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市场经济大潮席卷全国,汹涌澎湃,“下海”成了最绿的浮萍,承载中国人发财致富的美梦。茶馆,候车亭,理发店,澡堂,厕所,办公室………只要有两个中国人以上的地方就会有交流,而大家仿佛同时失语,交流词汇只剩下有限的几个:下海,经商,赚钱。洪卫嗅到了浓郁的商业气息,市民或推辆小车,挂些叮叮当当的小玩意,或在街头巷尾铺纸摊布,摆些零头碎脑,在隆冬腊月中蜷缩脖子。围巾、皮带、手套、皮夹、袜子、领带,品种不多,数量有限,每天也就赚个十来元。不过细细一算不禁让人瞠目结舌,第二职业收入轻轻松松就超过工资,魅力无穷,活力十足。

洪卫难得见到薛青。她似乎是个经商天才,不知从哪进了一批牛仔裤,足有二十条,没一个时辰就被抢购一空。她乘胜追击,找同学做帮手再批一百条,只两天又全部套到同学腿上。洪卫暗自佩服薛青独到的商业目光,牛仔裤结实,耐脏,挺拔,符合大学生健康青春的形象,不少同学求之若渴,她又将生意做到其他学校。起初女同学有些保守,扭扭捏捏,不敢张扬,薛青自做模特,青春逼人,神采飞扬,女式牛仔裤一售而空。薛青循序渐进,又进了一批牛仔褂,大获成功。校园内牛仔成风,成为一道亮丽景色,男生威武阳刚,倜傥潇洒,女生英姿飒飒,青春的线条毕现无遗,韵味无穷。她做起老板,身后毕恭毕敬跟着一群男女生,心甘情愿提包拎袋,往返于高校,穿梭宿舍楼,爬上爬下,为她推销冬季日用品,销路顺畅。薛青容光焕发,脸上每一个毛孔都成了一叶花瓣,在冬日温和的阳光下盛开。

洪卫没时间帮她,他陶醉爱恋,如夏日淙淙泉水,清澈莹莹,透凉晶碧;如冬日烘烘火炉,赤火炎炎,暖意盎然。

洪卫忘不了那晚,散了电影,两人默默推车步行,步履沉重。路灯将两人身影凌乱地投放在地上,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忽长忽短,一如他的心。雪儿不时瞟他,他心乱如麻,失却了往日的妙语连珠,思维和语言凝固,大脑一片空白。分手时雪儿微笑挥手,定定立在风中,就像一尊雕塑,定格在他脑中,屹立在他心中,高耸入云。

洪卫一夜未眠。

第二天,宿舍同学相约爬紫金山,他借病推托,大家一拥而上,把他按在床上乱拳饱捶。他低声下气一个劲讨饶,大家这才满腹狐疑放他一马。七名同学背着包,齐声共吼:“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呼啸而去。

洪卫立即关了门,坐到床上,垫高枕头,取了笔,铺了纸,情由心生,笔随情移,以笔为枪,喷射着汩汩情思,波滚浪卷——

雪儿:

我从深邃的历史走来,又走向一段更深邃的历史。前一段是英雄美女,金戈铁马,江山辈出的历史;后一段是心和灵绞痛,骨和髓搏杀的历史。我有千言万语,我想豪言壮语,我怕胡言乱语,我便无言无语……

雪儿,我的心如岩浆翻涌,有三个字欲喷薄而出!我努力克制,却无能为力,只能听之任之。就让这三个字幻成满天彩霞,绚烂我爱情的黎明!

雪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成千上万,无休无止……我的爱像田野荒草,我的爱像山巅岩石,我的爱像钱塘浪潮,我的爱像智利海啸……

雪儿,我来自水乡小城,小城临水而卧,四面环河,如水上浮萍,水乡哺育了我,滋润了我。水乡是清贫的,我来自清贫水乡一个清贫之家,家庭的清贫,源于母亲长年累月的疾患。妹妹一出生就没尝过母亲的乳汁,全依赖粗米稀饭。记忆中,母亲形容枯槁,脸色惨白,瘦小身躯整日静静躺在床上,床头全是药瓶药罐,浓重的药味弥漫全家。我慢慢长大,却不知母亲身患何病,只能无助祈祷她延年益寿。母亲曾两次穿好寿衣,等待寿终正寝,却奇迹般起死回生。父亲身体更瘦,皱纹更深,成了一根老树干。我六岁那年,母亲终于撒手人寰,我和妹妹扑在她的身上哭成泪人,父亲却眼神空洞,满含迷茫。爷爷奶奶早逝,送走母亲,父亲没了话语,用每月十多元的工资艰难拉扯我们兄妹。为给母亲治病,家里债台高筑,已欠外债两千元,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贫困中度过的。前年,外公外婆相继去世,父亲累死累活当牛做马,白天上班晚上打工,外债刚刚还清,全家生活才渐有起色。父亲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严格要求我们兄妹俩。经历了生活的磨难,我体恤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学习刻苦,孝敬父亲,关爱妹妹。小学时,我年年稳居全年级第一,父亲扬眉吐气,为我而自豪。每次开家长会,他都腰板挺直,笑容满面,早早坐到第一排。五年级下学期,全校召开师生大会,全体老师和学生搬凳排队到操场,几张课桌铺上毯子拼成主席台,校长亲自主持会议,作了简短的动员报告后,请我父亲上台发言。父亲走上主席台时,台下哄堂大笑,他的屁股上补着一大块颜色不吻合的补丁!父亲也笑了,脸上皱纹绽开,像一把纸扇。他尴尬地解释:“对不起,我正在车间上班,刚刚请假出来,还没来得及换。”台下又是一片哄笑。父亲恢复了平静,镇定自若,自豪地讲述如何培养子女成才的故事,浅显易懂,得心应手。他也是初中毕业,没打腹稿,一口气就是两小时,笑声阵阵,掌声雷动,我为父亲而骄傲。那一年,我以全校第一名考上县一中。父亲的期待激励我们,父亲的关怀温暖我们兄妹茁壮成长……

雪儿,你美丽动人,更有一颗善良的心!遇到你是我一生最大的荣幸,最大的快乐,最大的幸福!我不懂爱情,终于理解了爱情!爱情就是日不思食,夜不思眠!雪儿,你让我日不思食,夜不思眠!你在我心中萌芽,生长,扎根!现在,我满脑子都是你!是

你!是你!!还是你!!!

雪儿,我认识了歌德,理解了他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我认识了普希金,理解了他的决斗情场,殒身喋血;我认识了马克思,理解了他的多情奔放,绝世奇恋……

雪儿,想为你做一回维特,天天享受甜蜜的烦恼;想为你拔枪奋击,击一朵美丽的爱情之花;想为你勇敢追逐,成就一对亡命鸳鸯……

雪儿,母亲离我而去,你就做我最亲最亲的姐姐吧。雪儿,我爱你!从此在热烈的盼望中等待,等待你给我的欢欣鼓舞。从此,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等待你决定我是否生不如死的裁决!焦急中,我在默默期盼……

爱你的卫

写完,他筋疲力尽,双手捂住滚烫的脸,伏在被上休息一会便起床。他迫不及待到学校附近的邮局,买了挂号信封,一丝不苟填好,又认真数了数稿纸,一共十二张,认真复查了两遍内容,觉得万无一失才交给营业员,如释重负。这时,他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于是买了两袋方便面回宿舍。

阳光与月光交相辉映,日子又翻过一页。洪卫如坐针毡,表面上在同学面前装得若无其事,其实内心翻江倒海。他几次课间到小卖部,目不转睛盯着电话,犹豫不决。薛青倒是常来宿舍坐坐,仍然说说笑笑,上次的不快早就忘得一干二净。洪卫越来越觉得她像一朵花,应该是菜花,因为徐根喜越来越像蜜蜂。徐根喜并不高大,却体壮如牛,大概是从小帮助父母栽秧收割农作物锻炼之故。虽然他皮肤稍黑,但肌肉是肌肉,骨头是骨头,除脸大些外,身材匀称,比例协调,体积不大,密度不小。他的性格和身体一样实在,洪卫喜欢他的实在,爱憎分明,敢作敢为,是一个标准的北方汉子。洪卫早就看出苗头,薛青一到,他的眼里仿佛充了电,目光霎时明亮起来,宿舍的日光灯也黯然失色。徐根喜开始购买零食,都是薛青喜爱的无花果、山楂条、话梅之类,平时并不轻易展示,谨慎地锁到箱里,薛青一到,他便殷勤地取出。同时,他笨拙的嘴巴也成了机关枪,“哗哗哗”便是一梭子,出口成章,笑话接二连三蹦出来,俨然是幽默大师。那次,她吃着话梅,歪头听徐根喜讲一个传统笑话:一个秃子,一个癞子,一个鼻涕虫,三人比耐力。秃子头痒难耐便说梦见一个怪兽,头上长了两只角,他竖起两只手做尖角状乘机挠痒。癞子不动声色,说如果看到怪兽他会逃跑,故意摆动手臂作逃跑状借机挠痒。鼻涕虫故作糊涂,说如果看见怪兽他会射击,抬手做瞄准装顺水推舟擦鼻涕。徐根喜边讲边模仿,惟妙惟肖,“啪”,薛青没忍住,一块话梅肉喷到徐根喜的鼻尖,犹如一朵菊花。薛青笑岔了气,洪卫笑疼了肚,大家前俯后仰,乐不可支,徐根喜脸色涨红,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薛青来得更勤,她喜欢徐根喜的零食。他隔三岔五还请她喝茶喝咖啡,偶尔还请她吃晚饭。洪卫觉得她有点过分,因为他知道徐根喜已经节衣缩食,每天省了一顿早饭。

洪卫终于逮住机会,严肃地对她说:“你不觉得你有必要认真考虑一下到我们宿舍的频率吗?”

薛青一怔,恍然大悟,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考虑什么?不吃白不吃,不玩白不玩,同学交往贵在真诚,随意最好。”

“你随意人家可当了真。”洪卫对她的态度很不满意,“有些事还得一是一,二是二,含糊不得!”

其实他很同情徐根喜,有心助他一臂之力又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徐根喜像一只手电筒,凝聚了自身的全部热能照射着薛青。但洪卫觉得薛青是雅致的洋酒,徐根喜则是粗放的瓷缸,不伦不类,并不配套。洪卫不便多说,他有自己的洋酒,正在考虑如何把自己变成一只精巧的酒盅,等待洋酒轻轻斟满。

薛青并不理会洪卫的劝告,她一向独来独往,做事自有主见,她有自己的选择。在她的记忆深处,永远珍藏着同学袁元的身影。

袁元和薛青小学同班,初中分在隔壁班,他的脸蛋胖乎乎的,笑起来双眼就眯成一条缝。两人打小邻居,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双方父母本是世交,常常拿两人取笑。初三时,学校文艺汇演,袁元妈指导儿子与薛青编排了舞蹈《白毛女》除夕逼债那一段,她是县文化馆馆长,曾在省歌舞团工作,驾轻就熟。袁元自然演黄世仁,绸褂瓜帽,扮相逼真,表演自然,神形兼备,因母亲言传身教,他的表演才华一览无遗。薛青扮演喜儿,花格布褂,长辫垂腰,俊俏朴实,与他的表演珠联璧合。《白毛女》大获成功,在县市各级比赛中一路高歌猛进,过关斩将,连连折桂。他们成了名人,被视为校园才子佳人,两人也心有灵犀,心旌摇荡。袁元其貌不扬,但学习出众,在全年级名列前茅,与他在一起,薛青感到无比开心。升高二前的暑假,他们相约游泳。沧浪北岸,于一建、田菲菲、洪卫和薛青从城南大桥东侧河岸下水,袁元怕水,在岸上观望。洪卫和于一建中流击水,比赛过河,薛青和田菲菲在岸边狗刨。忽然,薛青发出一声惊呼,袁元和田菲菲循声望去,薛青的救生衣在漏水,“咕咕咕”冒出一串串气泡,她惊恐万分,来不及说话便沉下去,露出双手在水面乱划。田菲菲声嘶力竭向远处的洪卫和于一建高喊:“救命!”双手向薛青伸过去,泪水滂沱。洪卫和于一建已游过对岸,听见她的呼救,见势不妙,如两艘快艇,飞速回游。袁元大惊失色,对田菲菲大喊:“别乱动,我来!”来不及脱t恤衫,便直挺挺跳下河,溅起一片浪花。薛青全身淹没,只露着一缕黑发,漂离岸边,在水中荡漾。袁元在水中吃力地站起来,向她冲过去,河水淹没他的腰、胸、脖,他漂浮在水中,顺势一把抓住薛青的头发,她猛然挣扎,袁

元跌倒水中。田菲菲惊呆了,嘴唇哆嗦,吓得说不出话来。她看到薛青苍白的脸露出了水面——是袁元憋在水中把她顶了上来。田菲菲纵身一跃,一把拽住薛青,紧紧拥抱,向后一仰,两人扑倒在水中。她们在水中终于站稳,回头高喊袁元。袁元的手臂在空中一划,水面泛起阵阵浪花,一会便归于沉寂。洪卫和于一建游了过来,他们在水中反复摸索,一无所获。

“袁元——”

“袁元——”

四人泪流满面,凄凉地高喊。长空悲戚,沧浪呜咽。

第二天上午,袁元被捞上来,脸色青紫,牙根紧咬,双手上举,身体僵硬,父母当场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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