,他面无表情地经过骆氏,大步朝外走去。
骆氏微微张着嘴,仿佛噎住,茫然地跪在地上,直到阮素臣走远,才宛如浑身的力气被抽干,软软地倒下去。
贰佰叁拾玖、无可避免的一战
漫天的硝烟下,是焦黄得看不清面目的尸体。原本严密的城南军防一片狼藉。
驻守在城南军防的士兵严守以待,丝毫不敢松懈,却也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接二连三的仓库爆炸起火弄乱了阵脚,而草丛里的那些伏兵,仿佛一张密布的网,无处不在。
外敌内患。
倘若是一般的军营,只要集中兵力对外便可,然而,这是城南军防,是华夏最为机密要地所在,包括兵器、枪支的制造、军事最高的机密这就好像,财产万贯的后院突然起了火,是救那些财物比较重要,还是捉住那个放火贼比较重要?
何况,那虎视眈眈的,并非一个纵火贼那么简单。
阮素臣在遍地的尸骸中走过,蓦地转身,便仿佛可以感觉那草丛中那一道道幽暗的目光里那嘲讽的冷笑,一时间,他心中的怒火与寒意如潮水般涌动不惜。
一瞬间,就连他身边站立的副将楚白心底也是一寒。楚白是军中副将,是马副官一手提拔的,曾跟随马副官立过赫赫战功,一直驻守在城南军防,如今老帅尸骨未寒,军防便出了这样的大事,他脊背上已是一片冷汗,然而叫他心神动荡的并不止这件事,而是面前这位年轻的大帅的眼神。
楚白与军中其他人一样,从前与这位阮家四公子并无多少交集,却也知道阮四公子平日是个温润如玉的少年,然而此刻,阮素臣站在一片尸骸之中,眼底是阴霾的乌芒,仿佛有成片的阴霾要冲破平和的云层,喷涌而出。楚白听到年轻的大帅道:“立刻通知马副官,让金甲骑兵火速来此候命。”
金甲骑兵是阮系军中一支精锐的部队,部中之人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勇士,一直是马副官麾下。军防出了这样的大事,各个关卡应当早已一层层地通报下去,马副官不会不知道,金甲骑兵应当正在赶来的途中,故此阮素臣只是为了确保万一,又再一次下达命令。
然而,这一次,出乎预料的是:楚白神情似乎微微一变,有些古怪:“禀大帅,马副官前几日因身体不适,回了苏州老家休养。”
“什么?!”阮素臣蓦地怔住,这才想起前几日有几份信函,由军中送来,然而当时正巧阮四来询问关于婚礼筹办的事宜,故此他随手搁在桌案上,之后,竟是忘却了。
难道,那里头有马副官的告假函?
但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阮素臣此刻心中已想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金甲骑的兵符一直是由马副官保管,不止是金甲骑,另外两支军队的调动权也在马副官手中,加起来总共三军,曾被底下戏称为“马家军”。华夏中,以马家军最为强大,除却这三军,其余的,亦分散掌握在各地统领手中,也就是说他此刻,只能调动一支护卫队而已。
古来掌权者最忌军权旁落,阮素臣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一点。而因为邵九,他在刚处理军中事务时也曾想过是否要收回兵权,作为后盾,以防不时之需,毕竟他不是他的父亲那个打下江山的人,他没有自信能一呼百应,让军中的人都成服于他。然而,一来,他到底继位不久,倘若处理得不得当,会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二来,如今军中各股暗流涌动,在他心中勉强能信得过的人,马家军算是其一,自然包括马副官与马俊国。他还需要用马家的势力来牵制住其余的党羽,维持一个互相制约的局面。
然而此刻那个他最信得过的人居然在这个时刻远在千里之外。
军机要地突发的状况与马副官告假,这两件事在阮素臣心中不断交错、变幻,他只觉得一股寒意在心中弥漫开来。
“护卫队何在?”他从喉咙深处冷冷地蹦出几个字。
“已待命。”
“杀出重围去。”
楚白听见年轻的大帅一个字一个字仿佛利剑一般锐利,心中顿时一惊:“大帅,是否从长计议?此刻对方的情况不甚明了,敌在暗,我在明,倘若贸贸然恐怕不是上策。”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阮素臣目光蓦地一扫楚白,“难道你的上策便是任由他们潜伏在暗中,等待时机,再给我们致命一击?”
楚白被那目光看得心中一个激灵,连忙咬着牙道:“是!”
阮素臣飞快地转身朝城楼上走去,登高而望,那密密的丛林中仿佛十分安静,却也似乎安静得太过诡异了,他举起“千里眼”,朝远处望去,没错,这平静只是暂时的。树丛中密密麻麻的都是黑影,只是犹如经过精密的训练,竟是一动不动,宛如石雕一般。
这些人到底与这次爆炸有什么关系?又是些什么人?是否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人?倘若是,那个人到底想做什么?让这些人静候在四周按兵不动,是为了什么?
但同时,阮素臣心底又不觉暗暗震惊,他从来不曾小觑过那个人,亦知道那人既然有心等待了那么多年,不可能没有任何安排与依仗,但事实还是有些将他震惊,那个人竟有这样一支仿佛经过绝对训练的部队,阮素臣虽不在军中长大,但此时也可看出来,那群人,绝对不是临时凑齐的乌合之众,也并非帮会中人,而仿佛是一支正规的部队。正因为如此,他心底的不安便更深。
接下去应该做什么?阮素臣并非将领,甚至自小未接触过带兵作战之事。他所有的所知,也不过纸上谈兵而已。
此刻若是阮文臣在,恐怕也好过自己吧?阮素臣心底讥诮地自语。
敌不动、我不动。这本是他明白的兵法。但此刻,他无法让自己处于这种不明不白的被动之中。
先是城南军防,接下来会是什么?
不能,决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漫天余辉下,晚霞浸透了雕花格子上薄透的窗纸,照进永安阁。屋内入冬便常日燃着的壁炉,并不能驱散宝龄周身的寒冷。她坐在床畔,望着窗纸上晃动的人影,一阵阵的寒意在心头缓慢而坚定地蔓延。
忽地,一阵低沉而古怪的嗡鸣声响起,那声音仿佛隔得很远,却一会轻一会儿响,延绵不绝,如同前世她曾听见过的军事演习时拉响的警报。
她腾地站起来,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连生闪身而入,再次关上门,眼底有担忧与焦灼,看到她,才仿佛舒了一口气,侧身朝外望了望,低声道:“别怕,是城防所的警报。”
果然。
宝龄知道所谓的城防所,是设在南京城西的全城防御站。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城南军防”她急切地道。
连生摇摇头:“具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军防的几处军机要塞被炸了,所以现在全城戒备。”
全城戒备
宝龄蓦地一惊。忽然想到,按照阮素臣处事的手法,应当首先稳定民心才对,毕竟事情还未弄清,若贸贸然地将事情扩大,会弄得人心惶惶。然而此刻,他竟是让城防所拉响了警报,全城禁严,也就是说,他早已准备好一战。哪怕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也在所不惜。可那不像他会选择的路。
宝龄不知道,阮素臣此刻心里,已无法冷静。他早知那一战无法避免,心中有各种情绪夹杂着,所以,不觉急进。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抿着嘴,一动不动,良久才想起什么:“你怎么来了?外面的人”
她本不该在屋里的。虽然她也知道,阮素臣不会同意她出去,而出去了也根本做不了什么,但她不该如同此刻一样呆在屋里。
然而,方才她一踏出前厅的门槛,便被几个下人围住,美其名曰是要她回屋暂作休息,其实,她很明白,她是被看守了起来。
此刻的阮府中,除了阮素臣,没有人能下这样的命令。他不想让她出去,是为了她的安全,恐怕还有更深的原因吧?
只是,那个原因在她看来,那么荒谬可笑。
那个人那个很可能引起这次变故的人,此刻正处在千钧一发、风口浪尖上,又怎么可能来顾及她一个不相干的女子?
连生轻叹一口气:“是阮大哥,让我来陪着你。”
“外面的人不够么?还要加上一个你?”宝龄忽地冷笑。
连生张了张嘴,长长的睫毛垂下去,终是抿着唇不语。
宝龄叹息一声,罢了,这件事与他何干?就算是阮素臣,这样做,也并非哪里错了。她其实并不想这样,但心底纷杂烦乱的思绪让她的心情面临崩溃。
她控制不了。
“其实,你与阮大哥一样,心里已经想到了是谁做的吧?”良久,她听到连生幽幽的声音传来,蓦地抬起头。
那个少年的身影浮现在脑海。温柔如春水的微笑、深不可测的心。
倘若是,那么,他根本没有失忆。
心底一阵阵的凉意蔓延,她死死地咬着唇,不知不觉便咬出一道血痕。
“既然如此,就算你出去又有何用?谁也无法阻止那个人,十几年,他等了十几年便是为了这一刻,那是从上一代便早已注定了的局面,谁也无法打破,除非”
“除非什么?”宝龄脱口道。
“除非有一方彻底消失。”连生凝视着宝龄,冷静而缓慢地道。
心头一震,宝龄颓然地跨下肩膀,她用双手支撑着桌子,仿佛不是这样,便会倒下去:“可是连生,我该怎么办”
连生望着宝龄,面前的女子额前的碎发柔柔地垂下来,脸色有一种无助的苍白,那一刻,他的心轻轻地一刺,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将她抱紧在怀里,抓住她的手捂住她的耳朵,又用自己的双手蒙住她的眼睛:“这样就好了。”
宝龄怔怔地一动不动,听到连生轻柔的声音传来:“别看、别听、别想,什么都不要想,会过去的。有我在。”
当初那个小小的少年略显瘦弱的胳膊不知何时已变得坚硬而强壮,曾是她喜欢摸摸他的脸颊,抱抱他,如同弟弟一般,而此刻,他的怀抱却给了她最大的温暖与力量。
宝龄轻轻地吐了口气,闭上眼,没有再动。
宝贵双全贰佰肆拾拖延
天边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屋子的时候,宝龄被一阵由远而近的警报声惊醒,她腾地坐起来,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靠着连生睡了一夜,而身边的少年为了怕吵醒她,竟是一动不动,半个胳膊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支撑着她的脑袋。
她略微一动,他也醒了,睁开一双漆黑漂亮的眼睛望着她,她不好意思的说道:“对不起,我”
“我本来就睡的浅。”他摇摇头,轻柔的朝她笑笑。
她指了指他的胳膊:“我是说,我就这么睡着了,你的手是不是很麻?”
连生刚睡醒的样子很可爱,红红的嘴唇嘟起来,睫毛一颤一颤的,听到宝龄的话,有些羞涩的晃了晃胳膊:“没事。”
宝龄站起来,掀开珠帘朝窗外望去,几个守卫还在。她凝眉:“又拉警报了。”
连生亦跟着她走到窗口,若有所思的道:“我去看看。”
他推开门往外走,宝龄透过窗户看到他与那两个守卫不知说了些什么,神情有些凝重,待他回来之后,她连忙问:“怎么样了?”
“他们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阮大哥如今只调动了一支护卫军,在与城南军防外树林里的那群人开战。”
“为什么只调动一支护卫军?”宝龄虽不清楚阮系军的格局,但这样的时刻,阮素臣为何这样轻易?他绝不是个自信心膨胀的人,何况,对手也许是邵九。
连生凝眉道:“好像军权握在一位姓马的副官手上,而那位那位马副官前几日正巧身体抱恙回了老家。”
马副官!马俊国的大伯!可是竟然这么巧?
她想起有一日在阮素臣的书房偶遇过马俊国,她印象中的马俊国虽然不至于是个世外之人,他的家族背景让他无法真正的与世隔绝,但他似乎更喜欢无拘无束的享受,高朋满座,煮酒谈天,这才是适合他的,然而,他却突然与阮素臣走得越来越近,究竟是出于朋友的情谊相帮,还是别有原因?
本来陷入沉思,而此刻的城南军防,却接到一个闪电般的消息。
“大帅!”楚白一身风尘,走进屋子。
“外面情况如何?”虽是白日,但城南军防因为特殊的原因素来关闭的十分紧密,故此,阳光被隔绝在外,而这个时候,屋内却没有掌灯,阮素臣站在一片阴影下,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形势混乱。”楚白喘口气,蹙了蹙眉道:“只不过,那群人似乎并不恋战,只守不攻。”楚白将始末原原本本说出来。
原先在阮素臣没有摸清对方的底细便下令开战,楚白本有几分担忧,怕护卫军终究只是防卫安全的军队,不如其他三军矫勇善战,然而几番混战下来,他发现一件古怪的事:那群人似乎有某种默契,在对战时似乎并不恋战,该退则退,只守不攻,在这种情况下,楚白的心微微一松,毕竟对方人数并不算多,又采取这样的作战方式,虽弄不清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但只要自己一方抓住机会,这一战还是很有希望速战速决的,抓住那些人,严刑拷问之下,说不定会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然而事实出乎预料之外,经过一天一夜的混战,双方相交,死伤竟没有哪一方占了上风,并维持了一个继续僵持不下的局面。而且——护卫军已出现了混乱与体力不支,但那群人虽然都蒙着脸,但动作灵活,似乎那过去的一日一夜并未流逝掉他们一点精力。
与此同时,楚白的心中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这件事便发生在昨天晚上。因为事情都尚未明朗,所以阮素臣下令要活口,以便逼供。昨晚子夜时,本来有一个机会,护卫队抓住了一个人,但
那人浑身是血被擒,正要押回来时,胡得发现他脸色变黑,一探气息,已死去,随后,更恐怖的是,那人慢慢地融化,先是四肢,再是身体,最后,化作一滩黑水,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于这个世间一般。夜色中,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楚白即便在此刻朗朗白日下回想起来,还是不觉身周打了个寒战。心中一开始的迷惑渐渐的专为更巨大的不安。那一霎那,他忽然想到一个词
“死士!”阮素臣的声音带着某种有沉得意味。
楚白心里一个机灵,这正是他所想到的。
死士。
死士一般指的敢死的勇士。多为江湖人士。
但近几个朝代也有为朝廷卖命者,他们多数是为了荣华富贵或报恩等原因,成为皇侯将相贵族的门客,为他们从事突击和暗杀两种任务。
倘若那是一支由死士组成的队伍,那么,无疑等同于一支训练有素的暗军。
只是,他们到底从属何人?放眼华夏,是谁有这样的势力和胆魄,能培养这样一支军队?要知道,要暗中私自培养这样一支军队,避开统治者的耳目已是不易,况且,这些人都是千里挑一,还要经过长期非人的封闭式训练,历经多年才能真正地称为一个合格的死士。需要的不只是金钱,还有大把的时间。
而昨夜那一幕,那对自己的生死毫不在意的残忍与绝决,又让楚白想起了当年抓到的一个东瀛派来刺探军情的忍者。当时那个忍者,亦是这样一种惨绝人寰的死法。
谁有这个能耐?楚白将军中有可能拥有这样能力与怀有野心的人细细想了一遍,也想不出个所以然。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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