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问我在s乡政府最佩服的人是谁,我就会告诉你是阿扁。说起阿扁,不光是我,整个s乡政府上班的人,上至乡长,下至一般的工作人员,都会呶呶嘴“渍渍,一般人比不了。”这些都是真的。可惜阿扁已经死了,说是突发心脏病死的,其实他早就有病,只是他自己不注意而已。阿扁的死,象是农户屋顶的一缕轻烟,慢慢地在小乡上空飘散,轻轻淡淡的。
初识阿扁,是在刚上班的时候。那时我起得早,但每当走出乡政府大门跑步时,都会看到一个身材有些庸肿,穿一身略显褪色的绿军装的肥头大耳的中年人,夹着一个老式的黑手提包,慢吞吞的一步一个脚印的走进s乡政府的大门。黑红的脸上,略带着几分威严。几个刚上班的后生很识相的凑上去,恭敬的叫一声“阿叔”他也总是似乎不屑的“嗯”的答应一声,然后便向办公室走去。
这更加激起了几个年轻后生们的好奇心,他们骚动着在背后议论着“这个人是副书记还是副乡长啊,怎么这么大派头啊!”调查很快就出来了,阿扁,s乡s街人,乡政府办公室临时工。大家对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满意“那派头,哪象个临时工呀”多嘴的总要说上两句。在他们眼里,临时工应该怎么怎么样似的。
一次过办公室,看见阿扁正和一个刚提了副科级比我略大三步的q逗笑“妈了个的,刚提了副局级就不认识你老子了?”q一下子从沙发上跃起,一只手把阿扁的脑袋拉进怀里,另一只手狠狠的扇了起来。阿扁却象是个小孩,一边推搡着一边“嘿嘿”的傻笑着。
真正和阿扁打交道,是上班半个月后,经过几次倒手,我由政法委的“贵宾”转移成农办的“舍人”原来的位置让给了南方某地一位厅长的表外甥女,好在农办的主任和我还是一个远房的亲戚,多少沾一点的,心理也就趋于平衡了。过渡到这儿的杜友他们吃了一顿饭,回来时钱自然是花超了。我开了两千元的票去找尔东签字,尔东说说好了一千六的培训费你怎么花亏了。这话说得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如实以告,尔东看了看我,就把字给签了。
尔东不是个在钱上斤斤计较的人,他在北陀乡当一把手的时候,每年乡里烧煤、耗材等一切等项,他全交给乡长去办,表面上看这是分权,实际上每年乡政府光这方面的挑费得几十万,管事的人是有好处的。
欧阳鹤说尔东这是会办事。
墨城这几年发展很快,财政收入就像把温度计靠近了火炉,噌噌的往上窜。但似乎全天下发展快的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环境污染问题。在一次征地过程中,由于开发商和征地群众没有谈好条件,也是那里的群众在一些事情上同村委会和乡政府有隔阂,一封举报信就把那个比县级还要高上二、三级的一家媒体的采编室主任给召来了。他带着摄像记者,推开了领导的门,彬彬有礼地跟他说明原委,就要对信访的问题进行采访。
这完全措手不及,事前没有任何预约和准备。可事情是摆在眼前的,没有人比领导再清楚不过了。如果真要把那污染的事曝光出去,不但企业生产得停产,财政收入上不去,领导这些年的政绩也得会在舆论的口水中泡得全无。
领导放下平时的矜持,好言好语的向采编室主任解释起来。热情的态度就像见了上级领导,直到把采编室主任的“火气”消下去。领导非常有水平,不出半个小时,两人便谈笑风生了,样子就像好久没有见面的好朋友。两人呷着茶,把话题转移到了日常生活上。
李白斗酒诗百篇,仁兄笔力独扛,酒量自然了得?领导恭维地说。
哪里,哪里;有限,有限。采编室主任的话掷地有声,一天一瓶上等茅台而已。
这话说得让一般人咋舌,一天一瓶上等茅台,一年就是三百多瓶,这家伙一年光那张嘴至少就得挑费十万块钱。但弦外有音,领导还是听出来了,他会意的一笑,好,今天中午就喝茅台,捡最好的上。
吃完饭后采编室主任想到县城街上采风,也给将来写东西积累些素材。领导哪里有不同意之理,主题由揭露向表扬转变,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他亲自驾车到滨海商业街,陪着采编转了起来。
在一家服装店,领导看上了一件标价两千多元的羊毛衫,他建议采编穿上试试。采编大方的穿在身上,显得神采奕奕,那样子更像文人了。
不错,拿一件。领导冲着商店的服务员说。
那天采编在县城里采风颇有收获,这绝对是他坐在办公室里体验不出来的感觉。临走时,领导还订了他主编的基层领导干部全书若干套,总共花了不到十万元钱。领导谦虚地说常在基层工作,理论水平不高,净给上级领导添麻烦,买套书充充电,要不然,就跟不上发展的潮流了。
采编室主任满意而去。
尔东全程参与,他以极快的速度算出整个过程的挑费,一共花了十几万。可也值,如果真捅到上边去,可就不是这十几万的事了,毕竟有小辫子让人家攥在手里。
在随后召开的一次机关会上,尔东深有感触的说,闹日本的时候,后面是日本鬼子端着枪追,我们的人在前面跑,那些垒堡户随时可以把他拉进院子藏起来,可换到现在,嘿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熊一晖拿起笔,认真的记在了纸上。
在大院里每年接待多少批这样的记者和多少闹事的群众,这个数,只有尔东心里最清楚。
正如大院里一些人在背后发牢骚时常说的那句话,这叫干得越多,犯错误的机会越多。社会正处在转轨时期,当一些旧事物在慢慢退出舞台的同时,一些新事物正在悄然生长,让人来不及防范。就如那突然间一夜遍地开花的“六合彩”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年代让人们对十二生肖如此关注,数狗的11、23、35、47,数鼠的9、21、33、45半个县域的群众在一比四十的高额赔率下,迷失了方向,说起那生肖对应的49个数字,比背乘法口诀来得还快。沉迷于其中的“彩民”们在“单、双”号边徘徊,在“红、蓝、绿”波上冲浪,那一只只生肖,仿佛成了年画上衔金叨银的吉祥物,笑迷迷的看着拿钱买他们的人。而“六合彩”开奖的日子,自然也跟过节一般热闹。
各色的码报充斥着村街,人们像猜谜语一样猜测着未来。他们三三两两的扎在一堆,指着码报上的文字和图像议论纷纷“上天有仙气,将军下凡来。猪,肯定是猪”
村子里传出那个平时谁都看不起的外号“三寸钉”的汉子,冒险押上一万元家当的事。如果他中了,他就可得40万,如果不中,明天他居住的房子就是庄家的,而且连早餐都没有着落。
三个小时的提心吊胆,传来了“开奖”的消息,49“三寸钉”中了,一夜暴富。这像在拥挤的人群里投入了一颗炸弹,这一下子人们更加疯狂了。中大奖的故事不时传来,远远淹盖了那些因买“六合彩”而倾家荡产的消息。这已搅得一些人昼夜难眠,巨额的赔付让许多人失去了理智,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利润达到百分之三百的时候,资本就敢冒砍头的危险,若到了四十倍的时候呢?那些整天和泥土打交道的老实巴交的人是认死理的,这事没人管,因为法不择众。
“六合彩”的泛滥,严重冲击了县域内的经济秩序,一些人不能正常上班、种田、上课甚至是上学,同时还引发了刑事案件。这让人不禁想起“奸出人命赌出贼”那句古话。“六合彩”问题,已不仅是一个治安问题,而且正加速发展成为一个社会问题。我决定专门就此搞一个调研,供领导参考。
我带着科股室的人到主管部门搞调研,他们对这些事情简直是太精通了,从“六合彩”的来源,到兴起的诱因,存在的危害,打击的措施以及存在的法律盲点,都说得头头是道,让我不得不佩服他们的专业。但我却分明从他们眼神中读出了“国家权力部门化,部门权力利益化,部门利益个人化”的东西来。那眼神中甚至有“放水养鱼”的成份。
我以繁荣背后的黑洞为题,向领导系统的分析了“六合彩”在墨城县的现状,希望在萌芽状态就把其控制住。但却没能引起领导的注意,包括尔东。因为在我写调研的前几天,已经有一家媒体记者也以同样的题目要对领导进行采访,却被领导巧妙的给打发走了。
杜友,乡里的人这样对我,是因为我检查他们,只此一次,下回工作时有些话就说不出口了。用这种方式对付章杜友,绝对管用。我想起了章杜友喝多了时对女同志笑咪咪的样子,那种眼神让我腻歪。
等了一个来小时,那帮人出来上了车,他们建议到柳北乡去喝点水。我知道中秋节快到了,他们这是想到那里打点“零食”而且是打着我的旗号。望着车上柳南乡给装上的苹果,我明白了。我不便说什么,因为过来我们的工作配合得很好,换句话说,这群人也是在跟我干事。
在柳北乡,因为通报的事,那个主管计生的老杜跟我拍起了桌子。他是大院里出去的人,平时和我说话就比较气势。因为落实手术速度慢,几天前我通报过他。我去的时候,他刚挨过书记的批,正在办公室里生闷气,见我来了,那家伙就冲我撒起火来。
老杜骂街,并当面把通报扔在地上。我说你再骂,我可也骂了。
他仍大声的唠叨起来,那唠叨和骂街类似。我抄起了他桌上的电话,就拔通了领导的号码。电话那边领导听完我的陈叙,很是平淡地说,都是为了工作,你们犯不着这样的。那话好像说给我一个人听似的,我这么认真的工作,我为了谁?
领导让我把电话给老杜,一接过电话,老杜脸上就挂上笑容,跟领导说话的声音也客气起来,这和刚才完全是两个人。
我把这事告诉欧阳鹤,欧阳鹤呷了一口茶说,你也太那个了,干事怎么能这样呢?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和尔东是把子,你这么干,尔东会赞成你?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很明显这段日子工作有点较真了。在县城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各种关系早已盘根错节,哪容得下干事这么头不抬眼不睁。四个明晃晃的大字挂在我发白的脑子里——明哲保身。
尔东通知我和柳大眼到地区里开会。这是一次关于全地区落实工作的总结表彰大会,我还被评为出席地区里的先进个人。
坐在主席台上的上级业务科室的科长们,先是给我们肯定成绩,接着就是指出工作中存在的不足。为了有效的解决工作中存在的问题,经研究,出台了关于加强落实工作的考核办法,这是这次会议的初衷和落脚点。
我看着那份文件,越看越觉得蹊跷。考核的总分数是100分,其中90分是基础分,只要承办单位能够按时完成上级业务科室交办的各项工作任务,就都可以完成。剩下的10分是机动分,给分的权力却完全掌握在科长章杜友手里。其中有5分是领导重视,领导重视不重视那是他们的事,似乎跟工作人员并没有多大关系。另外的5分则完全是章杜友的印象分,什么叫印象,这个概念很模糊。但欧阳鹤说,印象就是跟他们搞好关系。前边那95分都好得,关键是后面的5分,要是真排起名次来,零点几分的差距都很明显,这点分数就出在后面的5分上,不信你就走着看。
作为基层科室,我们90的日常工作都是大院里的领导安排的,只有10才是上级业务科室交办的。他们制定的那个考核办法,以10的工作完成标准来评价90的工作,这种考核办法是存在问题的。那天散会的时候我和章杜友在一起,想跟他说这种考核存在的不公正性。但那已经是印成文件的东西了,想更改是根本不可能的,再看看别的县市的那帮人,也都是无所谓的样子,这让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尔东说,以我们县在地区经济发展的位置而言,大院里的各项工作都要在地区里争前三名。这让我想起县里环境评比在全地区排杜友却要收8000元,这家伙可真够黑的。
柳大眼把明传电报给尔东拿去,尔东正坐在办公室里盯着那一堆报帐的条子愣神。看了电报,他苦笑了一声,说现在办公室经费实在是太紧张了,领导们出国的费用现在都还没有给结下来呢。他说这事就先这么着。
柳大眼当然懂“这事就这么着”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不参加。尔东说话向来是这么委婉的。可这事怎么让他给章杜友回话呢。本来他计划各个县市的工作负责人在我们大院集合,开个小会后再统一出发。尔东这么办,章杜友的计划不是全部被打乱了?
年终上级业务科室的那个考核果然厉害。我们得了杜友尽管年龄差着十岁,却是同一个学校出来的,在酒桌上我管他称师兄。柳大眼让我打电话问章杜友怎么给了这么个成绩,每回他到我们县来“指导”工作,都是好吃好喝好款待的。章杜友跟我直言不讳,说连我组织的活动你们都不参加,你还想取得什么好的成绩?给你一个95。1分的成绩,已经是不错了。看来这家伙确实是为南方培训的事动了脑筋,欧阳鹤说得一点都不错。
章杜友接着说,上次我到你们县检查饮水井问题,你们怎么就不给准备点礼品呢?逢年过节想你们的时候,你们都上哪里去了?我要是到别的地方去,空着手去行吗?
这简直他妈的成了置问,你能给我们办什么事呀就这么刮碜我们。当时我就急了,还没有和柳大眼汇报,我就把这话甩给了章杜友。跟章杜友在一起原来打过几次交道,却没想到他竟是这样一路货色。我知道,章杜友的话是傍着那个考核办法说的。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成绩,我和柳大眼的上下级关系还会维持下去,因为我主管的科股室还是有点权威,这给他无形中带来了脸面,成为他在酒场上值得炫耀的资本。在大院里,有了成绩是领导的,有了问题则是当兵的,这是无数潜规则之一。柳大眼自然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在上边还没有正式下文前,他就知道了这个成绩,善于明哲保身的他,以没有精力带我所在的科室为名,向尔东提出申请,一脚就把我们从那个曾经辉煌的综合科室踹了出来。这个成绩尔东自然接受不了,加上我获罪他的各种原因,他安排领导的远房表妹接替了柳大眼的位置,提前都没有通知我。领导的远房表妹在大院里论说、论写、论干都不强,只是比我早当科股长一年。我这工作还怎么干。
尔东很少再在我们面前说日本兵追人的事,因为这个环境里有些事,看得透,就是训练,看不透,则是磨练。
我对外界的看法逐渐的改变着,人若不栽跟头是分不清好坏的。一个人的时候,我开始琢磨起从前欧阳鹤跟我说的那些话,慢慢的品出一些滋味来。
欧阳鹤要退休了,这对整个办公室来说是一种损失。因为他的经历可以教育好多年轻人少走弯路,而他的工作也确实为大院里的领导减轻了压力。欧阳鹤的圆滑与世故,坦诚与直率,就像我们喝过的一杯杯茶,早已让我品出了滋味。他走了,那茶,还有味道吗。
那天在欢送欧阳鹤退居二线的酒会上我喝多了,欧阳鹤也没有少喝。他把我拉到一边,拍着我的肩膀说大院是个机关,也是个江湖,凡事可得谨慎。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厚厚的一本书给我,我一看,是阗真的沧浪之水。
十一
大院里又有三名工作人员倒了下去。
其中的两个人,一个是跟随尔东多年的司机小欧,另一个是熊一晖。这两人是跟尔东出门办事时,出了车祸倒下的,那次尔东也受了伤。另一个就是大院里贸易办的科长小苗,本来墨城县里有贸易局,为了突出对这项工作的重视,大院里也成立了贸易办。小苗是从贸易局调上来的,办文办事的能力不强,还整天爱喝个闲酒,有些人早就看不惯了。一次领导让他写一个材料,那篇东西他没写好,耽误了领导的用途,惹得领导大发雷霆。领导建议尔东把小苗退回贸易局,尔东哪能不依。就在小苗退回贸易局不久,他就倒在酒场上再也没有起来,把那天喝酒的人都吓坏了。
小苗和熊一晖的媳妇抬着花圈在大院门口闹腾,刚从医院出来的尔东,躲在办公室里,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出门。
我发现尔东太累了,放下工作不谈,光大院里的人吃马喂,特别是连续出现的几件倒下人的事,就把他折腾的够呛。尔东那充满才气的额角明显黯淡起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心者,费心矣。
日子在一天一天轮回,就像尔东曾经给大院里的人带来春天一样,尔东的春天在经历了夏的噪杂,秋的丰韵,冬的冷寂之后,也降临到了他的头上。上级组织部门要来考查干部,尔东是大院里唯一的副处级人选。
望着尔东的推荐表,想起尔东在大院里的所作所为,甚至包括他对我的态度,一时,我竟不知如何填写。诚然,尔东在大院工作的三年里,县里的财政收入翻了一番,不能说这里没有他的功绩。但在大院里,却因为种种原因,倒下了五名工作人员,这不能说没有他的责任。
“熟悉业务,不怕吃苦,善于应酬。“
我在尔东的推荐表上写下了这样的字,恭恭敬敬地递给上级组织部门的同志。
尔东要走了,调到邻县任县委常委,不管在一起的日子里发生了多么不快的事,大院里的工作人员还是照样要祝贺他。大家给他开了一个欢送会,也是给他三年的工作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那天尔东穿得很朴素,像在地里干活的刘兆哥。尔东诚恳地请大家多提批评意见,好让他今后更好的改正。
那话谁能说?
尔东的脸很红,不知是兴奋的还是出于别的原因,像血一样红。
多年后,我调离了墨城,在新的工作环境中我有了一间办公室。我在办公室里养了几尾金鱼,闲暇的时候,我爱看它们在鱼缸里游来游去的样子。
它们好像在属于它们的大院里倘佯呢,来到我办公室的人说。
我看了看这个聪明的人,说,对,它们这是在回忆自己的过去呢。
编者按理想,我们总在世俗的故事中泯没它,之后是无尽漫长的黑夜。不甘平凡,是每个人的愿望,实现,却不只是一时意气风发。写作手法很现实,将每个人物的心理及外行都刻画的淋漓尽致。一
我从小就不如代兵招人喜欢,仅从长相而言,代兵眼睛大,我眼睛小;代兵皮肤白,我却黑的像地里成熟的野蘑菇。母亲说这叫遗传,代兵的母亲代大娘年轻时是柳子屯最标致的媳妇,光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就早已让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羡慕不已。
我叫代军,和代兵是从小光屁股长大的伙伴。
小时候村子里的人常问,代军,你和代兵谁管着谁?我说不知道,孰不知我们的名字是两位母亲的杰作。当我和代兵都在襁褓里时,代大娘就经常抱着他到我家串门,有一次她问母亲我叫什么名字,母亲说想叫代军。她便一笑说你家叫代军,那我们就叫代兵,都是官,两个孩子长大了都有出息。这就是我和代兵名字的由来。
但代兵的名字小时候却没有叫响,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他那过了头的聪明。乡亲们跟他叫“小闹五”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个绰号是什么意思,但肯定不是什么好的雅号。换成柳子屯别的小孩,要是有人这么叫他,肯定会哭闹一番。代兵却笑嘻嘻的应着,似乎叫起来很好听,就像水浒传里好汉们的浑号。
夏天的时候,村子里多数孩子都爱到大队部去乘凉,因为那里有全村唯一的一台电风扇。我不爱去,一则是当会计的二叔不让我去,怕打扰他的工作,那是队里的规定。二则是我讨厌那个电工组长柳大民,他一见我就逗我“瘩达头,瘩达头,前边喝酒,后边打油。”这是我最不喜欢听的话了,有几次我还告诉了母亲,母亲说那是你柳大哥逗你玩呢。我可不信,心想柳大民就是柳子屯的大坏蛋,特别是他喝多了提着酒瓶子满街乱转的时候。
代兵是大队部的常客。他最喜欢到那里去读报纸,要是有人夸上他两句,他就更高兴了,有时还会摇头晃脑的念出声来没有人听得懂他叽哩呱啦的在念什么。广播员老张的那副宽边老花镜,在他的大脑袋上也跟着晃起来,似乎一下子就会从代兵的耳朵上甩出,成为电影里大侠的暗器。很多乡亲被他顽皮的样子逗乐了“代兵是村子里的神童!从小就是小大人。”喜欢代兵的那群婶子大娘们更是当着他爸代维成的面夸他,代兵听了,当然就更神气了。
有一天代兵从柳大民家门前经过,柳大民又在提着个酒瓶子在门口转悠。远远的就招呼他过去,说是有很重要的事。大人们有重要的事情总爱和自己商量,这可是代兵在孩子群里炫耀的本钱。柳大民就更别提了,他可是村子里的电工组长,干部跟自己商量事,那还了得。
“有事吗,大哥?”代兵小大人似地走上前去问。
“哦,小兄弟,大哥告诉你一件事!”柳大民晃了晃手中的酒瓶子,吓得代兵一个劲的往后缩。
柳大民一把拉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指着上面倚里歪斜的几个字,一字一顿地说:“小兄弟,你看这几个字写得怎么样?”那样子像是请教他。
代兵受了抬举,一下子来了劲“挺好,有功力!”他像个老教授似的,一支手还抚起了下巴,似乎那里有胡子。“嗯,不错,不错”
代兵的这一套,全是跟他爸代维成学的,代维成是柳子屯能说会道的秀才,给别人评字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柳大民趁机用嘴贴着代兵的耳朵,小声的耳语起来,代兵不住的点头,一幅狡诘的笑挂到脸上。
代兵一蹦一跳的往家跑,一进门就冲他爸喊上了“爸,你快看,我写的字。”
“你写的?”代兵还没有上小学,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出息,代维成接过纸来,脸一变“这是谁写的?”
“我写的呀!”代兵摇晃着大脑袋说。
“你个小兔崽子。”代维成上去就给了代兵一巴掌,代兵委屈的躲到一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张纸上赫然写着“代维成,大!”
这是柳大民使的坏,又成了代兵在村子里的笑话,代兵“小闹五”的外号叫得更响了,我对柳大民更是敬而远之。
上了小学,代兵变得有心计起来,柳大民再想调笑他,可就难了。
分队了生产队解体,停在村南麦场上的那台大型联合收割机似乎没人管了,它便成了我们这群孩子的乐园。转轮子、捉迷藏,那可是现在幼儿园里都找不到的超大型玩具。我们去了只是傻玩,谁也没有在联合收割机上动过脑筋。有一次我却看见代兵拿着扳子吃力的卸一个轮盘。
“代兵,你在干什么?”我走上去问。
代兵吓了一跳,急忙把扳子扔在地上。转过头一看是我,便又把扳子抄起来,扣在那螺丝上,使劲的拧起来,一边拧一边说:“哼,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好像因为我在场,他拧得更带劲了。
谁教给代兵说这些大人话,我不得而知。我把代兵拧收割机轮盘的事告诉母亲,母亲摇摇头,说代兵这孩子学好是块好料,要学坏真不知会怎样。她极郑重的告诫我千万不要学代兵那样做。母亲的话我记在心上,对代兵的所作所为再也没有说什么。但很快,联合收割机上只要能拧得动的附件都被人拆走了,那个半间屋大的装料斗也全都脱了钉,用手一摸咣咣当当的响,好像随时都会摘歪下来,吓得我们这群小孩不敢在下在经过,更别说爬到上面去玩。
我知道,这事绝不是代兵一个人干的。
在村子里,二叔能写会画,还打的一手好算盘,是从小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个人。但我却最佩服代维成,他不但能写会算,能说会道,更重要的是,他家里还有全村最多的藏书,什么名城史话、袁世凯的故事之类,一帙一帙的。有一次到代兵家去玩,正看见代维成从古桐色的书厨里把那些“宝贝”往外搬,那书都保存得整边整角,打开雪白的扉页,里面还有一幅幅精美的图画,像是集邮册里的邮票,着实吸引人的眼球。特别是那几本线装书,湛蓝的颜色有如过去的历史,让人看了神往。我倚在门槛上,注视着代维成小心翼翼的把那些东西托起,一本一本地翻动着,又轻轻的放回原处。代兵说这样可以防霉防蛀,以前代兵跟我说的话我大多数不相信,但这话我可相信。回到家我便学着代维成的样子,把父亲的书从那只老梨花柜子里取出,挨个的翻一翻。父亲的书是当村干部时保存下来的,有薄有厚,但统一都是白皮红字,什么批林批孔文件汇编、爱憎分明,做祖国的好青年之类的,我看不懂,也懒得去看。代兵家的书成了最吸引我注意力的东西,甚至超过到大苇塘里去捡“咋咋七”的蛋和到村北的藕坑里摸鱼。
一天快放学的时候,代兵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唐诗三百首,那是一本如砖头般编者按理想,我们总在世俗的故事中泯没它,之后是无尽漫长的黑夜。不甘平凡,是每个人的愿望,实现,却不只是一时意气风发。写作手法很现实,将每个人物的心理及外行都刻画的淋漓尽致。厚实的东西,这个教室里的大多数孩子都没有见过,我们是三个年级的学生挤在一间教室里的。代兵眉飞色舞的显摆起来,我央求了半天他才不情愿的让我看五分钟。我把书铺在桌子上,认真的翻起来,原来我们国家还有那么多伟大的诗人,很快我便入了迷,而读到李白的那首“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的诗时,邻居黑猫哥却想看,代兵便一把从我手里抢了过去,极虔诚的递给了黑猫。黑猫比我大3岁,是村子里的孩子头,代兵溜他,是有好处的。不是我教你学骑车的时候了——我气不打一处来,连看都没看代兵,抓起书包就跨出教室。
我把那一句李白的诗用正楷写在我家的土墙上,尽管字看上去不美,却是我们家里最有份量的装饰,父亲没有批评我,我便有些心安了。下一句是什么我想不起来,去找代兵,他是肯定不会把那本书再借给我看了,好像我会了这首诗,我的学问就比他多了似的。以往我们之间发生过这样的事,毕竟在班里只有我们俩在学习上才是真正的竞争对手。
村子里经常停电,一停就是大半夜,到代兵家围着蜡烛听代维成讲故事,成了我们这帮孩子最大的喜好。特别是代维成一讲起早年在大苇塘我们老代家祖先的那些英雄事迹时,更是听得津津有味。那是清朝咸丰年间的事了,柳子屯的代姓始祖,一共有九个儿子,个个生得五大三粗,武艺超群,甚是了得。在放鸭子时,邻村楼上村的人偏偏趁他们不注意偷我们代家的鸭子。那个村子的人真坏,偷了,代维成仰天长叹,两行浑浊的老泪沿着面颊流了下来。
十二
我被领导安排到柳镇任管文卫的副镇长,单位里还给安排了车,那是一辆崭新的索纳塔,湛蓝的车身,明亮的玻璃,开起来又快又稳,让人有种清风车影的惬意。这惬意让我在感谢领导的同时,也感谢自己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的勤奋。
一天黑旦打来电话,说代兵要出来了,约我一起到新市火车站去接他。这两年黑旦在邻县办起了胶合板厂,赚了不少钱,远比代兵辉煌时腰包里鼓胀。在代兵趁钱的时候,黑旦还在给人打工,代兵没少接济他,这年头真是风水轮流转。
我们扶代维成上了黑旦那辆广本,又让代兵媳妇和两个孩子为学、为政上了我的车,便向新市疾驰而去。
五月的柳子屯一派春光,车窗外绿油油的田野吹来饱熟的麦香。两辆车在柳子屯黑亮的公路上奔跑,像绿地上飘起的两朵云。
在新市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我们见到了代兵。那是他少年时,颇感此人思想偏激,其文章实质对于当时尚年轻的读者来说甚至有些不可理解。
一路十几年过去,今天想起王公这篇文章,不禁颇有感慨。其内容概括如下:
“我退休后于闹市见一耍猴者,那猴在艺人鞭斥下颠、闪、腾、挪,各种杂耍甚是了得,不时博得观众阵阵掌声。
我奇之,婉求艺人授鞭,艺人初迟疑,但捱不过我言语恳切,便授鞭于余,并嘱曰:小心为是。
我学艺人,先给猴一糖,猴喜,随呵令舞了几下。再呵,竟懒动,我怒,鞭斥之。猴亦怒之,竟挥爪上前撕挠,衣服几处破之。艺人见状,急夺鞭驯猴,猴方伏。
稍顿,我不解问之:同样的戏耍言语,为何猴听君言而不服我?
艺人呵呵一笑:此猴跟我多年,其习性我尽熟之,其饿时给以粮果,渴时给以水浆,病时给以汤药,困时给以抚慰,性起时给以母猴,生活起居皆细心照料,人且知恩图报,况禽兽呼?君以一时之小恩小惠,岂能服之?
听君此言,茅塞顿开。”
现在想起来,感悟颇多。人不如猴,且不说猴性亦图报,人却往往不能,此谓其一。然人比猴精明,同样的一个人,张三给他一毛钱,李四给他两毛钱,在他眼里李四就比张三好,就更不用说升米斗怨之事了,此谓其二。人若是猴,这不仅是一种社会的悲哀,而是人性本身的一种倒退,此谓其三。王尚真原是廊坊市人大副主任,此公曾精通三国语言,在廊坊市四套班子中算是专业型领导干部。早年在乡镇工作时,曾读过此公退居二线后写的驯猴小记,在廊坊日报那种形势一片大好的宣传媒体上发表这样的文章,颇感此人思想偏激,其文章实质对于当时尚年轻的读者来说甚至有些不可理解。
一路十几年过去,今天想起王公这篇文章,不禁颇有感慨。其内容概括如下:
“我退休后于闹市见一耍猴者,那猴在艺人鞭斥下颠、闪、腾、挪,各种杂耍甚是了得,不时博得观众阵阵掌声。
我奇之,婉求艺人授鞭,艺人初迟疑,但捱不过我言语恳切,便授鞭于余,并嘱曰:小心为是。
我学艺人,先给猴一糖,猴喜,随呵令舞了几下。再呵,竟懒动,我怒,鞭斥之。猴亦怒之,竟挥爪上前撕挠,衣服几处破之。艺人见状,急夺鞭驯猴,猴方伏。
稍顿,我不解问之:同样的戏耍言语,为何猴听君言而不服我?
艺人呵呵一笑:此猴跟我多年,其习性我尽熟之,其饿时给以粮果,渴时给以水浆,病时给以汤药,困时给以抚慰,性起时给以母猴,生活起居皆细心照料,人且知恩图报,况禽兽呼?君以一时之小恩小惠,岂能服之?
听君此言,茅塞顿开。”
现在想起来,感悟颇多。人不如猴,且不说猴性亦图报,人却往往不能,此谓其一。然人比猴精明,同样的一个人,张三给他一毛钱,李四给他两毛钱,在他眼里李四就比张三好,就更不用说升米斗怨之事了,此谓其二。人若是猴,这不仅是一种社会的悲哀,而是人性本身的一种倒退,此谓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