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1 / 2)

二〇〇〇年,龙年。世纪交替,百年盛典,普天同庆,国人欢欣。洪卫盯着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直播现场,热血沸腾,随主持人高喊倒计时:“十、九、八……三、二、一!”零点钟声轰然敲响,鲜花烂漫,礼花斑斓,现场欢歌笑语,所有的人都振臂欢呼。炎黄子孙,龙的传人,龙腾虎跃,龙飞凤舞,二龙戏珠,蛟龙得水……历史跨进二十一世纪!生命飞扬,岁月如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沧海桑田,草木一秋,人间有情,岁月无情……领袖英雄也好,普通人民也罢,生生死死,千秋万代亘古不变。

洪卫关了电视,看妻儿酣然入梦,心潮澎湃,枕席难眠。他关了灯,思绪在黑暗中萤萤点点,穿越悠远的历史隧道,缠缠绵绵于现实的残酷中……今天是雪儿的生日,雪儿,你还好吗?生老病死是概莫能外的自然规律,人有生有死,最终难逃一劫。所谓长生不老之术不过是古代仙家的道听途说,如南柯一梦,唐僧肉、长生果只是贪生怕死者渴求苟延残喘的精神寄托。凡夫俗子不能逃脱自然规律的束缚,王侯将相、名人伟人也会化成一捧泥土,所谓“与日月同辉与大地同青”也是文人墨客的夸张修辞。母亲的面容影影绰绰浮现于脑海,他努力想看清母亲的脸,她却凄然一笑,悠悠飘然而去……袁元、章燕接踵而至……想到死去的亲人友人熟人,洪卫悲哀上涌。他们失去生命,失去灵魂,失去意识,在冰凉的世界忍受黑暗,忍受孤寂,忍受凄凉……想到难免一死,他突然伤心起来,殊途同归,自己只是比他们迟些时间。还有父亲、张姨、柳星、溜溜、洪妍、薛青、于一建、田菲菲……周围所有活着的亲人友人熟人都将前赴后继告别这个世界。虽然这个世界并不完美,洪卫突然对这个世界无比迷恋,他的眼角一片冰凉,用手一摸,居然全是湿漉漉的泪水。洪卫悄悄擦干眼角,不禁为自己的思想而羞愧,身为一名党员,作为一名不折不扣的无神论者,居然害怕死亡,他对自己的行为难以理解,甚至不可原谅。许久,他才为自己寻找到一条还算充分的理由: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惧怕死亡拒绝死亡也许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心理才稍稍平衡一些。洪卫进入胡思乱想的状态,从阴阳生死想到激情不再的婚姻,从激情不再的婚姻想到裹足不前的工作,失落感迅速漫成潮汐,淹没他的神志……凌晨,他意识模糊,思维紊乱,隐隐约约进入梦乡。

闹钟骤然响起,洪卫猛然惊醒,顿觉大脑昏沉,眼皮凝重。他干脆闭着眼,意识在头脑里静静流淌:再睡一会,再睡一会……手机突然唱响,他急促翻身而起,从被窝里钻出半个身子,抓过手机连续喊叫:“就到就到。”今天是大年初一,约好早早到岳父家拜年吃早饭的,柳星和溜溜早就去,自己想睡一会的,却睡过头,一看闹钟已经十点,难怪柳星埋怨。他“啪”地关了手机,手忙脚乱穿好衣服,简单洗嗽,向父亲和张姨拜了年,冲下楼梯推出摩托车,取出钥匙伸进锁眼,却扭不动,估计冻住了。他转身一路小跑奔上楼,冲进厨房拎瓶开水“嗵嗵嗵”奔下来,打开水瓶盖对着锁孔倒开水,一扭钥匙通了。等他送回水瓶下楼发动摩托车,又浪费了不少时间。

万竹竞鸣除旧岁,百花齐放听新莺。洪卫无暇顾及春节的喜庆,加大马力,全神贯注,向岳父家飞驰,摩托车龙头震得双臂发麻。他很快开到市中心十字广场,每个路口铁栅栏上都有红色标语,他早就烂熟于心,左边是:“看君行车走路,知君文明风度。”右边是:“十次事故九次快,还有一次不例外。”洪卫透过反光镜,看自己身后十米内并无行人和车辆,猛一拨车轮左转,摩托车拐向左边大街。突然,一名中年妇女从路边钻出来横穿公路,她并没左右观看,毫不犹豫,只一瞬间,洪卫的摩托车直愣愣向她撞过来。妇女发现了洪卫,惊慌失措,呆呆立在原地,横在路中央。他的脑袋嗡嗡作响,脑海里闪现出车毁人亡的惨烈场景,他知道这个速度撞上非死即伤,后果不堪设想。千钧一发之际,他果断地手脚并用,右脚猛踩刹车,左手猛扳车龙头,右手勒紧前刹,摩托车轰然砸倒,洪卫飞出去,沉重砸在路上。中年妇女一惊,鼠窜而逃,眨眼间闪进对面小巷。

父亲和张姨火速赶到,洪卫被送到人民医院,岳父一家人也闻讯赶来。洪卫一套新西服在肘部和膝盖部位磨破三个大洞,左臂骨折,上了石膏,绑了白沙布,吊在胸前。为了不影响大家的喜庆气氛,他坚持回家。洪妍带高奔回来拜年,老远欢笑高喊:“王连举!”王连举是《红灯记》里面的叛徒,也曾吊过臂膊。溜溜鹦鹉学舌,围着洪卫嘻嘻哈哈高喊:“王连举,王连举!”

“去!”洪卫一吼,溜溜“呼”地逃出去。

洪卫觉得窝火,千禧年的第一天居然飞来横祸。严格地说应该是人祸,怪他麻痹大意,马失前蹄。两家人陪洪卫度过一个郁闷的春节,他预感这是新世纪新年不顺的兆头。

春暖花开。当菜花在城南中学四周漫地遍野盛开时,虽然田野不多,菜花还是从有限的土壤中破土而出,展示出并不娇艳却绝对纯真的灿烂来。洪卫站在教学大楼上,看鲜艳五星红旗迎风招展,看金黄色菜花随风荡漾,看远处高楼林立,公路蜿蜒,车辆穿梭,河流湍急,驳船奔波……城市突破乡村,乡村包裹城市,水陆相衬,城乡相缠,一座新型城市在水乡应运而生。想到自己童年时代,城南大桥以南一片农田交错,现在贫困变富裕,落后变文明,眼前的变化匪夷所思,令他不敢想象。

洪卫每天日出而作,像一只蝴蝶,穿梭飞舞在学校各项工作的花瓣上,少说多做。他的脸上每天挂着笑容,对领导,对同事,对学生,埋头苦干,努力忘却一切烦恼。只是家变成了冰箱,他的语言思维全部凝固,与柳星无话可说,又相敬如宾,防止发生冲突。

中午,洪妍买了熏烧到父亲家吃饭。她告诉洪卫,全市中学干部的提拔改变以往旧式伯乐相马为新式赛场选马,全部竞聘上岗,新生中学和城南中学都要进行干部班子调整。这个消息令洪卫无比振奋,如沐春风,他不放心地问:“真的?真的吗?”

“千真万确,向校长让我竞聘副校长呢。”洪妍得意地抿嘴而笑,左手搂着侄子,“咯咯”的笑声分外悦耳,“溜溜,姑姑用纸给你折‘狮子盘球球’,要不要?”

“我要,我要,我要。”溜溜迫不及待滑下凳子,跑进房间,撕了两张方格作业纸奔出来,“姑姑,我要‘狮子盘球球’。”

“别折了吧,挺难的,折坏了溜溜会哭鼻子。”

“折坏了不怪姑姑。姑姑快折,宝宝要玩‘狮子盘球球’。”溜溜双手举着纸,渴望地看洪妍。

“折坏了不怪姑?”洪妍斜着眼,一脸坏笑。

“不怪。

”溜溜斩钉截铁,双手摇着她的手,“好姑姑,求求你,快折。”

“别吊我孙子胃口了,可怜巴巴的。”父亲责怪地看洪妍,“快折,连我都想知道怎么折了。”

“好吧,表演正式开始。”洪妍接过溜溜手上的纸,装模作样摊开来,然后整齐一折为二,四角相叠。大家聚精会神看她的手,溜溜好奇地咽口唾沫,双眼直勾勾盯着纸。

“这就是‘撕纸盘球球’。”洪妍突然双手撕了纸,在手里盘成一团,递给溜溜,“哈哈”大笑。

“死丫头,跟侄子还玩阴谋诡计。”张姨哭笑不得,笑着骂。

溜溜头一低,身子一转,屁股一扭一扭地进了房间。洪卫跟进去,溜溜坐在床上撅着嘴,一言不发。洪卫爱怜地抱住他,摸着儿子光洁的左边脸庞,庆幸上次没落下后遗症。他轻轻劝慰道:“溜溜,姑姑逗你玩呢。”

溜溜双手一推,身子一扭,挣脱洪卫,头转过去,继续生闷气。洪卫清晰地看见儿子眼里噙满了泪水,便大步跨出房门,厉声对洪妍叱喝:“你怎么当老师的?快去向我儿子道歉!”

洪妍三步两步进房间,掏出一张十元钞票,一把搂住溜溜:“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跟你爸一样会生气?拿去买东西吃。”

溜溜一把抓过钱,“哗哗”撕成碎片,双手一扬:“‘撕纸——盘球球’!”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柳星幸灾乐祸。大家被逗乐,一窝蜂拥上去安慰溜溜。

“好小子,活学活用,天才啊。姑今天高兴才逗你玩呢,等姑做了副校长带你上肯德基。”洪妍站在房门口,神采飞扬。

“你就这么自信?”洪卫神情淡定,目光从容。

“自信是人类进取的不竭动力,你也要珍惜这次机会,好好把握啊!”

洪卫内心翻江倒海,忐忑不安。他迫切地等待这种机会,现在机会呈现在眼前,自然没有放弃的理由。只是他不知道这种机会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还是实实在在的上天揽月的云梯。

第二天上班,洪卫表面不动声色,却故意与同事闲扯,旁敲侧击,但没有获得有价值的情报。洪卫找了殷勤,他们一直是好朋友,相信他会对自己坦诚布公,虽然从殷勤任教导处副主任以来,自己一直承受着一种无形压力。当洪卫吞吞吐吐把问题像牙膏似的挤出牙缝,殷勤的两只小眼睛像两只电筒,聚光全打在他的脸上。

“兄弟,给个痛快话,别玩深沉。”洪卫沉不住气。

殷勤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踱着步,凑到洪卫面前,伸出双手在他双肩一拍,意味深长地说:“别着急,明天下午开会,你会一目了然。”洪卫半信半疑,又不好意思打破砂锅问到底。从根本上说,他担心自己的内心被殷勤洞窥,毕竟,他把殷勤作为强大的竞争对手,还不会傻到让对手洞察自己烦躁的地步。洪卫决不喜形于色,努力掩饰自己的焦灼不安,耐心等待。

果然,隔天下午,殷校长召开全校教师大会,宣读了教育局关于学校副校级和中层干部竞聘上岗的决议。台下鸦雀无声,殷校长目光平静地扫视全场:“为加强学校领导班子力量,我校决定增设三个岗位:副校长一名,总务处主任一名,教导处副主任一名。”

台下开始窃窃私语,低声讨论终于变成乱哄哄的嘈杂声,很快淹没全场。“安静!安静!安静!”殷校长透过麦克风连喊三声,才把台下杂音压下去。他又公布了每个岗位竞聘的条件,洪卫暗暗对照了副校长竞聘条件,完全合格,不禁热血上涌,思绪飞扬,殷校长讲的话一句听不进。

洪卫一门心思认真准备,构思述职报告,思考可能出现的答题。两天后,形势日趋明朗:总务处主任竞聘者一人,是原总务处副主任,显然板上钉钉,毫无悬念。教导处副主任竞聘者两人,是全彪和丁得平,不过明眼人一看便知,论资历,论实绩,全彪胜券在握。副校长竞聘者两人,洪卫和殷勤,旗鼓相当,势均力敌。洪卫觉得命运的残酷,四兄弟要舍弃友情和亲情,分两组搏杀,绝对地你死我活。细细分析,他和殷勤之争其实是最激烈的厮杀,尽管不情愿,却被推到风口浪尖。洪卫从不打无准备之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分析了形势,熟悉了竞聘程序,对所有环节了如指掌,对竞聘充满信心。与殷勤中层副职相比,他觉得自己毕竟是中层正职,且任职时间长,资格老,组织活动影响大,成绩显著,本人名气略胜一筹。加上平时为人豪爽,忠厚笃实,教师测评不会吃亏。至于对评委的提问,他相信自己博学多才,巧舌如簧,一定会应付自如。他突然对殷勤充满了内疚,立即到教导处找到殷勤,诚恳地说:“人生无常,命运多舛,手足相残不是我们的错!我们相约:不论胜负,弟兄还是弟兄!”

“唉,此次竞聘真刀实枪,幸好没几天就会水落石出。我们一言为定:弟兄肯定还是弟兄!”殷勤板着脸,叹口气,与洪卫击掌相约。

洪卫觉得敏感时期不便多言,挥手告辞。

晚上,丁得平喊洪卫到家里喝酒。两人心事重重,丁得平脸色难堪,没有笑容。吃完饭,丁得平又打电话喊了两名同事过来打麻将。洪卫担心现在抓赌紧查处严,有心推托。

“装什么正经!我们起码半年不玩了吧?教师不是机器,也要劳役结合,适当娱乐。”丁得平不满地瞪他,“再说,像我家这种商品房,大门一关,窗帘一拉,别说玩个小牌,就是杀人放火也不会惊动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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