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万卡—该隐(1 / 2)

他原名伊凡-马卡罗夫,斯杰班哥哥第一次看见他时,给他取了个绰号:万卡-该隐。其实,无论是伊凡所特有的那种调皮的习性,还是他那种玩世不恭、老实说又相当令人讨厌的诙谐,和真正的万卡-该隐1这样的名声,都是名不符实的,但是这个胡乱地起的绰号一经提出,人们也就胡乱地接受下来。

1万卡是伊凡的卑称。该隐是。圣经,故事中杀死亲兄弟的凶手。耶和华因此罚他永远流浪。

就职业来说,他是个理发匠。两年前,他一出师,主人便叫他出外去挣代役金。可是两年来,他没有缴一文钱代役金,因此主人决定调他回乡下来。一天早上,仆人报告母亲,理发匠伊凡在女仆室待命。

“啊!亲爱的!欢迎欢迎!好小子,你干吗不缴代役金?”母亲对他寒暄说。

但伊凡避而不答,满不在乎地走到太太面前说:

“太太!请允许我吻您的手儿。”

“滚开流氓!你们看,他倒想演滑稽戏啦!说,你为什么不缴代役金?”

“承您的情,太太,我本该万分荣幸地缴纳代役金,可是,说实在的,我自己要钱用。”

“我让你烂死在乡下。教你在太太面前演滑稽戏!我倒要看看你怎样‘自己要钱用’的!”

“您看着办吧。我就在这里美美地过一辈子好啦。”

“啐,你这个贱种!万万没想到!”

“美兮,笨猪儿1。役碰到耳朵,算不得打耳光!非常感谢您的宠爱!”

1法语:“谢谢旧安”的谐音。

母亲惊讶得目瞪口呆。从这一连串不三不四的插科打诨的谈吐里,她只明白了一点:一有机会便应当把这个站在她面前的人送去当兵,再同他理论下去,只能招来更大的意想不到的不快。

“滚!”她大喝一声,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同时立即明智地退却了。

“热-吾-费李西特1。来过的人还没到2。请您放心,我不想领情。”

1法语:jevousfelicite,意为:我恭喜您。

2这几句颠三倒四的话,貌似插科打诨;实际上是对主子的一种反击:走不走由我(“来过的人还没到”),你如果打我(上文“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我可不是好欺负的(“我不想领情”)。

总之,他刚迈出第一步就表明他在红果庄的生涯将是与众不同的,谁也不怀疑他以后会遇到不幸。

他的外表可说丑怪已极。瘦高的个儿,细长的双腿支撑着窄而短的躯干,他不住地晃荡着身子,两腿好象被压得发软,支持不住躯干似的。和身量很不相称的小脑袋,憔悴的、刀刃型的窄脸,长长的、黄里泛白的头发,无神的蓝眼睛(仿佛是两个空洞),薄薄的、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不住地晃动的、猩猩式的长手臂,加上摇摇摆摆、高一脚低一脚的步伐(好象他不是在走路,而是在跳舞)——这一切证明他身上存在着某种近似“无责任能力”1的不正常的状态。他回来的时候穿一件白麻布衬衣,下摆也不塞进裤腰里,还带来了一架手风琴;他把它放在门廊里。

1法律名词:因神经错乱而没有能力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这他是怎么说的?‘热-吾-费李西特’下面还说了些什么来着?”母亲追忆着他的话,回到女仆室,伫立在窗前,想看看这位滑稽大王要到哪里去。“姑娘们,他是怎么说的?”

“‘来过的人还没到’,”一个丫环提示道。

“这小丑,他倒想得出!”

“他看见您举手要打他,就用这话警告您:别动手动脚。”女管家阿库丽娜解释说,她因为自己在我家居于特殊地位,所以对母亲说话不太拘束。

“他等着吧!你们看!看!这流氓跳舞啦!简直不是走路,是跳舞!天啦!他好象在拉手风琴!你们快去,快去,把他的手风琴夺过来!”

一个丫环跑去执行命令,母亲留在窗前观看事情的发展。不大一会工夫,被派去的丫环已经赶上滑稽大王,她急步走着走着,一把从他手里抢过手风琴,转身飞奔而去。伊凡拔腿追赶,但是不幸,他的腿有毛病,踉踉跄跄,终于一跤栽倒在地。

“你们看!你们看!栽倒了!喂,丑八怪!你干吗呀?蹭痒痒吗?摔碎了腰子吗,下流货?”母亲叫喊着,观赏着窗外抢呀追听的一幕,忘了自己刚才的愤怒。

丫环拿来了手风琴;但楼梯上随即响起了脚步声。母亲听见这脚步声,急忙抓起手风琴,从女仆室跑了出去。

“太不象话!”滑稽大王转身来到女仆室,放开嗓门,大声怒号“简直是拦路抢劫!我也真傻,离开莫斯科的时候,我还以为太太叫我来,会对我说;伊凡,给我拉个曲子吧!”

丫环们一拥而上,簇拥着把他送走了。接着,车夫阿连皮(他兼任庄园里的打手职务),象俗话所说,狠狠地揍了莫斯科客人一顿。

当天,母亲在吃午饭时说:

“又来了一个现成的丘八。看一阵再说,要是不行,不等征兵期我就把他送去当兵。”

就在这次午饭席上,斯杰班哥哥给客人取了万卡-该隐这个绰号,这很合大家的口味,因此立刻通行开了。然而,对于斯杰班来说,他的杜撰却遭到了回敬。晚上,他遇到伊凡,便用他素常使用的不拘形迹的口吻问道:

“怎么样,万卡-该隐,他们刚才给你洗了个痛快的蒸汽澡吧1?”

1俄国人洗蒸汽浴时,用桦树条抽打身子。这里指挨打。

伊凡听到这个新绰号,始而惊讶,继而恍然大悟,原来少爷象他一样,也是个滑稽人物。

“万卡-该隐为什么?我和该隐有啥关系?”他反问。“少爷,我叫伊凡-马卡罗夫,可是您呢,不管叫得对不对,你爹你娘总是尊称你斯焦普卡蠢货!”

善于经营的地主往往教家奴学一门手艺以满足家庭生活的需要,而各种手艺中数理发这一行最没有出息。代役制的农奴理发匠很少是老老实实的缴租人。他们年纪轻轻就被轻便的活儿、与顾客的粗俗的胡扯腐蚀坏了。因此,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几乎经常在莫斯科城里荡来荡去,没个固定的位置。

他们中间酗酒并不特别普遍。但是,游手好闲、油嘴滑舌、热中于搞各种不体面的“订货”却是他们最主要的特点。他们形容枯槁,衣衫褴褛,游街串巷,忙于撮合拉纤,为他人物色“姑娘”而且只要能满足萍水相逢的“订货人”的欲望,即便有累断腰骨的风险,也在所不惜。最突出的是:尽管这种“订货”的报酬相当丰厚,他们却永远身无分文。或者,说得更清楚一点,他们拿到报酬后,立刻跑到附近的小馆子里,将这些零票子左一张右一张胡乱地花个精光。总之,地主将他们看做不可救药的人物。因此,如果地主决定把家奴的男孩送去学理发手艺,那一定是因为家里需要的各种手艺人早已一应俱全了的缘故。

在农村里,理发业和别的行业的区别更加显著。纺织工、靴匠、裁缝,各司其职,工作固定,可是理发师几乎根本用不着。拿我们家来说吧,唯一用得着万卡-该隐的手艺的,是为父亲理发和刮脸,但是他的侍仆柯隆可以出色地施行这种奥妙的手术,父亲大可不必将自己交到那个天知道他存着什么心眼儿的骗子手上。因此,得为万卡-该隐另外安排一件工作,叫他经常吃点苦头。不用说母亲正在为这事操心,因为她决不能让任何一个家奴吃闲饭。

可是要办好这件事颇不简单。万卡-该隐干什么活儿都不适当。让他留在家里给柯隆当下手吧,天天见面,叫人讨厌,说不定他还会干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来;派他做个助手,牧放牲口吧,他也会干坏事:不是丢失牲口,就是偷挤牛奶。母亲考虑来考虑去,终于拿定主意:好在割草期到了,就派万卡-该隐去割草吧。这天晚上,费陀特村长来请示工作,她立刻把自己的想法对他讲了。

“他恐怕连镰刀也不会拿,”费陀特说“就是他难办。”

“现在不会,拿拿就会了。你只要多请他吃鞭子,他就学得快。”

“话是这样说你请他吃鞭子,他举起镰刀向你”“唔,上帝是慈悲的愿上帝保佑你!”

但是第二天早上,母亲刚向窗外投了一瞥,立刻看到万卡-该隐在院子里大摇大摆、悠哉游哉地闲逛。

“万卡为什么不去割草?”她转身问女管家。

“他根本没去。”

“把这个下流货叫来!”

“太太,您最好别同他打交道!”

“不,不把他叫来马上叫来!”

几分钟之后,女仆室里响起一片照例的叫骂声。

“好小子,你怎么不去割草?”母亲喝道。

“对不住,太太!‘喂,要理发、刮脸、放血的1,请上这儿来,’我干的是这一行,可您派我去耍镰刀!难道体面的老爷太太们是这样办事的吗?”

1旧时理发师兼做放血的外科行当。

“呸,混账东西!他竟敢跟我开玩笑给我马上滚到阿连皮那儿去!让他照前两天那样治治你。”

“一天下两场雨昨天揍了,今天又揍这你得再想想,太太。”

上次见面的情形想必已经提醒母亲,她和万卡-该隐今后还会不断发生冲突,对此她本应有所提防,但是,农奴主无往而不胜的实践使她习惯于奴隶对她的绝对服从,因此这一次听到他的回答,竟使她瞠目结舌、惊慌失措地呆立在这个桀骜不驯的奴隶面前,仿佛遭到了突然袭击。

“别人家是怎样办的呢?”她脑子里转着念头“难道大家都是这样的吗?在燕麦村安菲莎家里她是怎样对付这种事的呢?”

不言而喻,到头来伊凡还是挨了打,但母亲却决定暂时不再同万卡-该隐照面,等地里的活儿稍为空一点,立刻送他上征兵处。

“在这段期间里,我要听凭上天的安排,”她对阿库丽娜说“让天上的父来评判,该把我怎样就怎样吧!天上的父高兴——就保护我,不高兴——就将我交给这个下流货,任他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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