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想用谋逆的罪名与宁澹做交易,让他保守西伊州的秘密让出功名,结果收到了父皇病重的消息。太子心知这是个绝佳的机会——父皇病中无力追究自己那点失责,而自己若是能趁此时机替父皇打理朝政,得到父皇的赏识,等到这段时间过了,父皇惦念着他的功绩,也不会再治罪。
而且,父皇不在朝中,他还能借机惩治宁澹,实在是一石二鸟。
想着这些,太子又恢复冷静,抬手在龙椅上一拍。
“大胆。若无可禀报之事,便到了你们认罪伏法的时候。罪臣宁澹,还不下跪!”
僵持之际,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太子训话之时,何人无诏擅闯?
“大胆——”太子正待发怒,忽而想到什么,面上的皮肉一抽,霎时在龙椅上坐立不安一般,险些滑倒下来。
过不多时,皇帝迈步而入,步伐沉稳矫健,哪有重病的模样。
“小渊何罪之有,朕竟不知。”
皇帝面色难看,对着宁澹时,强行挤出一丝和蔼。
太子颤颤巍巍走近,在皇帝面前跪伏:“父皇,是这般情形……”
话未落音,太子肩上被一只明黄足靴狠狠踹了一脚,翻了几个滚仰倒在地。
“滚下去!”
怒喝声中,太子抖抖索索离开,冷汗如雨。
踢踹的动作太大,皇帝的外袍有些凌乱,露出些许寝衣衣领,看得出来是匆忙赶来,否则太子也不会无知无觉。
皇帝身旁的大太监已经领着人将殿内重新收拾一番,甚至搬出几张木椅。
看来他们不仅不必下跪,还能被赐座。
从进京到现在,两个时辰之中,跌宕起伏,好在有惊无险。
然而眼下的情形,显然不可能当真坐下来长篇累牍地报告,天家还有家事要处理。
魏渔将整理好的卷宗留在桌上供陛下翻阅,便眼观鼻鼻观心,躬身告辞。
沈遥凌也识眼色地打算跟着离开,却被宁澹叫住。
“陛下,臣与遥凌有一事要当面向陛下请奏。”
沈遥凌微顿,看了看宁澹的面色,终究什么都没说,留了下来。
四周门扉牢牢掩上,宁澹端出一块软布包着的四方匣子,放在桌上,凝神好一会儿,才抬手抽开。
沈遥凌也是第一回,看见了这匣中物的全貌。
在回大偃的路上,沈遥凌也曾好奇过,然而宁澹只是嘱咐她,等到有一日将此匣启封之时,记得要站在他身边陪他一同看,但也要记得,蒙上一半眼睛再看。
沈遥凌没有蒙眼,却站得离宁澹更近了些,近到几乎能感觉到彼此的体温。
匣中是一颗头骨,上面有无数穿透伤痕,大大小小的孔洞残缺不全,似乎是曾有钉子、锁链钩入其中,甚至,还有可能是在人还活着的时候留下的伤痕。
宁澹打开匣子,双膝落地。沈遥凌同他一起跪下,在交叠的衣袖下悄悄握住他的手。
“深入北戎王宫之后,臣在北戎王的寝殿中发现了一些可疑之物,似与当年的腾骑将军有关。臣按迹循踪,最终在北戎一口用来镇压恶鬼的旱井中找到了腾骑将军的头骨。看来,数十年来,北戎人一直将腾骑将军当做极具威慑力的恶鬼一般镇压着,不惜用尽无数酷刑。”
宁澹讲述的语调平淡,声线平稳,好似在表述着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
然而,沈遥凌却感觉得到,他握着自己的手很紧,紧到好似只要松开一丝间隙,他就会失去支撑自己的冷静。
宁澹未曾提及一句,然而,每一个字都是在为当年的腾骑将军澄清。
被敌人当做震世恶鬼重重锁在地下的将军,死后却被怀疑为里通外国的叛贼,亲人离散,直到数十年之后,污名仍未洗消。
世上仅有的还记着他的几个人,该会有如何的痛苦。
不顾手指被攥至疼痛,沈遥凌仍然用尽全力反握回去。
她悄悄抬眼,觑向皇帝。
皇帝并无余力发觉她的打量,他面色震然,手指颤了好几回,才扶住那青铜方匣的边缘。
良久之后。
皇帝终于枯涩出声:“朕,知道了。腾骑将军今日荣归故里,可得安息。”
宁澹跪伏在地,拜了一揖,站起身。
“臣别无旁事,先行告退。”
他拉着沈遥凌的手仍未松开,由着沈遥凌牵住他转身。
走到门边,皇帝唤了他一声。
宁澹也不知听没听见,沈遥凌停住步子,他便也跟着停了。
皇帝眸色极其复杂,看着牵在一处的两人,又沉默了好半晌,才轻声道。
“是朕,对不住你们。”
宁澹抬步离去。
雨已经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