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夷不好意思地坐了下。
如此场景从外边放眼看,西屋的门框里,
大嫂端着敞开的食盒拘谨地坐在正中,两旁的一主一仆狼吞虎咽,一个劲地抬手往食盒里伸。
狠狠咬了口松软的蒸糕,太史筝忍不住夸道:“大嫂嫂做得吃食真好,这手艺都能开家糕饼铺了。”
“植筠媳妇,不嫌弃就好。我原先是在家糕饼铺做过工,可若说开家饼铺,还差得远。”
仓夷含羞地垂了眸,可她回的不是喜欢就好,而是不嫌弃。
言语中的卑微,像是低到了尘埃。纵使她身上有再多的闪光点,也再也难被人看见。
好在筝有双能瞧见美好的眼。她笑着说:“那嫂嫂什么时候想开家饼铺糕店,一定要让我来给嫂嫂投钱。这样我每天就能有吃不完的蒸糕,油糕油饼,以躺着数钱——”
一瞬间怔住不动,仓夷在未遇见崔植简之前,最大的梦想,就是靠自己的手艺开家面食店。
可她那漂泊易碎的人生,却叫她离这样梦越来越遥远。
好似遇见崔植简,嫁进伯爵府,从贫民孤女做上个贵子正妻,已花光了她所有好运。成了她最大的荣幸。可人该这样被定义吗?
仓夷回眸看向太史筝,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她想说声谢谢。却在开口时,斗胆应了声:“好,若还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让筝你来投这第一笔。”
再回过头,四方的院落囚困住屡屡天光,仓夷终究是被礼教裹挟的人。
她知自己不过是说说而已。
筝却笑了笑。
可在她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人能被禁锢住的,只有自己,“那就一言为定。”
话题结束在这里,银竹雅堂还是一片死寂。
东屋那头依旧没有动静,太史筝咽下蒸糕,这才问起:“忘了问嫂嫂,您来是有什么事吗?还是说得了消息,来瞧二郎?现下婆婆在里面守着,您可要进去看看?”
“二郎?二郎怎了?”
仓夷疑惑着摇摇头,“我原就是早起给植简做了蒸糕,想着给你和二郎也分些送来。以谢昨日你替我说话,最后还叫你挨了骂。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端着东西到了门口,我才想起今日你俩回门走了。只是一转身竟瞧听见你在这儿说话,我便又折了回来。”
“原是这般。”筝掏出手绢擦了擦手,安慰起仓夷来,“昨日的事,嫂嫂不必过意不去。那话是我要说的,事是我要干的,皆与嫂嫂无关。”
仓夷闻言觉得心里热乎。待她顺手扣起食盒,又随口问了声:“对了,你们今日怎回来的这么早?是出什么事了吗?”
筝没遮掩,原原本本将今日的事说给仓夷听。
仓夷听罢满目担忧,可这时候喻悦兰再气头上,连她也不敢进去探望,“竟出了这样的事。屋里我就不进去了,婆婆本就不待见我,瞧见我更是闹心。我还是等回去了炖些补品,明日给二郎送来补补。”
“也好,那就多谢大嫂嫂好意。”筝想她自己都被喻悦兰赶了出来,仓夷也别再去自讨没趣。
这次,换三人并肩而坐,盯着东屋沉默不语。
接连进去送药侍奉的使人,瞧见她们都是躲闪着离去,生怕被她们散发出的幽怨殃及。
“大嫂嫂,你说做人家的媳妇,怎么就这么难?比我从前在资善堂读的那些古书还要难……我本不指望婆婆能喜欢我,毕竟我俩认识的时间不长,可最起码也别这么讨厌我。若是能我敬着你,你爱着我,和谐相处。大家岂不都好?何必为难来为难去呢?”
筝又靠上门框,絮絮叨叨。
仓夷抱着食盒垂眸回道:“是啊,是挺难的。可其实婆婆这个样也不全怪她,她这辈子过得也挺难的……”
“大嫂嫂此话何意?”
仓夷话锋一转,筝好奇的神情呼之欲出,浮元子竖起了耳朵想要偷听。
仓夷却没抬头,廊前的光影撞在通往外头的露道上,她问:“二郎没给你说过吗?”
筝摇了头。
仓夷想了想,这些事她早晚会知道,告诉她也没什么,“我听植筹讲,婆婆的爹娘,在婆婆小的时候因为下人烧炭走水,死在了一场大火里。那年婆婆才十一岁,当时家中便只剩下了婆婆和七岁的舅爷两个人相依为命。想想那么大的家业,一时间落在两个娃娃身上,谁能不眼红呢?”
“婆婆爹娘头七都没过,各屋的宗亲便打起了他们的注意,想着法的要让婆婆和舅爷分离。”
“婆婆当年为了保住舅爷,保住外祖留下来的东西。孤身一人拿着早前两家祖辈定下来的婚书,来伯府寻了祖父的帮助。祖父那时候什么也没说,也没提两家婚约的事。他只派了个老掌事,跟着婆婆回了喻家。”
“老掌事就一点点教婆婆管家、理账,治下。祖父这是全然把命运交给了婆婆自己。没想到,面对着那些虎视眈眈,面目可憎的亲戚,婆婆最后竟真让他们自觉无机可乘,知难而退了。”
“或许就是从那时起,婆婆才从一个柔弱的小娘子,变成了今天这副强悍的模样。可不强悍,又怎么对付更强悍的他们呢?虽说婆婆是刻薄刁蛮,不讲道理了些,但我却也挺敬佩婆婆身上那份豁出去一切的勇气。她总是那么无所顾忌的,去维护自己爱的人。”
“所以筝,你也别怪她。婆婆啊,是太怕失去。总想着把什么东西都握在手里。”她啊,便没有那份勇气。
仓夷想起了自己,想起了那与喻悦兰有着许多相似之处的过去。只是,她却为何一败涂地?
话音落去,西屋下无人言语。
仓夷瞧了瞧身旁的太史筝此刻竟面露难色,赶忙缓解气氛道:“不过现在好了。喻家保住了家产,婆婆嫁给了家翁,当起了喻淑人。舅爷也得了荫补做了殿中侍御史,虽是个七品的小官,但也总算是安稳下来了。现下呢,二郎又娶了你这么好的媳妇,婆婆的日子总算熬出头了。”
熬,熬…出头了?
但瞧这气氛越来越沉重,筝的面色也越来越难看……
“大嫂嫂,婆婆原来这么惨啊……”筝闷着头,开始反复回想起自己昨天的所作所为,以及今天的“胡作非为”。她怕是午夜梦回都要大骂自己的程度。
我真该死啊——
而后,不知过了多久,大抵是一两个时辰,东屋内终于传来一句:“二郎,我的儿。你终于醒了,可担心死娘了,儿快瞧瞧那什么小人可还在?”惹得筝腾地起身朝东屋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