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余自小便干粗活儿,手劲极大,又因心智蔽塞,反应便总能出人意料。旁人若是见到幽壑暗渠中有双闪烁发亮的眼睛,定然会悚然生惧,甚至会撒腿就跑。
但有余与旁人不同,她既没有喊,也没有跑,猛地便伸手往里抓。
她一把薅住了头发似的东西,猛地一使劲,竟将里头不知是人是兽的生拖硬拽了出来。
这下闹出的动静太大了!湘姐儿和李狗儿唬了一跳,望过去一瞧,更是吓得贴墙站了起来,两人紧紧挨着,瞪圆了眼吓得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有余手里抓着个瘦得柴火棒一般的小孩儿,蓬头垢脸,褴褛的衣裳贴在身上,浑身湿漉漉的。他一被人从黑暗中拽到青天白日之下,便以手脚蹬地,疯狂挣扎,却还是被有余铁钳般的大手牢牢箍住。
排水渠与地下沟洫相连,一条条通向外城的护城河,里头深邃曲折,因生过逃犯躲在沟洫中的事儿,御街两边的沟渠洞口是装有铁栅栏的,里头还有一排排倒钩,便是防着有人从这沟渠里一路爬进大内去。若真有人敢匍匐而过,只怕会被钩得穿肠破肚。
但其他地方便没有这样奢侈的布置,平日里用几块石头堵上一半,雨天再搬开,便算用心了。杨柳东巷的排水洞也是如此,上回下雨时搬开的石头正好好地搁在一边,甚至都忘了堵回去。
“有…有余,你抓了个什…什么呐?”
湘姐儿与李狗儿惊骇下慢慢平复,慢慢地挪了过来。这小孩儿太瘦了,有余一只手便能将他摁住。他不甘而倔强地趴在地上,已经挣扎不动了,却还是喘着粗气,皲裂的手紧紧地扎进泥土里,即便力竭,也仍然不肯再被有余拖动一步。
他不仅衣不蔽体,一条瘦得皮包骨的腿还有些不自然地弯曲着。脸瘦脱了相,面皮贴于颊骨,深深凹了进去,还浑身都是污泥。湘姐儿壮起胆子去看他,却只看清一双大得令人心惊的眼,眼里透出的光,冷而凶。像彻骨的雪。
湘姐儿被他瞪了眼有些害怕,站起来往后缩了缩,李狗儿反倒已经“刷”地藏在她身后去了,探出了一个瑟瑟发抖的脑袋。
那人动弹不了,于是湘姐儿后来又忍不住好奇,复蹲下来,睁大两只眼去看地上的人。
李狗儿真是比湘姐儿还胆小,躲在湘姐儿身后好半天,才小声嘟囔着:“湘姐儿,他生得好怕人,别过去了。”
他把她往回拽了两下,没拽动,于是他一跺脚,竟把湘姐儿和有余撇下,自个爬出沟渠,撒丫子出去叫人了。
“娘!顾婶娘!有余逮住个贼偷儿!”
有余仍紧紧地抓着那孩子,像一只是成功抓住耗子的猫咪,天真憨傻的脸上带着求夸奖的傻笑。
沟渠里没有荫蔽,风拂影动,送来被屋檐分割的阳光,湘姐儿身上披着跳跃细碎的光影,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低下头来,皱起小眉头,软乎乎地问:“你是谁?做什么藏在这里?”
无人应答,这脏小孩由下而上地抬起眼,望了望干净、白皙还沐浴在光里的湘姐儿,眼睛因习惯了黑暗而被光刺出了泪,他又垂下了眼皮。
这人比有余还像个哑巴。
沉思片刻。
湘姐儿眯起眼,语气兴奋:“你跟我回家,我给你饼吃,再给你剃头!”
***
家里的狗爱捡东西还没掰正呢,沈渺怎么也想不到这坏习惯居然能有狗传人的迹象。
她不知道家里的事儿,还豪气万丈地在兰心书局中大肆采购。
她开店这么久以来,又悄然去钱庄兑了五十两银子,与先前攒的那些一起,深深地藏在了菜窖里。
如今不算手头上用于店铺运转的资金、日常开销的银钱,她已攒了上百两的积蓄了。
沈家的伙食和生活用度,早已渐渐变得宽裕了,吃肉不再是奢侈,也不会如从前一般,济哥儿写字都得在可循环利用的木板上写了。
谢祁在兰心书局的书架中流连,顺手取下一本书,对沈渺道:“曹魏时期有个玄学家叫何晏,他批注的《论语集注》最好,买了《论语》一定要再买一本他的集注,他在集注中汇集了汉魏无数大家对论语的注释与解读,读了以后,学起来事半功倍。”
若是旁人说这话,沈渺恐怕还要思考是不是真的需要,但谢祁这样常年稳居头名的学霸介绍的书目,那她便只有一个斩钉截铁的字:“买!”
“《孟子》也是如此。东汉赵岐有一本《孟子章句》,是存世最早的注本,他在书中极为注重字词训诂和文意疏通,学《孟子》必读此书才能融会贯通。”
“买买!”
“笔墨纸张便不多说了,方才宁大择选的也能用。但还需备上为纸张叠格用的界尺以及裁纸的书刀。不知济哥儿可有印章?若是没有,日后得空沈娘子可带他去刻一套章,石头也不必名贵,一般只需闲章角章与名章三方即可。因官家喜好书画与古籍,书院里便也开设了丹青课,七日上一次,有了印章,日后方便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