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夕照愣了片刻, 才反应过来宁太妃的话是什么意思, 神色骤然冷了下来, 她没有直接回宁太妃的话,而是轻声问了一句:“宁太妃可知,庆夫人曾对皇上做过什么?”
宁太妃的呜咽声戛然而止, 仰面看着她, 神色茫然,且无措, “顾……顾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夕照看了她片刻才垂下眼, “宁太妃把人当姐妹看,可人家却未必把你当姐妹真心相待了。想来她只将此事其一告诉了你,并没有告诉你, 那日在御花园撞破她那等事的人,其实就是皇上。”
看宁太妃整个身子瘫软跪坐了下去, 顾夕照别过脸,衣袖下的手不由攥紧了,“对我来说, 这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 庆贵人连同她的奸夫, 竟然敢把皇上送去乱葬岗。”
特意压低的声音, 因情绪颤动,而带着几分尖锐,落入心底, 如同冰凌子拂过,宁太妃整个人都不由心惊而发颤,唇瓣颤动了好半晌,才闭上眼颓然道:“我……这些……她都不曾……不曾告诉我。”
“一直留她一命,是因为先帝如今尸骨未寒,前有我名声有染,若又传出庆夫人这般……这让世人如何看先帝?”顾夕照轻叹了一口气,回头,“她是你宫中的人。宁太妃,你是聪明人。”
宁太妃摇了摇头,爬过来抱住了顾夕照的腿,“娘娘,求您救她一命……往后,只要您吩咐一声,上刀山,下油锅,我都听您安排。”
顾夕照蹲下身来,看着一脸泪痕的宁太妃,谁能想到,这样寡淡的宁太妃竟然也会有这般崩溃的表情。
许久之后,她才伸手把人拉起来,背过身,“宁太妃,你若真要求我保她一命,先将奸夫的身份告诉我。”
后妃偷|人,此乃皇家丑闻,传扬出去,不只庆夫人必死无疑,整个后宫都会因此受一番牵连,首当其冲的就是作为明杏宫一宫之主的宁太妃,而宁太妃父亲是两江总督,她又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在朝政本就不稳的档口,轻易不能得罪。
多番考量下来,当日赵瑾听闻了此事,也没有当即把庆夫人处置了,而是让顾夕照暗地里先把奸夫查出来。可惜,不等她查出来,那个小傻子就私自弄了这么一出,把她打入了云阳宫。
宁太妃捂着脸,久久不言,顾夕照神色未变,回头看着她,“宁太妃,先帝不让内务府去查,而是把此事全权交给我,并不是为了庆夫人,而是因为你。我始终把此事搁置一旁,到了如今,是为了整个后宫的这些女人安宁。此事一旦闹大,明日不只庆夫人得死,咱们这些后妃都要跟着受牵连。”
大殿内只剩下宁太妃低低的啜泣声,顾夕照等了许久,才听到宁太妃有些沙哑的声音,“礼部侍郎家的二公子,姜鸣。”
顾夕照眸光一冷,“此话当真?”
宁太妃含泪点了点头,“她亲口跟我承认过,我也……见过。”
“宁太妃,你好生糊涂。”
宁太妃无可辩驳。
顾夕照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径直朝她外走。
若是如此,这事又要仔细查了。姜鸣乃侍卫处的人,侍卫处的人不可能认不出那日小傻子身上的皇子服,那便是有心要把人送去乱葬岗了。
是她大意了。
早已把那日的事抛诸脑后的赵三思,从听竹宫出来后,也不太乐意回承乾宫批阅奏折,带着李忠贤在这后宫里头绕了好大一圈,才擦着额头上的薄汗坐上了步辇。
见李忠贤一路都耷拉着脑袋,一副生无可恋之势,已经三而竭的赵三思隐约觉得自己今儿怕是又说错话了,再一想到等会要面对丞相那张冷脸,她就心虚气短地厉害,但转念一想到是那些女人先欺负贵妃的,她又觉得自己做得没错,偏心怎么了,就贵妃对自己这般好,她不偏心那才叫没良心。
这般一想,她又雄赳赳气昂昂起来。
不过,当到了承乾殿,看着已经等候在那里的蔡隽时,赵三思还是没骨气地怂了怂,都不让蔡隽行完礼,就拉起人,十分亲热道:“朕不是告诉丞相,早朝散了后要去拜见皇嫂么,您怎么还来得这般早?”
盛满笑意的桃花眼很是灼灼,看着小皇帝这模样,蔡隽的冰块脸稍稍龟裂了点,“臣刚来,想着皇上怕是要到了,便就在这等着了。”
承乾宫是内廷,但如今蔡隽是辅佐大臣,赵三思对他也很是敬重,许他自由出入。
赵三思原以为她早朝时自作主张说了这么多话,蔡隽定是会骂她的,眼下听着人的语气不像是生气,不由放心了不少,脸上的笑意更盛,进了书房后,就吩咐李忠贤奉茶。
蔡隽谢过恩之后,也不闲谈了,直接说起要事来。新帝从前从未接触过朝政,对于这些大臣奏折上所言的事,十个里边至少有八个,赵三思是在看天书。
蔡隽最初对这样的储君接受无能,到了如今,已经能面无改色地给赵三思解答十万个“丞相,这些字朕都认识,但连在一起,朕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看着小皇帝能在自己分析这些朝政时,能时不时说出几句自己的见解,蔡隽觉得草包小皇帝还是孺子可教也的。
国家大事,琐事繁多,这大大小小的奏折批阅下来,本就耗时间,赵瑾在位时,都是让人先帮着挑选一番,把无关紧要地压一压,先挑出重点,这是历朝历代帝王批阅奏折的传统。但蔡隽眼下不敢让赵三思也这般,一是她对朝政接触甚少,如今批阅仔细了,也算是变相对这些大臣和朝政有个更深入的了解。二是他始终对赵三思不放心,生怕对其放松,就教出了一个好逸恶劳的昏君。
是以,等这些奏折批阅完时,已经是午时了。
陪着人看了这么久的折子,蔡隽也有些累,看小皇帝瞪着眼睛,努力装出一副认真的模样,他也就不忍心再给她出难题了,将最后一本奏折合上,随口提了提江南防洪之事,“今年春上雨水好,春耕的事,下面都是送来的好消息,眼下最主要的就是江南防洪的事了。”
不用看那折子了,赵三思也松了口气,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也没多想,就接了蔡隽的话,“如今已经四月半了,一般洪涝都是夏季,如今再说修建堤坝防洪,怕是有些晚了。”
这些日子都是在说关于江南防洪的事情,赵三思倒也把这事放在了心上,没事琢磨一番,倒也有些自己的主意了。
蔡隽没想到她会这般说,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但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那皇上觉得,关于江南防洪这事,该如何做?”
“江南是鱼米之乡,一年的税收就占了四成,显然是重心。”赵三思撇了撇嘴,“这么重要的地方,为什么要年年拨款防洪?”
害得她还要来想办法,她前面的那些帝王不多的是明君吗?就不能有个人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蔡隽一时愣住了,没听明白她的话,“就是因为江南良田多,这才将其看得重要,年年在雨季到来时,才这般谨慎。今年是因为先帝病重,耽搁了,不然眼下早已在筹备了。”
赵三思皱了皱眉,“老天爷又不按咱们的计划行事,就比如今年,万一五月就进入了雨季,等这修筑堤坝的银子拨下来,那又有什么用?依朕看,与其年年这般担惊受怕,还要劳民伤财地想方设法预防,还不如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一劳永逸,确实是个好法子。
可重点是要如何才能一劳永逸?
蔡隽垂眸暗忖了片刻,“那皇上说如何一劳永逸?”
赵三思苦哈哈的,这等大难题她怎么知道,可这个话题又是她说的,要是不说两句,她觉得自己真的怪没用的咧。
挠了挠头,赵三思才道:“太傅说,学习要会融会贯通,就像五湖四海的水一样,相互渗透,才能举一反三。既然五湖四海的水都是相互渗透的,堵这洪水还不如疏,让小河的水入大河,让出不去的水出去,自然就不会堵着淹了农田。”
“皇上倒当真是会活学活用。”蔡隽笑了起来,江南地势偏低,一到雨季,北方高地势的水就顺着长江汹涌而来,虽东面有运河可以分流,但相隔甚远,若要分流,这个工程太过巨大。不过,小皇帝能这么想,他已经很欣慰了,“皇上的主意是不错,但江南地形复杂,让长江的水和其他河流贯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赵三思自认为见识浅薄,江南的地形是个什么样,还没出过宫的她根本不知道,但她明白一个道理,“自古以来,哪一件利国利民的事是易事?小时候母妃同朕说过愚公移山的故事,虽然愚公一个人无法把山移开,但子子孙孙无穷无尽也。当然这等传说暂且不论,就拿始皇帝修筑长城的事来说……”
想起那位始皇帝是历史上有名的暴君,赵三思又讪讪住了嘴,瞧了一眼蔡隽,见他神色如常,这才继续道:“虽然工程巨大,让百姓吃了不少苦头,但历朝历代谁没有享受到长城的利处?前朝不少明君还在继续修建长城咧。当然,朕举这个例子,并不是就觉得始皇帝不残暴了,只是想告诉丞相一声,咱们不能只拘泥于眼前。”
见蔡隽久久不搭腔,赵三思有些尴尬,偷偷瞄了他一眼,“朕……丞相也知道的,朕没读过什么书,若是说得不妥,丞相可千万别骂朕……”
“皇上说得很对。”蔡隽突然扬声打断了她,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躬身,头一次毫不吝啬地夸奖道:“是臣等目光短浅了,比不得皇上的高瞻远瞩。”
这几句话,蔡隽是字字发自肺腑。
直到这一刻,他才打从心里认可眼前的这个人是他的君。
拘泥于眼前。
这是所有帝王和所有世人的通病,江南的水患,所有人都知道堵不如疏的道理,但每每只要念及那疏通是笔大工程,大臣反对,帝王也露怯。
为什么?
那样一项大工程,谁都不知会出现什么意外,谁也不敢保证多久能完成。急于作出政绩等着升迁的官员不愿接,生怕留下了劳民伤财的骂名却没有作出一番流传千古事迹的帝王也不敢冒险。
小皇帝却不怕。
她不求功在自己,只求利在千秋。
赵三思根本不懂蔡隽内心的颤动,头一次被这个凶巴巴的丞相夸了的她还有些不可置信,歪着脑袋去看了躬身的蔡隽一眼,桃花眼满是朝气蓬勃,“丞相不是在冷嘲热讽朕吧?”
“臣不敢。”
赵三思撇了撇嘴,以为他是迫于自己身份的淫威,脸色垮了垮,“丞相有话不妨直说,朕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皇兄让朕多听丞相的话,朕都有牢记于心的。明面上,朕是皇上,丞相是臣子,但在朕心底,您和太傅一样,都是朕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