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等闲平地起波澜(1 / 1)

此后数月,除了东面激烈交锋的晋国、契丹与燕国,天下间其余国家似乎没什么大动静。可是李云昭知道,这不过是风雨晦冥前的一线天光。在天下这波澜壮阔的棋局上,命运的轮盘逐渐开始转动——有多少人各怀心思、争先恐后地等待着落子?又有多少人真的能够明哲保身,退出这一场一眼瞧去望不见头的斗争?

她打起精神批完了今日的折子,看着旁边为她研磨的妙成天穿着单薄,下意识提醒她冬日清寒,添件衣裳。

她推门而出,远远近近的飞檐重阁下悬着清泠泠的冰凌,寒梅悄无声息地铺就满阶的红玉。瑶姬拿着未拆开的信件走来,秀眉上挑,揶揄似的朝她笑笑。一边往门上贴对联的姬如雪见了,低下头唇角微勾。

李云昭想板起脸凶她们一通,但最后却忍不住笑了。

她知道这一定是李存勖的来信。他那边虽然连连告捷,但前线战事总是紧张的,也难为他总能抽出时间给她写信。写金戈铁马,写边塞风光,写相思情长。

他不知道:就算信中只提兵鼓金革之事,她心中也是无限欢喜。

春节过后不久就是真正的春日了。李云昭听了下属报上来的“青城山火灵芝现世”的消息,一下子回忆起某些丢人现眼的往事,脸上神色难以言喻。

瑶姬道:“确实难得,”微侧过脸对李云昭,“若是取来给你服下,你的内力修为定当再进一步,届时恐怕不会输给你那王兄……唔,你脸色有些差,身上不舒服么?”伸手过来要为她搭脉。

李云昭摇摇头婉拒她的好意,敛容一思索:渝州分舵刚刚落成,那里的人手武功不够。九天圣姬均有要务在外,身边侍女中数姬如雪最精明能干,武功也不比诸圣姬差多少,当即决定把这桩差事交给了她。

这时的她还不知晓自己这一无心之举,撮合了怎样的一对乱世爱侣。

同样地,她也没有料到姬如雪会失手。

她一言不发地听完了姬如雪言简意赅的禀报,心知碰上了玄冥教的人和神秘的武功不错的无名少年,姬如雪已做的很好,只是千年火灵芝终归是没了,不责罚她一下说不过去。

姬如雪一时心中栗六,低下头静候女帝发落。瑶姬突然站起身,掀开珠帘笑道:“自你服下火灵芝至今日,还没过一月。若是现在取出你心头热血,药效虽不及火灵芝,但也差不太离。”

李云昭还没来得及思考素日温和可亲的阿姐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便见姬如雪毫不犹豫地取出匕首刺向胸口,她一句“雪儿”来不及出口,仓促拔下乌发间一根金簪,运力掷出,打落了姬如雪的匕首。

“……罚你去玄冰洞面壁思过,下去罢。还有,阿姐她是在诓你,下回不可如此伤残自身。”玄冰洞奇寒难耐,逼人运功不辍,适合姬如雪消化药效。

命姬如雪退下后,她向瑶姬投去责备一眼。瑶姬微微一笑:“昭昭真是心善。只是你也听得出,雪儿对那无名小子袒护得很,我只是担心她年纪轻见识浅,轻易对外头人动了心,忘了自己是幻音坊的人,是岐国的人,所以才和你扮红白脸试一试她。”

“……阿姐,以后不可如此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相信雪儿,她也决计不会背叛我。”对待姬如雪这样一手带出来的姑娘,李云昭总带着一副柔软心肠。

“好啦,依你便是。只是时隔八年,江湖上终于又有了些龙泉的线索。雪儿遇上的那小子,似乎和八年前带走龙泉宝剑的阳叔子颇有渊源。这不,冥帝闭关,孟婆掌教,竟派了五大阎君一同赶赴渝州。还有通文馆,背地里也蠢蠢欲动呢。”瑶姬弯腰捡起地上的簪子,用手帕擦了擦,重给李云昭簪上。

李云昭扶了一下簪子:“玄冥教正通缉那个和龙泉宝藏有关的少年,我叫底下的人设法取一幅画像来,让雪儿瞧瞧是不是她那救命恩人。如果是,那便再辛苦她一回,把那少年请回幻音坊罢。”

下属呈上了玄冥教的通缉令,李云昭和瑶姬只瞧了一眼,同时惊道:“竟是他么!”两人对望一眼,李云昭奇道:“怎么,阿姐你也见过他么?”

瑶姬拂袖叫下属退下,才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便是昭宗第十一子李星云,青城山,阳叔子……原来如此,哼哼,真是叫我好找。”

李云昭道:“十一子?先帝不是只有十个皇子么?”

瑶姬简略解释了几句:“他上头还有一个哥哥,只是生母出身低微,又为中宫所恶,早早地被发落了。只是到底是皇帝的儿子,宗谱之上还是会记录他一笔。”反问李云昭,“那你是何时见过李星云?”

李云昭道:“当时我同存勖往青城山游玩……咳,恰巧碰见李星云,可惜那时我并不知晓他身份。”至于是在何等情态下遇见,就不必细细说给阿姐听了。

瑶姬颔首:“原来如此。既然我们已知晓李星云的存在,当然不能坐视不理。接下来你想如何行事?”

李云昭一怔,她本来侧身抵头卧在榻上,因为这个问题坐起了身子,辗转踱步。她若是忠心臣子,这会儿应当尊奉正朔,全心全意助李星云登基称帝,剿灭叛贼朱温。可是……李星云除了正统之名,还有什么呢?她兄妹俩裂土封王,经营岐国十余年,凭什么对这一毛头小子俯首称臣?

她脑海中快速闪过一个念头:这乱世之中,天子之位,也许不是什么有才有德者居之,而是……兵强马壮者当之!即便那李星云胸中有十万甲兵,但只要手上没一兵一卒,也只能为之奈何。

她悚然一惊,无意间明悉了自己的隐秘心思。兵强马壮……原来她觉得那个位置,合该是王兄或是存勖的。她既已想到这里,便忍不住多想一层:这二人她都很熟悉的,英明神武,体恤百姓,能征善战,又都得了赐姓,有李唐宗室之名,对天下间心向大唐的百姓也有个交代。

只有两桩事不成:皇帝只能有一个,而这俩人心气都高得很,即便她全力在其中斡旋,他们会忍住不为此争上一争,斗上一斗?还有,不良帅……李星云在一日,他便一日不能容得他人称帝。

她心底百转千回,面上神情却一片平静,走到屏风旁抚摸上头的寒塘鹤影,簌簌细雪。只是瑶姬太了解她,她手底无意识地抽出了屏风上的银丝把玩,分明是心中有事。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过了半盏茶工夫,李云昭才道:“……我要去见见那李星云。”他若是有天纵之才,济世之怀,那么辅佐他也能接受。王兄和存勖爱惜名声,大约也不会明着向李星云下手。

“不,现在你不能去。”瑶姬否定道,“现在去见他显得忒谄媚,你怎能这般自低身份?我们就假作不知他的身世,仍派雪儿去把他带回来。”

李云昭担忧道:“雪儿一个怕是有些势薄力孤。我给她一块令牌,让她去调动渝州分舵的弟子听候差遣。若再不成……便派梵音天去罢。”

瑶姬咳了一声,李云昭立刻会意:“……我会叫梵音天注意着点,对李星云礼数周全,态度端正。”虽说瑶姬对这同宗后生好似满不在乎,但梵音天要真非礼轻薄了他,必然会重重受罚。

“悬赏前朝余孽李星云,死生不论……”李云昭将手中悬赏令读完,随手一抛,冷笑道,“玄冥教将李星云的身份弄得人尽皆知,对他们能有什么好处?如今这小子身价水涨船高,通文馆那位怕也想来分一杯羹呢。”

她吩咐左右:“传令梵音天,把李星云请到幻音坊,不许伤他一根汗毛。还有,准备一下,我要面见岐王。”她说这话时神色端凝,真教人以为岐王和女帝是两个人。

瑶姬不给面子噗嗤笑出声,两旁的侍女将面纱向上拉了拉,极力忍住不笑。

瑶姬笑了一会儿,忽而正色道:“昭昭,你要记得,你不是在扮演岐王,你就是岐王。”

李云昭葱白五指抚上那一套王服装束,轻弹腰间缀饰的两套佩玉,冲牙和两璜相触,铿锵悦耳。她轻柔开口:“不。这一套行头终归是要还给王兄的。”

她的目光那样坚定,像是茫茫落雪压不垮的俊挺青松,叫瑶姬咽下了喉咙间的劝说之辞,只想着:再等等罢,等有一日将我的心事和盘托出。

李嗣源也看过了玄冥教的通缉令,若有所思:“真是想不到啊,李星云竟然会有这种背景。”李存忠一拍胸膛,进言道:“圣主,要不我去把他抓回来?”

李嗣源责备他:“九弟你开什么玩笑?抓?人家是龙种,金贵着呢!咱们得说‘请’。”李存忠埋下头称是。

李嗣源续道:“况且这件事怕是已经天下皆知了,李星云奇货可居,不是我通文馆一家能消化得了的。”李存忠道:“那您的意思?”

李嗣源突然眼皮一翻,朝李存忠李存孝背后看去,两人当即转身,但见一俊秀青年步履轻快,漫步而来。李嗣源仰天一笑:“哈哈哈,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递来枕头啊。”

李存忠和李存孝不识岐王,以为是敌非友。李存忠喝道:“十弟!”

李存孝高大凶猛,愚鲁憨厚,极听从李存忠的话,双臂一展,拦住了李云昭的去路。李云昭恍若未见,又走上前几步。李存孝大吼一声,冲上来挥拳就打,殊不知李云昭修炼的幻音诀最是敏捷轻巧,她几下小巧腾挪躲开拳路后一跃而起,在李存孝脑袋上重重借力一踹,轻飘飘落在他背后。

李存孝左看右看不见人影,转头看见李云昭缓步而去,一个大踏步冲到她身后,挥拳下击,这一记极为沉重,落到地上尘埃四散,烟云蔽目。可众人拂去眼前飞灰一看,那青年若无其事,已走上高台与李嗣源仅十步之遥。

李存孝号称天下第一猛,今日连连受挫心有不甘,跳上高台又是一掌拍下。这回李云昭不闪不避,右掌上翻接住了这一掌。她于武学一道天赋异禀,年纪虽轻内力修为却极精深,未出全力便能轻松抵消这一掌威力。

李嗣源睁开他那不大的眼睛,心道:没想到她的功夫竟到了这个地步。二弟啊二弟,你可真会给自己找媳妇儿。

李存勖是李克用亲子,李克用待他本就重视爱护,若叫李存勖再娶了这个厉害女人,那可真是如虎添翼,惹人不快。

李嗣源命李存忠李存孝退下,嘴上假惺惺奉承两句:“我十弟号称天下第一猛,可在你手里却像孩童一样被戏耍,真不愧是岐王呐。”

李云昭知他言不由衷,也和他客套客套:“老兄客气了。”

“想当年朱温为了争霸天下,叫他那个宝贝儿子搞出个玄冥教来。岐王你随即用女帝的名号组建了幻音坊,而我义父晋王迫于形势,这才命我创立通文馆以自保。我们三大门派明争暗斗这么多年,今日岐王却单枪匹马来到我这通文馆,不知所为何事啊?”

李云昭觉得他明知故问:“专为李星云而来。之前玄冥教大张旗鼓地捉阳叔子抢龙泉剑,现在真正的李唐后裔出世,他们只挂了个通缉令就偃旗息鼓了,你说怪不怪?”

李嗣源哼了一声,瞟了她一眼:“他们不过是想坐山观虎斗,等你我斗个两败俱伤,他们好坐收渔利罢了。”

李云昭笑道:“你不会让他们得偿所愿罢?”

李嗣源并不直接答复:“一个巴掌拍不响,幻音坊和通文馆作对又不是什么秘密。”

李云昭豪爽道:“我现在就可以命令幻音坊和通文馆通力合作,只是……”她话锋一转,将问题抛了回去,“一个巴掌拍不响。通文馆这边,圣主要不要请示一下晋王?”

“我义父常年闭关,通文馆的事由我做主,不劳岐王操心,请——”

李云昭一笑入座,李嗣源亲自为她斟茶。李云昭晃了晃茶盏,漾碎了自己清明的倒影。李嗣源道:“李星云身份曝光,依岐王看,这件事是谁捅出来的呢?”

李云昭睫羽上飞,随即低眉作思考状。将李星云身份公之于众的确实是玄冥教,可将李星云身份揭露出去的却是另有其人。

当她在幻音坊内提出这个疑点时,阿姐一口咬定必然是不良帅。她相信阿姐的判断,可如今江湖上还没有什么不良人踪迹,她若直言相告,不是让李嗣源怀疑她在空穴来风,就是暗查她消息何来。

她排除掉一个错误答案:“肯定不是玄冥教。朱温老贼杀了人家全家,若是知道有这条漏网之鱼,焉能忍到今日才动手?”

李嗣源不信她不知情,但也知她不会对自己推心置腹,便道:“对了,幻音坊派去找阳叔子和龙泉剑的人,还没回来罢?”

李云昭放下手中茶盏,声转冷厉:“怎么,是你派人干的?”有段日子雪儿的来信中断,显然是遇上了大麻烦。只是后来她在信中绝口不提,只说被掳去了终南山藏兵谷,险些遭遇不测。难道这其中,竟也有通文馆的手笔么!?

“岐王稍安勿躁,我派去的人,也没有回来呢。”

李云昭放下心来:“哦?那就是玄冥教干的了?”

李嗣源嗤笑道:“玄冥教要是得手了,现在还会这么老实么?”

“那倒是有意思了,”李云昭举起茶盏吹了吹浮沫,“你是说幻音坊,通文馆,玄冥教三方皆受损。不应该啊,那总得有一方收益罢?”

李嗣源呵呵一笑,请她喝茶。

李云昭道:“你就不必卖关子了,说罢!”她举杯欲饮,李嗣源问道:“岐王对不良人怎么看?”

她微讶于通文馆消息灵通,李嗣源心思缜密,不良人久不出世,就这样他还是能猜到他们头上去。

她语气轻松:“你是说,这都是不良人做的?我一直以为他们早就解散了呢。”

李嗣源给自己续茶:“现在来看,他们只是潜伏起来等待时机罢了。玄冥教要杀李星云,我们两家得了赐姓的就得保他。哼哼,不良人这算盘打得够响啊。”

李星云功夫在同侪之间也许出类拔萃,但在他们这些个成名已久的高手眼里,实在是不够看的。若冥帝愿意亲自出手,或是派孟婆代劳,足够让李星云死一百遍了。

李云昭试探道:“找到李星云之后,我们该怎么办?”

李嗣源朝长安方向一拱手:“自然是扶保他登基称帝,兴复大唐江山。”李云昭意味深长“哦”了一声。李嗣源反问她:“莫非岐王还有什么别的想法么?”

别的想法就不足为外人道也。李云昭慷慨陈词:“我蒙先帝厚恩,赐李姓封岐王,这才能割据一方享尽荣华富贵。如今李星云横空出世,晋王年迈,尚且志在千里,兴义兵举义旗讨伐朱温逆贼,本王又怎会甘于人后呢?”即使坐在她面前的是晋王李克用,也必定会做做口头功夫,在她面前一幅忠心老臣模样。

“此话当真?”李嗣源看她纤长手指轻叩桌面,心里有事呢。

“当真。”她本想赌咒发誓,但又有些心虚,更怕自己顶着王兄的名字,来日报应落在了王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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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圆形的玉叫璜,两璜之间悬着一枚玉叫做冲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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