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我会不切实际地期盼时光倒流。
我从邢戚午的床上站起,破碎的相框拼合,腐烂的苹果恢复如初,断掉的尾指愈合,焰火绽放,落在母亲手里的照片送回到李孜泽的手里,而我松开拉住他的手,从学校的顶楼退回至平坦顺畅的道路,仰起头看那天夜色如墨,月明星疏。
白日梦。
我蜷缩在床上止不住的发抖,被人按时敲响的古钟一样震颤,在封闭的身体里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李孜泽抚摸我的背脊,话语和人一起顿了下,语气里藏有诡异的兴奋,说:“我们一家三口……”后续他说了什么我听不清,只感觉自己快要死掉。
朦胧中我在黑夜睁开眼,眼前仿佛有一片血雾弥漫,刺目的,满眼的红。
天刚初明我便从床上坐起,李孜泽不知去向,我把金青鸟的笼子掂回房间。
它看起来也是刚醒,圆头圆脑仿佛要从枝叶上栽倒下去,我没有丝毫犹豫地解开它翅膀上的绷带,小家伙惊惧地叫起来,仿佛已经感知到了什么。
我扭头去把窗户打开,以一种自己都想不到的果断把金青鸟用力抛了出去,下一瞬间窗户斩钉截铁地撞向合页。
我决然地背过身,没有去看它到底是再次挥舞翅膀迎风翱翔于蔚蓝天际之上,亦或者是跌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血流成河。
我只是喘着气倚靠着窗低下头,最后摸了摸我山丘般隆起的肚子,幻想会有一只梦中青蓝色的小鸟带着他飞向一望无际的远方。
白日梦一般。
李孜泽回来时看着空空如也的鸟笼没说什么,只是舌尖顶起腮帮,把礼服重重砸在我的身上。
我坐在镜子前任由女孩摆弄,她拿起笔刷在我脸上涂涂画画,时不时露出笑容或惊艳的表情我都视而不见。
她的技术很好,镜子里的女人高挑漂亮,面容姣好,只是眼神冷冰冰的,一副对谁都不甚在意的清冷模样。
李孜泽用拾起一枚宝石的表情拉住我的手,护住我的头把我带进车里,又再次拉住我的手把我带进宴会。
没过多久我就确定了李孜泽这次叫我来的真正目的,邢戚午在这里。
准确的说,是温柔地搂着谢久宥,满眼迷恋夙愿达成的邢戚午在这里。
我总算知道那天谢久宥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
“去找他聊聊吧。”李孜泽恶劣地把我推过去,“我给你十分钟时间,然后,你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看见我的瞬间,邢戚午的笑容便卡在脸上,像是看见了黑历史般爬满阴翳。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我隆起的腹部,然后温声让谢久宥先去旁边,他等下就过来。
我拿起酒杯皮笑肉不笑道:“邢总,真是体贴的情人。”
邢戚午盯着我的脸晃神一瞬,随后皱起眉头:“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不像谢久宥对不对?”我看着他皱起脸,刻意露出一副惧怕的神情,“怎么,你又要生气了吗,我这个赝品玷污了你的完美情人。”
他表情恼怒:“我没这个意思。”
邢戚午把我带到顶楼,天色已经逐渐沉了下来,夕阳仿佛打散了调色盘尽数泼洒在天上,几只南飞的大雁拼命地赶着路程。
“在这十年期间,你不能用任何方式把我送给李孜泽。”我看着他,用慢的可以磨死人的语速问,“邢戚午,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说话这么好笑?”
“我会补偿你。”邢戚午早就准备好般的答,他看了下手表,显然是怕谢久宥等的急了。
“我要怎么相信一个出尔反尔的骗子?”
“你可以提要求。”
“你发誓吧。”我说。
“什么?”
我把脸颊旁的碎发轻巧地抚在耳后,朝他微笑起来:“假如你再次违反诺言,你和谢久宥就都不、得、好、死。”
走前,邢戚午似乎是没忍住扭头道:“时锦,你的腿……”
“不关你事。”我打断他虚伪的关心,“以后我的所有,都不关你事。”
“最后帮我个忙吧邢戚午,帮我把李孜泽叫上来。”
“还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哽咽,于是迅速垂下眼睑,盖住眼里氤氲的水汽,“你一定,一定要保护好我妈妈。”
……
我把臀攀在顶楼的栏杆旁,静静地望着远处的风景。
夜晚的风好大,把我的及腰长发吹散在空中,于是每一根发丝都是展翅欲飞的鸟。
我把玩着手中的红酒杯轻轻摇晃,高跟踩着地面的样子像小时候用手指按下黑白琴键,可我现在只有黑色的琴键了。
“时锦!”
我把发丝捋在耳后,定定看向声音的源头。
李孜泽穿着白色的皮鞋,那样子像是踏着雪走上来,一步一个黑色脚印。
我忽然就笑了,觉得很好玩。
高中的时候和他也当过朋友,我穿着黑色的球鞋走在他面前,他皱着眉头抱怨说我踩着碳把地面都给踩脏了,然后一定要跑来拉住我的手说:“时锦等等我。”
再然后李孜泽就固执地拉着我,让我按照他的速度行进着。
我当时觉得他幼稚,现在想来又何尝不是一种天真的残忍,把我扒皮抽筋的幼稚,砸断脊骨的天真。
李孜泽表情逐渐流露出无法掌控的惊慌,语气却还是佯装镇定地喊我过去。我歪着脑袋看他,酒杯砸在地上炸出涟漪,碎玻璃霎时飞起,毫不留情地划伤我的脚踝。
我拾起一块面积最大的玻璃,上面还盛着一点猩红酒液。
“时锦,你要做什么?你过来!我让你过来你听见没有?!”
“李孜泽。”我站起身,往前走了一步,“我没打算跳楼,和你一种死法,我投胎都觉得晦气。”
“但你也不许过来!”我骤然增大的声音挡住了李孜泽的脚步。
玻璃残片送在颈间的腺体旁,我轻吐一口气,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瞧见李孜泽逐渐扭曲的面庞,我只感到一阵好笑:“你害怕了?你这种人也会害怕?你不是只会气急败坏的威胁我,伤害我吗?”
“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时锦,你现在放下它,我们好好说行吗?我求你。”见我有求死之心,李孜泽的脸上再无最开始推我过去的得意神色,他表情逐渐崩坏,卑微的,可怜的向我乞求道,“我求你。”
我只是摇头。
李孜泽脸上血色尽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嗓音像是在沙漠里晒干了的沙哑:“你要什么我都满足你好不好,时锦,你别冲动,你想想你的母亲,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他们都是无辜的……我该死,你想怎么惩罚我都行,我只求你千万不要伤害自己!”
我笑得肚子都在痛,这画面好眼熟,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瞬间我也是这样跪在地上求他,求他什么来着?对,求他放过我,放过我母亲,放过我们,放过我的人生。
我们的确都没错,我们都是无辜的。
所以。
“李孜泽,你真的是爱我吗?”于是我问道。
我不会。
他急迫的,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是!”
再被他。
我满意又恶意地笑起来:“那最好不过了。”
以任何名义绑架。
下一秒,尖锐的玻璃斩钉截铁地钉进我的腺体,我不可抑制地痛呼一声,眼前一瞬间变得重影茫茫,好像我把它们的灵魂也一并扎出。
我仿若刚烤好的瓷器还没来得及绘画便从高处重重跌下去,碎成了一片片,所有的事物在我面前高大起来,泼在地上的红酒迅速吞噬上我的脸颊,将我淹没殆尽。
李孜泽仿佛终于挣脱枷锁,七步作五步,五步做三步,三步作一步毫不犹豫地朝我冲来。
我眯着眼看过去,发现他这动作一如既往,一如既往的“深爱”,一如既往的残忍。
李孜泽接住我,又颤颤巍巍地搂住我,嘴里不停地嘶吼着什么,宛若困兽犹斗。
原来他也会觉得痛苦啊。
眼眶不自觉地流出些泪,我伸出手,在李孜泽低头看我的瞬间,用尽最后的力气把玻璃残片狠狠地插入他的脖颈。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李孜泽不可思议的,机械地扭动着看向自己的脖颈,那模样滑稽又好笑。
他捂住我伤口的手还是不松,眼眶充血般猩红,一滴不知是泪还是血的液体砸在我的脸上,刺骨的凉。
怎么办?我杀不死他。我绝望地想,他身上有松柏的味道。
拔出玻璃的瞬间,温热的血霎时间溅了我一脸,我大笑出声,只是笑着笑着就咳出血来,整个身体震颤着倒在血泊,像是被人抛进一条正在流动着的红色河流,只是这河流从我身体里汩汩流出。
幻觉中我好像又看到了那只小小的,唧唧喳喳有些吵闹却又无比喜欢黏在我身边的金青鸟,我知道它彻底飞走了。
从我的身体里飞走了,我的青鸟。
温热的血从我腺体处不断流出,李孜泽拼命,绝望地喊叫着医生,那模样像只失去理智的蛮兽,神色已然疯狂,仿佛比我还要痛不欲生。
情深不寿。
我别过头不去看他,身体变得轻飘飘的,我的眼睛最后为我砸出泪,关上灯,耳边嘈杂的声音与李孜泽的哀求声总算都变得越越小,越越小。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