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地宫血祭
天色微亮的时候,金柝声响彻了整个空寂大营。
虎帐里传出急令,让所有战士在用过早膳后迅速在演武场上集合,以五千人为一队列成阵,由校尉带领前往统帅帐下听令。
“一大早的,干吗呢?难不成帝都又有什么旨意?”
“难说,最近刚换了新帝——新官上任都要放三把火嘛。”
两名士兵一边喝着粥,一边压低了声音嘀咕着。其中一个足足有九尺高,魁梧如铁塔,另一个却白净瘦弱,仿佛一个以笔墨为生的书生,却被充军边塞。这样的两个人坐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反差,令人惊奇。
“老浦,你可别乱说。”铁塔呵呵笑了起来,不以为然,“袁梓将军肯定不是那种阿谀奉承、对帝都闻风拍马的人!”
“那倒是,不然我们这支队伍也不会被派来驻防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一驻就是五六年。”老浦抓起馒头啃了一口,不满地说道,“如果不是怕当了逃兵会被抓去坐牢,真想早点儿回九嶷郡去——这破山上阴森森的,每到半夜还有鬼哭,谁受得了啊!”
“有鬼哭?”铁塔露出诧异的表情,“我怎么从来没听见过?”
“你天天睡得死猪一样,怎么听得见?”老浦嘀咕着,脸色有些苍白,“我也是倒霉,被这种声音吵得天天睡不好,再这样下去就得发疯了。什么鬼地方!”
“好了好了,在这儿总比去西海上打冰夷强多了。如果不是我,你小子差点儿就在那儿送了命,记得不?”铁塔拍了拍同伴的肩膀,对方的衣领里还隐约可见一条巨大的伤疤,“我们都在这儿戍边五年多了,还有三个月就出头了!忍忍吧,到时候就可以随着军队调回去驻防东泽一带了。”
“东泽……”老浦眼里露出神往的神色,“如果能去我老家九嶷郡驻防就好了……我都已经快七年没见到家里人了,也不知道父母还好不。”
“哎,很快就能回去了!”铁塔安慰着同伴,又喝了口粥,“等服满了八年的年限,再发一笔饷,回家就可以做点儿小生意,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咦,今天这粥倒不错!居然还带了甜味,你快尝尝。”
老浦喝了一口,忽地呸了一声:“啥味道啊?太烂了!米臭了吗?”
“喂喂,说什么呢你?不喜欢就别喝!”铁塔把他面前的那碗粥端了过来,一口气喝完,还咂了咂嘴,“你这个人,不仅耳朵有问题,看来舌头也有毛病!大家都觉得好喝,偏偏你觉得不行。”
然而老浦却没接他的话,蹙眉似在思考着什么,忽然道:“别做梦了……你没听说当今元帅换了人吗?我们未必回得去。”
铁塔愕然:“白帅辞官,我知道啊!这又怎么了?帝都那些都是天上飘的事儿,谁登基、哪儿换人,和我们这些小兵小卒有啥关系?”
老浦对头脑简单的同伴嗤之以鼻:“嘿,关系可大了!你不知道袁梓将军是白帅嫡系?白帅如今一走,将军在朝廷里就没靠山了,天知道以后会怎样。说不定我们会常年留守在这儿,再也调不回去了!”
喝粥的铁塔差点儿被呛住:“不会吧?兄弟,你可别吓我!”
老浦哼了一声:“谁吓你了?你看,今天袁梓将军忽然有动作,说不定就是帝都的事——嘿,快喝吧!多吃几个馒头,等下不知道要折腾到啥时候呢!”
不到片刻,两名士兵便迅速地将面前的食物一扫而空,嘀嘀咕咕地整理着衣甲,抓起武器融入了队伍,如同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在这庞大的军队里忽然多出了几十张陌生的面孔,凝视着这一切。那些人沉默寡言,看似毫无关联地分布在各处,相互不说话,只是用眼神遥遥传达着什么。在军队用完了早膳之后,他们迅速地从四处离开,消失在了视野里。
鼓声响起,肃穆庄严,宣告着全军集合。
袁梓将军治军严格,这支十万人的队伍在空寂之山驻防,每日操练训导,丝毫不曾懈怠。如今接到虎帐发出的指令,顿时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不到一刻钟,各队便已经集结完毕,分成五千人一队前去领命。
虎帐内端坐着空寂大营的统帅袁梓,甲胄威武,面容肃穆,只是一双眼里微带血丝,似是夜里不曾睡好。自副将、裨将、校尉以下的人分列下首,却离得远远的。
袁梓将军今日一升帐就自称昨夜身体不适,屏退了左右侍奉的人。
“昨日接到帝都旨意,女帝登基后,屡次梦见空寂之山上前朝亡魂哀泣,心怀不安,决定将今年的空寂大祭提前。”将军在帐中传令,吐字清晰,一句句传来,“特令我部先行清扫空寂九曲地宫,设好祭坛,等一个月后便摆驾前来。因此,今日要调动人马前去。”
“是!”各部将领领命。
“地宫深邃庞大,九曲九进,因此尔等五千人为一队,依次进入,按照指令前往各处,进行定点清理。”袁梓将军开口,一字一句传令,“地宫图册在此,各部校尉前来领取——去往图册所指地点,各自为伍,切勿违反。”
“是!”各部将领再度领命,便有左右拿了图册下来一一分发。
“即刻出发,以一个时辰为限,各就各位!”
“是!”接了图册出来,各部校尉退下。
自从光华皇帝真岚大祭空寂之山后,空桑王室便有了每三年前往空寂之山祭祀一次的习惯。按照时间推算,今年其实并非大祭之年,但考虑到新帝刚刚登基,可能会打破惯例,所以战士们也并不觉得奇怪。
“新皇上毕竟是女人……做了个噩梦就吓成这样。”战士各自回队,铁塔不满地一路低声议论,“提前祭什么祭,真是折腾人啊……”
老浦的眉头微微蹙起,忽然道:“不过,我看袁梓将军可能真的病了,你没听他的声音都有点儿不一样了吗?”
“哪里不一样?也不见他咳嗽。”
“就是……说不出来,”老浦摇了摇头,有些诧异地道,“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感觉每个字都透着寒气似的,我听了觉得说不出地不舒服。”
“呵,我就说你的耳朵有些毛病!别人都不觉得什么,你非要挑出刺来。”铁塔有些不耐烦,“别说这些了,一个时辰之内得到指定地点呢!军令如山,迟了可不是玩儿的!”
军令一下,大军调动。
千军万马有条不紊地在大营里列队,蜿蜒长龙川流不息,一队队依次出发,整个空寂大营顿时热闹非凡。
当属下退去后,中军大帐的门重新关上,里面光线顿时暗淡。
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拍了拍端坐的袁梓将军的肩膀:“好了,站起来吧!”
那只手修长白皙,文质彬彬,包扎着一处白纱,似乎受了伤。手的主人是一个年轻俊秀的公子,在这样的边塞之地也是一袭白衣,气质温雅出尘。
慕容隽从后面走出来,手指轻轻一抬,略微一示意,端坐的袁梓将军就如同提线木偶一样站了起来——他在站起来时关节有些僵硬,膝盖骨发出轻微的咔嚓一声。慕容隽在那张空出来的将军椅上坐下,将手搁在两边吞金饕餮纹的扶手上,默默地看着直挺挺站在面前的昔日好友,眼神渐渐变成了空茫之色。
“唉……”许久,他几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城主,怎么了?”周围有人问,如同冒出来的幽灵,“身体不舒服?”
那是慕容氏的四大家臣之一北阙——在帝都劫火之变后失踪的镇国公府幸存人马,居然在此刻悄无声息地云集在了这云荒最西端的大营帐下!
“不,我没事,”慕容隽喃喃,用包扎着绷带的手掌抚摸着前额,听着外面整齐划一的号令声和脚步声,“只是我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有些……呵……”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脸色有些苍白,只是低声道,“我怎么会变成了这样的人?”
“城主不会是临阵退缩了吧?”北阙有些纳闷。
慕容隽侧过头,似是默默地想了一下,决然道:“当然不。”
“那就好,城主从来不是那种人。”北阙松了口气,“你看,我们都已经被空桑人逼到了这种地步,无家可归,无路可走,城主总不会还心慈手软吧?”
“是啊……箭在弦上。”慕容隽低声道,看着外面的兵马,“元老院这次的反攻计划缜密,天衣无缝,自然不会漏了空寂大营这一重要环节。你看,袁梓真是治军有方,这十万人调动起来都如此有章法。这支军队在此,便是云荒的西方铁幕,无法突破。”
“是啊。”北阙也忍不住赞叹,“袁梓身为白墨宸一手栽培出来的得力属下,身经百战,带兵有方,本来是仅次于骏音、有望接替白帅的人。只是可惜……”
“只可惜,他与我们为敌!”慕容隽打断了他。
说到这里,他眉峰微微一动:外面传来了金鼓声,是军队先头部队出大营的象征。慕容隽停住了话头,吩咐道:“北阙,你现在可以带人出去了!去空寂山下的古墓那里等我,如果一切顺利,日落之前我会到。”
“是。”北阙俯首,犹豫着,“可是……您不需要带几个兄弟随身吗?”
“不用了,有那些冰族的灰袍术士就够了。你们进了那地方也帮不上忙,乱中出错,还容易折损人马——”慕容隽对着这个仅存的得力属下吩咐,“如果到了日落时分我还没有出现,那么,立刻带着所有人离开!一刻也不能停留,知道吗?”
北阙沉默着,第一次违抗了命令:“不行!我们不能把城主一个人留在那里,自己逃离!”
慕容隽苦笑:“傻瓜。如果那时候我还没出来,证明我早就已经死在了地宫,你还能做什么呢?你一定要带着所有人在第一时间离开,回到叶城去投靠我的兄长。因为当天黑之后,整个空寂之山就会变成你无法想象的可怕地狱!”
“地狱?”北阙愣了一下。
“是的。”慕容隽不想多解释,只道,“不过我不会轻易出什么事情,元老院的安排也是缜密详尽,不容有失——放心,灰袍者会帮助我完成这一步。”
慕容隽蹙眉,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肃穆:“而你们,只要在山下的古墓里等待就行了。”
空寂之山位于云荒的最西端,仿佛巨大的屏障,隔开了大陆与海。山高万仞,和东方尽头的慕士塔格雪山遥遥相对。这座山上寸草不生,连苍鹰都不敢落足。天风呼啸而过,嶙峋的山石间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入口,如同黑黝黝的深陷的眼窝。
这是九曲地宫的入口,用巨石长年封堵,此刻,已经被军队合力打开。
地宫大门打开的瞬间,一股阴冷的风从深不见底的地下吹出,将先头的几个战士吹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一连倒退了好几步。封石被打开之后,一道青石台阶出现在面前,一级级地通向黑漆漆的地底,里面似乎隐藏着无数蠢蠢欲动的黑影。
伴随着地宫大门的打开,黑暗里忽然有了一点光亮,幽暗地浮动。
“啊!”当先的老浦只看了一眼,便惊呼着往后退,石阶长满青苔,滑得几乎跌倒。他大叫了一声,转过身就跑,“有鬼!大家快跑!”
“给我站住!”一阵骚动后,一把刀顶住了他的后腰,喝令,“退后者,杀无赦!”
刀锋入肉,刺痛令惊慌失措的老浦顿时僵住,不敢再动一步。
“校尉,校尉!”铁塔似的汉子连忙上前一步,拦住了动刀的上级,“我兄弟他只是胆子小,没进过这种地方……可别杀他呀!”
校尉冷哼了一声,知道铁塔是军中出名的勇士,而且是个暴性子,和老浦的交情又极好,便卖了他一个面子,将刀收入了刀鞘,转头对着周围同样惊惶不已的士兵大喊:“听着,这只不过是地宫的长明灯!没有什么鬼怪!”
这座空寂之山山腹里的地宫,在九百年前曾经由光华皇帝重新布置过一遍。为了压住山中的戾气阴气,沿着地宫甬道排布了长明灯,里面盛放的是南海鲸油,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盏——这些灯里暗藏机关,当封墓石落下的时候,灯便逐渐熄灭。而当石门打开、空气再度流入,灯就会自行复燃,并不需要人力逐一去点。
校尉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一马当先踏入了地宫:“我参加过上一次的大祭,亲眼看过里面的一切,哪里有什么鬼怪!真是大惊小怪!都跟我来!”
看到长官身先士卒,士兵们相互看了一眼,也跟着校尉走了下去。
地宫阴冷而黑暗,石阶很滑,长满了青苔,石壁上遍布着细密的水珠,一滴滴无声蜿蜒而下,在长明灯的映照下,有些水渍居然隐约透出暗红色,令人不由得想起当年在这个地方发生过的灭族之灾。
一千多年前,当沧流帝国从西海上入侵云荒时,空桑六部溃败。冰族人在智者的命令下,将擒获的六部贵族押往空寂之山,在地宫里分批处决,斩断空桑的血脉。
那场大屠杀里死人无数,史料从来没有详细的数量记载。据说当时九曲九进的地宫里每一寸石地上都堆满了尸体,空桑贵族的血纵横交错,从深深的地宫渗透空寂之山的山腹,将整座山侵蚀。
那之后,这座山便成了“亡灵之山”。
因为被冰族十巫的咒术所困,那些冤魂永远无法超脱,被困在这九曲迷宫里,充满了憎恨和愤怒,夜夜向着东方的帝都方向哭泣哀号,声音覆盖了整个西荒大漠,闻者无不寒心丧胆。整座山被怨毒笼罩,再也没有一株草木、一只活物,死气沉沉,连飞鸟都不愿意靠近山的上空。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光华皇帝带领空桑人赢得了战争,将冰族人重新驱赶出了云荒大陆。复国登基后,光华皇帝真岚带领祭司和百官亲自来到了这座空寂之山,打开被封印密封的地宫之门,走下了地宫,举行了空前盛大的祭奠仪式。
连续七七四十九天的大祭超度了那些亡灵,将其从憎恨中解脱,去往彼岸转生。光华皇帝却因为耗费太多的灵力而呕血,此后身体情况便再也不见好转,回京居住在伽蓝白塔顶端,再也不曾履足大地,直到驾崩。
经过那次仪式,这个地宫内大部分游荡的亡灵被释放了,然而百年沉积的冤气渗入山腹,那些已经和山脉融为一体的怨气却无法一时消除。九百年了,这座空寂之山上还是无法生长出草木万物,荒凉如昔,经常有牧民经过这里时遇到各种诡异情形。
于是,空桑皇帝立下了一个规矩,每隔三年便要亲自前来大祭一次。这个规矩被严格地执行,九百年来从未有一次懈怠。
而今年,离大祭之日尚有四百余日,新帝君却要提前打扫地宫。
对此,校尉心里也不是没有疑虑,但是身为军人,执行上级的命令乃是天职,他没有过多地去考虑,便点齐人马来到了地宫门口——不过是打扫清理一下地宫而已,这种事,每隔三年他们都要做一次,驾轻就熟。
十万人马鱼贯而入,足足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才全数进入地宫。
封石被打开,地宫深远森然,石阶一直往下,直达九百多级才止,不知道已经深入山腹多远。战士们的脚步整齐,在空荡荡的山腹里折射出巨大的回响,听起来竟如雷霆一样。
“停止正步!各自步行,随便走!”校尉立刻大声喊——这里是山腹,齐步走的话声音会在山里积聚,扰乱人的视听,就如将耳朵贴在铙钹上听敲打声一样,会让战士们震惊。
军队整齐的脚步立刻放松了,转为杂乱。台阶一层层不停往下,当下行之势止住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个空旷的大厅。那是在山腹里雕凿而出的庞大石窟,足足有三十丈之高,周长近千丈,居然比空寂大营的大校场还宽敞。
“天啊……”第一次入地宫的战士们发出了低低的赞叹。
“这里是九曲地宫的第一进,共分九支。”空寂大营的副将走到石窟中心,站定,将手中拿着的旗杆插入了脚下一个雕刻着图腾的石板上,下令,“第一队,负责在此清扫。第二队至第九队,穿过此处继续往里!”
当令旗插下的瞬间,只听咔嚓一声响,石壁洞开!顿时,九条高三丈宽一丈的甬道出现在面前,通向黑暗的更深处。随着暗门的打开,九条甬道里有一点一点幽暗的火依次燃起,如同一只只眼睛,在地底悄然睁开,蔓延。
战士们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得心里有森森的冷意。
“阿嚏!阿嚏!”老浦忽然间大声打了好几个喷嚏,脸色苍白。
“好了,大家先往两边靠,把路让出来,让其他兄弟们进去!”已经下过一次地宫的校尉却毫不犹豫地开口,“然后,都开始给我干活儿!”
“是!”军队列队而入,足音在幽暗的空间里回荡,听起来气势逼人,竟将阴晦之气也辟了不少。
在开墓时因为退缩而被刺了一刀的老浦属于第一队,留在了第一进的大厅里,没有前往更深处,他不由得松了口气。然而站在这里,看着鱼贯进入分支甬道的同伴们,他心里莫名地跳了一下——在战士们走过的地方,甬道两侧的灯光随之摇曳,将影子映照在石壁上,巨大而影影绰绰,如同地底深处的鬼魅在蠢蠢欲动。
“别傻站着!开始清扫!”校尉喝令。
“可是……这里很干净啊。”铁塔看了一眼地上,嘀咕——是的,从未有外人进来过,这个地宫怎么会脏呢?地面整洁,连一丝灰尘都没有,要打扫什么呢?
“仔细看!”校尉用力跺了跺地面,将手里的火把呼的一声贴到了靴子旁边。在火光映照之下,光洁的地面忽然像水波纹一样起了变化!
“啊……这是……”士兵们纷纷惊呼。
是的,仔细看去,地宫石质的地面上,居然凝结了一层暗红色的东西,从石头的缝隙里渗出,蔓延了整个地宫
!而且,随着火的贴近,那层暗红色居然还起了波动,仿佛是要避开灼热的烈火一样!
“这就是需要我们打扫的东西。”校尉一字一顿,抬头对大家道,“这是从空寂之山腹地深处渗出来的泥,如同水垢一样沉积在地宫里,弄得到处都是——我们要在新帝君前来大祭之前,把这些东西都弄掉。”
“怎……怎么弄掉啊?”旁边有人结结巴巴地问,带着恐惧之意看着火光映照下不停微微动着的地面,“这座山、这座山里,是不是还有什么……”
“不要妖言惑众!”校尉提高了声音,“这里已经被净化过了!是安全的!我自己就进过两次地宫,不还好好的?——九百年来每隔三年就要打开地宫祭奠一次,每次都要打扫,你们听说哪一次出过事?”
这倒是事实,大祭那么多次,从没出过事。一想到这里,顿时让在场的战士们提着的心又落回了肚子里。
“听着,用铲子仔细地把地上的那层东西铲掉,然后用水冲干净。”校尉一边说着,一边示范地拿起铲子,贴着地面用力铲过去。只听刺耳的一声,一层暗红色的东西随之而起,在铲子上卷起了薄薄一层。被铲下来的血垢一样的东西发出浓烈刺鼻的气味。
“这些东西要扔到筐里,运出地宫。”校尉把铲子上血垢一样的东西扔到了一边的筐子里,然后用水冲洗地面,“用水冲一下就好了。”
很快,原本暗红一片的地上居然露出了晶莹的白色,如同玉石。
“明白了吗?”他卷起袖子,大声问身边跟随的战士。
“明白了!”战士们看到他亲身演示,事情不过如此容易,立刻齐声回答。
九曲地宫里很快就充满了一声声铲地的声音,刺耳急促,此起彼伏。战士们十二人一排,从六个不同方向交叉向前,将地上沉积的灰垢清理干净。洁净如玉的地面重新显示出来,在长明灯的映照下,如同镜子般幽幽地发着光。
战士们鱼贯将灰垢铲下,装入筐里,运送到地宫外,然后用水冲洗地面。
“老浦,你还好吧?”提着水桶的铁塔悄悄地问身边那个被校尉刺了一刀的逃兵,从怀里拿出一块布巾,压低声音道,“快转过身,我替你把伤口包扎一下!”
“谢谢兄弟!”老浦转过身,龇牙咧嘴地听凭铁塔包扎,“该死的……嘶……好痛!”
“没把你捅穿算不错了。”铁塔冷笑,“你这家伙犯了什么毛病,怎么还没进地宫就腿软想逃了?还算个男人吗?”
“你知道什么!”老浦愤愤,“刚才那一瞬间,我明明看到……看到……”
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下来,似乎有些敬畏地仰头看了看四周——庞大的地宫里灯火明灭,充满了诡异的气氛。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道:“你知道不?以前没进军队服役之前,在老家九嶷郡,我家世代是做巫祝的……”
“巫祝?那是什么?”铁塔愕然,手脚麻利地包扎好了伤口。
“就是神庙里的庙祝啦!”老浦不耐烦地解释了一句,“所以我对这种地方分外地……呃,分外地敏感——虽然我小时候被我爹说没有什么天赋。”
“那你真的能听到或者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铁塔好奇起来,凑过来问,“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老浦抬头看着石窟的穹顶,想说什么又停住了,摇了摇头,“算了,说了也没什么用。而且校尉说得对,这里九百年前已经被光华皇帝超度过,应该不会再有事了——阿嚏……阿嚏!”
“哦……”铁塔刚想说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了校尉严厉的叱喝:“说什么话?还不赶紧干活儿?想挨军棍吗?”
两个人一战,立马一个提起水桶、一个抓起铲子,和身边的人一样埋头干了起来。
老浦后背受了伤,动作自然缓慢了一些,铲一下要歇半天。为了掩饰他的偷懒,铁塔频繁走动,不停地提水冲地。他力气大,每次能双手提满满两桶水,一冲下去脚下就像有小河流过一样。
“奇怪,这水是从哪里来的?”老浦忍不住问,“我们军队可没带水进来……而且西荒缺水,连空寂大营里平日用水都很紧张,哪里忽然来这么多水洗地?”
这么一说,旁边的铁塔也怔了一下——他手里正提着一桶水,准备洗刷地面。那水水质清冽,冰凉刺骨,在灯光下闪出微红色的粼粼波光。他的水桶是从第二进地宫里拎过来的,却没想过水源到底来自何方这个问题。
“我明白了!”铁塔低声叫了起来,往甬道深处看了一眼,那里穿梭着无数双手提着水桶进出的士兵,“听说地宫最里面有一眼泉水,肯定是从那里打了水上来,然后一站一站送出来的!”
老浦抬头看去,果然,那些水是一桶一桶从地宫最深处传递出来的,沿途井然有序地分配到每一个石窟。这些水阴寒凛冽,冲到地面上后没有继续流淌,就这样迅速地渗入了岩石地面,再不见踪影,似乎被这座山重新吸收。
“如果空寂之山里面有泉水,那不是传说中的‘九幽阴泉之相’吗?这可是个大凶的地方啊……”老浦嘀咕,“这地方好邪门儿!我看是——”话说到这儿的时候,忽然间他看到了什么,立刻闭了嘴,低下头迅速地干起了活儿,压低着声音道,“嘘,将军来了!”
铁塔也感觉到了一瞬间气息的变化,连忙也埋下了头。
果然,地宫的门口出现了袁梓将军的身影,在两侧护卫的陪同下踏着阶梯走下了地宫。将军的脸色有些苍白,神色威严肃穆,一改平日的亲切,仰起头没有理睬地宫里正在忙碌清扫的战士,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了过去。
披风一角拂过地面,脚步声沉重而有力,一声声朝着地宫更深处而去。他身后跟随着十几个黑衣护卫,每个人都全副武装,在这样的地宫里也戴着头盔和铁甲,包裹得如同要上战场一样严实。
当将军的脚步远去后,两个人才松了口气,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那一刻,一道雪亮的目光从黑暗里射来,吓得他们一哆嗦,立刻又埋下头去。
“见鬼!”老浦压住了要打喷嚏的冲动,低声嘀咕了一句——那眼神来自将军身后的某一个黑衣护卫,宛如闪电一闪即收。那些护卫穿着黑甲,头盔压得很低,两边的护颊遮住了脸,几乎看不清模样。
“奇怪。”等这一行人全数离开后,老浦又嘀咕了一声。
“奇怪什么?”提着水桶的铁塔压低了声音,开始冲洗地面,“别叽叽歪歪了,要是被校尉看到我们在这里闲聊,非被抓起来打二十军棍不可!”
“将军的脚,似乎有点儿问题……你不觉得他走路的时候膝盖似乎都是直的吗?”老浦喃喃道,眼角瞟着远去的影子。袁梓将军在随从的护卫下已经快要消失在第二进地宫的深处了,但远远看起来,举动的确有些反常,如同被提线的木偶一样。
老浦皱起了眉头:“喂,你和将军帐下的人熟,有听说最近将军的脚受过伤吗?”
“没有。”提着水桶的铁塔不耐烦,“他也许只是下床时扭到了,也许是睡觉时压麻了……你管这么多干吗?”
“阿——阿嚏!”老浦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揉着鼻子,“我觉得没那么简单。而且,你不觉得那些跟在将军后面的护卫也很奇怪吗?其中一个俊秀小哥看起来简直是个文弱书生,根本不像是一个军营里的人!”
这么一说,提着水桶的铁塔倒是一怔,点头道:“那倒是。那些人很面生,好像在大营里从来没有见到过……难道是帝都新派来的使者?”
“切!”老浦冷笑了一下,“你没看到吗?那些人的眼睛,似乎是蓝色的!”
那一瞬间,提着水桶的铁塔脱口“啊”了一声。是的!在和那些护卫视线接触的时候,头盔下暗影里的眼眸,的的确确是湛蓝色的!
那绝不是空桑人该有的眼睛,除非是……
“糟了!会不会是冰夷?”他脱口而出,“快去向将军禀告!”
“别开玩笑了,将军在九重地宫的最里面!”老浦指了指甬道深处,那里长明灯摇曳,映照得整个石窟明明灭灭,“而且我们只看了一眼而已,未必准确。你这个时候冲进去,是想说什么?说‘您身边是不是有冰夷’?而且我们不过是一介下级战士,擅自闯到主帅面前是要吃军棍的!”
“可是……”提着水桶的铁塔犹豫着,“万一真是冰夷混进来,要刺杀将军,我们岂能坐视不理?白帅说过,凡是空桑战士,无论在不在战场上,都不能后退!”
“好吧,”老浦被这种大义凛然的话镇住了,挠了挠头,“居然抬出白帅的话来……那,我们就进去看看吧。万一看错了要挨军棍,你得替我……”
就在这一瞬间,地宫深处忽然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呜——”
那声音像是一阵风,吹过曲折幽深的洞穴,低低传到每个人耳边。声音很轻,就像是一声短暂的啜泣,但刹那间所有战士都听到了。无数双提着水桶、握着铲子的手一顿,怔在了那里,只觉得一股森然寒意从心底升起。然而,那个声音很快又消失在耳际,空荡荡的地宫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什、什么声音?”铁塔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