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保卫战(1 / 1)

杜蘅无意偷听,后撤两步,去卫生所窗口交医药费。

交完钱回来,穗子还在。见到她,立马站起来喊嫂子,说自己正好去解小手,一转身,屁股上不知名的哪国地图,湿的一片。

宝路原本脸上还有笑容,对视一眼,突然没了。

杜蘅还没开口,少女便把手边几本书扫落到地上,认真要给她一点脾气看看。抽抽两声,又唰的哭了起来,后来越哭越凶。

杜蘅弯腰拾捡,无意中发现书上的画。

不止一页,几乎页页都有。

“梁队长喜欢你,嫂子,你很高兴吧。”

少女哭稀了,“我叁哥宝贝你,梁队长也宝贝你,你都有我叁哥了,怎么还招惹梁队长!你把他匀给我不行吗!你长得漂亮,脑子好,头发顺溜……”

一边哭,一边历数杜蘅的好。

分不清到底在控诉,还是在夸人。

让杜蘅困惑的,是另外一件事。

“这是,梁唯诚?”

她不确定。

宝路汪着两眶泪,囔囔道:“不然还能是谁!”

杜蘅一下子怔住了。

原来宝路眼里的梁唯诚长这样。

画上的梁唯诚已经远远大于梁唯诚本身。绘画天赋、少女情怀、以及偏爱,把他的五官拥护到细腻入微,清清爽爽的地步。

面上的男人,是用爱意加工过的。

够得上正派,文雅,一切美好质朴的形容词。

也许梁唯诚看到也会大吃一惊。

嫂子杜蘅这么认真看画,在宝路看来,她在欣赏她的首都,她在欣赏她的梁队长。

梁队长是好人,现在他遇到麻烦,公社调查他,怀疑他,生产队什么脏活累活都给他一个人做。麦收之后,大热的天,就梁队长一个人在库房踩扇车,扬麦子,扬得满身谷壳沫,灰扑扑的。

也只有梁队长,热天干活不脱衣服,不打赤膊。

衣服是他的一层皮,大学生高级人从不随便打赤膊。

所以那天宝路在库房见到的,是汗水淋漓,清清冷冷,又落魄又诗意又狼狈的梁唯诚,他的皮肤很白,旧窗户投进一段毒太阳,把他照成一个白里透红的美男子。谁看谁心疼。

十五岁的少女哪里受得了这个。

他的脸上好像写着:需要你来拯救。

她来了。

打响她的首都保卫战。

宝路说,她可以和他结婚,做知青和贫下中农结合的典型,看谁还敢怀疑梁队长有思想问题。她的天真可爱,大胆无畏,一股革命浪漫腔调,把傻话说成情话。

梁唯诚笑了。

问她多大。

十六。

宝路故意说虚岁,能大一点是一点。

村里多得是十六七说亲的女孩子。

他抬手,点拭下颌汗珠。

唇梢扬着,单眼皮上有层薄薄的水光,太阳光下,像透明的蝉衣,脆弱易碎。

连擦汗也是美男子,正人君子的模板。宝路的心库库库库,乱蹦乱跳,可梁唯诚一句话,就把她的心脏说死了,再跳不起来。

他说:“好啊。既然喜欢我,肉送到嘴边,没道理不享用。”

怎么吃呢。

结婚吧,利用她这个傻女子,等到他翻身,找机会去外省上大学,把她和孩子丢在村里,不管不问。闷上几年,把她熬过岁数,再离婚。

至于他,不愁没妻子。

他说得好像做过一回,宝路确定自己的心不再跳了。

用几秒思考,确信他说的是中国话没错。

梁队长说这些的时候,用的是开动员会时的表情,面带微笑,白面书生一个,没有半点歹念的痕迹。脸好看,话不好听。

没有一个字像是梁队长会说的。

“你喜欢我叁嫂。”

宝路把嘴一撇。

听到这句话,梁唯诚俊美的脸上才有真实的反应,假笑面具裂出一条缝,给她看了出来。

“你真的喜欢我叁嫂。”

那个叫许蔓蔓的女知青真没骗她。

“她和我叁哥是一对儿啊。”

“可以离婚。”

“…………我们这儿没人离婚。”

他脸上披挂着笑容,笑里有话,笑她缺见识:“陈顺是个庸俗的粗人,根本配不上阿蘅,她值得最好的!”

宝路傻了。

美男子拿出恶声恶气的脸子来,还是美的,甚至因为生气,美到惊心动魄。先前的梁队长漂亮文气,说话好听,对谁都有礼貌,他不应该说这样的话。

他有的是本事讨人喜欢,包括女人。他也能自由地停止使用这种本事。

比如现在。

她好像从来没认识过梁队长,眼前漂亮的青年是个陌生人,只是和梁队长有点像的陌生人。

宝路鼻子发酸,扭身就走,走着走着跑起来。

跟背后有狼在追她似的。

跑着跑着,突然放声大哭,左手右手交替在脸上抹泪珠,眼泪成了不值钱的东西,瞎哭一气。

她来打响首都保卫战,首都怎么对她架大炮,拿冲锋枪对她一顿突突?他还把她叁哥给骂了,她叁哥是很好的人,干嘛呀。

骂谁都行,叁哥不行!

宝路说到这里又哭了。

她咬牙,扭过脸,不给杜蘅看。

坚强地哭。

用她认为李铁梅会用的方式哭。

可惜这里没有镜子,不然她想欣赏欣赏自己哭起来的样子。嫂子杜蘅一定被她电影明星般笃定的眼神,坚强的眼泪,漂亮的哭法而惊艳。

杜蘅根本不知道小姑子心里在编花花。

她必须说明,梁唯诚的喜欢,或者说男人的喜欢,对她来说不重要。

她顿了顿,补充说明:“你叁哥的喜欢不一样。”

再者,画艺很好。

宝路挤干眼泪,气呼呼地看杜蘅:“谁问这个了,说我和他配不配吧。”

如果她说不配,她是不是非要和他配?

“你说他不配!”

“嗯?”杜蘅没听清。

宝路压下哭腔,又重复,催促着,“嫂子你快说啊。”

这次杜蘅听清了,点点头。

“他不配。”

“呼,舒坦了。”宝路抽抽鼻子,耸搭着嘴,往窗外一瞥,居然看到穗子在卫生所老杨树底下晒屁股。哪是去解小手,撅着个大腚,跟头傻骡子似的。

梁队长说她叁哥是粗人,每一秒的表情都是顶管用的退烧药,又快又准,治愈她的爱情高烧。

退烧后,宝路前所未有的清醒。

再不想把哪个男的看成首都了,也不再为谁打响首都保卫战。真正的革命儿女哪能天天情情爱爱,从今以后,她只管把自己看成自己的首都。

再不挨冲锋枪突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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