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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容家父女(1 / 1)

没过几天,消息就像风吹过整个皇宫。

毕竟笙公主和长宁公主前后脚进了青玉殿,随后就是太子殿下亲自将人领了出来,还是光明正大牵了手带着,直到秋阑宫才作罢。

还是许多人亲眼目睹的。一时间说法漫天,真真假假混作一团。

可前朝的人大多不在乎其中的风流佳话,也不在乎太子殿下是否真的对谁爱护有加。

这些混迹于官场的眼睛敏锐地察觉到:

这是个信号,一个关乎路家的信号。

路家最早是萧国小官,多年不得发迹,当年萧国衰败之际,时任通阳县丞的路闻便辞官离家,以布衣之身投效当时还只是皇子的百里德。

传说百里德策马点兵,路闻拖着一把枯骨硬是闯进军营,在刀戈之围中连眼皮也没抖一下,只说了几个字:殿下,潜龙之像也。

从此路家平步青云,直到百里德一举攻破星煌城称帝,将长女加入皇家,长子拜相。一时权倾朝野,风头无两,直至今日。

而这个信号虽然微弱,却如同千里之堤上的一只蚂蚁,令无数依附其上的臣子胆颤:

太子,不喜路家。

未来的君主不喜的人,臣子,自然也不能亲近。

这是在敲响警钟!

礼部尚书容秉书,此刻正站在自家女儿的闺阁前,蹙眉搓手,如同只热锅上的蚂蚁。

门终于开了,跑出来的却是个灰头土脸的小侍女,一见她满头汤水菜叶,容秉书叹了口气。

不忍心听着屋内一阵碗碟摔碎之响,掩面吩咐小侍女下去,自己伸了脑袋进门,迎面就被一个包袱砸了个趔趄。

“放肆!”

容秉书拿出了父亲的威严,看着屋内梨花带雨的女儿,心肠却又软了:“你这是做什么!不管出了天大的事,总还有为父给你撑腰呢!在这里乱摔东西生闷气,只怕把自个儿身子气坏喽!”

容素白着一张脸,气呼呼往桌前一坐,看也不看一眼道:“父亲此来,还不是让我进宫打听消息的?可我早就说过了,若我进去,必然会叫那凶神恶煞的笙公主剥骨抽筋!您这是叫我去死!还不如赶紧送我到晟州外祖母家去!”

容秉书看了看脚边打包的圆滚滚的包袱,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这丫头从小丧母,他既当爹又当娘,从一个穷酸秀才含辛茹苦坐到今日的地位,却是舍不得她受一丁点儿苦楚,又怎么舍得她死?

“你这是什么话?”容秉书蹙了眉,“你也是误听了那些下人的谗言,若是好好向笙公主解释清楚,她或许……”

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这话连自己也听着别扭,于是彻底住了嘴,安慰地拍拍女儿的肩头,叫来几个侍女打扫干净,急匆匆地出了门。

他不会把个乳臭未干的笙公主放在眼里,眼下要紧的,还是查明这事是否有误。

毕竟宫中口杂,众口铄金,而且向来是路家的天下!

如此,倒不如直接上门,兴许就能嗅出些许隐秘。

br/>就像野狗在腐肉中只要找到一根完整的骨头,便能多活些时日。

容秉书觉得,他能坐上如今的位子,就是因为嗅觉比别人更加灵敏些。

现在,是时候寻找下一根骨头了!

轿子一停,就到了相府门口。

不出所料,门前空阔的大街上早就挤满了各色轿撵,其中的人不过掀帘微微颔首,互相交换个眼神,连句日常的寒暄都没有。

不一会儿大门打开,有个白面皮的小子探头出来,一见眼前水泄不通的情况微微惊愕,不等朱袍广袖的人们撵上来,就连忙换上一张讨好的笑脸:

“诸位大人请回吧,家父身体不适,正在静养呢!”

说罢重重关上们,引得一阵的“哎呀”叹气。不过叹罢,总还要摆上慈善的笑意,相互拱拱手才肯离去。

无数轿子聚做一团,很快飞一般四散八方。容秉书被落在后面,居然成了最后一个离开的。

等他刚钻头进去,相府的大门又吱呀打开,白面皮的小子笑着迎出来,朝着大半个身子躬身道:“容大人安,家父让我带句话,说是皇后娘娘的旨意。”

容秉书狐疑地伸出脑袋,却被来人伸手挡在轿子里,只有声音清晰传来:

“皇后娘娘说了,容家姑娘秀外慧中,做事是知道分寸的,只望简言慎行,便可安稳一生。”

这声音不急不缓,不高不低,却叫容秉书脑袋中“嗡”得一响,不等窗外的人离去,赶紧遣了轿夫回返。

果然一到阶下,就有侍女慌忙冲撞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不好啦!大人!小姐,小姐落水了!”

三魂没了七魄,容秉书几乎是被侍从搀进去的。

一到房里,容素全身湿透脸色惨白,却是堪堪睁眼。

他大松口气,红着眼眶凑上去刚要唤声“素儿”,那双眼睛却突然睁了老大,口中念念有词道:“没没没……没人告诉我,没人告诉……”

没别的话了,表情也不知受了惊吓还是已然呆傻,身子抖作一团,任谁也不能靠近。

容秉书知命之年,此时却觉得前途一片黯然,不禁泣下几滴泪来:“素儿!阿爹在这里啊!你怎么了?”

容素吓得紧,索性尖叫一嗓子,只瞪着眼睛不再言语。

安抚无效,症状更重了。

容秉书一口气无处可发,厉声唤了容素的贴身侍女过来:“你们不看着小姐吗?她房里离水塘十万八千里,一个大活人走过去落水,竟没一个发现!要你们何用?”

说罢就要唤人来打板子。可平日里心慈手软惯了,见几个侍女杀猪般哭嚎起来,只好叹口气挥手作罢,一屁股坐在床边没了响动。

如此一来,侍女们感恩戴德哭得越发起劲。情绪感染之下,整个容府不管屋内屋外的,闻声者俱号,很快哭声一片,不知道的还以为容家小姐真的驾鹤西去了。

等大夫着急忙慌被找来时,偌大的府邸就只剩落水的容素小姐两眼清明,露齿微笑。

出了这样的事,没过几天,容秉书抹着老泪将自家女儿送上了往晟州去的马车。

容小姐痴痴傻傻,却不哭不闹,看着眼前两鬓微白的老人笑容无忧。

高门显贵到底不如平安康乐,他就在那一刻想通了,于是瞧着马车渐行渐远,心中巨石终于落地。

可前朝此刻风起青萍。

户部不知怎的上了本奏章,参的是兵部私拨甲械款项。

本就是不大不小的陈年旧事,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所有人心中明镜一般,表面上说着兵部尚书徐乾劳苦功高,私下却都留着心眼存了份力气,举着笏板蜻蜓点水。

徐乾孤立无援,憋着口气挂冠求去,临走时推了手下的侍郎娄枼。

年纪轻轻的太子蹙眉表示惋惜,却直到半个月后,这位娄侍郎也没得到擢升,倒是陆续有人上书检举他的过处。

这时候就有人趁机举荐年少有为的郭子青。

郭子青师承太傅徐益章,年少时即为太子侍读。

前朝后宫恍若两个世界。

这些消息自然没有传进叶萩的耳朵。她顾着修习无上功法,废寝忘食,以至于青鲤十三一露面,几乎扯着嗓子吼起来:

“本仙君灵气也耗了,功法和法宝也给了,难道是让你来这度假的不成?你的任务呢?”

看着她举一把匕首窜上窜下,顿时有些气闷,忽地一下飘在跟前,咬牙切齿道,“要是红线长不出来,你我都得死!”

叶萩吃了一惊:“我也就罢了,死过两次的人。怎么神仙也会死吗?”

“会!生不如死!”

青鲤十三拢袖飘起来,做了千百年的跑腿小仙官,要再升不了位阶,不是生不如死是什么?

叶萩犯了难,只得收起匕首将前些日子的经历说了一遍。

不等说完,青鲤十三眼睛一亮:“有戏!”

按照他多年从业经历,两人手都牵过了,就算成了一半!

可叶萩叹了口气:“可惜并没有什么用处,你看!”

说着挽起袖子露出手腕,玉玦中的还是光秃秃的半截胳膊,没有半个红线的影子。

青鲤十三沉思片刻,反而松了口气:“这才多久!红线怎么能操之过急呢?虽说事在人为,可感情这事讲究一个水到渠成啊!”

叶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总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美色在旁,险些被冲昏头脑,可过些日子再回想起来,疑窦丛生。

百里殊生的是好个样貌,谦和尔雅,清风明月般,可每次直视这双眸子,除了柔情万千,总还有什么东西隐在其中。

像是卷着万千的风云,赫然要冲撞而出,又像是一眼寒潭,虽然清澈,总觉深不见底。

他说他低估了马匪的实力,但又很有先见之明的赢了百里弈这个武痴,让他冒死在乱军中救了自己。

习惯了稳坐军中帐的人,会允许这样的失误吗?

叶萩犯了嘀咕,转念一想,百里弈那向来只顾持剑砍人的家伙,哪里想得出如此暗度陈仓的高明法子。

即便想得出,能让使团和羽林卫乖乖配合,也不是一个掩去身份的小卒能做到的。

可青鲤十三眼里只有红线,哪会操心这些闲事?听了这些话反而大手一挥:

“这些事情管他做什么?不过……这段时间不见,你倒是聪明了!”

“那还用说!本姑娘本就绝顶聪明!”叶萩白他一眼,挑着匕首在屋内闲逛。

不知是静下心修习的缘故,还是逐渐适应了这具身体的状况,她的思维日渐敏捷,活动也利落许多。

因而闲的发慌,就学着别人的样子舞刀弄枪,吓得小景和轻罗七手八脚,将院内有武器嫌疑的东西扔了个干净。

没办法,只能趁夜深人静活动活动,以免憋出病来。

青鲤十三却对这把匕首来了兴趣,凑过来要看仔细,冷不丁就从袍子上划了过去。

谁知他像被刺着一般,直接嚎了一嗓子,抱着手臂躲开老远,神情幽怨。

叶萩愣了,这家伙不是没有实体的嘛!也会被划伤?低头看了眼手中铁刃,平平无奇,甚至还略显老旧。

“什么东西!烫坏本仙君了!”青鲤十三飘过来瞅了眼,没有发现异常,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堂堂神仙居然也能被凡物所伤!当真是世上读了旨意,无非是些劳苦功高的官话,底下人恭敬听着,阶上的人挺拔如松,只一扬手,就有人高声宣了百里堂上前。

戎装年轻人拾阶而上,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稳。

暗红朝服的百里殊笑盈盈看他:“皇兄终于回来了。”

这种寒暄之词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好在离得较远,向来恪守礼法的文臣们听不清楚。

百里堂面上微笑,肢体很是恭敬地行过军礼,双手捧上铜虎符低头道:“臣驻扎北荒数载,牵挂家国,如今天下寝兵休士,当是黎民之福,百姓之幸。军归则虎符还,此物当归天子。”

“皇兄说的是,如今烽烟已定,天下太平,这东西暂时是用不上了!”

身边的内侍刚要照例接过虎符,却见自家太子指尖一挑,虎符已到了手里,忙低头退在一边。

手指细细摩挲而过,虎符上细微沟壑纵横,很有岁月的痕迹。突然松手,虎符就掉回了百里堂手中。

“可是你我皆为人臣,皇兄不敢拿的,我哪里能要的安心?”

虎符入手冰凉,百里堂面不改色答了声“是”,复举手捧上欲再开口,一旁的内侍得示意接过虎符,随即又一内侍上前,手里托着两只青铜酒爵。

这酒饷他一人,实则是犒劳三军,这是大夏历来的风俗。

再抬眼时,百里殊抬着酒爵微微一笑,似乎刚才的话如同清风拂过没了影踪。身边大夏的朱色军旗猎猎作响。

风更大了。

百里堂垂目微笑,将爵中的酒一饮而尽。

……

……

益寿宫的大殿内烛火融融,香炉中青烟袅袅,萦绕不绝。

老人斜倚榻上闭眼倾听,身边的少女坐得笔直,正捧着一本书册柔声念着,语调婉转,吐字清晰,声音混着窗外的暖阳格外轻柔。

念了一会儿,声音突然低了,巧目瞥过榻上,只见老人徐徐睁眼:“琴儿,怎么不读了?”

“孙儿是觉得祖母在这房里闷得久了,听我念书难免烦闷。今日天气不错,孙儿陪您出去走走?”

百里琴合上书,伸手按了按老人的脚腕:“宫外的小姐们好不容易进来一次,竟连您的面也还没见着呢!”

“你这丫头心细!你哪里是觉得我闷,是那书上写了什么吧!”

太后嗔怪道,叫了嬷嬷过来搀扶起身,“那些书我早年间都读腻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怕我想起些伤心事,又哭哭啼啼的没完!”

“孙儿瞒不了儿瞒不了您!可光看书也没什么意思不是?园中百花盛开,有些还是宫外送来的珍稀花草,都是南边差人进贡的!”百里琴忙搀着另一边。

太后走了几步,却又不肯出门,只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了,捧着杯茶抿了一口,转头问嬷嬷:“听说容家那丫头回乡了,这几日没法进来,是不是?那丫头叫什么来着?”

嬷嬷轻声道:“容家来人说,他家小姐要回晟州尽孝哩!想着以后也没法再来了。”

太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尽孝好,尽孝好啊!那丫头性子烈了点,倒也是个直言快语的,在宫里也不大合适!”

嬷嬷没有说话,抬眼和百里琴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百里笙自从在青玉殿闹了一场,被禁在宫里足不出户,可宫墙挡得住人,挡不住声音。

不出几日,宫人们大多都晓得,笙公主整日在院里舞刀弄剑,说要拔了容家小姐的舌头。

从那时起,容家小姐就不常进宫了,没几日就有信息递进来,说要回晟州老家探亲。

而这消息是礼部尚书容秉书亲自差人送的。

这哪里是探亲,分明是避祸!

百里琴暗中上了心。可青玉殿一事怎么想也牵扯不到容素身上,充其量就是萧国公主举止冒犯,百里笙气不过才找皇后讨公道。

能气得五公主去搬皇后这尊大佛,满宫上下也没几人。

太后向来不喜笙公主那暴虐的性子,可也对这位初来乍到的异国公主心生担忧,尤其听说百里殊公然护人,更是着急上火,觉得后宫要出一个祸国的妖姬了,一大早就差人去了秋阑宫。

百里琴虽然也劝:“太子殿下慧眼识人,他看重的人必然不是什么无矩的。”可太后只消幽幽一叹,她就知道多说无益。

太后只说了一句:“当年对于先帝,我何尝不是这么想过的……”

先帝独宠一人,到死都念着那贱人的名字!结果呢?他眼睛还没阖上,自己的一对亲生骨肉就被送到萧国,成了生死都要仰仗他人的质子!

她早年不争不抢,临到半截身子入土了怎么能坐以待毙?

这种事情她这一生,不想再看到刚好讲的是上古时期青帝嫁女的典故。”

“典故里的帝姬可是后来客死他乡的那个?说起来咱们的长公主也……”

说话声渐渐压低,叶萩拼命竖着耳朵正要听得仔细,殿门却再次打开。

良嬷嬷只探出半拉身子道:“太后叫长宁公主进去说话。”

宫女这才发现门口还站了个杏眼圆睁的伶俐少女,瞬间脸色煞白面面相觑。

叶萩对她们的惊异熟视无睹,只迟疑道:“良嬷嬷,咱们不等三公主回来了吗?”

她想着方才那漫天的怒气不由一阵紧张,却听得里面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嗓子:“你怕什么?老婆子这把年岁,又不是吃人的母夜叉!”

话音刚落,叶萩就利利索索地踏进了殿内,身边的良嬷嬷都被她的乖觉惊得一愣,将门外人都遣个干净,这才掩上门。

身后晌午的艳阳被关在身后,取而是迎面的烛火融融,老人斜倚榻上,面容就在一片明暗的薄纱后闪烁不定。

等烛火笔直挺立,那浑浊的眸子终于闪出一丝光亮。

叶萩看不清榻上人的神情,更不敢堂皇抬头,只好在大殿中央站稳行礼,心里的小鼓可是一刻也不敢停——

上次在皇后面前起码有所准备,可今日不同,薄纱后的目光善恶不明,安静得叫人发慌。

“你站在哪里干甚么?欺负老身眼神不好使是不是?”薄纱后又闷哼一声,人影倒是挣扎着要坐起来,良嬷嬷赶忙上前,却被抬手挡在一边,“你,过来。”

叶萩还在愣神,脚下却一刻也未曾犹豫,捏着裙角轻轻上前,等靠近时才忙摆出一副乖巧的笑脸,道:“小辈生怕唐突太后,故而谨慎了些,哪里敢对长辈不敬?”

她笑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隔着帷幔落在太后眼中,却变成满心疑惑——

这孩子瞧着姿色不差,可绝不到那般摄人心魄的地步,哪能让一向循矩的孙儿反常如此?于是抬手道:“靠近些。”

还能如何靠近?隔着帷幔几乎能将银白的发丝根根数清了。

就在她微微愣神之际,旁边的良嬷嬷轻咳一声,眼神朝那浅蓝纱幔转了转。

叶萩恍然,赶忙去掀纱幔,岂料刚抬起手,便有一物圆滚滚的顺着纱帐掉了进去,正是从百里弈那求来的花绣球!

这可不妙了!看这角度,怕不是要砸在太后的脑门上!

她暗叫不好,手指却已经跟着绣球伸了过去,就在触到柔嫩花瓣的刹那,脚下裙角突然一绊,居然一个跟头栽进了纱帐里。

薄如蝉翼的帐子瞬间“刺啦”一声”一声断裂,轻飘飘落满床榻。

随后便是“咚”一声撞击,听不出是谁撞在了哪里。

良嬷嬷自然也顾不得其他。在宫里当差十多年,哪里见过如此场面!一拍大腿叫道:“诶呦,长宁公主欸……”

像是应她的叫唤,一堆纱帐里也“诶呦”一声,露出双明亮的圆眼睛。

叶萩扶额扒拉几下,从破碎的纱帐中爬起身,可定睛一看身边的老人,顿时心肝一颤,俯身就拜。

只见太后端坐不语,满头帷幔遮盖,头脸都看不真切,更别说是愤是怒。

这下真的死定了!

有此想法的自然并非叶萩一人,一旁的良嬷嬷早就魂飞天外,面如土色上前悄声道:“太后……您可有受伤?”

帷幕下的人没有吭声,只微微摇头。

太后当然毫发无损,叶萩暗自叹道,她可是本着极强的求生欲,用尽毕生所学躲开的,只是很不幸,骨碌碌滚了好几圈,撞在榻沿上牺牲了这颗英明神武的脑袋。

她揉了揉额头,发现已经肿起个小包,按下去生疼无比。

正当她暗中呲牙咧嘴时,良嬷嬷颤巍巍揭开了太后头上的纱帐,然而出乎意料之外,露出的眸子既没有怒不可遏,也没有惊恐万分,反而满噙热泪,一副潸然的慈祥面孔。

完了!太后是被我吓傻啦?

叶萩愣在原地,没有听到殿门吱呀作响,也没有听到门外早已传来宫女惊喜的声音“三公主回来了!”

她只听得那苍老的声音喃喃念着,如同咏叹一首悲歌:

“星儿亮,草儿青,刀戈无声卫夏宁;羊儿肥,马儿壮,护我男儿闯四方……岚儿,你回来了?”

……

……

百里琴轻轻掩上门,朝一旁的良嬷嬷蹙眉:“我离开这么一小会儿,怎么太后的心病又复发了?还有长宁公主她……”

她一进门,就看到太后泪眼婆娑,牢牢拉住那萧国公主的手,念着一首儿歌。

那首儿歌在夏国家喻户晓,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在襁褓前哼唱。她自己,也是有很多年没有听到过了。

良嬷嬷重重叹口气,引着百里琴在亭中坐下,道:“太后这心病也是许多年未发了,今日误打误撞的,居然又想起了长公主……”

不是又想起了,是从来没有忘记过。

百里琴从袖中取出手帕包裹的花绣球,早被压得发黑:“可是跟这东西有关?让太后睹物思人了?”

良嬷嬷瞥了一眼,摇摇头道:“这东西一看就是十一殿下做的小玩意儿,唬小娃娃的,太后倒是老早就见过。不过她老人家向来不喜死物,自然没能入眼!我倒觉得,是因为这萧国小公主……”

百里琴怔了怔,继续听她面露神秘道:“琴公主可知道长公主是何等风姿?”

“这个自然,从小就听说姑母端庄聪慧,行事作风乃我等楷模。”

良嬷嬷反而笑了:“端庄聪慧是不假!可很少有人知道,长公主小时候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混世魔王!在宫里是一等一的闯祸精!”

她的目光悠远起来:“那时我还不曾在太后身旁服侍,只远远见过一面,小巧玲珑的,偏就那双眼睛,晶莹剔透不染纤尘,藏着股劲儿……那股劲儿具体是什么,我活了这么多年,始终没懂……”

“再后来先帝宠妃王氏一族夺权,将幼时的陛下和长公主送到星煌城当作质子,骨肉分散十余年,再见时,小捣蛋鬼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家了!受封郡主,英姿勃发!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百里琴静静听她回忆往昔,神情一动,道:“嬷嬷是觉得,长宁公主她……”

“长宁公主初来乍到,可我总觉得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很熟悉……”

良嬷嬷微笑道,“如今总算明白了,那样冒失的丫头,旁人没见过,太后怎可能会觉得陌生呢?”

两人说了一会儿,叶萩就推门出来,小脸苍白道:“琴公主,太后她睡着了。”

此时一干贵女早就由马车送着出了宫,园中只余繁花斗艳,静谧祥和。

百里琴照例让良嬷嬷进殿内守着,差了小翠拿来一碟糕点。

叶萩经过半晌折腾,腹中早就被吓得空空如也,登时两眼放光,觉得这三公主面冷心热,实在是好心肠,于是也没有多客气。

百里琴看她吃得开怀,面上也少了些惯常的严肃,只觉这孩子天真活泼,太后先前的忧虑实在多余了,于是微笑道:“长宁公主在这里可吃得惯?”

叶萩咽下一口糕点,道:“三公主客气了,直接称呼叶萩就是,如此我还习惯点。”

她本想让小景和轻罗也如此叫她,只是那两个每每都脸色煞白,差点没就地磕上几个头,只能作罢。

百里琴愣了愣,又温言道:“我长你几岁,不如就称呼一声叶妹妹吧。反正等不了多久,咱们也是亲亲的姊妹呢!”

“咳咳!”叶萩顿时呛了一下,满脸通红的拿起茶杯灌了一口,“也……也好。”

百里琴见她这窘迫的模样不由一笑,岔开话题问了些不相干的小事,叶萩心不在焉,只稀里糊涂答了,最后放下糕点,担忧道:“琴公主,太后她……不会有事吧?刚才似乎有些怪怪的……”

她杏眼睁大,正色道:“方才太后她似乎认错了人,握着我的手唤着‘岚儿’……我也实在不小心,倒是将太后给吓着了。”

百里琴神色如常,言语依旧平静:“叶妹妹无需担忧,良嬷嬷都同我说了,你也是无心之失。方才太后她老人家可有责怪于你?”

叶萩歪了歪脑袋:“这倒没有,只是神色悲戚许多,似乎……”

她心中一动,犹豫着将话咽回了肚子。那眼神哀戚而悠长,分明是透过她的面孔寻找着另一个人的踪迹。

难不成这“岚儿”便是宫女们口中的长公主?

正想趁机问个明白,只见小翠慌里慌张跑到亭中,往叶萩面上扫了一眼,犹豫着低头道:“三公主,方才在路上沾上的朱砂,一遇水居然没了!这可真是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

百里琴变回往日不容直视的冷淡:“这等事情也如此大呼小叫吗?朱砂自然是能洗的掉的。”

“可……可是,水里也没有。”小翠低了头,捏着半湿不干的帕子不知所措。

她自小在琴公主身边伺候,做事向来有条不紊,凡事也习惯留个心眼,因此特意留了个见证。

将帕子双手捧上,果然雪白的丝绸上没有丝毫颜色,更别说如此扎眼的朱砂红了。

百里琴奇道:“怎么会消失了呢?”若是用来作画的朱砂,总该将水染红才是。

除非……这根本不是什么朱砂。

正说着,又有个宫女远远走来,身后还跟着个黑色劲装的男子。叶萩定睛一看,不由紧张起来——

不管做什么都依旧冷着一张脸的,不是长亭是谁!难不成自己没去找太子殿下,他反倒要找上门了?

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她心里有些打鼓,没注意到一旁的百里琴意味深长看她一眼,笑道:“看来太子殿下从金仪殿回来了,听说今日很是热闹,是犒赏二殿下的铁浮屠呢!铁浮屠全副铁甲刀枪不入,所向睥睨,想想都威武啊!叶妹妹没想去看看?”

叶萩无奈道:“在这宫里住的久了,连这种事听也没听说过。再说这是夏国的事,我去看……不合适吧。”

百里琴掩口笑道:“什么叫夏国的事!你既事!你既然来了这里,咱们不就是一家人嘛?若你想去,太子殿下难道会拒绝?”

叶萩听得她言外深意,不由心头一跳,赶紧抓起茶杯抿了口茶,挡住大半张发红的面孔:“你误会了……”

可这误会岂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于是轻咳一声,又道,“这……还不是时候。”

好在长亭已然到了亭边,欠身问过安,这才道:“太子殿下请长宁公主一叙,有要事相商。”

难不成在这里闯祸的事又被知道了?不可能这么快吧!

叶萩心中不安,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来有什么“要事”,只好拜别百里琴跟着走了。

小翠翘首等他们走远,低声笑道:“先前听说太子殿下为这萧国公主与皇后都起了龃龉,今日一看比传闻中更甚呢!这长亭大人可是很少离开殿下身边的!”

百里琴垂目拨茶,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手指捻着洁白的帕子,淡淡道:“将这东西送到文渊阁,给老大人看看。”

小翠自知多言,脸色慌忙一变应声是,顺便将洗下来的水也装了一瓶带上,免得路上风干,这才赶往文渊阁。

百里琴却没有动作,依旧在亭中品茶,仿佛世上没什么事情能扰乱心绪。只是目光落在对面的茶碗上时,细长的眉眼才略有波动:

和亲乃两国大事,送的公主自然品貌上无可挑剔才是,可这个心无城府,行事冒失的半大孩子,究竟为何会到夏国皇宫里?

微风拂过秀发,步摇叮当作响,殷红的唇角弯了弯:

这世上,凡事皆有因果,无一例外。

……

……

此时的星煌城中,一辆马车从宫门驶过,平平稳稳穿过闹市,走得不紧不慢,可车上的人早就心急如焚。

然而清秀的面容不露丝毫焦急,反而满是开怀的笑意。

柳文翕低眉摩挲着一个细瓷瓶,不等马车停稳就匆忙跳下,吓得马车夫急忙勒住缰绳,骏马长嘶未停,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里是邻近城郊的万乐坊,人员混杂,三教九流不计其数,遇上如此奇怪的读书人倒也正常。

车夫摇摇头正准备策马离开,扭头却瞥见掀起的车门一角露出个东西,仔细一瞧,原来是个破旧的书箱。

“这不是耽误我做生意吗?”

他不满地嘟囔一声,念在那人看起来一副寒酸书生的模样,打算将书箱放在原地等人来取。可手刚触及的一瞬,突然有什么东西闪电般冒了出来。

车夫以为是自己眼花,抬手刚要揉揉眼睛,就觉手臂一阵酥麻,居然有个一个拇指大的蜈蚣盘旋而上。

他还没想明白为什么皇城里会出现这等凶毒之物,那蜈蚣瞬间到了眼前。可怜的人双目一片血色,不等发出最后的尖叫,喉咙处就活生生被堵上了。

小儿手臂长的蜈蚣像是终于寻着了久违的温暖,扭动几下消失在了那人嘴边,只留下空气中久久不散的血腥气息。

片刻后,一人看着马车跌跌撞撞飞驰而去,冷哼一声道:“你们读书人就是瞎讲究,想杀人一刀砍了不行?偏就绕上几绕这花花肠子!真不爽利!”

“武大司马自然是爽快人!可我们现在到了都城,这里不必北荒关人烟稀少,可处处都是眼睛!”柳文翕抱臂一脸轻松,“我们不能给殿下惹麻烦不是?”

武冈啐了口唾沫,心里不得不承认这话属实,于是大手一挥走在前头:“你要的人老子给你带来了!按你说的路线,没人盯着!”

当然,就算有人注意,此时怕也已经见阎王了!

万乐坊到处都是低矮灰黑的民房,巷子杂乱无序犹如迷宫,一高一矮的身影很快融入其中,没有掀起一丝涟漪。

不一会儿,一处从未有人注意过的简陋院落前,薄木板削就的大门悄然打开,院中贪食的麻雀慵懒跳了几下,敏捷避开双黑布长靴。

柳文翕快步走向上房,白皙的面孔上竭力压着激动,脚步却轻快得像个拿着糖人的幼小孩童。

上房的门比院门好不了多少,堪堪遮风挡雨,骨节分明的手指推得重了,立刻就有灰土和蛛网随着“吱呀”声飞旋落下。

青衫书生模样的人停在门口,背着万千光芒,薄唇终于扯出个肆无忌惮的笑容,欢喜道:“师叔!”

久违的阳光倾泻而入,只一瞬,却好像又荡然无存。屋内只一人一椅,静默孤寒,如同千万年伫立此处的冰雕。

柳文翕却丝毫没有在意,眼睫微动,笑容愈深:“师叔在上,侄儿柳文翕拜见!”

椅子上的人须发灰白干枯,脸色却是全然的黝黑,眉目都不可见。他没有动作,只从胸膛中发出一声嘶哑的呜咽。

这声音似乎埋在沙土里千年万年,沙哑得不像任何人类的言语。

武冈一听就耳朵痒得厉害,恨不得一把捏碎这人该死的头颅——

反正他看上去有上百岁,骨头应该如同朽木。

但这人偏偏死不成,还要由他好好照料,吃喝拉撒都得管。此刻他更是恨得牙痒,索性撇下那个向来神叨叨的酸儒,寻了个清静的阴凉处坐下。

柳文翕垂睫静静听着,等悠长的呜咽消停下来,这才敛了笑道:

“您这又是何苦呢?都落得这种地步了,还念着侄儿的错处不放。可我如此,为的可是全族啊!”

“师叔难道忘了不成?我术师一族延绵百年,曾比肩神明,何等荣光!如今却只能苟活在阴暗里被人嫌恶,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呢?”

“是世间千万的人心啊!”

他的嘴角扭出个古怪的微笑,朝老人的头顶俯下身来,柔声道:“……师叔却企图认他们为主人,当一只被人牵在手里的看门狗!当真笑死人了!”

呵呵笑声里,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好像老人黝黑的面孔此时无比滑稽,尽管那张脸上始终没有丝毫松动,须发也不曾摇晃一下。

时间仿佛在他身上静止了。

笑够了,柳文翕擦着眼泪拿出怀中的白瓷瓶,在阳光下细细欣赏着,欢快道:

“幸好还有我!师叔,我会是术师一族最后一线希望!只要用这个……它就能找到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

话音未落,白瓷瓶“啪”一声摔在地上,暗红的沙粒从碎片中溢出,逐渐扭动起来,伸出无数个触角争相爬向椅子上的老人。

“您看到了吗?今日在皇宫里,它们也是如此兴奋!因为这些养在您身体里的蛊虫,终于嗅到了相同的味道啊!”

柳文翕笑容无比灿烂,露出一口整洁的牙齿,“这是属于术师一族,最古老的咒术的味道啊!”

秀目中的邪恶一闪而过,“您怎么没告诉我呢?金家嫡系里,分明还有人活着啊!就在那里,活生生的!”

朱红色的触手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顺着老人血污的衣衫延伸,最后从耳鼻口目中争相涌进,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能让它们饱餐一顿。

青衫微动,浓密的睫毛渐渐合拢。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一天,在雪原里迎接死亡的那个黑暗日子————

骏马白鬃,是划破天边的长嘶将他从死神的獠牙下拖回。

此刻虽无马鸣,可分明有什么在耳边轻呼。喃喃几声,足够令人重获新生。

他抬头张开双手,虔诚的仿佛面前伫立着永恒的神明。

随着蛊虫的涌入,老人面露痛苦,喉咙里嗬嗬作响。

而这无力的愤怒如同蚍蜉撼树——他的手脚乃至肢体都牢牢锁在这把铁铸的椅子上。

日子久了,人也成为这把椅子的一部分,不生不死,连血肉都是冰凉的。

……

……

一阵寒风穿林而过,叶萩不自觉裹紧身上薄衫,抬头望着熟悉的宫墙吞了吞口水。

谁能想到上次还是一副梁上君子的做派,如今居然也能堂而皇之走大门了!

不过这里还是如往日安静,悠悠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巡守的金甲护卫也不多不少,见了长亭只躬身行礼,随即列队远去。

这一路绕的全是些陌生的路线,移步换景,比起御花园少了几分繁盛,多了几分清雅。相比起来疏水台云烟围绕,却好似梦境一般缥缈。

叶萩心下疑惑,捏着裙角赶上前道:“长亭……大哥,咱们这是去哪里?难道不是疏水台吗?”

长亭墨发简单束起,脖颈纹丝不动,声音却稳稳传来:“殿下在书房,疏水台只是修沐之所。”

听得“修沐”二字,叶萩顿时面上滚烫,大脑朦胧一片,都是那日水雾中的惊鸿一瞥,不由用手抚了抚脸保持镇静。只听前面又传来一句,“以后叫我长亭便是。”

叶萩张张嘴,还是将“长亭”二字吞了回去。

眼前的人光背影就肃杀凛然,如此称呼……实在太亲昵了。正想着,突然传来一声稚嫩的孩童声音:“长亭大哥!”

月白衣衫的小童正站在不远处的阶上招手,惹得身旁的侍女急忙低声提醒。那小童却甩开侍女的手跳过来,像只活泼的小兔子。

“他们说皇兄在忙,还埋怨我吵闹!长亭大哥,你带我进去吧!”

小童抬起白嫩的小脸笑道,一转头突然神色大变,瞠目结舌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叶萩歪歪脑袋,从长亭身后露出双狡黠的眸子,小童更加惊慌失措起来,扭头问长亭:“是皇兄叫她来的?”

长亭微微欠身:“是殿下的口谕。”

小童手指僵直,这下彻底没了声,鼓着腮帮子恨恨看她一眼。

百里荣这些日子也听得一些宫中传闻,都是关于这萧国公主如何姿容媚国。

“这种传言也有人信?”他当时听了,一个白眼翻得多嘴的内侍哭笑不得,道:

“这殿下可就不懂了!只要是太子殿下看重的人儿,管她生的如何!只消将这‘倾国倾城’的词儿都加上去,保准没错!”

小脸露出嘲讽的笑意,将紫檀狼毫都掉在地上:“倾国倾城?她们也真敢说!”

遍观整个夏国,能配得上这个词的,自然只有林家姐姐一人!那个从小就被母后看重的大家闺秀,与自家兄长更是青梅竹马,哪点比不上这个总腆着张脸傻笑的丫头!

即便亲眼所见皇兄如此行径,他今日还是特意得空前来,为的就是亲口问上一问,打心眼里为认定的嫂嫂出口气。

真是冤家路窄!

百里荣内心演过一场凶神恶煞棒打鸳鸯的戏码,没好脸的冷哼一声。

叶萩不明所以,但看那小童粉雕玉琢的,连生气都如同观音座下的善财童子般可喜,禁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正在这时,身后正跑来个身材浑圆的内侍,高声朝百里荣道:“殿下殿下!老奴我终于找到……”

话还没说完,就对上一双寒潭般漆黑的眸子。

“长亭大,大人……”

内侍站住脚,连气也忘了喘,定睛一看,长亭身边的少女粉面含笑,美眸清明,大惊失色之下慌忙下拜。

“见,见过长宁公主!”

虽说自家主子对她嗤之以鼻,可搞不好这位就是未来的正主,如何敢怠慢。

他如此激动俯身,手里几卷凌乱的宣纸早就骨碌碌滚了出来。叶萩手疾眼快,捡起脚边一卷展开,只一瞥,立刻忍不住笑出声来。

画上的乃是一男一女一对璧人,各自牵着红绸子的两端并肩而立,眉目含笑,栩栩如生。

可十分不和谐的是,两人脑袋中间,有个大嘴巴的雀儿飞过来,直直咬住那红绸子,似乎要将其生生撕裂,当真面目可憎。

而那雀儿头上,巧妙的嵌着几个蝇头小字——“萧国公主”。

百里荣小脸一红,忙追上来伸手要抢,可惜短胳膊短腿的,被叶萩稍稍一晃躲了过去,在长亭身后藏得严实,只有银铃般的笑声传来:

“你这画着实不错,就是不太写实!我的嘴巴哪有这么大?”

她看着那大嘴巴雀儿乐不可支,倒叫小童有些无语的惊愕,结结巴巴道:“这个……你不能看……”

“为什么不能看?我看着与喜鹊有什么相似之处吗?”

这不是重点吧!百里荣暗中无语,揣着袖子咬牙道:“还是有些相似的,比如都十分聒噪!……还有,这是只乌鸦!”

叶萩一听更乐了,高高举着画纸正要看个分明,余光突然瞥着个人影靠近,定睛一看,险些一个趔趄摔倒。

那人倒是手疾眼快一把将她捞住,随即放开手躬身行礼。

来人只着一身寻常宫装,发髻高绾,盈盈拜下。

“这位清儿姑娘是殿下精挑细选的暗卫,特地派来保护您的。”

长亭突然开口,不知怎的,语气不似先前冰冷,叶萩扭头看他,刚好对上那深沉的目光从清儿身上移开:“清儿姑娘,是在下的师妹。”

话音刚落,久未露面的百里荣露出了脑袋,快速看了眼清儿没有表情的面孔,脸色立马变得铁

——自从他幼时亲眼见过那双柔若无骨的手指生生掐断一个刺客的脖颈后,一看那张清清冷冷的脸就会不自觉发抖。

因此清儿一现身,小小的身子就躲在了长亭身后,连带着那张画都不管不问了。此时更是一刻也不敢多待,小声唤了内侍后,百里荣轻手轻脚打算离开,等叶萩注意到时,已有百步之遥。

“你的画还没拿呢!”叶萩高举手中画纸,哪知对方一听跑得更快了,一溜烟消失在假山后,只留下一句:

“本皇子送你了!”

捏着画纸的手顿在空中,叶萩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看清儿低眉顺眼的淡漠样子,居然将不可一世的小皇子吓得落荒而逃,不由留心打量。

这清儿面貌端正,削肩长颈,一副弱柳扶风之姿,然而眉眼间不经意显着刚毅的神色,别添几分神韵。

这时房门吱呀作响,百里殊一身白衣胜雪,执扇上前,见了叶萩依旧芝兰玉树般低眉浅笑,道:

“朝中政务繁多,叫你等到现在。清儿你也见过了,可还满意?”

他的目光微微扫过,二人并肩而立,俱都默不作声地行礼。

叶萩暗中咋舌:这两人真不愧师出同门,都是一样的冰块脸!真不知道他们的师父是否也如此。

于是笑道:“宫里禁军黄门多如牛毛,走哪里都许多双眼睛盯着,殿下将如此优秀的人物送到我身边,怕不是担心我又闯出什么祸事来?”

百里殊挥手示意二人退下,寻了处安静的树荫处站定,这才看着她,正色道:“你猜对一半。我那五妹妹生来跋扈,背后又有母后撑腰,做事更是不顾后果。上次也是因为那秋阑宫是她早就看中的,所以才再三招惹。”

随即又道:“清儿姑娘在后宫中有些名气,有她在你身边,她总该能收敛些。”

“殿下是要我做只躲在老虎身后的狐狸?难道不怕我狐假虎威,仗着清儿姑娘的威名横行后宫?”

百里殊轻笑一声,道:“你若喜欢,那样也未尝不可。”

叶萩心中突然一动,本是玩笑话,被他答得像是毕生的誓言一般,顿时脸面一热,说不出话来,只好手里把玩着画轴。谁料一个不小心,画轴骨碌碌散开,清风习习,画卷就在空中哗啦作响。

清隽的眉眼却瞥向那浮动的画卷,美貌少女柔情无限的眉眼飘动不定。只一瞬,眼底陡然的闪动,如同划破夜空的流星,随即黯然消逝。

“这画……是哪来的?”

叶萩仓促地收好画,忙得七手八脚,生怕那只大嘴巴的雀儿被他看到,闻声抬头,刚好迎着双清明无尘的眸子。

四目相接,各怀心思。

叶萩悄然后退一步,犹豫着说了画的来历。百里殊似乎并不惊讶,将折扇啪一声收了,淡淡道:

“宫“宫里除了荣儿也没人敢画这样的画了,不过他平日里被扣在宫里念书,怎么会突然想到送这么一份‘礼物’?”

这个……大概是因为上次的糖人吧,还真是个记仇的孩子!

她悄悄吐了吐舌头,目光不经意扫过百里殊执扇的手腕,继而笑道:“殿下!我给你变个戏法吧!”

说着双手合十,啪一声展开时,白皙的手指间出现了个小巧晶莹的白玉玦。

……

……

“诶呦喂!殿下您慢点啊!这是怎么啦?”

内侍抚着自己咯吱作响的老腰,上气不接下气地追着不远处一个小小的影子。

一旁的宫女赶忙搀住他的半边身子,哑着嗓子道:“公公您方才没看见?那可是太子殿下身边的清儿姑娘啊!听意思是让她以后跟着长宁公主呢!”

“诶呦喂,是她啊!我真是老眼昏花的厉害,竟连那样的人物都没认出来!”内侍长叹一声,脚步慢了下来,

“想当初那次祈月夜宴上,要不是有她在,几位贵妃怕都要……欸!一晃三四年都过去了!”

那宫女是个新入宫的,听得一头雾水,于是问道:“可清儿姑娘身在东宫,祈月宴到场的不都是后宫妃嫔和女眷们吗?怎么会刚好抓得刺客?”

内侍拍了拍脑袋,道:“看我这脑子!清儿姑娘当时哪里是东宫的人!她可是从小长在长公主身边啊,要不是那事,谁能知道那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是个绝世高手呢!”

他似乎被牵进了悠长的回忆中,长叹一声,等定睛一看前头,不由拍了大腿叫起来:“你这孩子光顾着听故事!殿下那里去啦!”

两人停脚一看,前头那个影子早就不知所踪。

宫女眯了眼睛沉思片刻,附身悄声道:“公公,前面好像是笙公主的冷萃宫,殿下不会又……”

冷萃宫树下的摇椅上,百里笙闭眼沉思,嘴角还抿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景象当真叫身边宫女惊喜万分,私下都道自家主子禁足期间终于敛了心性,不再时不时大动肝火,连那鞭子也许久没再动过了。高兴之下服侍得愈加小心翼翼。

她心情大好,连带着园中草木都顺眼许多,自然没心情盯着哪个宫人的过错,连那多嘴多舌的容家大小姐好像也已经从她脑海中消失了。

指尖轻叩,感觉着日落时分的清爽空气,突然一阵清风刮来,不禁扰乱心绪。

百里荣气呼呼往她前头一站,双手叉腰道:“笙姐姐说错啦!皇兄都将清儿姑娘给了那萧国公主!你还说皇兄不喜欢她?”

百里笙细长的眉眼睁开,闪过一丝惊讶:“你是说那个身手了得的清儿姑娘?”

“还能有谁!”百里荣蹙眉道,“笙姐姐不是说皇兄心中只有林家姐姐吗?那他为何要那么护着一个不相干的人!”

百里笙突然笑了,坐起身道:“我的好荣儿,你把画给皇兄看了没有?”

百里荣的小脸一红:“本来我是要给他的,可是……”

“那不就得了!皇兄根本没见到那幅画啊!如何睹物思人?”

百里笙抓住小童的肩膀,亲昵地点了点他的脑门,“何况你说皇兄护着她,自然因为她是联姻的公主,关乎两国战事,不能出任何差池。林家姐姐同他情投意合,怎么会坐视不管呢?”

她笑颜如花,蹲下来平视着小童清亮的眼睛:“荣儿喜欢纤儿姐姐是不是?那咱们就要时刻提醒皇兄,这世上还有林纤儿这个人!可不能让那个萧国公主捷足先登了!是不是?”

百里荣坚定地点了点头:“那我回去再画上一副!”

百里笙笑出了声,吩咐宫女拿着个糖人来塞到小手里:“不用啦!这下轮到姐姐我想办法!”

小童两眼放光,蹦蹦跳跳地拿着糖人走了。

百里笙巧目微眯,在越见橙红的阳光里伸展了腰肢,耳边似乎响起了兰亭谆谆的话语:

笙公主也不用自责,那萧国公主狡诈玲珑,别说您了,连皇后娘娘也头疼不已。若是能够智取……说到底,皇后娘娘也不想让真心人寒了心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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