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顿了顿,只是极短的时间,短到根本不足以容纳“思考”的存在,她也坐到了另一边,只不过身体侧着,右臂搭在桌子上,左手则放在膝头。
“那个时候……我的记忆已经不全了,所以也忘记了很多……重要的事情。”
“现在呢?”
“找回了一点吧,但是也不多。”
简短的问答之后是冗长的沉默,尽管华前一刻还在说自己如今的状态支撑不了太久,却也没有着急开口的意思。
她并没有说谎,早已被摧残的不成样子的意识,能撑十分钟已经是最理想的结果了。但如果只是对话的话,十分钟可以说太多了。
哦,不,打起来的话,只会更快吧。或许一分钟就结束了。
如今,这份时间倒是可以用在思考上,思考到底哪些话要说,到底哪些话要问。
思量了许久,大概有一两分钟吧,米凯尔也并没有催促她,只是任凭自己的手指在布满油腻的桌面上如浪潮般敲动着,直到华的声音再次响起。
“米凯尔,樱……她……”
华的声线努力聚拢着,终究连不成一片,也未能编织成一句完整的问句。但是也足够了,一长句话中,真正起到切实意义的,也不过是那几个关键词,只要报出那几个关键词,话语中所要表达的意思,也能一定程度上传递出来。
尤其是对于这么一件双方不久前才亲历过的事……
“她……”
米凯尔的神情依旧没有波动,可他沉寂了半响,最后也只吐出这么一个毫无意义的代词,而后便是缓慢又深重,近乎用尽全力的呼吸声。
气流自准入,又自口出,接下来是沉默的2.3秒,再之后则是米凯尔的声音:
“换一个话题吧。”
华横在膝头的左手猛然间攥紧。
“这件事,如何能就此揭过去呢……”
她还记得“死亡”来临前所看到的那一幕——以脖颈的断裂声作为噩梦的开始,那声音清脆中带着匪夷所思的穿透力,只是略一回想,就让人心中一突。“
她确实找回了很大一部分记忆,这两天的时间里,她也不住地在心底反问自己,曾经那些对于米凯尔模糊的、质疑的点,起码有一小半随着记忆的回归解开了,自己是否依旧有与他为敌的必要呢。
或许真的没有必要了吧——她不止一次地这么想。
可问题在于,樱的死终究还是让人觉得如鲠在喉,她不相信自己现有的记忆中的那个米凯尔会做出这样的事,如果不是记忆出了问题,那就是米凯尔已经不再是曾经的米凯尔了。但就算是五百年前,他也只是将阻挠他计划的凯文封印到量子之海,而在最后背叛了他的自己,也只不过是迎来了神音被击碎的惩罚,神音……这真的算得上惩罚吗?
更久远的记忆依旧不甚完整,但华有这样的印象,五万年前的米凯尔,远比五百年前的更加稚嫩也更加善良,所以……能够如此果决地杀死樱的米凯尔,真的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个米凯尔吗?
假若答案是否,那通过记忆得出的结论究竟还可不可信,这就是个很值得考虑的问题了。
那假若答案是肯定的呢?一切似乎也都不会有什么变化,如果樱的死不能得到解释的话……
不过,她还有第三个选项,只要一厢情愿地相信不久前发生在樱身上的只不过是五万年前那最后一战的重演,就不会有任何疑惑了。
一厢情愿的相信啊……华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了,就算她本人的情感想要这么做,她所背负的一切,五万年的历史、从上一个时代流传下来的使命、奉她为仙人的神州、还有在圣芙蕾雅短短不到三年时间所度过的时间,都已经不再允许她这么任性了。
“还是……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吧。”
米凯尔将这句话再次重复,虽然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但已经多少能感受到“恳求”的意味了。
“你……宁愿这样求我,也不愿意花同样多的音节来解释一下吗?”
米凯尔索性不再回答,他重心向后靠倒,椅子前腿离地,椅背与地面的夹角也迅速缩小,自然而然地,视线也投向了一无所有的天花板。
要继续追问下去吗?
华心中有些不忍,并非是不忍于揭晓某种真相,她只是……时隔许久许久,再一次于米凯尔身上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悲伤。
下唇被紧咬着,痛觉让意识更加清醒,羽渡尘真是神奇的东西,某种意义上甚至与理之权能有重合之处,就好像华此刻明明只是凭借羽渡尘显形的意识聚合物,却能感受到痛觉,牙齿再一用力,舌尖很快品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米凯尔……唔!”
追问的话才一开口,便被她自己掐断了。
米凯尔仍然没有任何动作,乍一看甚至像是在“引颈就戮”,可一道灵光在华脑海中闪过,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樱死了”,作为事实的这三个字,很难脱口而出么?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华原本笔直的上半身向前倾倒,两肘都搁在桌面上,双手支撑起自己的脑袋,与米凯尔之间的距离,也微不可察地拉近了一些。
“哒——”
似乎是听见了华的回应,米凯尔的椅子落回了原处,脑袋也跟着向前摇摆、垂下,而后再缓缓抬起。
四目相对,华先一步习惯性地偏过脑袋移开了视线。
“你为什么会选择放走琪亚娜?”
看着自己的身躯逐渐变得飘渺透明,华赶紧问出了这个问题。
米凯尔紧抿着嘴摇了摇头,右手食指轻轻点向了华。
“原来如此……”
话音还未尽散,米凯尔的面前已是空无一人,只有他摊开的掌心中漂浮着一片萎靡不振的羽毛。
“所以,你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我吗……米凯尔。”
…………
“放开我!”
芽衣不断扭动着身体,却怎么也无法从渡鸦手中挣脱,以至于显得这呵斥声可笑又无力。
“省点力气吧,就算你能从我这里逃走,难道还能逃得过米凯尔?老大不小的人了,神州那句话是……嗯,识时务者为俊杰,懂不懂啊!”
“嘁!”
芽衣冷哼了一声,身体倒是平静了下来,但渡鸦先一步眯起眼,全身的肌肉也紧绷了起来。
果不其然,下一刻到来的并非顺从与安静,而是短暂积蓄力量后的爆发,只不过渡鸦早有预料,手腕略微用力,“咔啪”一声,直接将芽衣的双臂掰脱臼了。
“啊!”
“都说了,少点挣扎,也能少吃点苦头,怎么就是不愿意听呢,唉……难道你现在冲过去,就能阻止他做些什么?别逗了!”
如果可以,芽衣一定会反驳,只是剧烈的疼痛让她根本开不了口。
“好了渡鸦,放开她吧。”
芽衣梗着脖子昂起头,那个不久前忽然消失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天台的边缘,懒洋洋地倚靠在栏杆上。
“放心,琪亚娜跑掉了。”
渡鸦在米凯尔发话的那一刻就及时松开了手,而米凯尔只是打了个响指,芽衣就觉得身上的疼痛完全消失了,柔和的风捧着她的身体,将她从粗糙的天台地面上扶了起来。
“好了,你走吧。”
“啊?”
“我说,你可以走了。因为我也要离开这里了。接下来你是去找琪亚娜也好,还是先联系神州太虚也好,请随意。不过,记住我先前和你说的那些话,既然你暂时不信,那就让逆熵的博士们去寻找解决方案吧,等你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到的时候,我就会重新出现在你面前……到那个时候,你也有资格知晓这个世界的真相了,尽管只是一小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