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汉末众生相
司马懿
草长莺飞万物复苏,又是生机盎然的阳春。晴空依旧湛蓝无际、河流依旧川流不息、万千生灵也依旧各自奔忙,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是不可或缺的。
曹丕渡尽劫波终继魏统,为其父上谥号曰“武”,《周书·谥法》有云“克定祸乱曰武”,自此曹操的时代归于历史的尘埃,天下改元“延康”,取意延续先王之业;但有识之士都预感到,这个年号恐怕不会像“建安”一样长久。试想汉室天下要因权臣世袭而改元,这样的王朝还能延几日之康?
经过三十余年战乱,其实老百姓早已不在乎天子姓什么,曹操的死并未勾起他们多少哀伤,大家忙于春耕,巴望着好收成,吃得饱饭、缴得起赋、养得起娃,其他的有什么打紧?中原大地刀耕火耨,男女老幼都在田间忙碌。而洛阳以东官道上匆匆行来一队人马,官员士兵尽数白衣服孝,与乡间景致颇不和谐。
再过几日魏武王的梓宫就将运回魏国下葬,这些人是奉曹丕之命先行回转邺城安排接驾的,为首的正是司马昆仲。虽只过了一个月,司马兄弟的身份却今非昔比。曹丕改秘书为中书,司马孚任中书郎,司马懿更一跃成为丞相长史。其他潜龙之交尽得升赏,吴质也升任为中书郎,另外加了都督幽并诸州军务的头衔;陈群虽还是尚书,却加封昌武亭侯,中台诸臣视其为魁首;夏侯尚担任散骑常侍,成了主上近臣;夏侯懋、朱铄接任中军统帅。曹真、曹休更蒙受重任——曹真晋封东乡侯,拜镇西将军,督雍凉诸军;曹休封东阳侯,拜镇南将军,督荆扬诸军。曹丕用兵不及其父,他用两个熟谙军务的心腹兄弟分管东西两路军戎之事,确是明智之举……
望着田野的大好风光,司马孚心情惬意浑身轻松,简直有点儿春游的感觉,但他多年读圣贤书奠定的教养不住提醒他,现在还是武王丧期,要庄重严肃。他竭力板住面孔,故作悲痛之色,却只坚持片刻工夫就装不下去了,不由自主地小声哼起了诗歌——本来嘛!他司马家是曹操之死的受益者,就算司马孚再知书达理,高兴就是高兴,以他纯真的性格是掩盖不住的。
司马懿比弟弟老到多了,虽然他也满心欢喜,却精于矫情掩饰,一路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摁辔而行,谁也瞧不清他的表情;这会儿突然听见弟弟在吟唱,似乎有点儿耳熟,心下好奇仔细倾听,原来是《诗经》的《郑风·缁衣》:“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国卿的黑色官服穿在你身上太合适啦!旧衣服破了,再做件新的给你,还是那么风光体面。”)
司马懿不禁失笑——傻兄弟,曹丕穿缁衣能心满意足?过不多久就要改换龙衣了!有心戏耍弟弟,问他句“你到底要秉承祖上做汉室忠臣,还是要希图幸进做曹氏党羽”。可转念一想作罢了,他还真怕死脑筋的兄弟钻进这难题绕不出来。司马懿无奈摇头,虽是同胞兄弟性格迥异,有些事情只有他看得明白——
曹丕必然要做皇帝的,这点不容置疑!
一者,曹操在世时就已窥觊龟鼎,只是碍于颜面才没迈出最后一步。他篡夺了汉室一切权力,对于他而言称帝只是个名分问题。如果不是当政的最后四年一直被灾害、叛乱、败仗等问题困扰,或许这会儿天下已经姓曹。他一向很务实,主张“不可慕虚名而处实祸”,加之晚年多病,不愿找麻烦了。
再者,曹丕的野心不逊其父。三十多岁春秋鼎盛,雄心满怀欲创先王未成之业,要干的第一件大事自然是称帝。如今三分天下的格局基本已定,刘备据蜀道之险、孙权借长江之势,绝不可能朝夕而定,北方鲜卑、乌丸皆称藩,唯独辽东有个公孙氏,道路遥远土地贫瘠,又已经臣服,拿下来也没实际意义。莫说曹丕用兵之才远不如其父,即便青出于蓝也没什么战场可供他展现身手了。除了登上帝位,他还能用什么方法证明自己能超越父亲?
当然,最重要的是鉴于天下局势,曹丕也不得不称帝!
曹操不称帝纵有种种好处,但也给曹魏社稷埋下了隐患。他活着的时候显现不出来,他一死这些问题都暴露了——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曹操死后局势险些失控,最后凭借傀儡天子的诏书才彻底解决麻烦,一个掌实权的君位要靠一个没实权的天子来确认,这是何等凶险之事?
曹魏说到底还只是封国,而封国的权力再大终究不合规范。曹操以臣子之身掌大政,靠的就是权限的模糊,而他自身权力尚且模糊,就更别提麾下臣僚了。魏廷、幕府两套班子,不少人身兼两职,甚至有些还在许都朝廷挂名,互相之间谁管谁啊?多亏陈矫、贾逵、徐宣等人能一心为公达成共识,倘若他们之间就出了分歧,又何以掌控住局面?不称帝就不能规范官制礼法,不能明确隶属关系。
而且曹丕的储君名分明确得太晚,又颇受压制没掌握多少实权,天下人对他还不够熟悉,正因为如此曹彰才敢尝试争位。连自家兄弟都搞不定,如何搞定朝廷、搞定军队?曹丕必须走上天子宝座,他当皇帝大家就能攀龙附凤了,文武群臣水涨船高雨露均沾,这是最方便的笼络人心之法。只有让大家感觉到恩德、感到有利可图,对他萌发归属感,他的权力才握得稳!
寻常人都以为当天子是美事,是野心使然,殊不知其中也有许多无奈。所幸曹丕本身是个权力野兽,自乐此,不为疲也……
“兄长,天色变了,好像要下雨。”司马孚的呼唤扰了他的思绪。
司马懿抬头观看,果然乌云遮蔽了太阳,迎面吹来阵阵凉风。他赶忙回头朝随行之众嚷道:“大家快点儿!往前再走几里有座驿站,咱们暂且避一避。”
一行人打马扬鞭,刚赶到驿亭天边就响起隆隆雷声,豆大的雨点随之而落。司马昆仲暗叫侥幸,张罗驿丞铡草喂马、准备干粮,随后各搬了一张杌凳,坐在馆驿的门楼之下观看雨景。这会儿再没有旁人在侧,司马孚终于可以放开心性,他探出手接着雨水,笑道:“春之甘霖最是难得,今年定能仓廪丰盈!”
司马懿却有些担忧:“这场雨下得真不是时候,我原打算在天黑前赶到孟津,这可耽误行程了。”
“二哥何必着急?回邺城又没有要紧的差事。”
“这可说不准。大王正拟定大行殡仪,或许会叫咱备办许多珍宝铠甲,咱早回去两天做好准备,免得临时匆忙。”
司马孚一笑:“二哥糊涂了吧?先王不是吩咐过要薄葬吗?”
司马懿也笑了,却是冷笑:“我看是你糊涂。你现在辅佐的今上还是先王?”
司马孚懵懂了:“难道大王不打算遵行薄葬?这件事不是已经写进遗令……”
“死人做不了活人的主!”司马懿只能跟弟弟明说了,“昔日光武皇帝首倡薄葬,孝明帝遵行了吗?”
“似乎没有,世祖皇陵还是被盗掘了。”
“为什么不遵行?”
“因为孝明皇帝孝心极重,恩念父亲……”
“嘿嘿嘿。”司马懿笑他天真,“不对!因为孝明帝原不是太子,是后来改换的。他当皇帝兄弟不服,广陵王在丧期内险些造他的反。所以他必须要隆隆重重给先帝发丧下葬,要天下人都知道他有多孝,都知道先帝有多尊贵、有多英明,把帝位传给他是多么正确!”他是以古讽今,暗寓曹氏之事,而且曹丕还要做皇帝,在这个节骨眼上更得给他父亲办一个隆重的葬礼、准备丰厚葬品,只有把他父亲抬高,他自己才能随之提高,才能更顺利地图谋帝位——说穿了,死人丧事如何安排完全是活人意志的体现,其实与死者本人关系并不大。
司马孚默然无语了,呆呆望着外面的雨,显然他对曹丕违背先王遗训不认同。司马懿也呆呆望着外面的雨,所想却截然不同——
曹孟德,你没想到吧?你英明一世,把身后事算计得那么好,也终有你无可奈何之处。
任凭你强横一世、任凭你杀人如麻、任凭你恣意妄为,到头来也不过是后人维系正统的一个物件。伴着珍宝长眠固然是荣耀,却也是危险,因为总会要人打它们的主意,也免不得唐突尸身——这也是你独揽大权称霸一世所要付出的代价!
不管别人怎么看,在我眼中曹孟德并非一个圣明之主。
荀子有云:“恭敬而逊,听从而敏,不敢有以私抉择也,不敢有以私取与也,以顺上为志,是事圣君之义。调而不流,柔而不屈,宽容而不乱,晓然以至道而无不调和也,而能化易,时关内之,是事暴君之义。”以其臣反视其君,曹孟德是明君还是暴君呢?平心而论恐怕还是更多偏向暴君吧?
不否认曹某人武略出众,不否认他有满腔热忱、救世之志。甚至在我看来他图谋篡国也无可厚非,人都有野心嘛!
可是做人得懂得识时务……
秦汉以来世家崛起乃不争之事实,这回避不了、抗拒不了。昔日外戚猖獗之时、宦官抗拒之际,还不是士林群贤维持正义,撑起一片天?当初昏君孝灵帝设鸿都门学重用寒门宵小,你曹某人不也曾大加斥责吗?可等你掌了权就都变了,所谓唯才是举与鸿都门学本质有何不同?不过是你招的那帮人是帮你谋天下的,孝灵帝招的那帮人是哄他高兴的……
袁绍是英雄也罢,是蠢材也罢,至少他的为政之路没走偏,现在就是这世道,世家大族掌权大势所趋!曹某人嚷了一辈子唯才是举,绕了个大弯,最后还不是要回到这条路上?官渡之战你赢在战场上、赢在谋略上,并没赢在朝堂。
你的理想世道是很美,但王莽的理想世道更美!结局怎么样?
人得学会放弃理想接受现实,当你掌握了现实再去谋划理想!你曹某人就不明白这一点,当你发现自己的为政之道不合时宜的时候,你放弃得那么拖沓、那么不情不愿。朝堂就是这么个现实的地方,你狠不下心来在别处叫人情味,在朝堂上那就是修炼不够!你之所以当不了皇帝就是你没修炼到家!
遇抵触你就凶狠暴躁,杀孔融、杀崔琰、杀杨修,杀了多少名士?最后几年不就是个暴君吗?理想落空就归于愤怒,以威权自固,牛不喝水强按头,那跟董卓有什么不一样?杀人不是本事,有权力、有刀就能杀人,让别人听你的话、真心跟着你走那才叫真本事。
论统兵驭将,我佩服你十分;论心机策略,我佩服你七分;但论为政之道,我只佩服你三分……
你固然能抵触一时,可你死以后呢?就在此时此刻,陈群已按照他的理想拟定新的选官制度,唤作“九品中正”,曹丕已经准允了,从此以后州郡推荐的人才要以德才、学识、门第予以评定,分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品,按等级授官职。这可又把察举制往前推了,也等于把唯才是举的最后一丝痕迹扫得一干二净。
曹孟德,别小看你儿子。他比你识时务,他懂得把暴戾野心藏起来,以笑脸示人。现在不是刘邦带帮穷哥们打天下的时代了,也不是刘秀一手拉着绿林军、一手牵着世家豪强玩阴阳调和之术的时代了,现在只能把政权绑在我们的马车上。并不是我身为名门子弟站着说话不腰疼,现在需要我们站在朝堂上,我们必须站出来,你若硬是不让我们站出来,那打倒你也要站出来;如果有一天不需要我们了,我们也只能退,如果我们恋栈不退,同样有人回来打倒我们——历史就是这么残酷!
你没办到的事你儿子办到了,所以你视为潜在敌人的那些人,却成了他的朋友,他站在那些人的肩膀上抓到你的王位……
正想到这里,从人前来禀报,马已经喂好了,干粮也补足了。司马懿点点头,见外面的雨势已小了不少——春雨来得快去得快,这会儿已细如牛毛了。他立刻起身:“咱们接着赶路吧。”
司马孚却道:“急什么?等雨停了再走。”
“再耽误就赶不到孟津了。”司马懿说罢赶紧招呼从人牵马。
司马孚又道:“你急着走,还这么多随行之人呢。你也体恤体恤下情,叫大家多歇会儿。”
司马懿把眼一瞪:“叫你走便走,废什么话啊?”率先跨上鞍韂,抖开缰绳驰进雨中。他之所以这么急着走,还是怕曹丕有后续的差事派给他;而不管曹丕交给他什么差事,他都要竭尽所能做得越快越好,决不能因为自己是大王的旧交就存有半分侥幸。因为他实在他了解曹丕了——
虽然帮曹丕上位了,数载辛苦没白忙,不过高兴也只能高兴这么几天。志不可满,乐不可极,以后的日子更得小心。曹丕或许在诸多方面不及其父,但唯有一点有过之——他更懂得如何玩弄威权,更像一个真正的天子。
一个满腹野心抱负的人在父亲阴影下隐忍半辈子,忍得心中沟壑纵横、千疮百孔,这种人一旦掌握大权得以宣泄,杀伐之厉必如狂风霹雷,其尊严权威必容不得半分亵渎!
其实报复已经开始了,丁廙已被控制起来,身在邺城的丁仪早被投入大狱,莫说他兄弟二人性命,只怕丁氏满门谁都活不了!孔桂虽还没治罪,却被转任刺奸令史,专门得罪人的官,只要露出一丝把柄小命就难保!杨俊也好不了,不过看在名望极高的份上先放一马,先给个郡守让他当,等天长日久世人都忘了过去那点儿恩怨,谁知又会落个什么下场?臧霸别军擅鸣金鼓而去,这笔账也得算,即便不追究其责任,迟早要设法拿掉他兵权,青徐沿海之地自治多年,早该收归朝廷直辖了……
他对待手足兄弟也很无情,前几日跟我提及,等丧事一办完就要让诸兄弟各赴封国,不得诏令不许入京,在地方上也不能掌军队、封官员,比中兴以来的诸侯制度更苛刻。还不是怕有人觊觎他这一支的权力?临淄侯曹植、鄢陵侯曹彰尤其是防范的对象,绝对逃不过他的报复!
即便从龙旧臣又怎样?鲍勋不可谓功劳不多,但处死郭贵人之弟折了曹丕颜面,还不是要秋后算账?所有东宫旧僚都升官了,唯独他非但没升反而差点儿丢官。只要触犯曹丕,哪怕只有一丁点儿,有朝一日必遭惨祸——他半辈子修炼矫情诈术,太懂得隐忍、太懂得等待,太懂得如何一步步把人逼入死地啦!
给这样的帝王当臣子,越是功臣越要小心,哪里有什么居功自傲的余地?曹操的时候要小心谨慎,曹丕在位更需夹起尾巴做人……新的艰难旅程又要开始了。
唉!曹操、曹丕都是铁腕强人,其实从我本心论,真的有点儿看不起这对父子。好歹我司马家是河内名门,老祖宗司马卬当初是项羽分封的殷王,我曾祖司马均乃孝安帝时的征西大将军,祖父曾任颍川太守,父亲是京兆尹,现在我们兄弟却要辅佐赘阉养子之家,实在有点儿别扭。
但是人总得活着吧?总有所图、总有理想吧?除了接受现实又能怎样?进了官场就别打算轻松,就是这么档子事。我司马懿最瞧不起某些人了,逢人便讲自己多么多么不容易,真想归隐放弃之类的话;可你真要让他放弃,他又道妻儿父母赖谁,满口的无奈之词——呸!不过是出卖自尊博取些同情的眼泪!
还有一等人虽狠得下心来,但处处谋私利,也不过三流货色——他也就值那点儿钱,没多大出息啦!
既然做了就别那么多废话,既然干了就干出个样来。就算瞧不起曹氏,现在就得为曹家卖力气。哄得曹丕高兴,自己才能有机会进取;能让曹丕满意,才能有机会满自己之意。如今我好歹算是从龙旧臣,日后有望当开国功臣,至少富贵不愁,一步一步走吧。
还是守灵那晚我跟陈群说的那话——今日如此,明日未知如何!道理谁都能说,但人生在世永远是走一步看一步。世事不会像想象的那么好,但也不至于像想象的那么坏!别抱希望,也永远不要失望,看准脚下的路,把梦想埋在心底别让人看见,沉住气往前走就行了。
时乎时乎,会当有变时。命运这玩意邪门得紧,说不定将来一日我司马氏还能走运呢,这谁说得准啊……
孙权
晚霞红艳微风过楹,永安城郡府好一派欢悦景象。轻歌袅袅燕舞婆娑,觥筹交错醇香正浓,文士擎酒相让揖动如云,武将引喉高歌挥汗如雨。所有人笑着、唱着、闹着,只不过光阴荏苒物是人非,在此狂欢的再非刘备一党,而是新主人江东孙氏。
对孙权而言这真是个怎么庆贺都不过分的日子,一喜夺得荆州据江表之地,二喜晋封骠骑将军、领荆州牧,三喜平生大敌曹孟德呜呼哀哉。东风吹尽西风起,一代新人换旧人,老英雄倒下了,而孙权却正值三十九岁春秋鼎盛,江山如画前途似锦,豪情壮志运筹于胸。
当然,眼下还有点儿小麻烦,曹操虽然死了,向曹魏“称臣”的戏却要演下去。可在孙权看来曹丕根本算不上什么强大对手——
曾听人言曹丕才华横溢,不过在我看来这都不重要。作为王者,最重要的一点他根本不具备——他从未领略过生死存亡的感觉。
昔年兄长遇刺身亡,我不过年方弱冠,偌大一份家业压在肩上。那时候曹操称雄于北、刘表窥觊在东、江东豪族人心未附、草莽盗贼四方谋叛,这千斤重担我哪里挑得起?我在兄长灵前痛哭不止,哭得昏天黑地……可哭能解决问题吗?老天爷是聋子,这世上之人都是自私鬼,要生存只能靠自己!
曹丕啊曹丕,你可知二十年来我受了多少磨难?你可知昔日赤壁之役我冒着多大风险?不成功则成仁,你几曾有过生死存亡悬于一线的时候?你生于公侯之家、长于妇人之手,康庄大道早被老爹铺就,不过秉承父旨按图索骥,说好听的是个唯唯诺诺的孝顺子,说不好听的就是个纸上谈兵、坐享其成的纨绔子弟。莫看我向你称臣纳贡,其实根本没把你当回事。不经忧患不知珍重,不临危难不知生死,我比你更了解这个世道。若论驰骋天下的心志,我与你父曹孟德是一等,莫看你只比我小五岁,充其量只算晚生后辈。
至于大耳贼……你也老迈困厄了吧?可还有昔日之志?当初你强占荆州百般耍赖,我生气归生气,但若设身处地,换了我在那位置上也只能这么办,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倒也算不得下作。不过你既然能强占荆州混不论理,我就能背弃盟约夺你之地,同样地无可厚非。诚然这是笔糊涂账,但失败就是失败,这世道只承认强者!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虽说荆州易主,并不意味着你我不共戴天。毕竟曹魏才是当今天下最大强敌,你我若联手北御自然最好。不过要叫我把荆州吐还给你,休想!咱们是继续做朋友,先定北方再争天下;还是就此做仇敌,我继续向曹魏称臣牵制于你,你自己掂量着办!我想你还不至于老糊涂,孰轻孰重会权衡清楚的。曹丕是要当皇帝的,你这半辈子以汉室宗亲自居,口口声声“汉贼不两立”,想必也要以承继汉祚为名跻身天禄。
别着急,孙某人怎能输于你们两家?昔项羽称霸九州、勾践耀师中原,难道江东就不是龙兴之地?六合八荒何等广阔,即便同时坐下三个天子也无不可。倒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震耳欲聋的喧闹声打断了孙权的心事。他抬眼望去,只见朱然、潘璋等一干武将都已喝得醉眼乜斜,兀自纵情牛饮、仰天大笑。孙权并不在乎他们失仪,反而觉得他们越这样越好,终究他们是在为孙氏大业庆贺,他们越尽欢则越是忠诚。曹操用人重在权术驾驭,而孙权驾驭臣下不但靠权术,更靠意气相投。想至此他高擎酒盏:“我有言在先,今日欢宴不醉不归。我看你们还都没醉,来来来!咱们同浮三大白!”
众将齐应一声,举酒共饮。有人早已过量,但在他们看来酒场如战场,既然主公有令,哪怕醉死也要喝干!于是鼓起腮帮子,强撑着往下灌。孙权一见此景仰天大笑,遍视众将无不欣喜。不过欣喜之余又泛起一丝感伤,这酒席宴上少了几个人。
袭取江陵的第一功臣吕蒙死了。自荆州形势大定他便一病不起,即使孙权加封他南郡太守、孱陵侯,赐钱一亿、赏金五百也未能令他再站起来,短短两个月时间就抱憾而终,年仅四十岁。紧接着最重要的宗室大将孙皎也染病身亡。
孙权着实难过了一番,回想昔日周瑜、鲁肃,老天似乎发下一个魔咒,江东厥功至伟的股肱良将全都英年早逝,怎不叫人扼腕叹息?但孙权并不焦虑,吕蒙临终之际推荐了朱然;而此番挥兵西进,陆逊也展现了超凡才智。世世不乏英才,只要能用好这些英才,江东便无衰退之势。平心而论,战场上的本事孙权比父兄差之千里,但是识人之明、用人之胆可谓青出于蓝,或许这才是他振兴大业的根本。
三碗酒下肚,众将叫嚣狂笑更加热烈,连丝竹之声都湮没了,可对面的文官们却甚是沉寂。幕府司马顾雍天生不饮酒,刘基、诸葛瑾等人也非海量,不过略进两盏凑凑热闹。孙权猛然发觉首席竟空着,被朝野臣民尊为“仲父”的老臣张昭不见踪影,连忙发问:“张公哪里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注意,最后还是守门卫兵禀奏:“张公方才不声不响出了府门,在外面门车上坐着呢。”
“又犯脾气了?”孙权不禁皱眉,“大好的日子,独自在车里做什么?快把他老人家请回来。”不光卫兵去请,不少臣僚也随之起身迎出去。不多时刘基、薛综一左一右搀着满头白发的张昭走了进来。张昭阴沉着面孔,眼带愠色缄口不言。
孙权讪讪道:“我等共相为乐,公为何不悦?”
“哼!”张昭老而弥坚,挣开群臣的搀扶,声色俱厉道,“昔商纣王以酒为池、悬肉为林,放纵无度做长夜之饮,当时亦以为乐,不以为恶也!”
他这一阵恫吓声若洪钟,绕梁犹有余音。霎时间乐也不奏了、舞也不跳了,连众武夫都止住喧哗,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他们主公——须知如今的孙权已是大权独揽不容触犯的盛年人主,谁敢在兴头上给他泼冷水?孙权凝视张昭好一阵子,最终只是微微苦笑:“居安思危我始终不敢忘怀,难得今日喜庆,您老人家何必扫大家的兴呢?既然如此,大家散了吧……”
“诺。”众文武纷纷起身告退。孙权朝张昭欣然一笑,缓步出离大堂,立于廊下仰望夜空——
张子布固然曾主张降曹,毕竟是开辟基业的老臣,江东人望所在,况平生之论皆出自公义,未有半分私心。国有诤臣,社稷之幸,此等人物我岂能苛待?昔日曹操因政论不合而逼死功臣荀彧、因讽谏触怒而诛戮名士孔融,薄情寡义残暴忒过,我不要学他!
究曹孟德一生,唯其暴虐嗜杀小为过差,论及御将统军之能,足以与古之名将比肩,纵比之吴起、韩信亦不为过。先父与之同庚,曾以勇悍著称于世,不过若与曹操相比还是远远不及。世道不堪设想,幸乎当年父亲依附的是袁术,方有今日之江东,若父亲伊始便在曹操麾下,只恐如今我兄弟都成曹家的马前卒了。
平心而论,当世英雄之魁首非曹操莫属。这老贼占尽天时、奋寡击众、理乱至治,不佩服是不成的。可就这么个一等一的人物,晚年依旧不免过失——骄纵自大遂有赤壁之事,严刑酷法导致叛乱连生,猜忌成性屡致功臣惨死,立储闹出的波澜更是天下人尽知。纵有盖世之才,不能谨慎克己,到头来还是不能一匡天下。
戒之!戒之!日后千万不可重蹈他的覆辙……
孙权的眼光不可谓不犀利,他将曹操晚年的过失瞧得一清二楚。骄纵自大、严刑酷法、猜忌成性、立储不决,这些孙权都看清楚了。此时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决心开创一番帝业的同时也反复告诫自己将来不要犯这些错误。
但此刻他哪里想到,未来的他也将好大喜功导致将士枉死辽东,也会重用校事搞得朝廷上下人人自危,也会无端猜忌致使社稷重臣忧愤而死,立储问题上他更是一错再错,甚至狠心杀死自己儿子——曹操晚年的所有过失都将在他身上重演!
人啊,永远是看得清别人,却看不清自己……
刘备
重山远隔消息难通,曹操的死讯传到成都已经是二月末了。出乎所有人意料,汉中王刘备对曹操之死表现得格外痛心,甚至还派幕僚韩冉前往吊丧。蜀中官僚迷惘了,刘备与曹操可谓不共戴天,他们的主子之所以屡经流亡辗转半生,归根结底就是与曹操作对的结果。恐怕这世上没人能比刘备更恨曹操。
常言人生有起有落,可对刘备而言大起大落实在太快,令他无法接受。八年前他还仰人鼻息,年逾五旬仍为立锥之地发愁,满腔壮志仿佛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奢望。法正的到来简直似从天而降,蜀道雄关敞开了,川蜀肥沃之地仿佛一位相思已久的新娘等待着他去拥抱。
前后三年多的时间,他从刘璋手中抢过了益州,其间除了在雒城稍遇小挫、折了智士庞统,基本一帆风顺。好运自此开始,后来的事更像是一场美梦,侥幸也好、实力也罢,总之汉中被他拿到手了,硬生生从曹操虎口中拔了颗尖牙,何等快事?刘备越发笃定自己是受老天眷顾之人,他裂土分茅称雄西南半壁,毫不犹豫地把王者的冠冕戴到头上。关羽趁南阳叛乱挥师北上,水淹七军包围襄樊,中土豪杰闻风而动,当真是威震华夏、撼动天下!
可是……这一切仅仅维持了不到半年,短短半年之后这场美梦就破碎了,他从巅峰跌落到谷底。南郡、武陵、零陵全丢了,最倚重的大将关羽魂归幽冥,昔日盟友孙权向曹魏称臣。刘备又一次感觉自己被欺辱、被孤立了,除了那顶华而不实的王冠他什么都没捞到。
刘备与关羽不仅仅是普通的君臣关系,三十多年危难与共,早已结下胜过同胞手足的情谊。可如今生死相隔,刘备连扶着他尸身痛哭一场的机会都没有,身埋荆州、首葬洛阳,他所能做的也仅仅是为好兄弟在蜀中建一座衣冠冢,厚厚加封后人。而相较关羽之死,荆州陷落更令人无法接受。无耻小人、背信弃义、暗箭伤人、卑鄙无耻……他用一切恶毒的语言咒骂孙权,却不能不正视现实——江峡之险为敌所控,孙、曹的新同盟已经确立,夺回荆州太难了。
所以他要派人给曹操吊丧。吊丧不过是幌子,借此缓和关系才是真正目的。只要能把曹魏的天平拉向自己这边,甚至退一步讲,只要能在曹丕那里获得与孙权同等的关系,他就可以挟以自重与孙权讨价还价。哪怕讨不回原先的三郡,即使只有北边两郡,留个东路北伐的突破口也很不错了!
结果不如所愿,使者韩冉终究不敢轻入敌境,在上庸就落了脚,书信礼品由魏臣代为转上。曹丕完全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根本不领刘备的情。他倒不愧为曹操的儿子,老狐狸养下一只小狐狸。他洞悉此举用意,就是不给刘备台阶下,偏要让孙刘两家结死仇,他则作壁上观以待渔翁之利。一点儿斡旋的筹码都没有,这可怎么办?
拒绝使臣往来也罢了,韩冉回报的有关上庸的消息更令刘备气愤——先前他派刘封与蜀中旧将孟达镇守上庸三郡,他俩却因私人矛盾闹得水火不容。刘封自恃是刘备义子,作威作福压制蜀人;孟达又自认为是引刘备入蜀的功臣,不服刘封统辖;还有当地豪族首领申耽、申仪在其中挑拨离间谋取私利,最后竟闹到刘封擅自褫夺孟达兵权的地步。关羽困厄麦城之际上庸非但没派一个救兵,反而还在闹内讧。
刘封、孟达之事给刘备敲响了警钟,他深刻认识到自己心腹旧部与蜀人的矛盾还远远没有消解,无数祸患隐藏在身边。更为不利的是避居江陵的刘璋也落入孙权之手。孙权深知傀儡的作用,为其在秭归建立幕府、表奏其为益州牧,以此否定刘备统治益州的合法性,动摇蜀中人心。
刘备再不能坐视,开始与臣下讨论夺回荆州之策。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他帐下第一智囊法正又病倒了,形销骨立痰中带血,恐不久于人世。刘备前去探望,法正气息奄奄握着他的手,还不忘劝他慎重行事——
很显然,法正不赞成急于用武荆州。
刘备连连点头表示允诺,可心下并不安稳,特别是回到朝堂面对一干荆州文武之时,格外不踏实。虽然没人主动提荆州之事,但他们凄然的目光已说明了一切。
荆州丢不起!
刘备把自己关在宫中,整整一日不见任何人,独对着荆川地形图思索用兵之策。荆州幅员广袤、地形复杂,为天下之通衢冲要,西面重镇当属夷陵,若夷陵可下,则北可击襄樊,东可窥南郡,南部武陵等郡尽在掌握,荆州可复也。然而,现在的局势是孙权已把兵力布置于江峡,如何才能突破防御夺取夷陵呢?
他在地图上寻来找去,想在荆蜀江峡间找个可以稳妥驻兵之处。突然间,有一个突兀的地名出现在他视线中——白帝城!
“白帝城……白帝城……”刘备反复咕哝这地名,心中隐约感到一丝不祥——
昔日新莽末年,蜀军太守公孙述因巴郡鱼复县有白气腾空,以为是吉兆,在此筑城,命名“白帝城”。公孙述登基于成都,自号白帝,与光武帝争夺天下。谋士李熊为其谋划,以蜀地为根基、北据汉中,东下汉水以窥秦地,南顺江流以震荆扬。这策略与孔明之隆中对何其相似?
但公孙氏下场如何?荆州败绩,公孙述苦守蜀地王业偏安,最后汉军兵困成都,公孙述跃马一搏,勇则勇矣,终因寡不敌众殒命沙场,雄心壮志化为泡影……历史相似得可怕,我的策略与白帝公孙氏如出一辙,如今我也把荆州丢了!难道我要重蹈白帝覆辙,偏居蜀地等待灭亡?
白帝城……公孙述……难道这是注定的宿命?
刘备狠狠摇头,似乎要把这可怕想法甩出脑海。可这个预想偏偏挥之不去,反而变得更加真切——
我的情况比公孙述更糟糕!
公孙述本就是王莽一朝的蜀郡太守,可我却是从刘璋手中夺来蜀地,拿下汉中还不到一年。昔日刘焉父子之时蜀中士人就分东州、西州两派,我之心腹又是荆州之士。新人旧人、荆党蜀党,真如一团乱麻。最可信赖的当然是孔明为首的荆州士人,可荆州偏偏失守。这意味着什么?
潘濬乃我看重之人,零陵人士,还是尚书蒋琬的表弟,官居荆州治中,为人耿直中正;孙权袭取荆州时,他涕泪交横、伏床不起,但大哭一场之后还是降敌了。还有郝普,五年前孙权夺三郡他中计投降,但一听说荆州并未全失,又义无反顾回到我麾下;这次荆州完全失守,他又投降孙权,却再也不归了……为什么?因为荆州是他们的家,有他们的亲族、他们的田园。潘濬、郝普未尝不忠我,却更难舍故土。荆州人的根永远在荆州,如果失去家乡,他们便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岂能再全心辅佐我?
即便那些追随我多年的人就一定可靠吗?士仁乃幽州之将,自我在公孙瓒麾下时就追随左右,仅仅不忿于关羽权重,就束手降敌了;糜芳乃糜竺之弟,与我本有郎舅之亲,结果又怎样?
蜀中之士未全心归附,荆州之士若再一动摇,我就完了!
不行!荆州一定要夺回来,不但是给荆州之士一个交代,更为巩固我的王业!
想到这里刘备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劲,横下心继续观看地图;可当他的思绪随着墨笔勾画的地形畅想时,这股刚提上来的底气又渐渐泄了——
若想夺回荆州必须众兵压境。滚滚大江一泻千里,顺流而下固然容易,回来就难了。万一战事不利,逆流而上回师困难,大军横亘于江峡险地,孙权在后面趁势一掩杀,只恐半世心血毁于一旦!
风险太大,赌这一把要慎重啊……
如果舍弃荆州又当如何?只能在蜀地给荆州之士开辟第二故土,让他们身居高官、享受田产,但益州人答应吗?他们的田产、他们的前程又找谁要?他们能甘心让别人骑在头上?强权镇压固然有效一时,但不可能奏效一世。曹氏早就着手重用地方大族了,孙氏也已与江东郡望融合,我却还在搞重用心腹压制土人的把戏,比人家落后十几年,无异于兵戈未动先输一招。
长此以往,即便我能让荆州之士公正治国忠心保我,路也会越走越窄,国家将在压抑中走向沉沦。益州郡望大族被荆州人阻了前程,不会爱这个国家;地方乡绅更恨我,巴不得换个山高路远管不了他们的新主子,那时他们更逍遥;至于百姓,要以区区一州之地支撑一个朝廷,还要交赋、种地、打仗,实在太苦太累。
放弃的结果是,我能笼络住一批荆州死党,却将失去益州所有阶层的人心。只要他们竖起白旗,所有烦恼都解脱了!或许不断北伐征战能转移矛盾、避免沉沦,但蜀中之险固然把敌人挡在外面,也把自己封在了里面,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再说曹氏是容易对付的?关中秣马厉兵、陈仓易守难攻、栈道运粮不便,建功谈何容易?眼下比之孙权尚且不及,更不要提曹氏,以一州之力不断挑战四海之大,太难了……丧失人心基础,单单靠对外用武转移内部忧患,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内外交困,迟早要走向灭亡!
刘备绞尽脑汁看来看去,却觉左右都是死路,难觅一丝希望,而“白帝城”三字总在眼前晃来晃去。他终于烦了,索性不再看下去,将图卷一抛仰面躺倒,信手抓过榻边一面铜镜,郁闷地把玩着。
那镜子一闪一闪,照亮了他的脸——这曾是多么英俊的一张面孔啊,如今却两鬓如霜皱纹累累。风华正茂早成过眼云烟,光阴竟如此易逝。刘备又想起已经作古的老对头曹操,不禁叹息感慨——
唉!岁月不饶人……曹孟德,你痛痛快快走了,早晚我也要步你后尘。
如今我大可不必再自欺欺人,我这辈子最忌惮的人是你,但最佩服也是你。莫看刘某人出身低微,一般的人物还难入我之眼,唯独你绝对称得起是英雄。两攻徐州打得我丢盔弃甲,官渡之战奋寡击众、以弱震强;当阳长坂之役何等凶险?追兵遥遥可望,迟缓一步就没命了。即便有赤壁之胜,若非张松、法正引我入蜀,恐怕我还是逃不出你手心。你有你的霸道,我也有我的梦想,为仇作对乃是天经地义,我并不怨恨你……我恨的是老天爷,恨的是这世道!
你虽生于阉竖之家,好歹也是官宦门庭,蒙祖上恩荫进入仕途,天下未乱就已历任州郡、执掌一军,朝野上下小有名气。可是我呢?偏偏生在落魄人家,靠织席贩履惨淡营生,能走到今日我比你多吃了十倍的苦。你闲暇之时喜欢吟诗作赋、喜欢写文章,何等风雅!孙权闲暇之时酷爱游猎、与众将饮酒,何等快意!我闲暇之时又干些什么呢?其实我这辈子都在奔忙,哪里有无忧无虑之时?即便一时半刻无事可忙,也只是拾起老本行,取几条牦牛尾编些饰物。一是为解闷,二是要把亲手编的饰物送给士卒佩戴,让他们时时感到我关心他们。我手下精锐部队人人佩戴我为他们编制的白眊饰物,蜀人干脆叫他们“白眊兵”。你们有钱有粮,拥兵无数,恐怕不屑用这等小手段笼络人心吧?莫看我没读过多少书,但我也有我的处世之道。
或许你到死也没瞧得起我,在你眼中或许我只是个自不量力反复无常的好乱之徒。其实你不了解我……相比早年我过的那种低三下四黯淡穷困的日子,打败仗又算得了什么?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即便刘某人野心难成贻笑大方,好歹青史中记下了刘备这名字,总胜过籍籍无名的草鞋贩子吧?这么一想,我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鼠生厕中,则食污秽;鼠生官仓,则食积粟。这就譬如你我,你是官仓之鼠,衣食无缺自然可以清高,空谈什么“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是厕中之鼠,若要出人头地只能不择手段、反复无常。别瞧不起穷苦人,嫌他们昧良心丧节操,其实皆非本愿,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活着。所以在我眼中世上无可憎之人,我愿意与所有人做朋友,做不成朋友的只是没缘分罢了,要怪只能怪这个世道……
算了,你瞧得起我也好,瞧不起也罢,如今生死相隔,这些都已不重要了。倒是我由衷地羡慕你,至少你能安安稳稳了无牵挂地去,而且至死未称帝,保全了“汉室臣子”的最后一层面皮;你有一大群儿子可以择优立储,还有允文允武的义子可以用为股肱,更有数不清的社稷重臣共襄国政。而我呢?我的儿子尚是总角之童,我的干儿子是个麻烦,我手下群臣只一个诸葛亮能放心托以政事。我的最后归宿还不知什么样呢!
韩冉汇报说,你儿子在筹划称帝,这又把我难住了。我以匡扶汉室自居,如果汉室没了,我怎么办?只能自己称帝喽……身登九五是我平生之宿愿,可现在提这事简直像笑话。荆州丢得那么惨,如今满打满算不过一州之地,还要当天子、置百官、设后宫、封列侯,这个皇帝当不当有何区别,劳民动众空耗资财!可是没办法,要确保我这方势力名正言顺地存在下去,也只能走这条路。关羽已死、法正病笃,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必须给那些追随我多年的臣僚们一个交代,总得在有生之年给人家个开国元勋的名分吧?
当年我渴望富贵、渴望扬名天下,如今真走到这一步才明白什么叫骑虎难下。我一生屡战屡败越挫越勇,从来不曾气馁过,可最近也感觉累了、烦了、力不从心了。满怀壮志的时候总梦想仗剑走天涯,可当我真的疲惫的时候,才发现铸剑为犁已经成了奢望。内外交困千头万绪,叫我如何编这团乱麻?
没办法,人生本就是一条不归路,权力更是场无法自拔的游戏。既然一脚踏进来就只能身不由己地走下去,这一点你也深有感触吧?曹孟德,你若在天有灵千万要等着我,有朝一日我过去找你,到时候咱握手言和做朋友,再来一次煮酒论英雄……
想着想着,刘备竟酣酣睡去——他实在太累了!
曹操终于走了,可他也已经年至六旬。子曰“六十耳顺”,这个大半辈子都生活在曹操阴影下的男人走到了人生的楚河汉界上,丧失荆州、称帝立国、东征孙权,无数烦恼纠结。他也只能像曹操一样,如置身深夜般摸黑前行,直至生命终结的一刻……
人啊,咬紧牙关去迎战未知的一切吧!
卞太后
这是魏武王在洛阳的最后一晚,他的尸身安祥地睡在梓宫之中,棺椁已永远地封好,依照他生前的要求曹丕一定程度上遵行了薄葬的原则,河北的陵墓周围也没有修建太多礼制建筑,但依旧准备了不少金银珠宝,以及他生前使用过的佩剑、大戟等武器一同下葬;对于出殡仪式仪仗的要求更是近乎苛刻,务求隆重庄严,为此还命夏侯尚持节引导整个队伍。曹丕深信,先王丧礼一定会万众瞩目,一定会给普天之下所有人一个深刻的印象。而他就是这位不朽人物的传承者,不但传承了他的血统、他的权力,还传承着他不可侵犯的威严。而接下来一步,这种威严将会继续升华,乃至打破最后一道君臣的屏障,变得至高无上、唯我独尊!那一天就快到来了……
此时此刻,曹丕直挺挺跪在棺椁前,鄢陵侯曹彰、临淄侯曹植分别跪在他左右,以御史大夫华歆、谏议大夫董昭为首的群臣分别跪在两厢。油灯香烛照如白昼,连道影子都看不见,但这光明却未能照亮大家心中的阴郁,气氛与其说庄重,还不说是沉闷。已经一个月了,除了精神亢奋的魏王曹丕,所有人都快熬不住了,只盼着这一夜快快过去,结束这场漫长的丧事;以后的祸福暂且不管,先痛痛快快歇上几天才是最要紧的。眼泪早已流尽,没有人在哭泣,只有一声声疲劳的叹息。
梓宫西侧垂着一道薄薄的纱帘,王后卞氏也率领着诸位夫人守候在那里。虽说卞王后快六十岁,又新添丧夫之痛,打熬了这么多天,精神依旧很好。此时她眼光熠熠、神态祥和,时而伸手轻轻抚摸丈夫的棺椁,口中念念叨叨。但没人知道她在倾诉什么,连跪在她身边的侍女都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