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想一想,几乎称快地溺毙在幸福泡沫里。
幻想是无罪的,尽管梁唯诚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
十几年来的生活,甜头实在少得可怜,拢共加起来,还不如几口杜蘅洗澡水给他的快乐多。他在毛巾上落了个吻,亢奋而谨慎,仿佛那是杜蘅的唇。
他把初吻交给了她的毛巾。快乐到呼吸沾染上浓重的鼻音。
如果不是发现门前站着的杜蘅,或许再过几秒,他能快乐地滚下眼泪来。
那张清水芙蓉一样的小脸冷冷地看着他,仿佛看穿他先前的、现在的、将来的所有曲折离奇的脏脑筋。
她走得匆忙,头发没法擦干,水珠不断从发梢滚下来,打湿肩膀。
梁唯诚忽然觉得那不是水珠,而是他的眼珠。
不断从她身上滚落,没有权力粘附在她身上。
“出去。”
杜蘅将门扇彻底推开。
两个字从耳边擦过,没有太多情绪,她连愠怒也是冷淡的,梁唯诚却像被捅了一刀。
他这一辈子不被允许进入很多地方。乡下人笑他是野种,当过街老鼠一样丢石子,取笑。后来梁家下人背地里喊他做乡下狗母下的崽,诺大的梁家,允许他走动的只有一间屋子,有时还没踏进其他地方,梁家老太太的“滚出去”已经盖到他脸上。
而她也叫他出去。
这个世界不容他。
她也不容他!
不可以,不可以。
梁唯诚委屈极了,皱着眉头解开衣襟,狠狠抓起杜蘅的手,迫不及待向她呈现自己,和她分享自己的身体。在手指贴上胸膛那刻,他浑身一悸,颤抖着虔诚地说:“我爱你,真的,爱你……”
他说了无数个“我爱你”。
句句肺腑。
不像表白心迹,更像丧家犬的哀求。
抓她冰冷的手往胸口狠狠按入,希望她破开皮肤,伸进去,抓他的心脏,挖沤在心里那么多年来隐蔽的爱意。
对她的爱意。
杜蘅没有像看疯子一样看他。
她仅冷漠地将手从他潮湿,滚烫的手掌里抽出来。这比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他还要可怕。
直到梁唯诚被推倒在地上,他才发现一道来的还有华红霞。
他太投入了,投入地喝洗澡水、对杜蘅诉衷肠。
直到此时才找回一点理智。
后者眼中他总算看见正常人看疯子,看变态的眼神。
华红霞不止看,还骂他,骂他没有羞耻心,并没有问候先人。那时华红霞对待他这个老同学尚有一点客气,更多是不可置信而已。
她提到杜校长,杜校长对他们两个的好。
梁唯诚抹了把脸,从地上站起来,强忍着心痛戴好面具。
如果杜蘅不接受他。他也不接受这个世界。
他说:“杜仲明是重大政治犯,思想上存在着不容忽视的错误倾向,私德更有问题。华红霞,作为同学我必须提醒你,谨慎使用你对杜仲明的称谓,你对他的称谓,代表你的政治主张!代表着敌我分野!”
华红霞愣住了。
三人经历过大大小小的运动,清楚知道这句话有多重。
今天之前,梁唯诚不是这样子的。
或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至此,杜蘅正眼看了梁唯诚一眼。知青大院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风里有蝉声还有槐花香。在槐花清白的香气里,梁唯诚逃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大队长和保卫科几名女干事敲开了杜蘅房门,或可说是擂。
擂门声把院里所有知青都吵醒了。
几年文攻武斗让大家对擂门声异常敏锐。
众目睽睽下,大队长说梁唯诚揭发了杜蘅,现在她有思想上的错误,必须接受大队审查。
不但说给杜蘅听。
也说给所有人听。
“冂”字型排列房间的知青大院,无数敞开的木门,挤出乌泱泱的人头,所有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只有一扇门没开。梁唯诚躲在门后,冷汗伴着眼泪无声齐下,两手鲜血淋漓垂着。
如果杜蘅不能属于他,也就不能属于任何人,谁都不配享用她!
他是先进知青代表。
她是曾经的囚犯。
女囚犯利用美色,企图腐蚀大好青年,合情合理。
他先咬了她。
狗是会咬人的。
身上流着的那一半父亲的血帮了他一把,在杜蘅咬他是流氓之前,先咬了她。
无耻、虚伪、衣冠禽兽、温良恭俭让、口上仁义道德,心里男盗女娼、全是他想摆脱又摆脱不了的生父基因。他不想成为父亲一样的男人,到头来还是做了跟他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