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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辩双相(谨阅读)(1 / 1)

有时候会觉得,刘辩吧,一款双相疯子。

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病,过去现在未来和爱恨生死一起撕扯他的心脏,当然无时无刻不活在焦虑和恐惧里。

没人能救他,最后自己活成了五斗米教救世安民的张天师,这算不算也是一种讽刺意味极重的久病成医。

躁狂发作的时候到处乱摔东西闹着要跳楼,别人不敢也不想拦他,就给地上铺厚厚的软垫怕他磕了摔了,要砸什么砸什么,由着他闹,小黄门还得在边上假惺惺拖长了嗓子喊“陛下”“息怒”“不敢”“莫要”,在一堆宫人又是恐惧又是嘲讽的注视下最后筋疲力尽躺在地上。

看他们试探着挪过来离他三米远开始熟练地收拾,然后又觉得了无生趣,躺在那笑,还有人跑来要管他别躺地上。“陛下——”“陛下———”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尖锐,然后被他一个花瓶砸得满头血淋淋,还要继续烦他跪在地上哀哀切切地求饶。

他觉得没意思,翻个身摇摇晃晃坐起来,捂着额头笑,边笑边说好疼啊好疼啊,好像那花瓶其实砸的是他,下一秒说朕要你们都去死。

满屋子的宫人都跪下磕头,他就站在这一群人中间头疼欲裂觉得荒唐极了,说再发出一点声音就全都斩了。这下是真的安静了,偌大的宫室在狼藉里一片死寂。

安静是安静了,安静地像全死了,还不如不安静。刘辩又神经质地蹲在小黄门跟前,问他广陵王呢广陵王去哪了给朕把广陵王找来。这个整个宫里损耗率最高的职业现在落在个小孩身上,哆哆嗦嗦低着头只剩求饶了,什么话也问不出来。

直到听见动静的十常侍终于带着人赶来,挂着假笑扶起刘辩要给他灌下一堆有的没的安神汤,刘辩当然不依,反手就想给他一巴掌,但马上就被攥住手腕,还要落下一句轻飘飘的“得罪了”。

他怎么闹得过四个精兵,被架着灌下那碗汤又被放到床上盖上被子——就像他这个皇帝当的这样,眼睁睁看着十常侍转头就变了表情,面无表情地说陛下累了陛下要睡了,一宫室的下人比跪他跪得还真心实意。

那当然也不是什么安神汤,叫迷药更好,见效极快。他浑身都散了力,连抬手都做不到,就那样看着十常侍清点人数安排别的人补上,语气轻描淡写地像在说今天宰了几头猪羊,恨得眼睛都滴血,盯着那人用指甲把掌心掐得鲜血淋漓。

十常侍知道他在看,还要走过来蹲在他边上,笑眯眯又假惺惺说着近乎是在恐吓的话:陛下怎么还没睡呀、要注意龙体呀、再不睡广陵王就要去很远的地方巡查了呀——看刘辩又扭过头去乖乖不看他了,高兴了,也不在乎他到底怎么想的,闭没闭眼睛,说陛下听劝就好,明日便放广陵王进宫觐见。

他似乎也不在乎那个有意无意透出的“放”字被怪罪,自顾自地来,自顾自地说,自顾自地走。什么怪罪不怪罪,以他站的位置,居高临下早就看见刘辩把嘴唇咬得血肉模糊却始终一声不吭了。

郁期来的不多,雷雨天最频繁。

随机的郁期也挨不过雷雨天这种刻进骨子里的恐惧,有时上一秒还在摔东西发脾气,闪电在窗外一晃,随即瞳孔放大像是马上要晕过去。

要真能晕过去就好了,也不至于接下来这么难捱。

雷声一响他就开始浑身发抖神经质地喊冷,折腾到整个屋内都是火盆点了满宫室的灯,又喊人拿锦被,不管几床越多越好,把自己缩在那堆被子下边裹得严严实实近乎要窒息,又因为怕黑,在被子里堆满小孩拳头大的夜明珠。

可还是怕,怎么做都怕,恐惧深入骨髓,一声雷响身体就不由自主抖一下。刘辩在那堆半人高的被子里缩成个球,手里紧紧攥着广陵王留在他这里的东西,多是带血的绷带和衣物,盯着那暗沉的血色盯得眼睛也泛红,最后还是从贴身衣物里抖着手摸出那张薄薄的广陵王小纸人,用已刻进骨子里的方法一遍遍呼唤她。

广陵王多忙啊,为他出生入死的绣衣校尉天子利剑,十次有八次都听不见。雷声一道道地响,他就一遍遍地试,越试越绝望。

直到雷雨都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泪流满面了,却还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满嘴铁锈味满眼的红血丝死死瞪着那小纸人,像在看仇人,仿佛下一秒就要撕碎了咽进肚子里,看了半天又抖着手放回贴身的地方。

难得有一次广陵王听见了,接了,听着对面带着疲倦的温和嗓音,刘辩就笑。

带着笑意说想她了问她都在做什么,含着笑说生同寝死同穴、希望这被窝就是他们二人的坟包,带着点撒娇的味道说要她来陪他,边笑眼泪边往下淌。

泪水流了满脸,滴在他的锁骨上、滴在他手里一直紧紧攥着的为数不多和广陵王有关的东西上,却还在没事人似的和对方调笑。

直到心纸君再次暗淡下去,后知后觉地想眼泪糊了满嘴怎么会有血腥味,才听见自己牙关咬得太紧一直在咯咯作响。

拥有一双擅于蛊惑人心的眼睛的刘辩,好像总能无意识地吸引他人的保护和靠近。

那双眼睛生得极美,眼尾总勾着一抹似哭非哭的红痕,这样的眼睛专注地映出一个人的倒影勾勒出笑意时,让人恍惚以为溺毙其中。

哪怕真的死在那双眼眸里,也是心甘情愿的吧。

可刘辩本人似乎极为厌恶这样的吸引与被吸引,他在你面前肆无忌惮地抱怨这些人觊觎他的眼神太过露骨,同时环着你的腰低低地说可你为什么从来不这样看我。

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贵美人,明明只是一个不算宝贵的棋子,却在这吃人的宫墙内毫发无损地活到了现在。

你想你是知道为什么的,这个人的本质并不像他面对你时那样无害。

就好像你每每缠不过他的无理取闹深夜进宫,总能频繁地撞见一些居心叵测的宫人妄图对刘辩下手。

而刘辩也不害怕,看见你来时,还有闲暇唤一声“我的广陵王,你终于来了”,然后就那样笑吟吟地站在你身后,注视着又一场英雄救美的戏完美落幕。

他似乎格外喜欢看见你为了他愤怒、为了他行动、为了他手刃这些人的模样,类似的把戏玩得乐此不疲。

你有时也会想,刘辩到底知不知道你并不是只在他召见你时进宫呢?这个妄图行刺他的宫人,前些日子你还见到他跪在刘辩身前,想抬头却又不敢,只是痴迷盯着他衣角的狂热模样。

只是被那双眼睛注视时,似乎轻易就焚烧了人的理智,以至于不管他想干什么、提出的要求有多无理,你都在这样的恍惚中纵容且默许了。刘辩知不知道、他又想做些什么,这一切似乎都在这样的注视下变得并没有那么重要了。

偶尔距离拉得极近时,你能隐约瞥见刘辩眼底一闪而过的灼灼火光。

你也曾以为那是不甘只被保护的倔强,哪怕内心某处一直在叫嚣着不是这样,你却始终不愿去深究一些知晓答案后或许会打破现状的东西。

而当本该死去的刘辩再次出现你面前时,这些原本不愿去探究的东西终于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姿态血淋淋地呈现在你面前。你终于意识到那是常年潜藏着的、试图焚烧一切的欲望和野心,可你早已靠得太近了。

你早就被他点燃,并且一直在无意识地燃烧着,难以扑灭也无法自控,一如那人眼中长年倒映的灼烈。

你想,倘若有一天你被这样的火焰彻底燃烧殆尽,熄灭后残留的灰烬里约莫也只会剩下那双支离破碎的眼睛。似乎一直流着泪却也始终燃着火的、极其美丽也极其疯狂的、属于刘辩的眼睛。

才发现字数不够无法展示,以下为凑字数乱打的

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疯狂彻底疯狂

刘辩大概就是会喜欢滥用五石散的那种人。为了逃避现实,不惜把自我也毁灭。

眼泪幻觉欲望叠加在一起,冲动和软弱一起合并成骨子里的疯狂。而每每一旦快感结束空虚来临,忍不住就开始回想自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丑陋模样。

一想到这样的自己,刘辩就开始莫名地发笑,低低地、闷闷地、像个疯子一样在别人又畏惧又厌恶的视线里笑上半天。一边觉得恨,一边却从来没想过戒。不是不舍,而是无所谓不在乎。

总有人说刘辩是疯子,但他向来清醒得很。或者说,他向来清醒地追寻疯狂。

他日常不是酗酒就是嗑药,因为清醒的时候害怕。虽然不承认,但他比谁都害怕什么时候突然就死了,也害怕迎来终将一无所有的那个结局。刘辩不怕死,甚至一直在自取灭亡,他害怕的是突如其来孤零零就死掉了,没人记得也没人在乎他。

幻觉和现实总是混杂在一起,时间一长刘辩也就不想去分辨真真假假了。他骨子里的暴虐从来只会在广陵王面前压抑,他害怕广陵王也开始恐惧他远离他,最后扔下他。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对人骨子里就不信任。虽然嘴里没一句真话,刘辩对广陵王的心却是真的,只是他期待的和广陵王共度的未来绝对不是广陵王想象中的样子。

刘辩当然觉得活着的、会说话会对他笑的广陵王更好,不管是冲自己发脾气还是担心自己的样子都很可爱。只是太美好太鲜活的东西,总是容易勾起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越美好的东西也就越脆弱,更何况广陵王身上的光有多吸引飞蛾扑火不顾一切,刘辩可比谁都清楚。他恨不得把广陵王绑在他身边日日夜夜,谁也别想觊觎他的东西,又清楚他只能想想,因为根本做不到。他早就用尽了一切手段,撒娇也好说谎也罢,发脾气、威逼利诱甚至伤害自己,却依然换不来广陵王长久地留在他身边。

刘辩痛恨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当然,这从来不是因为想保护广陵王,毕竟他也知道他的广陵王用不着他保护。刘辩只不过是想把所有视线曾经停留在自己所有物身上的人全都戳瞎罢了。

于是在这样长久的压抑与多疑中,刘辩生出了一个疯狂又似乎理所当然的念头:什么人绝对不会离开自己也绝对不会背叛自己呢?当然是死人。

干脆全部毁掉也不错。刘辩看着广陵王笑起来的时候偶尔会自嘲地想,广陵王和他终究还是不同的。倘若广陵王知晓他的脑海中此时盘算着这样的念头,恐怕立刻便会离他而去吧?干脆现在就掐断她的脖子吧,那她便哪也去不了了。看,这样纤细又脆弱的脖颈,离自己这样接近。

刚顺从欲望伸出手,下一刻刘辩又收敛了杀意,轻轻拂过广陵王的发梢带下一片香兰花瓣,同时漫不经心地想,这样鲜活的广陵王总能给他无望的人生带来些许有趣的变数,还舍不得杀。什么时候腻了,或是她想逃走,再杀了也不晚。

总归是逃不开他的手掌心的。

……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part1

意识几近迷离的时候,袁基跌跌撞撞地却还在向前走。?

把当下的状况一桩桩拆开、掰碎了分析似乎已经刻进了这个人的本能。

方才的突袭中左肩中了一箭,不算深,只是箭头入肉的位置凑巧,卡进了肩胛骨不好处理,但他也已的相遇、相知……以及相守。?

袁基难以形容自己在得知对方是女子、是那名曾与自己连接着紧密羁绊却被大火阴差阳错斩断此段姻缘的女世子时内心的震动。?

不信天命的人自此开始自欺欺人地抱有奢望,重金求遍汝南所有方士,只为求一条谶纬称他们二人互为命中正缘、注定相知相许长相厮守,白头到老、子孙满堂。?

求得几近疯魔。?

袁基当然知道许多东西不过是假象、有些底线绝不可逾越,可他无法控制自己越发沉迷于这个与自己相似却截然不同的人。

相处越久,他就越惶恐……连二人的相遇都是他苦心孤诣经营而出的感情真的会是纯粹的感情吗?他们之间横贯了太多的利益与算计。

而他比任何人都更为清醒的是,袁基从来知道广陵王志不在嫁为人妇。她不愿、此生也绝不可能为他洗手作羹汤。?

广陵王同样是一个有野心的女人,她绝不逊色于如今这世间割据称王的任何一人。

袁基清醒地知晓这一点,他亦心知肚明广陵王会成为横贯在他自己的愿景前最缠人的天堑,可他却难以自持地甚至为她这样烈烈灼灼的野心而痴迷心动。?

他们也曾为共同的利益携手,心照不宣地谁也不谈将来,二人度过了一段短暂而欢愉的日子。

是的……欢愉,袁基想,在青天白日的荒诞和无需多言便心意相通的那些日子里,他明白了他曾亲手舍弃的那部分自己仍那样鲜明地存在着。哪怕不去感知,也依然始终围绕他左右。?

可当广陵王的野心与袁氏的野心产生分歧的时候,这样的日子便如手中掬着的一捧水,在顷刻间便从指缝流逝了。?

水中月是天上月,任何强求月亮照诸己身的人……都会因此苛求坠入深泽。?

她本不愿的……袁基苦笑着想,是他贪心……是他妄求。自己食髓知味,便再难以忍受从前那样的日子,以至于竟妄图收拢水中月于掌心。

他近乎偏执地游走周旋于各方之间,一次又一次借他人之手向广陵发难、施压,想要借此折断她的羽翼让她无处可去,逼得她不得不妥协只能回到他的身边,又怎能怪她觅得机会反将他一军??

是他错了……是他错了,他咎由自取。棋差一着,于是满盘皆输。

既已是如此,他只希望曾经照耀过他的天上月永远是天上月,希望她诸愿皆能实现,希望她……不受束缚、恒久自由。?

——到底还是掺杂了私心。?

袁基想,无奈他就是这样的人。

说来说去,哪怕到了现在、自己濒死,他还是舍不得。恒久自由啊……

?“袁基…无怨也无悔。”?

不知怎么的,回过神来时袁基已脱力坐在了地上。

哪怕是这样无力地跌坐在地,满身狼狈、血都近乎流尽了,他的脊背依然挺得很直,像一柄白玉雕琢的剑。?

他走不动了。灰蒙蒙的阴雨天,大失血和低温让袁基的神志濒临模糊。

他就这样跪坐在尘嚣遍布的战场上,仰着头直愣愣地注视着天空,不知在看些什么,眸光是散的。似乎是濒死了,也似乎像在透过这灰蒙蒙的阴云注视着什么。?

他们今生背负的宿命如此沉重……袁基苦笑着想,他这也算是因她的仁慈,可以早一步得到喘息的机会、逃离这天地为炉的人世间的折磨了吧??

此生也算无悔。?

她是该怨他的。殿下是在如此乱世之中尚能心怀仁善的人,足够锋利却也足够柔软,把广陵的百姓和民生看得那样重,可他……他偏执近乎疯魔,也不过只有皮相还像个人了,执念刻入骨髓,不试试斩断她的羽翼又怎么会甘心呢……

他就是这样的人。算计这一遭,他不后悔。

白玉无瑕,可他不是,他有私心。

但如今输了……却觉得也好。

袁基想,殿下是那般聪慧又剔透的人,如今他输了,她便也免遭因他不甘执念而起的、被囚于后宅羽翼尽断的磋磨。

她有野心、亦有傲骨,这样的磋磨不过是徒增怨恨、相看两厌罢了。他虽知晓,却仍觉得不甘。?

天命啊……他们今生因不同的立场彼此注定终有一敌。他和袁氏想做那个与王共天下的存在,可她却未必不能成王。

她若成王,又怎甘受袁氏掣肘?因此……厮杀到底,不死不休。

……至死方休,而他如今就要死了。?

他终于要死了。袁基第一次露出这样外露的解脱笑意,像是一瞬间卸下了背上一直背负着的重担,连呼吸都轻缓起来。他不用再去想袁氏、想天下、想任何自他出生以来便与他完全绑缚让他不得不背负的责任了,他终于可以放任自己为数不多的私心彻底吞没自己。

来世…若有来世……他能否彻底脱离这般沉重的宿命,不再掺杂任何算计干干净净地与她相见、相知……甚至是相守?

“……无怨无悔啊。”身前传来一声极浅的叹息。?

“我……我既已……回答了先生诸般疑问,可否……咳咳轮到先生……咳咳咳回答了?”

那人轻轻挑眉,见袁基气息微弱的样子,饶有兴趣道:?

“你见吾忽然站在你面前也不像是讶异,想了你这可悲的一生一路,若不是每每等个几息便会回答吾的提问,吾还以为你未曾看到吾。怎么,终于想通了,想要向吾求救了?”?

袁基依然是那样笔挺地坐着,脊背未曾有一丝佝偻,也不去看眼前晃来晃去一身青衫却看不太清面容的男子,自顾自眯起眼睛仰着头看天边乌沉沉的云。?

“先生……咳咳说笑了……咳咳咳咳咳……”

似是又一口血涌上喉口,袁基剧烈地咳嗽起来,末了似乎是想抬手抹去,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也不知是咳出了这一口血还是回光返照的缘故,之后说话倒是顺畅了不少。?

“袁基如今这般姿态,多有失礼……咳咳,先生见笑。既是能凭空出现在此方刚绞完肉的战场,一直跟在我身后的那些人也未曾对先生作出反应,先生便不是能救我或是改变战局之人。”?

“既是如此,我又何必白费力气多加妄求?”?

那人不接话,只是盯着袁基看,像是在看什么顽劣又新奇的小动物似的,半晌忽然道:

?“都什么样子了还一肚子算计满脑子仪态礼数……你们这些人着实有意思。可吾若是说吾能救你呢?跟着你的人是看不见吾才没什么反应,自然也没办法阻止吾。”?

袁基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却没能做到。

?“习惯了,便习惯到最后吧。多谢先生好意……只是先生既能救却看了我一路,直到如今方才开口,想必也并非全无代价。”

?“先生若非她的人,又称那些人……咳咳……看不见先生,既然先生并非常人,想来先生需要我付出的代价……袁基轻易偿还不起。”?

那人眯着眼睛轻笑一声,听闻袁基这样近乎直白尖锐的话语,却似乎也并未动怒,只淡淡又问了一遍:?

“你真不愿吾救你?”?

“不愿。”袁基回答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生死有命,落子无悔。”?

“先生或许不知……我一生也无多少私心所求,活着不过是一味向前,违背本心与她争斗。既然输了,又岂有悔棋的道理?不如说是解脱。”

“好一个落子无悔……”那人喟叹一声。

“更何况……这是她替我选的结局。”

袁基说完这句话,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似的,开始大口大口地咳起血来。

先是深色的淤血,再是鲜红的血,一滴滴顺着嘴角往下流,淌过因仰着头分外明显的好看下颌、淌过脖颈,没入本就被鲜血浸润的外袍。

?“咳咳咳……她真是……咳咳咳咳咳……还在箭上和刀刃上都涂了毒吗……”

真是好狠的手段……好软的心肠……?

那人像是能听见袁基所想似的,诧异地开口问他:“她还下毒,这是铁了心要你死在这里,如何柔软心肠?蛇蝎心肠还差不多。”?

袁基一边咳血一边却还想笑,整个人凄艳至极,忍不住让人感慨一个人的身体里竟有这样多的血。

他说不出话,只是想,殿下就是太心软了……才会如此机关算尽,一定要他死在这里,下的估计也是神仙难救无解的剧毒……只因她怕自己后悔。?

那人在他面前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不赞同还是觉得他自欺欺人得实在没救了,倒是忽然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认真对上了袁基的视线,一字一句道:?

“你要死了,可你不愿吾救你。那吾问你,你可想求一个来生?一个能干干净净、与她相知、相见、相守的来生?”?

袁基闻言对上来人的目光,心头巨震。明明先前已经动弹不得甚至说不出话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拽住来人衣摆,断断续续道:

“求……求……求咳咳咳……求你……”?

那人叹口气,示意自己明白了。?

自降生成为袁氏的长公子伊始,到如今大权在握的袁氏家主,清隽骄矜到了骨子里的袁士纪从未求过人。

幼时被关在祠堂时没有,多次身陷囹圄时没有,自己快死了也没有。如今却为了这样一个无法验证的可能破了例。?

也不见那人如何动作,便见他凭空生出了片翠绿的樟树叶子来。

樟树叶子带着异香,袁基此刻却已闻不出了。那是他先前与广陵王一同制过的青天香的味道。?

那人明明捏着片樟树叶子,动作却像是握着把刀,对着袁基的眉心轻轻巧巧地一挑,一缕凡人看不见的情丝便被完整地抽了出来,柔软地依附在那人指腹。?

袁基心头一震,觉得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在那一瞬间忽然消失了。他跌跌撞撞竟还想试着用血肉模糊隐见白骨的手去够眼前人的手,却被粗暴又不容抗拒地摁回了原地。

“安分些。一个个的……若非被撺唆着灌了两碗黄汤下肚,吾才不来操心这等劳什子破事……哼。你们两人倒好……”?

“吾问你,你可甘愿为此忍受数千年折磨?”?

“你这一去,少说也要熬上个千载,不分日夜如千刀万剐般遭忘川之水冲刷,直至洗净身上血债与恶果才能干干净净地脱去天命重入轮回。可既然洗净了,便也就什么都不剩了。”?

袁基其实已经听不太清那人后来在说些什么,只是本能地睁大眼睛,试图重新凝聚自己渐渐消散的意识,心说不过是数千年折磨罢了……上天竟如此仁慈,像他这样的人竟也愿意给他一个好结局。?

那人看着他直摇头,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便将衣摆从袁基手中抽了出来。?

袁基近乎本能地用目光执着地去够那人空无一物的指尖,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个念头,袁基想,想要什么便要舍弃什么去换,舍弃的越多……能换取的利益就越大,这是他践行了一生的道理。

既是需要忍受数千载折磨,那一定是个非常、非常好的来生吧……他一向擅长忍耐。他忍得住,也等得起。

——他等着……与她再相逢。?

“……多年前,你于幽州生挖了一棵巨大的老樟树移栽在别院。都说人挪活树挪死,你也不管各地水土有何不同,只管下重金来来回回地找人、想法子,最后竟也穷凶极奢硬生生地给这树堆活了。”?

那人像是嗤笑了一声,却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平视袁基逐渐涣散的眼瞳,安静了一会后继续自言自语道:?

“你移栽这树,实则为的是取树身上的甲虫制青天香。你本是无心,可这樟树若是按原本那样长在幽州的地界,这些臭虫子长得极快,是快要被那些讨厌虫子磨死的。”

?“移来你那别院,那虫子本就不适应这般乍冷的时节气候,你又动不动就取两只制你那青天香,却是误打误撞救了那老樟树一命。”

?“加之你时常制香于树冠下点燃,也算是供了点香火。”?

青衫男子长久凝视着袁基笔直挺立的脊背,重新站起身,淡淡道:

?“如今你约莫也听不见了……吾那时化作树身来此世间历红尘劫,若是树身枯死那便真是死了。欠了你一遭,无论如何……多谢你。”?

那人最后叹了口气,伸手安抚性地覆上袁基的眼睛。?

“吾帮你收好了。有朝一日你再见到她时,会还给你的,也算了却这一桩因果。”?

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方才安静跟在袁基身后那几位鸢部和蛾部的密探,远远见袁基一直跪坐在地上,脊背始终挺拔如苍松,无声叹息着静候在不远处。?

见他一直仰头看着天空已是许久未动过了,踌躇着犹豫了许久,这才试探着缓缓靠近。

到了近前才发现,袁基仰着头闭着眼,仿佛只是如平日里的小憩一般睡去了,面上的表情竟可以称得上平和。?

细细密密的雨水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温柔地替他洗净了一身的血污,让他宛如白玉全然无瑕,终于脱去所有束缚干干净净地直立在这人世间。?

众人皆默,俯首向袁氏这位已经逝去多时的年轻家主致以最后一礼。?

“走吧……楼主吩咐过,要把他好好带回汝南。”?

而此时,远在广陵的布局者独自一人站在桃娘河畔,已沉默看了一日一夜的流水。?

充作信使的绣云鸢扑棱棱落在广陵王身畔时,她似是略微恍惚了一下,随即便回过神来,小心地从鸢的腿上解下密报,一点点展开、抚平。?

而后她手指一颤,那封不过寥寥数字的讣告便从她手中滑落,轻飘飘地落入了广陵终日流淌不息的桃娘河中。?

part2?

扬州的春天向来多情。

鲜妍的绿意柔和地装点了桃娘河畔,完全抽条的柳枝在暖风中自由舒展,间歇轻点上潺潺的河面,漾开一圈圈扩散又于无声消弭的水波。?

细密的雨丝飘飘摇摇,蛛丝般绵长轻盈,落在河面亦没有起一丝涟漪,被风吹拂着轻轻落在未曾打伞的行人脸侧时几如一缕不可见的潮湿雾气,却能在几息间便无声无息濡湿发梢。?

这场过分温柔的雨已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了。?

有开至末端的梨花纷纷扬扬随风落下,几经辗转打着旋飘落在河道旁湿润的青石板路上,像一声声跨越千年而来的清浅叹息。?

落花、微雨。让人心旌摇曳的春色。?

斜风细雨不须归。

?阿广打了一把素面的黑色折叠伞,逆着桃娘河的流向走在那条上了年岁的青石板路上,脚步落下时轻巧越过几片被雨水打湿了的落花。?

这般和煦的天气,阿广却仍然套着厚厚的大衣,一双乌沉沉的眼睛不看人时便显得有些恹恹的,唇色浅得几近苍白。

行至岔路,她犹豫片刻,还是单手从大衣口袋掏出手机,有些费力地划开屏幕。?

导航软件忠实地显示了去往目的地的正确路线。她抿了抿唇,对比着眼前的小路再次确认了一遍,随即摁息屏幕重新将手机塞回口袋,顺着导航指出的那条路继续往前走。?

阿广其实也不叫阿广。?

她和哥哥是一对一卵双生的双胞胎,因父亲意外出了车祸,母亲受惊之下早产,艰难地生下他们二人后不久便撒手人寰。

哥哥尚且还好,不知为何自己却是出生时便先天不足,自小体弱多病极其畏寒。

好在母亲辞世前将他们二人托付给了信得过的朋友并留下了大笔的遗产,虽说磕磕绊绊却也平安长大。?

直到十岁那年的冬日,阿广突如其来发起高热,迟迟不退烧得意识都近乎模糊。?

小小的阿广觉得自己宛若全身都被架在火中炙烤,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听见有许多模糊的声音在她耳边温和又焦急地低声呼唤,她却听不清那些人在说什么,拼尽全力也只模糊地捕捉到一句“广……”。?

她隐约觉得自己背负着什么很沉很沉的东西,这东西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让她迫切地想要改变什么,却似乎又什么都做不了,让她无比煎熬。

直至某一个瞬间,这些看不清的面孔忽然开始一个个散去,阿广近乎本能地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留住。随着这些人一个个消失不见,她如久旱逢甘霖般安定下来,终于在不断尝试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重回清晰时,她看见哥哥紧紧拽着自己的手,对她露出了一个几近像是在哭的笑,低声重复着没事了。?

哥哥告诉她,刚开始他们带她去了医院,检查显示只是普通感冒引起的支原体感染,服了药不久后便退烧了,他们便抱着她回了家。?

没想到烧是退了,可她一睡便是一整天,不但迟迟不醒,到了夜里又开始说胡话,一直在小声喃喃着什么。

他们在多次尝试唤醒她无果而后着急忙慌打算再去一次医院,一打开门便发现家门口蹲着一位不请自来身着宽袍青衫的道人。?

那道人见门开了才站起身,熟稔地走上前拦住他们,指了指领养人怀中脸红得像个熟透了的柿子似的阿广说不用担心,等上一分钟她便能醒了。?

领养人觉得他形容古怪十分可疑,但此刻无暇理会他,皱着眉警告地看了那道人一眼便径直绕过他往电梯间走。

那道人似乎也不在意,慢悠悠缀在他们身后。

?结果他们没想到的是,才踏进电梯间,阿广居然真的睁开眼睛醒了过来,还哑着嗓子安抚地拍了拍哥哥的背让他不要担心。

领养人这才分出些注意力,压下心中的焦躁转过头挑眉看向这道人,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那人先是准确地说出了她的近况以及一些只有双生子彼此才知道的小事,又严肃地看向当时同样只有十岁还是个孩子的哥哥和领养人,说希望他们给自己起个小名叫阿广,平日里就这么称呼她,只要照做,她便能健康长大成人,又说自己不会索要任何东西,哪怕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也好。?

领养人本对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嗤之以鼻,但思索片刻,又觉得道人的说法还算有理,迟疑着还是答应了下来,以防万一又问了一遍那道人是否需要报酬。?

青衫的道人低低叹息一声,说他要的报酬并非金钱俗物,早已有人付过了。

顿了顿,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阿广,又低声补了一句,说到今日为止,她也已经付完了。

只是感慨了片刻,那道人回过神般摇了摇头,说倘若阿广身体康复后平安顺遂地长大,希望阿广能亲自投身慈善事业,多多帮助与她一般大的、有需要的孩子,也对她好。

话音刚落,耳边传来“叮”一声电梯到达此处楼层的提示声。?

那青衫道人便笑了笑,主动迤迤然退开半步,说他知晓二人尚未安心,再去一趟医院确认一下也好,让他们先行。

领养人于是迟疑着点了点头,谢过他又带着阿广去了一趟医院。检查结果果然一切都好,只是似乎因为一天水米未进有点低血糖。?

鉴于这人确实没有索要金钱,还说出了投身慈善事业这样的话,阿广也确实没事了,领养人斟酌后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想法照着喊了一声阿广,竟然觉得很顺口。

于是自那之后,不管是哥哥还是领养人也好,甚至是照顾他们日常起居的阿姨都开始试着唤她阿广。

起初当然也是本名和阿广混着来,也不知是什么原理,自从日常改口唤她阿广,除了依旧非常畏寒总比旁人多穿两件,她真的没有再生过什么严重的病了,慢慢不知不觉中便也固定了下来,反而是本名不常被提起了。

事情过去很久后的某天,哥哥迟疑着告诉阿广,他偶尔会感到一阵无缘由的心悸,而每每此时在阿广身上便会同步发生的大小祸事,这让他逐渐意识到或许这便是双生子之间的感应。?

而在那个她迟迟不醒的冬日,他当时只觉得心脏几乎被不可见的手紧紧攥住,极度的恐慌让他近乎无法呼吸,仿佛阿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从他面前消失似的。

可在见到那青衫道人的一瞬间,那种极端的心悸忽然就消失了。

而在他第一次开口唤她阿广时,便不知为何有种很熟悉的怀念感,仿佛“广”这个字眼与她本就命中契合。?

如今一晃便是十二年过去,自己今年已经大四了。

阿广这次来扬州,是因为前些日子忽然收到了自她成年后便一直几乎将她处于放养状态的领养人的联络。

对方告诉她,自己早逝的父母除了已经悉数交到自己手上的大笔遗产之外实际上还留下了一座据说是从祖上传下来的、坐落于5a级景区范围内的别院。

这件事阿广的哥哥也是知情人之一,只是因她幼时太过体弱,领养人和哥哥默契地承担了大半家族产业的打理。

当然他们也没越过阿广,做决定时基本都会问一问阿广的意见,也会把处理好的账目和细则交给她让她自行查阅,只是阿广大都一拿到手就丢在一边了。?

随着阿广身体逐渐好起来,又在成长过程中逐渐展露出了惊人的管理才能,领养人早就有把家族事务扔还给阿广的打算,无奈阿广不知为何就是不乐意接手。

偶尔也会被领养人好笑地促狭她是不是上辈子工作怕了,这辈子才什么都不想管了,阿广自知理亏,这种时候只会装乖一个劲嗯嗯点头。

鉴于这座别院名义上的归属权还挂在她与哥哥头上,实际上作为当地着名的园林景点一直在交由国家打理,也没法用来住人,而每年的门票及其他相关收益都在扣除运营与维护成本后自动汇入她和哥哥共同的账户里了,几乎不需要他们再照管,这么多年竟然一直没想起来和她说一声。

不太靠谱的领养人在匆匆告知阿广这个消息后以“小宝最好了小宝亲亲什么时候再给我揪揪脸蛋啊对了如果近期有人问你我在哪就说我死了”结尾迅速结束了这段对话,阿广只能转而联系相对而言还算可靠的哥哥询问这回事。

哥哥过了半晌说确实有这一回事,手边的工作忙得头昏,若不是领养人提起来他也忘得差不多了,暗戳戳地说妹妹长大了都不体谅体谅哥哥,问她什么时候能替哥哥分担点儿,随后发过来一个定位,又说是该抽空去看看,但权当是旅游散心也好。

正值春假,学校余下的课业也不多了,这个季节的江南正是好风景,还在犹豫的阿广在看见哥哥过了片刻发过来又迅速点了撤回的“差点忘了还有一个账户,我一会向我妹借点,上次分期订的那台fender的吉他可以补款了”消息之后当即决定这周就去扬州散散心。

母亲留给双生子的这座古宅说是叫别院,实际上的占地面积相当之大,有许多重院落就算了,景区又划了东南西北四个入口。

江南的水乡小巷重叠蜿蜒,饶是照着地图导航走,阿广也不禁绕得有些晕头转向。?

心想信了方才那出租车司机的邪,说好的下车地点离景区入口不远呢?

阿广抿了抿唇,不太高兴地将右手撑着的伞又换到了左手,再一次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直挂在导航界面的手机准备再次确认接下来的路线。

小巷中的信号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时常出现信号不好导致位置更新不及时让她走过头或是走错岔路的问题,因此需要时常注意查看。

又是一阵暖风轻轻掠过阿广的脸侧,风中掺杂着某种具有充沛汁水的绿色植物被碾碎时新鲜而微微发涩的气息。

阿广轻轻叹了口气,转头望向身侧潺潺流淌着的桃娘河,竟无端地生出了几分怀念,尚有些许烦躁的心情忽然一下子平静下来。

阿广确信自己此前从未来过此处,自己生于北方长于北方,怎么忽然对此地生出些许熟悉与惆怅来了。?

阿广笑了笑,收回注视着河水的目光,余光扫过河道旁错落有致栽种着的行道树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怀念便消失殆尽了。

果然是错觉吧。阿广很快便略过了这个念头,低下头再次刷新导航软件的界面,不出所料地发觉自己又一次走过头了。

一而再再而三,纵使是阿广一贯好脾气也不禁生出了些许恼怒,转身时不免有些急躁,闷头一个旋身踏出一步,猝不及防与身后人撞了个满怀。?

这条上了年岁的青石板路只堪堪不到两个肩膀的宽度,若是面对面两两相遇,其中一人礼貌起见还需要侧身相让才行。

这一撞之下,阿广手中一直撑着的伞结结实实戳上了身后那人的侧脸。显然身后的人也未曾料到阿广会突如其来便转身往回走,被尖尖的伞缘戳得闷哼一声。?

受惊之下阿广惊呼一声,眼见着伞从自己手中滑落就要径直掉进身侧的桃娘河中,她下意识侧身,伸长手想要接过半空中的那把伞。

却不料伞没够到,人反而趔趄两下,眼看着整个人便要越过护栏一头栽进河里。?

下一个瞬间,阿广的手腕被人紧紧攥住了。那人一把将自己拽了回来,还伸出另一只手贴心地虚虚护在她的腰侧,见阿广站稳了,又礼貌地迅速松开了手。?

“没事吧?”?

“实在抱歉……”?

两人近乎在同一时间开口,又近乎在同时停了下来等待对方先说。

阿广本尚有些后怕,以她这样畏寒的虚弱身体,若是真的不小心掉进了河里怕是够呛,却因为此刻这个小插曲,原本惊魂未定的心奇异地安定了下来。?

缓了缓神,阿广这才意识到方才她撞到的和拉了她一把的,都是眼前这个身形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年轻男子。?

甫一抬头,她便不禁有些愣神。眼前之人长了一张极其清隽好看的脸,皮肤很白,于是便显得方才她的伞缘不小心戳出的一个红印更是明显了。

他们此刻离得极近,她再往前小半步便几乎能贴上眼前人的脖颈,这个距离甚至能嗅到他黑色衬衫上浅淡好闻的干净气息,像是浅淡的明前龙井,又像是雨后湿漉漉的青竹。?

眼前人好似生来便该是工笔画里清浅勾勒出的一笔,只是像这样随意地站在这里,便几乎衬得身后绿意盎然的江南春色都逊色了三分。?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毫无缘由地,此刻阿广的脑海里独独仅剩了这一句话。?

“……刚刚吓到了吗?已经没事了。”?

见阿广一直不说话,眼前人秀美的唇微微抿起,片刻后温和地主动开了口,声音清澈剔透如上好的名贵瓷器,眼神担忧而专注地看着她,浅淡的瞳色清晰地映出她此刻怔愣的模样。?

阿广回过神来,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因此不曾留意到对方见她后退的动作手指微蜷,目光短暂地晃了晃,似乎也很意外自己的失态,像是想要掩盖什么似的低声开口:?

“另外……抱歉,你的伞。”

?“应该是我先道歉才对,是我先没看路撞到你……啊,你的脸没事吧?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阿广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亏欠了这个人许多。

见这人只字不提她的伞尖戳红了他的脸,反而好脾气地安抚她还反过来向她道歉,自己却只顾着看对方的脸愣神,越想越细数下去便越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有点过分,于是说话的声音也闷闷地低了下去。

?“啊……说起来。”青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似乎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往阿广的方向又靠近半步。

两人之间因为阿广先前下意识后退拉远的距离再次贴近了,阿广有些忪怔地看着青年微微倾身向着自己伸出手,却意识到他只是越过自己的肩拾起了落在她身后的一把藏青色长柄伞。?

青年直起身,似乎是意识到阿广有些紧张,又后退两步主动拉开了距离,温和地笑了笑,保持着撑伞的动作,握住伞柄靠上的部分将那把伞递至阿广身前。?

“可以的话……我这把给你吧。”?

直到细细密密落在阿广身上的绵长雨丝被此刻悬在头顶的伞面挡住,阿广才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的头发和肩膀都已经被濡湿了。?

想来先前这人是下意识扔了伞就来拉自己了,后来又顾着安慰她,直到方才说到她的伞落入河里了,才想起来这回事。

阿广一边觉得有些好笑,另一边又觉得自己好像亏欠对方更深了,叹了口气将伞向对方的方向推了推。

?“不用了,雨也不大,谢谢你……抱歉。”?

那人见状,垂下眼帘将伞又递了回来,再次开口时的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天气虽暖,雨水尚寒。你穿得厚,应该本就是多少有些怕冷的体质,淋雨不好。”

?“拿着吧。”?

阿广略有些讶异于这人敏锐的观察力,见对方坚持,心知再次推拒也是僵持,一时间有些犯难。?

见状,青年犹豫了一下,修长的手指紧了紧伞柄,抿了抿唇再次开口:?

“我叫袁基,是南艺美术学院的大二生,可以给你看手机上的电子身份证和我的学生证。不介意的话……这段路一起走吧。”?

“我家就在这一块,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就有家便利店,可以麻烦你把我送到那里吗?”?

阿广想,这人实在是很擅长观察气氛,也着实很会说话。?

不管怎么看她掉入河中的那把伞实际上他都没有半点责任,他也无须把自己的伞给她。

可如今他不仅主动借自报家门似的自我介绍传递出无害的信息让她放心,还巧妙地用话术调转了帮助与被帮助的立场,间接地默认了伞属于她,让人着实难以继续推脱。?

阿广心头微动,几乎是身体先于思考,伸出手握住了那把长柄伞的下端,却没有接过伞,而是抬头看向眼前的人,抿了抿唇,主动侧过身往一旁让了让。

这条路实在狭窄,两人并肩合用一把伞时,几乎是肩并肩紧紧贴着,不留半点缝隙,饶是如此,袁基也依然需要微微侧向靠近河的一边。

他不着痕迹地将右手搭在栏杆外,尽力让他们二人之间留出一些空隙,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逾矩。?

伞面下那方狭小的空间里,难以避免间或的身体触碰让彼此都清晰地感知到了对方的体温。

二人于是都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往前走,又因这样心照不宣的同时缄口不言,显出几分莫名和谐的熟稔来。

仿佛像这样合用一把伞、沉默着共同走完一段路后再分道扬镳,二人已然做过许多遍了。

因为父母留下的庞大家业的缘故,阿广从小到大见过许多人,这些人大都为了从她和哥哥这里得到什么费尽心机。?

讨好的、谄媚的、故作姿态的,想方设法探听她和哥哥的喜好,认为他们年幼便用甜言蜜语诱导哄骗,甚至还有人不择手段试图胁迫。

也不是没见过擅长揣摩人心的存在,装作别无目的蓄意接近她,只是这些人往往徒有其表,揭开那层虚假的面具便只剩下贪婪。

可眼前这个人……眼神自始至终干干净净,看样子确实不知道她是谁,一直柔软而真切地注视着她本身,想要尽可能地帮助她。?

阿广有些困惑地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见微知着洞察人心,居然只是为了让她收下这把伞。?

遇见这个叫袁基的、奇怪的滥好人之后,自己似乎也开始变得心软了。明明自己在儿时也曾因为轻信他人付出了相当惨痛的代价。

自己刚刚还帮助过的陌生人,转头就绑架她把她扔在了堆满了油桶的仓库里。那人试图用她来威胁哥哥交出一部分家产,扬言不照做就一把火烧死她。

好在因为领养人及时赶到,最终没有得逞。?

还记得当时,她不太靠谱的领养人实在有点乱来,竟然带着把电锯独自一个人暴力踹开了上锁的仓库大门,拉响电锯发出巨大轰鸣的同时一把扔向远处,趁着绑架犯的注意力全都放在电锯上的瞬间就地取材,抡起一个油桶把他打翻在地,又补了两下直接把人打晕了。?

阿广很难形容尚且年幼的她当时目睹完全程之后的心情,大概被诱拐后绑来这里受到的惊吓都没有看见领养人轻描淡写的举措来得更大了。

因此多少有些理解了相对来说更靠谱的哥哥带来的那一大群如临大敌的防暴警察在看见已经被捆在原本用来绑住她的椅子上的绑架犯之后面面相觑的复杂表情。?

也正是从那之后,自己因为儿时的遭遇变得从不轻信他人且难以与人交心。

在学校,虽说和女孩子们关系都很好,却也没有能称得上亲密的朋友,哥哥与领养人是唯二能让她放下所有戒心毫无防备去信任的人。

她不是个会轻易对谁感觉到愧疚的心软性格。

而如今,自己居然就这样简单地跟着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起走了?

即便阿广对自己识人的眼光有信心,她确信身侧身材颀长容姿隽秀正与她同行的青年对自己并无恶意,可像这样与陌生人的人挨得如此之近,她也是第一次除了本能的防备心之外不曾感觉到半点不适。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倘若放在其他人身上,她也不会鬼迷心窍般同意与人合用一把伞的提议。

或许是阿广无意识中屡屡打量身侧之人的目光太过明显,袁基终于忍不住有些无奈地开口:?

“我身上有什么吗?”?

阿广正出神,闻言茫然地“啊”了一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方是在问她为什么一直看着他,几乎是瞬间做贼心虚般收回了打量的目光老实地垂下头去,随即听到身侧传来一声轻笑,跟着传来袁基温润如玉帛的声音:?

“刚刚看你一直走走停停还时不时拿出手机确认,转头那么急,我原以为你是急着与朋友会面,现在想想应该不是?”

?“……啊。”?

阿广这下终于想起来几乎被自己遗忘了的目的地了。

可刚刚撞来撞去又转来转去的,她已经全然分不清自己现在去的方向是导航显示的正确方向还是最初走过头的错误方向。?

沉默了半晌后她自暴自弃地想,算了,照着对方说的把人送到便利店之后再看吧。?

“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叫我阿广就好了,我身边的人都习惯这样喊我。”?

说起来,这人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吗?他跟了多久了……自己一路上走走停停,停下来的时候他就在后面等着自己吗?他不会是……?

袁基的声音适时地响起,他像是知道阿广此刻在想些什么似的,带着笑意缓声道:

?“我是在上一个岔路口碰巧与你同路的。这条小路过于狭窄,平时走的人不多,我本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询问你是否需要帮助,又担心是自己多心了,贸然上前太过唐突,犹犹豫豫地才一直落在了你身后不远处。”?

“我之后本就没有别的什么安排,因此也不急于一时,就当是散步了。现在想想,这举措反而容易引起误会,于是方才一路上想了半天,还是决定直接问了。”?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我好歹是个本地人,对这附近都还算熟悉,权当是……阿广你送我去便利店的回报。”?

阿广欲言又止,还是没忍住再次抬眸悄悄觑了袁基一眼,见他明明耳根都红透了,脸颊也晕起浅淡的红痕,面上却始终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浅笑,见她看过去坦然地对上了她的视线,似乎是在耐心地等待她的答复,自己一时不说话他也不催促。?

简直是让人如沐春风的处事态度和说话技巧。?

先是恰到好处地解释了可能引起误会的部分、说自己不着急避免她内疚、又用上个对话送他去便利店的借口再次提出帮助……

他说的甚至不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而是“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把温和有礼和曲意委婉都做到了极致。?

也正因如此,这人也着实很擅长不动声色地达成自己的目的……从见面开始,他一直在用这样不会让人感觉到冒犯的说话方式提出请求。

偏偏每个请求又都恰到好处地卡在让人难以拒绝的点,不知不觉中就把人牵着鼻子走了。?

……这人到底是什么千年狐狸精啊?阿广喟叹片刻,又忍不住想,什么千年的狐狸精会因为唤了一句“阿广”脸就红成这样?

随即她便意识到,自己竟然觉得这样装作若无其事温声解释的袁基有几分可爱,以至于明知道被他牵着鼻子走也无妨了……该不会真的被他下了蛊吧??

纠结间两人又并肩走过了一段路。?

阿广抿了抿唇,还是回答道:“我原先是在找扬州那个园林景区的入口,就是在这附近的那座古宅。”

而一种无缘由的冲动又让她忍不住补了一句,“但手机信号一直断断续续的,导航延迟严重,我又不认识路……走过头了好几次。”?

脱口而出的最后两句已近乎是无意识地在撒娇了。?

阿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强忍住自己侧过头去看他的冲动,感觉到身旁的人呼吸一窒,一直稳步迈出的步子忽然加快了少许,又在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放缓下来,随后传来一声低低的“这样啊。”?

欲盖弥彰。?

阿广忍不住有些想笑,心里某个部分忽然柔软地松弛下来,让她在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变化时在惊讶之外又生出一种古怪的理所当然来,好像这样的熟稔在他们之间才是常态。?

似乎他们本该如此。?

这样熟稔的错觉让阿广几乎是下意识地起了促狭的心思,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逗弄身旁这个人,让他褪去一贯的温和从容、看他露出意料之外的局促表情,于是几乎是不经思考就直接道:?

“之前说把伞给我麻烦我顺路送你去便利店,现在又说希望帮我一个忙算我送你去便利店的回报……那你是不是一会还要说,你是本地人,碰巧知道离最近的入口要怎么走比较近?”?

“又碰巧之后没有什么事要做,这里离我要去的地方也不远了,不如干脆好人做到底,直接陪我走到景区门口算了?”?

“你平时就是这么哄骗女孩子的吗?学、弟?”?

闻言,身边的人忽然紧了紧握着伞柄靠上部分的手,连带着扯得阿广一起停住了脚步。?

阿广本是绝不会与不相熟的人这般带着嗔意地促狭的,更不要说他们今天才初次见面,从相遇到现在还不足半个小时,话一出口阿广便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今天怎么屡屡破例,竟说出这样失礼的话。?

她有些懊恼地想象着对方此刻的表情,已经在心里盘算如何向对方道歉了,话语几近涌到嘴边,转过头时却怔住了,把原本想说的话忘了个干干净净。?

袁基站在原地,握着伞柄的手用力得指尖微微泛白,耳根却红透了,有些局促地抿着唇,正有些纠结地看着她。

见她看过来,几乎是逃也似的别开眼移开了视线,却伸手试探着揪住了她的衣袖,幅度很小地往下拉了拉。?

阿广感觉自己的心脏也随着袁基轻扯自己衣袖的动作跟着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挠了一下,一时间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袁基极快地瞥了身侧的阿广一眼,终于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似的,重新对上了阿广的视线。

他一向从容笃定的浅色眸子此刻泛起些水润,眸光柔软中似乎还带了点委屈,带着让人心颤的温度,认真地道:

?“我从来没有哄骗女孩子,我也不是在哄骗你。”?

“说起来怕阿……学姐你笑,我在见到学姐的时候不知为何就觉得很熟悉,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但我应该是第一次见到学姐才对。”

?“……之前也是,我几乎是下意识就跟在学姐身后了……抱歉。”?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是故意的,我以前也没有……想帮学姐是真心话,但我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没想太多……”?

不好意思直接唤阿广,顺着她的促狭改口叫学姐倒来得很快,阿广想。

第一句出口时还显得从容而笃定,像是打过腹稿了,越说便越是磕磕绊绊。

他似乎是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或者说其实也没法解释,越说越错几乎已经快要说不下去了,脸上终于浮现出显而易见的无措,最后索性直接停下了,只是再一次轻轻地、小幅度地拉了拉阿广的衣袖。?

像认错,像示弱,也像讨好地求饶。

?“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让你讨厌我。”?

阿广本就完全没想过他会说这些话,被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感觉自己一直在小幅度地鼓噪着的心脏几乎失控地剧烈跳动起来。?

在袁基那双极为漂亮的眼睛的注视下,伞下原本就逼仄的这方空间都似乎染上了热意,阿广整个人都晕晕乎乎起来,只知道胡乱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没有讨厌你。”?

“太好了,我还以为……所以学姐不讨厌我吗?”?

袁基像是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紧接着眼睛微微弯起,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柔和浅笑,弦月似的两道浅浅的弧度,让他整个面孔霎那间都舒展开来。

那张清隽的面孔因泛起的红晕显出几分活色生香的艳色,仿佛在此刻从一幅工笔画上的画中人、或是一尊玉做的雕件成了一个真真切切的人,就站在距离阿广触手可及的面前。?

“……嗯,不讨厌。”?

阿广其实下意识觉得这个征询般的反问好像与她原本的话有些微妙的出入,可对着那样期待地投来的眸光,阿广已经近乎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是本能地不想拒绝这个人。?

怎么拒绝得了啊。阿广想,此刻哪怕是接下来袁基顺着话问她“那学姐喜欢我吗”,她都会迷迷糊糊点头的。

被他这样牵着鼻子走,她竟然只觉得心甘情愿。?

然而袁基没有。

他只是轻轻地捏了捏阿广的衣袖,像确认了什么似的,便像个得到了最喜欢的糖果的小孩一样,心满意足地松开了手,又对着阿广笑了笑。

?“那作为学姐不讨厌我的回报,我给学姐带路,好不好?”

声音轻轻的,却很愉快的样子,最后三个字的咬字放得更轻,语调轻飘飘地上扬,无端地生出一种温和的纵容感。?

于是阿广也笑了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好。”

?两人依然打着那一把伞,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继续并肩向前走去。如先前一般一路无话,阿广却觉得有了些微妙的差别。

她的视线落在两人各自握住一部分的伞柄上,看着自己和袁基的手中间刻意留出的一段空隙,眯着眼睛想了想,觉得这回应该不是她的错觉。?

两人之间的距离确实变近了。?

这样走了没多远,袁基便轻声示意,两人离开那条青石板路拐入了更靠近桃娘河岸的一条小道。

小道的尽头通向一座石桥,二人横跨过终日流淌不息的桃娘河,又转过一道弯,眼前忽然豁然开朗。?

映入眼帘的便是阿广准备去的景区正门,离真正通往别院还有些距离。

正门前留出了相当大的一片广场,就在他们此刻视线的广场尽头,巨大的古樟树遮天蔽日,自由而肆意地伸展着枝叶,浓郁的墨绿色生气勃勃得像是在流淌。?

古木靠近地表的枝桠上挂满了密密匝匝的红色绸缎,新的旧的都有,新挂上去的绸缎是明艳的正红色,上了年头的那些在日照雨打之下已经微微泛白。?

一直在飘落的绵密雨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看不见了,这场细细密密的小雨终于落幕。?

有阳光透过云层,温和地照耀在巨大的古樟树和随风轻轻摇曳着的红绸上,地面上还残存着先前浅浅蓄起的几个水泊,此刻在阳光下明亮地倒映着古木红绸。

一片樟树叶子随风而落,慢慢悠悠地停泊在其上,宛若一场大梦初醒。?

袁基站在阿广身侧,心念一动,侧过头便看见了阿广在看他。

他轻轻笑了笑,主动收起了那把两人一直打着的长柄伞,于是阳光也随着他的动作倾泻而下,披散在二人身上,给两人都镀上一层暖白色的光晕。?

“学姐,到了。”?

袁基主动打破了沉默,将停留在阿广身上的视线移开,可不过片刻又再次移了回来。

阿广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袁基便又笑了起来,轻声让阿广方便的话稍等片刻。

阿广于是看着他掏出手机,点开备忘录的手绘功能,接着横过手机,指尖轻轻勾勒起来。

很快,一张简易的手绘地图就呈现在了屏幕上,上边贴心地标出了一道游览路线,又用可爱的简笔画标注了一些岔路上的标志造景或是标志建筑,看起来非常好分辨。?

“让学姐见笑了……这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一条游览路线。我之前外出写生的时候恰好来过这里,觉得很喜欢,后来又一个人来了很多次。”?

“这个景区官方的地图有些冗杂,江南水乡的院落一重又一重,稍不留意可能就迷路了,我学艺不精,希望多少能帮到学姐一点。”?

阿广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就看着袁基又点了几下屏幕,向着她的方向靠近半步将手机递到了她面前。?

屏幕上赫然躺着一张二维码,头像是一只看起来蛮不情愿却长了一双漂亮眼睛的狸花猫。?

“学姐方便加个好友吗?我把地图发给你。”

?袁基笑眯眯地看着阿广,似乎心情很好似的晃了晃手机,阿广晃神间觉得眼前的人像是长了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此刻正不加掩饰地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这个人……真是。阿广喟叹一声,心里暗戳戳地感慨,手却很主动地掏出手机乖乖扫了码,申请添加好友。?

下一秒,好友申请便被通过,袁基先是发来了一句“学姐好”,接着带了一个小猫问好的表情包。

看样子就是他头像上的那只有着漂亮眼睛的狸花猫,正面对着镜头一只爪子抬起,抓拍的时机相当漂亮,能看见猫猫微微张开的粉红色肉垫。

最后才发来了刚刚现场手绘的那张地图。?

成功要到了联系方式,袁基显然心情很好,那张如玉的清隽面孔又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随即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掩饰性地抬起手挡了挡,轻咳一声道:?

“那……学姐玩得开心?”?

阿广却并不接话,盯着袁基的脸看了半晌,看得袁基都微微不自在了起来,心中念头百般轮转,面上却只是微微别过头去,心思未定,便看见阿广于他们见面至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带了明显促狭意味的笑。?

“多谢学弟的手绘地图,我在想……学弟既然喜欢这个景区,干脆我请客,让学弟一起进景区逛逛吧,权当是……学弟送给我手绘地图的回报?”?

“碰巧好像学弟之后也没什么安排呀,你觉得呢?学、弟?”?

说话的尾音拖得很长,是含着笑意的上扬语调。

碰巧二字被阿广加重了力度,她愉悦地看着一字一语吐出学弟二字之后袁基再次微微泛红的耳根,没有错过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紧接着眼中浮现出一丝带点无奈的笑意。

?“好。”阿广还没看够袁基略微别扭的模样呢,就听见眼前的人再开口的声音里也带了点促狭,含着笑道:?

“学姐平时就是这样哄骗男孩子的吗?”

接着像是怕她反应过来似的,继续道:

“我当真了,哪怕学姐是真的哄骗我也没关系。是学姐的话,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所以学姐……你可不要把我卖了啊。”?

阿广忪怔了片刻,当着袁基的面转过了身,双手捂着脸蹲在了地上。

过了许久,才有一道闷闷的声音小小声传了出来。

?“……不会的,谁能把你卖了啊……你把我卖了还差不多。”?

捂着脸装鸵鸟的阿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明显的轻笑,紧接着身前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声,微微张开一点指缝抬头看去,便看见袁基带着笑意也蹲了下来,就在她面前,目光温和又专注地看着她。

?“不会的,学姐。卖了就没有了,我不舍得。”?

这下阿广又迅速低下头彻底捂住了脸,心想怎么每回都把自己搭进去了,这个人确实不经逗,但好像也不太好逗。

轻叹一声,放下手,正对上袁基的目光,阿广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学姐笑什么?”?

“没笑什么,只是觉得你坏心眼起来也很可爱。”?

阿广站起身,看着袁基不出意料耳根又红了,轻轻眨了眨眼。

?袁基就蹲在原地,随着阿广起身的动作跟着仰起头,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半晌,轻轻叹息一声,认输了似的跟着从地上站起来,又伸手轻轻拉住了阿广的袖子。

“学姐……”同样是学着阿广拖长了的尾音,却在此刻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

后半句袁基没有说出口,阿广却很清晰地从他此刻湿漉漉又带着控诉的眼神里读出来了。?

学姐也很坏心眼。

——学姐也很可爱。

但这一回袁基只是很快地瞥了阿广一眼随即便移开了视线,随后温和地笑了笑,并没有松开拽着阿广衣袖的那只手。?

“走吧。”默不作声地纵容。

阿广以一种不会被误认为拒绝的力道轻轻晃了晃那只被牵着衣袖的手,笑了起来。

?“这回是什么,人多?”?

袁基轻轻瞥了阿广一眼,跟着笑起来,一时间却没答话。

两人安静地往景区大门的方向走去,行至景区门前时,袁基忽然没头没脑地道:?

“是贿赂。”?

阿广愣了愣,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方才他本可以不用输的,但他认输了、退让了,他要收贿赂。?

这个人好幼稚啊……坏心眼也就算了,居然还较真。

阿广一边想,一边却没忍住露出一个笑来,觉得心底某个地方好像因为这个人的存在彻底柔软了下来,于是偏过头看去他,正对上了袁基含着笑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阿广没惊动工作人员,在手机上很普通地买了两张打折的电子景区门票,心想反正这里边除去日常维护开销之后还是我的,截了图发给刚刚才加的袁基的账号让他去取。

小学弟很乖地跑去一边机器上取票,阿广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有些好奇地想看看对方的朋友圈动态,余光却不经意扫过一块刻着字的石碑。

上边刻着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迟疑了两秒,阿广想起来,这是秦观的那首《鹊桥仙》。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阿广抬起头,恰好看见袁基取完票正向她走来,身量颀长、容姿清隽,像把长身玉立的君子剑,也像株秀丽挺拔的青竹,忽然有些不着边际地想,或许他们确实曾在上一辈子相识。

那么而今便的的确确是,与他再相逢。

干吉和广陵王的初见,可以称得上是狼狈至极。

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织锦结结实实地束着,全身上下只粗略地披着一件鸦青色的大氅,裸露在外的皮肤白净中带着一点病态的透色,发是散的。

一看就是被仔细洗刷过了,连熏香的味道也未曾沾染上一丝。

干吉就是以这样一个勉强够得上正坐的姿态、作为一份香喷喷的任人品尝的食物,被人放在肩舆上抬进广陵王府的。

他感受着身下肩舆被放在地上的动静,手指微微颤了一下,听见身旁的人低声地与人说着什么,只是微微仰起头,露出一个柔顺的浅笑。

干吉并不在意那人说了什么、又想做什么。他幼时的遭遇让他早已习惯了作为一份昂贵又特别的礼物,在这些自称钟鸣鼎食之家的人中间流转。

他厌倦了这样的辗转,在又一次于某户人家带着药香味的床榻上醒来时,早已成为鬼师并被人尊称为先生的干吉这回却什么都没有做。

被彻底分食干净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琐碎的交谈声停下了,肩舆重新动了起来。干吉依然沉默着,似乎什么都没在想,旁人不知道的却是他那双空洞的眼眶实则一直在百无聊赖地注视着只有他能看见的、丝丝缕缕或明或暗的线。倘若那确实能称之为“注视”的话。

直到他第一次听见那个清润的声音。

那人的嗓音带着些许沙哑,听起来有些疲倦,语调却是平缓而沉稳的。她说:

“听闻长史有要事来报,请。”

干吉心觉有趣,被这一声“请”字唤回了乱飘的思绪,听见身旁的男人嗫嚅了两声。他虽目不能视,却似乎能想象出一张发青又憋红了的脸。

那人似乎坐在高位上,只是不耐地轻叩了两下案几,男人便立刻硬着头皮支支吾吾说出了来意。

“殿下可知十年前的某个边陲小村,出过一个奇特的孩子?那孩子被村人敬为神童,啖其肉便可生死人肉白骨……”

又是这套老生常谈的无趣说辞。干吉幼年每每被转卖一次,便会听一番几近一模一样的话。如今唯一能引起他兴趣的,是那声殿下。这世上还剩下几个殿下?误打误撞的,竟也让他踏进了这个地方。

“哦?竟有此事?”

“正是,殿下请看,这便是十年前的那个孩子……我此番前来正是要将这个孩子献给殿下……此等神物自然只有殿下神武之尊才相配,殿下放心,送来之前已清洗干净……”

身旁的男人滔滔不绝地吐着这些废话,离得太远,干吉听不见主座的动静,只是微微仰头,把嘴角的浅笑压得更恭顺了些。

广陵王的视线从那滔滔不绝的男人身上落到了身后那个显眼的“礼物”上,微微皱了皱眉。

这是个被红缎蒙着眼的男人,红缎扎得很松,像是在避讳什么似的,隐约露出底下一层绣着奇异云纹的黑色束带。

男人终于结束了他的发言,似乎带着点期待似的抬了点头,目光从广陵王的衣摆处上移至腰佩的绶带,又迅速下移缩了回去。

“做的不错。既然此物如此神妙,敢问长史可曾尝试过这血肉的神效?”

那男人显然没料到广陵王会问他这样的问题,慌慌张张地伏身:“岂敢,岂敢啊!献予殿下之物,自然全须交由殿下做主!”

干吉随即听见了一声清浅的嗤笑。他听见那人起身时衣物滑过地面的声音,知道她走下了主座,正一步步向他走来。

“既然这样……那本王便剜出你的眼、砍断你一条腿,再赐你一口神童血肉,长史觉得如何?”

广陵王走得不紧不慢,语调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和,只是尚未走到男人跟前,便看见男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浑身瘫软。

“难为长史如此好意……那便请长史替本王试一试,这生死人肉白骨的神物究竟是如何起效的吧?”

略显凌厉的声音从距离干吉很近的地方传来,下一瞬又变回了原本的清润温和。

“阿蝉。”

像是蝉振翅的细碎嗡鸣声响起后,干吉听见一声重物倒地的钝响,鼻尖传来熟悉的、湿润而新鲜的铁锈气息。

“一会把他送回去,看看还有哪个不长眼的在本王麾下还敢不做正事,尽想着这些歪门邪道。”

“本王夜夜处理文书卷宗至深夜,难得一个好眠,这长史竟还有闲工夫搜寻这等谄媚的‘要事’……哼。”

“楼主说的对,该杀。”

听见广陵王对身边女官旁若无人的低声埋怨,干吉哑然失笑,可惜下一刻便察觉到一只带着手套的手捏住了他的下颌轻轻上抬了些许。革制手套的独特触感在持续收紧,干吉脸上的笑意却仍然不减。

“殿下是想尝尝神童的血肉吗?”

那人不答话,只是用两根手指捏住他的下颌翻来覆去地看,像是在挑选哪一块更适合入口。

“殿下……钟鸣鼎食之家,大都喜欢吃胸口最嫩的肉;武将之家则往往偏爱四肢……”

话还没说完,面颊便传来一阵大力,下颌是被放开了,两颊却被掐地生疼。

干吉看不见广陵王难得显出几分愠怒的脸色,只是依然带着那种柔顺的笑意轻轻地又唤了一句:

“……殿下?”

两颊还被掐着,这一声殿下便显出几分可怜的含糊来。

未完

广陵王依然没有回话,只是抽出另一只手解开了被松松扎在内层束带外的那层红缎,用食指指尖轻轻地点了点眼框部分绣好的云纹,犹豫着又轻蹭了几下。

“长史似乎忘了告知殿下……我是个瞎子。殿下大可放心,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人瞎得久了……难免对他人的视线敏锐一些罢了。”

广陵王微微放松了掐着干吉双颊的力道,看着干吉蒙着束带的脸随着自己的动作微微扭头,精准地面朝自己,顿了片刻淡淡开口:

“干吉先生,久仰。”

干吉又露出那种柔顺的笑意,似乎也并不意外广陵王猜出他的身份,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以这副姿态面见殿下,实在惭愧。”

说着惭愧,他却更坐直了些,披在他身上的大氅将落未落,干吉抬起被紧紧束缚已勒出红痕的双手,精确地、堪称放浪地捧住了广陵王的脸,用指尖细细摩挲着。

广陵王没有躲开,看了一眼阿蝉示意无事,接着温和地开口:“无妨……却是干吉先生这是何意?”

“广陵王的脸……竟也是软的。”

干吉加重了广陵王三个字,把尾音拖得长长的。

话音落下,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见广陵王不言语,干吉又抬起一只手,用剩下的指尖顺着她的下巴一路下划,最终停在了广陵王的衣襟右衽。

“殿下的心……在跳动着。原来殿下的血,也是热的呀。”

“我的肉可是能生死人肉白骨……殿下就真的不想尝尝吗?”

广陵王笑了笑,淡淡回道:

“先生既已被送进这广陵王府,该不该入口、该用在何处……先生的用途便是由本王全权决定了。”

语调轻飘飘的,像是在问今日是否休沐,尾音却奇异地微微上扬,锋芒毕露,正如此刻广陵王温和却强势地攥住了那双属于干吉的手,正将其从胸口一点点拉远。

“本王不喜欢自作主张的物件。”

干吉突然踉跄起身靠近广陵王,只是手脚都被牢牢束缚,几乎是整个人扑了上去。事发突然,广陵王也没能接住他,两人一齐栽倒在地上,宽大的衣袂被先前那个谄媚长史的鲜血一点点浸透。

广陵王吃痛,下意识就要给干吉一记肘击将他推开,只是即将落至他身上时,却看见干吉身上的大氅已滑落至腰侧,露出了满是剜肉刀痕的胸膛。她叹口气,收了力道拧了一把干吉纤瘦的腰。

干吉似乎是没意识到痛,又似乎是早已习惯,压根没去在意那滑落的大氅,似乎也并不担心广陵王杀了他。他只是用那两个没有眼珠的空洞牢牢捕捉住身下的广陵王,开口时换成了诡异的低吟,宛如恶鬼的诅咒:

“殿下这样心善的人……不吃我的肉,可是要被这世间所有含冤叫屈的百姓啃食殆尽的呀……这可怎么办呢……”

广陵王没理他,推开他站起来,重新把大氅给他盖好,揉着自己的后脑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

“本王不会再说第三遍:干吉,本王不喜欢自作主张的物件。本王吃不吃你,是本王说了算。”

“这天下多少人想要把本王拆吞入腹,百姓也好王侯也罢,尽管来试。本王倒要看看,是他们先将本王啃食殆尽,还是本王先将这天下打造成本王想要的样子!”

干吉心想,广陵王投来的短暂一瞬的压迫视线大约已让他意识到了什么,以至于他常年恍若停滞的心脏都突然重重地颤了两下,本能在告诉他尽快逃离。

只是这样的广陵王实在耀眼,他舍不得移开目光。直到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个瞎子,而眼前所有有关其他人的脉络早已在这样的耀眼中尽数断裂化为了灰烬,只留下那条占据了他全部视线的光脉。

这条唯一剩下的脉络就名为广陵王。

干吉无奈地想,往常都是他等待占卜的客人犹犹豫豫做出选择,现如今到了他头上,怎能选得如此干脆果决,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失去了理智似的,实在武断。

还没等他叹出那口气,干吉就感受到一直被束缚着以至于微微发麻的双手上传来了柔软又坚定的力度,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紧接着那条昂贵的上好织物被人一刀划烂。

广陵王一边揉着干吉失血泛白的手腕,一边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

“倘若到那时先生仍执意要本王品尝品尝先生的血肉,那本王自然却之不恭。”

干吉这下是真的叹了口气,听着广陵王身旁那名似乎叫阿蝉的女官走过去琐碎又简短地念着什么,扯出一点少见的、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来。

算了,谁让她是广陵王呢。

方才结束了一场宴席,广陵王穿过长长的回廊往书房去。

唇枪舌剑的交锋不比战事的安排省心多少,又被灌了不少酒,敬席后浑身的酒气熏得她心下烦躁,脚步多少重了些。

去履跣足踏进书房,广陵王甫一绕过屏风便顿住了。映入眼帘是她伏趴在案几上睡容酣甜的广陵太守,垂落的那只手中还摄着本文书。

夜里寒凉,一阵冷风从忘记关上的窗棂空障渗进来,吹起陈登手中那本将落未落的文书一角,也吹消了广陵王身上大半的酒气和烦闷。

她心下一软,几乎是下意识放缓了呼吸,轻手轻脚绕过那些被自己先前随手扔得到处都是的账簿去关窗。

才刚触到窗棂一角,原本熟睡的陈登便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伸手扼住了她的手腕,在看清她的面容的下一刻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一边揉着发红的眼睛一边无比自然地松了手。

“……唔,主公?你回来了……”

先前还机警如鱼鹰的人如今又软绵绵地趴回案上,还不忘顺手捞起方才惊醒时掉落的那本文书,非常无礼地在广陵王面前打了个明显的哈欠。

“抱歉……吵醒你了。”广陵王对他的散漫适应良好,丝毫不介意地甩了甩被得微微发红的手腕,靠近窗棂两步关上了窗。

“主公说的什么话,哈欠……占了主公的书房睡觉是我不对才是。明明午后尚且小想了一会……怎的还是犯困……如今几更天了?”?

“已过三更了。”

广陵王叹了口气,也不在乎陈登占了她的主位,就近拉过一个蒲团圈囵坐下,把陈登身侧叠成小山的案卷挪了个位置,同样倚在了案几上。

这下两人便离得很近了,陈登几乎也要沾染上广陵王身上浓郁的酒气。他眯起睡得惺忪的眼睛,看广陵王用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疲惫地捏着眉心。

“竟已这个时辰了。宴席拖了这么久,主公这是……没谈拢?”

广陵王委与虚蛇半天,皮笑肉不笑地憋了一肚子火气,这下是正中靶心,当即直起身。

“广陵几经战乱本就元气大伤,这帮人不想着安定民心反倒惦记起我广陵盐铁来了”?

“愚不可及!”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个个的贪名图利自私至极简直是无可救药!真想学学江东那位索性手起刀落了事…”

难得一见广陵王这样带点无赖的嗔怒之态,陈登心下好笑,嘴了点笑耐心地听广陵王骂些有的没的。先前广陵王关了窗,少了作乱的冷风,一直摇曳不定的烛火安定下来,稳定地照亮了眼前这狭窄的一角,广陵王的而容也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在这样的温暖明亮中,陈登的目光不自知地落在了广陵王没什么棱角的温润侧脸上,于是他的注意力也渐渐地从广陵王的声音中抽离了。

陈登长久地凝视着此刻就在他面前的、他所认定的主公,放缓了呼吸,连眨眼的频率也放慢,仿佛动静稍大些就会惊飞一只短暂停留在他面前正在梳理羽毛的飞鸟。

就这样定格在此刻……似乎也不错。

“……成为…最合适,陈登…你觉得如何?”

一片寂静中陈登捕捉到广陵王在唤他的名字,他于是愣了愣,觉得眼前的烛火似乎猛地晃了一下。

下一刻陈登明白过来,恍然如一场大梦初醒,用力甩了甩头,似乎要把所有不该有的杂念都从脑袋里赶出去。

——一身青衣的矜贵世家子豁然确斯洞若观火,心知方才动摇的绝不是那烛花。

广陵王见他恍惚,皱着眉看了他片刻,抽出一直撑着脸的那只手在他眼前虚虚晃了晃。

“陈登,回神了。”

见他仍有些怔怔地偏着头没有看她,广陵王索性捏住陈登的下巴扭过他的头,强行让他与自己四目相对:

“我方才与你说的……我知你不愿,但……”

见陈登似乎终于反应过来,眼底恢复了一贯以来的温和清润,广陵王叹了口气。

“这几日辛苦你了,怕是一会四更梆子也要响了,你早些回去休息。”

陈登于是告了声罪,起身理了理睡得散乱的额发和衣襟,就要步出书房时忽然顿了一下,回身看向广陵王:

“主公方才说了什么来着?都怪主公的书房太过好睡……不小心又打了个盹……抱歉。”

广陵王忽然觉得好笑,心头一直沉甸甸压着的那丝愧疚多少松了松。

于是她改正坐为箕坐,也学着陈登的样子打了个哈欠。尤嫌不够,索性两手撑在身后顺势伸真了腿连带着踢得一本不算厚的账簿往一旁翻了个面。

“明日再议吧。”

陈登乖顺颔首,目光随着广陵王动作匆匆掠过她不经意露出的一点足尖,又匆匆地下移至自己的衣摆。

这晚陈登久违地做了个陌生的梦。

自从下邳被战火席卷后,他夜夜的梦里便只剩下了来来回回的鲜血与残破的禾穗。

陈登知道,那是他今生渡不过的心魇。

可今夜的梦里,他却听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仿佛自亘古而来,一声又一声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陈登陈登……”

他下意识循声望去,却只看见了一座遮天蔽日的佛塔。浮屠之上,经幡遮天蔽日。

陈登茫然地走近那座佛塔,每走一步那声音都更清晰一分,最终他听出那是无数男女老幼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如泣如诉地呼唤他:

“陈登……陈登……陈元龙……”

他没有应声,仰头试图去看那座佛塔的最顶端,却直到脖子仰得酸疼也没有看清它究竟有多高。

“陈元龙……推开它……登上它…“

“推开它……登上它……”

于是陈登又走近两步,将手按在了佛塔最底层的木门上,懵慢懂懂地将它推开了。

在梦里,陈登虔诚地走过一层又一层堂阁重楼,看过一幅又一幅玄妙而美丽的壁画,他知晓自己大约在梦中度过了漫长的时间,来却想不起来这些东西的模样。

他只记得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急切,最后在他终于登顶即将推开面前的木门时,汇聚成声如洪钟的振聋发聩:

“陈元龙!推开它!推开它!成为它!”

可陈登却迟疑了。他隐约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那是连他自己也不愿深思……却极其重要的东西。

那究竟是什么?什么东西令他如此在意?为何他如此不安?

“陈登……陈登!陈元龙!”

梦里的声音与一道清润却带着些焦急的嗓音重叠了。这道嗓音是如此熟悉,强势地压过了梦里的一众絮语,以至于梦中的声音不甘地重新远去了。

陈登茫然地睁开眼,视线没什么焦距的朦朦胧空转了一圈,猝不及防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广陵王坐在他的卧榻旁,蹙着眉很是无亲的样子见他看过来,屈起手指在他眉心“啪”地一弹。

陈登吃痛,下意识抬手捂住额头,控诉地看向广陵王。

“昨夜你行至半途忽然捂着下腹面色发白,把值夜的鸢使吓了一跳,未待他询问出什么来你便哑着嗓子倒下了。”

“鸡飞狗跳的闹了有一盏茶,以为有刺客在茶水里下了毒。最后匆匆忙忙喊来华佗,才知道你是思虑过重加之犯了虫疾,疼晕的。”

“疼晕的?虫疾?”

广陵王见陈登青白交加的脸色心觉有趣,慢条斯理又补上一句:

“昨夜已给你灌了三碗使君子汤下去,华佗说已经没事了,只是仍不宜立即走动,索性就让你睡在书房了。”

陈登按了按眉心,苦着脸告了罪又道了声谢。按了按小腹觉得已无甚感觉,正准备起身,肩头却压了一只手上来。

“之后的十日禁食鱼脍,今后若是还想吃鱼脍须得按期服用使君子汤,不然……”

陈登在听见禁食鱼脍后便两眼发直一头倒回了卧榻,全身上下都写着“抗拒”二字。

“主公……相比起禁食鱼脍,我倒是宁愿虫疾发作疼死算了唔唔……”

陈登的昏话没能说完,广陵王强行捂住了他的嘴,居高临下定定地看了他半晌,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知道你半天也离不开鱼……华佗说熟制后的鱼肉没有问题,方才我已差人去东阳鱼市找蟹婆买新鲜的活鱼了。”

“只是十日不食鱼脸,就要了你的命了?那看来这十日的鱼糜鱼茸鱼汤约莫都要便宜绣球了。”

话音落下,半晌没听见陈登吱声,广陵王低头看他,见他跟个二傻子似的直愣愣盯着她的脸看,不由得有些好笑。

见惯了陈登温和从容的模样,如今见他这番怔愣模样便显得格外有趣,广陵王没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面颊。

陈登于是迅速从卧榻上起身正了正衣冠,对着广陵王揖以一礼。

“知我者,主公也!不愧是主公,一向思虑周全殚精竭虑,晚生自愧弗如啊……"

广陵王劓他一眼,提醒陈登莫要忘了半夜三更被拉起来苦兮兮给他配使君子汤的功臣华佗,随即起身让出内室,唤了几个婢女进来给陈登洗漱梳理。

陈登步出内室时,看到的便是坐在案几前眉头紧锁的广陵王。

昨夜的情景似乎调转了立场后又重现在二人面前,鬼使神差地,陈登又想起了梦中那个不断催促他的声音。

那是他被虫疾折磨得死去活来时来勾他魂魄的梦魇吗?

陈登……陈登

“陈登,坐。”

广陵王的声音再次覆盖了他的梦魇。

广陵王见陈登默然正坐在她面前,神色仍有些惶惶,思及他昨夜虫疾发作,也未曾多想,只是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半晌,她无声叹息,还是开了口:

“昨夜未尽的话题……陈登,广陵近日已爆发了好些起民乱了。”

谈及正事,陈登微微坐直了些,挥散心中乱七八糟的念头,等待广陵王的下文。

“短短数年,广陵几度险些沦为废墟?虽说如今天下狼烟四起,无处太平,可……广陵实在多灾多难。”

陈登心下暗叹一声。执掌绣衣楼如此权柄的天子利剑,又身兼汉室宗亲,这颗钉子实在碍眼,不知多少人想把它连根拨起烧个干净。

“这并非主公的错。”

“可我广陵百姓亦没有错。”

广陵王从手边抽出一卷案卷,摊开推至陈登手边。那上边记录了近一月来广陵发生的大小民乱与祸事。

“笮融留下的三千佛塔,先前你开口要了,便一直是陈氏在修葺供奉。我记得……今年广陵的浴佛节也没几日了。”

趁着陈登翻阅案卷的工夫,广陵王再度开口,话里却是与这几起民乱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听闻“佛塔”二字,陈登心头微颤,面上却不显,看完案卷上云雀的小字批注后慢条斯理地重新将其卷起。

“主公的意思是……"

广陵王定定地看着他,恰巧这时陈登亦抬眸看她。四目相对,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最终还是陈登叹了口气率先移开目光。

“广陵的城墙虽已满目疮痍,但它尚能继续承受更多的灾祸与战乱。可广陵的百姓……他们经不住更多的恐惧了。”

"如此多的民乱,皆是因为百姓恐惧失措心下不安。本王是广陵王,是广陵的王,而广陵是百姓的广陵。”

“陈登,广陵的百姓如今亟需一个能安定民心的消息。哪怕………那只是一个幌子。”

“广陵的民心绝不能散。”

陈登神色微变,向他的主公微微低下头。“愿闻其详。”

天色阴沉,广陵王坐在案几前,半边脸被阴影笼罩,神色堪称肃穆,嘴角却挂着抹几近疯狂的的笑意,一字一句吐出堪称惊世骇俗的话:

“陈登,我要你违背天理伦常、不敬仙师鬼神,做广陵入世的浮屠!”

青天白日之下,陈登出了一身冷汗,却并不是因为恐惧。

他想起自己那个不知是征兆还是预言的奇异幻梦感知着自己的心脏在胸膛中飞快地、有力地跳动抬头注视广陵王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笮融留下的佛塔一直是你在接手,你身后的颍川陈氏也能让别有用心的人投鼠忌器。何况……兹事体大,这个身份煽动性太强,我也只信任你来做。”

陈登微微动了动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陈登……我知你崇佛…”广陵王看着眼前垂眸不言的人,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她一向自诩物尽其用,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利用一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甚至是捏住他人的软肋来威胁。

可……如今要对陈登张这样的口,却似乎格外艰难。

“罢了,此事是我………大不敬,无需你出面,本王亦能找到合适之人。蜂…”

“主公。”

广陵王的话被突然出声的陈登打断了,她近乎惊异地看着陈登缓缓抬头,将自己的视线对上了她的双眼。

陈登一贯潜激如明镜的眸子里,燃着滔天的火焰与疯狂。

广陵王从未见过陈登这副模样。

那是下邳被铁骑肆虐之时燃起的战火,时至今日依然在陈登漂亮又温和的眼中燃烧着。

?——像是要把一切都焚尽。

她愣神间,陈登则绽开一个近乎可以称得上柔软的笑,看着广陵王将手指贴近唇瓣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郑重地一字一句低声道:“嘘。”

“晚生陈元龙,立誓为殿下守护广陵水土。”

广陵王微微有些晃神。

恍惚中似乎又看见当年,明明是矜贵的世家子,却浑不在意衣服沾了泥巴旁若无人地蹲在田埂旁,捏着禾穗对着她温和散漫地浅笑。

那时,陈登对她说的亦是同样的话。这是陈登的选择。

而如今同样的话也成为了他的答复。

广陵王沉默地注视着始终微笑着看着她等待她开口的陈登,最终闭了闭了眼。

“今年……大办浴佛日。”

“谨遵主公令。”

“殿下要的小玩意儿,我给殿下送来了。”

有着一头鸦青色长发的鲜妍美人把玩着一个巴掌大的琉璃块,从不离身的长戟被他随意地靠放在触手可及的墙边。

“此次多谢你了,文丑。”

广陵王笑眯眯地就要伸手接过那块造型奇异的琉璃,却见文丑一抬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殿下还没有告诉我……你要这个做什么?”

文丑生得纤细高挑,他这一抬手,广陵王还真就够不太着。她于是叹了口气,状似遗憾地狠狠扯了一道文丑垂落的长发。

“文丑将军好威风啊,本王告诉你要用来做什么,你告诉本王有没有能收集火把光亮或是将日光聚于一处的器物如何?”

文丑的目光落在广陵王扯着自己发尾还不老实非得卷来卷去的手指上,暗戬戳磨了磨后槽牙。

“是「墨家文丑」。殿下似乎很想让我送你一份礼物?”

“我觉得送殿下心口一刀,是份非常别致的礼物,殿下觉得呢?”

“好大的礼啊,文丑将军当真舍得?”

眼见着文丑似乎真的要去摸那把长戟了,广陵王见好就收,迅速松开文丑的发丝正色道:“造神光。”

文丑一时还没跟上广陵王跳跃的思路,带点茫然地眨了眨他那双有着鸦羽一般长睫的漂亮眼睛,罕见地流露出一点疑惑来。

广陵王忍着笑意唤了声“陈登”,便见身量颀长一身青衣的陈登迤迤然从内室走了出来。

文丑打量了来人一眼,逐渐明白过来,眯起眼睛看了看手中那块几近透明的琉璃,露出几分着有所思的兴味来。

“听闻殿下近日忙着筹备广陵的浴佛日,据称节庆当日还会开仓布施贩灾济贫,可真是……极尽造势之能事啊。”

广陵王轻哼一声,并不接他的话,偏过头对陈登道:“陈登,这位是袁绍麾下统帅蜉蝣军的文丑将军。”

“这是陈登,我的广陵太守。”

文丑看了眼广陵王,又看了眼从头到尾都没开口的陈登,神色莫名地舔了舔下眉,露出一个了然的恭顺浅笑。

“先前还觉得,骄狂湖海名重天下这样的形容有些言过其实……如今看来,倒是我眼拙了。”陈登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久闻文丑将军治军严明杀伐果断,今日一见果真容姿非凡。"

广陵王看着两人不知为何开始针锋相对,按了按眉心深感头疼,伸手暗中扯了扯陈登的衣袖。

文丑倒是不怎么让人意外……但陈登平日也不是个会轻易与人结怨的性子,今日这是怎么了?这句容姿非凡可真是……实在有些过界了

陈登感觉到广陵王暗中的小动作,于是噙着浅笑自然而然地伸手向下回握住广陵王的一机手指项带着轻轻晃了晃,示意自己内心有数,紧接着迅速睨了一眼文丑。

广陵王没能发觉陈登的小心思,怔了怔,心道陈登莫不是有什么话难以直言,看看陈登又看看文丑,几番下来实在没忍住:

“文丑,你与颍川陈氏也有怨?”

广陵王与陈登之间的互动自然没能逃过文丑的眼睛,他看了眼陈登,了然地微微挑眉。

“殿下如何觉得是我与陈氏有怨,而非殿下的太守与我有怨呢?”

他刻意咬重了“殿下的太守”几字,似笑非笑地盯着广陵王,余光却仍落在陈登身上。

“我家太守不是个会与人结怨的性子,自然是觉得文丑将军或许与陈氏有怨了。”

广陵王这话接得太过自然,简直是偏心偏到州去了,以至于文丑被噎了这一下,险些忘记自己原先想说些什么。

他陈登光风霁月不会与人结怨,自己在广陵王看来便是那种镭铢必较睚眦必报的小人?

文丑这下瞪了眼显而易见不在状态的陈登,露出一个带着假面般的柔顺浅笑:

“出身高贵可真好啊,能被殿下这样护着。”

“殿下该庆幸颜良选择效忠绣衣楼,他是个老实人,一生所求不过一个问心无愧,不然我迟早把这绣衣楼一把火烧个干净。”

广陵王叹了口气,不知自己哪句话又惹得这个明晴不定的美人不快了,可她知晓出身永远是文丑心间的一根刺,自暴自弃地示意文丑看看他靠在墙边的长戟,又指了指陈登腰间挂着的鱼篓。

“文丑啊,你的性子本王一向放心。谁敢欺负你,第二天谁的人头就能插在木桩上。可本王的广陵太守也是个实心眼儿的,鱼篓里一条鱼也不会有,实在令本王头疼。”

实心眼?陈登?文丑轻嘴了一声,神色晦暗却没再吭声了,算是揭过了这篇。

谁让这是自己认定的、与墨家理想中的兼爱非攻最为贴近的人?心系万民仁济天下,却也能在必要时毫不犹豫选择以杀止杀。

她爱万民,而他也是她的子民。她霸业背后的影子里亦有他一份,如此便足够了。

再者,广陵王真头疼假头疼不知道,但他知道陈登可有的是头疼的日子,自己何必揪着不放非要戳穿,那不是正如了陈登的意。

“殿下若是想要能聚光之物,我这里倒是有现成的小玩意,正好教教殿下怎么用。”

说回正事上,三人都肃了肃神色。文丑从腰间捞起一块琉璃制的环佩,解下系带递给广陵王。

“殿下请看。”

广陵王伸手接过,指尖摩挲,心下微诧。

“此物虽未雕琢纹样,料子却通透,边角触感亦平滑温润,打磨时定然下了番苦工。只是……中间厚边缘薄,既拥有这般手艺的工匠,定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所以这便是其能聚光的特殊之处?”

闻言文丑也有些惊讶,心中暗赞广陵王的敏锐。

“殿下好眼力,看来殿下与墨家果真有缘。正是如此,殿下请看。”

文丑起身膝行至窗边,眯了眯眼打量了一下,接过先前递给广陵王的环佩,使其对着从窗棂照进房内的光线,接着轻巧地开始左右晃动。

于是透过那块小小的环佩,在文丑转至一点时,一旁的陈登和广陵王都看见对应的地面上竟真的聚起一个明亮的光斑。

“墨家机关术着实令人惊叹。”

文丑脸上极快地闪过了一抹温和的笑意,与他一贯假面似的柔顺浅笑不同,配上他那张鲜妍至极的脸,十足惊艳。连广陵王都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不合时宜地想起陈登先前那句火药味十足的容姿非凡。倒也确实不能算假话。

“蜉蝣军悍不畏死,战至最后往往深入敌方腹地,军需补给难以送达。此物于日光最盛时聚集光线,使用得当可点燃干草松脂用于生火,我便时常带在身边。”

“至于殿下先前所求之物"

文丑倒是不知广陵王此时在想什么,单手从袖中摸出先前把玩着的琉璃块,随手一抛掷向了广陵王。广陵王稳稳接过那造型奇异的琉璃制三棱柱,打量眼又抬头看向文丑:

“无一丝杂质,通透纯净似冷泽,看来文丑将军在袁绍那儿过得不错,这等千金难求的料子竟也敢随手揶出?”

“殿下知道就好。袁氏给我的可比殿下多得……多得多。”

“文丑将军高义,劫袁氏济广陵,本王钦佩。”

“广陵王曲解人意的本事才更让我叹为观止。”文丑冷哼一声,示意广陵王过来要教她如何使用,广陵王于是乖乖过去,在文丑的指示下将那三棱的琉璃块放在先前环佩聚起的光斑之上不断转动。

这边广陵王正和文丑请教着,先前还火药味十足的陈登却许久没插话了,只是沉默地端坐在靠近屏风的那一角,视线落在广陵王低头摆弄琉璃块时垂落的一丝鬓发上,眸光是散的,不知透过此刻的广陵王看见了什么。

他想,是自己逾越了。

一边因僭越在心中痛斥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可另一边又无比清晰地知晓,哪怕就在此刻,他的目光仍在下意识地追寻着广陵王。简直荒唐透顶。

陈登想,他约莫从文丑含笑的眼睛里看见了与自己类似的东西。那是孺慕、渴求、奉若神明乃至飞蛾扑火……还有本不该存在的滔天情愫。

那一瞬间陈登明了,自己和文丑怀着同样的念头,于是他忍不住在那片刻交锋中掺杂进了许多不该抱有的私心。

可陈登也从文丑眼中看见了如今的他不曾拥有的坦然与释怀,以至于自己那些阴暗的小心思便显得格外难堪了。

文丑是对的,陈登当然知道。

陈登一直知道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从诞生为颍川陈氏子时就洞悉了他身上注定背负的所有教条与枷锁。

他一直都知道,但他并没有选择走那条他甫一出生便被框定的路。

“此子散漫,近乎旁若无人”“天要亡陈氏”,这一类的评价陈登听了不少,可他依然我行我素从未改变。就好像陈登从未掩饰他不喜欢袁氏的人。

固然有大族争势的原因在,更多的还是他清楚那是自己本该成为的样子。他不愿成为那样的人,因此也讨厌上了顺从宿命自愿给自己套上枷锁的袁氏长公子。

话虽如此,可陈登实际也未曾扔下他属于颍川陈氏子的责任。陈登用他人眼中蹉跎在田埂间的散漫时光换来了民心所向,换来了属于颍川陈氏的、也是如今门阀士族的另一条崭新的出路。

陈登看着广陵王想,他先前便做到了,于是他如今亦不打算遵从那些“该”与“不该”。

或许的的确确当得上一句“骄狂”。

陈登的注意早已不在广陵王与文丑手中那块也许会决定他今后宿命的琉璃块上了。他忽然想起他还是东阳县令时与广陵王并肩坐在东阳的田埂上偷闲,那时自己正与广陵王天南海北地闲话。

后来说到听闻袁氏的长公子一日二食,每天只睡一个半时辰。他不由得感慨人间竟有这般的活地狱,倘若只有这样才能被长辈认可,那他宁愿当条鱼努力变好吃,然后早早被吃掉。

陈登记得很清楚,广陵王听完笑了很久,边笑边说难得有人说一句袁氏的实话,转过头来看他,眼睛很亮。

她说:“知你崇佛,那你该听过浮屠的许多故事。我记得浮屠在成佛前轮回了多世,有一世做了乾陀尸利王的太子。”

陈登了然,回答她说那是摩诃萨埵太子舍生饲虎的故事,说的是他在山中打猎时见一只母虎带着数只小虎饥饿难忍,母虎因此欲将小虎吃掉。萨埵太子慈悲心肠,见状用利木刺伤身体,然后跳下山崖,让母虎啖血。母虎啖血恢复气力后与小虎们一起食尽萨埵身上的肉。

广陵王看着陈登像为了哄不谙世事的孩子那般用说故事的口吻娓娓道来,眯起眼睛看着他笑。

她说:“今颇有人,能办斯事,救此生命,令得存不?”

陈登怔了怔,想问主公也对佛法感兴趣?张了张口,却还是接道:

“我于久远,生死之中,捐身无数,唐舍躯命。或为贪欲,或为嗔恚,或为愚痴,未曾为法。今遭福田,此身何在。”

广陵王点头,很轻地说这是摩诃萨埵当时的自问自答,又噙了点笑意问陈登:“那浮屠割肉喂鹰的故事呢?”

陈登隐约明白了几分广陵王的未尽之意,心头微颤,却还是很乖地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讲,说那是浮屠割己身肉以求救下被鹰隼追逐捕食的鸽,但鹰不依,要令肉与鸽等。浮屠于是拿了秤来,无奈割下多少始终不够,最终浮屠献祭己身立于秤上,求仁得仁最终成佛。

这次陈登没有等广陵王发问了,自己接了下去:

“我初发意,欲救一切众生,欲令度苦。我作誓一切众生来归我者,一心救护令不遭难。”

可是这回广陵王不笑了,看着他的眼睛很轻浅地发问。

“你知那是成佛一世天帝释设计对浮屠的考验吗?鹰隼便是天帝释变作的,让浮屠承受如此苦难,只为看他是否真如菩萨一般布施不惜身命。”

陈登默了默,看向广陵王的眼睛,半晌叹了口气微微颔首。

广陵王于是也扭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

“道法自然,万物相生相克亦是相伴相依,鹰隼捕猎本就是其道,既是顺应天道,为何要以身相饲?”

“更何况,那不过是场惨烈而不必要的试炼。”

顿了顿,广陵王又问他:

“陈登,做条鱼被人吃掉,难道就比按照既定的天命而行要轻松吗?”

如今已经是广陵太守的陈登愣愣地坐在屏风前,看着广陵王与文丑摆弄那些琉璃块,又想起了那时候自己的回答。他那时说:

“主公,我亦知其是为难事。”

“不敬天命偏要独行,是晚生愚钝。也因晚生愚钝,所以见饿殍遍野于心不忍。主公有意点拨,无奈晚生…心定无悔。”

“还请主公……见谅。”

而得到回答的广陵王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很轻地叹息了一声,仰头眯起眼睛去看灼灼的日光,声音柔软地像一片无声落下的花瓣:

“元龙啊……既然这样,那便让本王来吃掉你吧。”

那时的陈登看着她的侧脸,无端地想起有流言说江东的王母像与广陵干有七分神似。

陈登想,他约莫就是在那时,对广陵王生出了如巨木荫蔽之下的日光般细碎却明亮的情愫。

广陵王并不知道她的太守如今在纠结些什么弯弯绕绕,苦大仇深地盯着手中那块琉璃,深感文丑先前说自己与墨家有缘是在说玩笑话。

结果甫一抬头,就看见文丑阴测测地死死盯着她,眼睛里几乎要冒出实质性的火光。

于是广陵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就算是悍不畏死的蜉蝣军主将,一直举着一块巴掌大的琉璃环佩保持不动也多少是件不怎么愉快的事情。

广陵王装作没看见文丑的眼神,低下头去重新试着按文丑的说法微微转动,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殿下还是让我先来演示一道吧。”

文丑放下环佩,按了按那只已有些酸痛的手,又用了甩,皮笑肉不笑地对着广陵王摊开左手。

自知理亏,广陵王于是乖乖将那已经捏得有些温热的琉璃块放入文丑掌心。

文丑合拢五指又马上摊开,仿佛被那沾染上广陵王体温的琉璃块烫到了似的,顿了一下用另一只手将其拿起。

“殿下,请看此处。环佩聚起的光透过此处……穿过此物后便会散作虹霓七色之光。”

随着文丑的动作,地上真的出现了一道小小的虹霓。五彩斑斓,宛若真正的天地神光。

广陵王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伸手想去触碰那道绚烂不似凡间颜色的光,只是当然什么也没摸到,反倒是葱白的指尖被虹霓之光染得格外明艳。文丑如绸缎般华丽的嗓音忽然在她耳畔响起。

“殿下为何不想得更远些,这神光……或许是广陵突现的天子神光呢?”

“此等华美不似凡间之景,若说天子气在广陵……但凡亲眼目睹之人,无人会质疑其真假,亦能安定民心。”

“届时天命加身一呼百应…殿下就不心动吗?”

广陵王猛地回神,微微仰头看向嘴角噙笑的文丑,面色迅速冷厉下去。

“广陵庙小,可承不住天子气。”

“没有百万雄狮在握的广陵即便有天命在身,与这虚幻的虹霓之光又有何不同?看似华美,却无论如何无法触及……只会徒遭横祸。”

“广陵不需要什么天子气,本王亦不需要。是我的东西,便谁也夺不去………文丑将军觉得呢?”

文丑明明是居高临下看着广陵王的,恍惚中却觉得分明是他虔诚地跪在广陵王面前,几次叩首才求得广陵王这样睥睨地看他一眼,激动得身体几近本能地微微颤抖。

是他所求……为他所求!这便是他半生所盼终于求得的主公,是他可以为之牺牲一切的理想的完美载体……

文丑强行压下眼中即将满溢而出的虔诚与渴望,温顺地低下了头,用行动回答了广陵王,将手中两块琉璃各自轻巧地转了小半圈。

屋外并不算多少明媚的日光在文丑的手中聚集成一束,穿过小小的琉璃块化作绚丽却不刺目的七色虹霓,径直打在陈登身上将他笼罩。

而心事重重的陈登察觉到有一道光亮于他眼前一晃而过,比燃烧的火光温和、比刀身的反光绚丽,像遥远传说中天女的纱丽,覆盖了他的一身。

陈登下意识低头去看,怔愣地看见自己身上镀了一层不似凡间物的虹霓之光,片刻之间便明白过来是广陵王与文丑先前商议出的结果,多少带了点无奈地叹息一声。

事到如今了,他对他即将面对的荒诞现实才多少有了几分实感。

广陵王与文丑二人却都怔住了。

明明是他们二人想出的法子,当真实施时,连一向杀伐果断的文丑都不由得心下动摇微微颤了手腕。在广陵王二人看来,陈登蹙眉不知在想什么,衬得他容颜肃穆不可亵渎,随即微微俯首,视线落在衣摆上,片刻后叹息一声,好一张悲悯的、普度众生的浮屠面孔。

陈登本就坐得偏,彩光照亮了原本略显昏暗的角落,于他背后屏风上现出一个放大的轮廓,他脚边的影子却还在,一面光一面人一面影——像一尊三面佛。

而陈登则有些疑惑地看向一齐缄默的两人,见二人全都难得一见地神色几近失态,不由得扭头看了眼身后,确信自己背后没有什么洪水猛兽。

“主公?文丑将军?”

陈登与往日无二的温润嗓音打破了他身上的佛性,广陵王回过神来,神情有些复杂。

先前恍惚中竟以为见到了真正的浮屠。

广陵王看向文丑,见他亦神色复杂地看过来,心知他们二人的感想约莫是一致的。

“浮屠降世……怕也便是如此了。”

文丑叹息着放下了手中的琉璃环佩,虹霓之光霎时消失,陈登似乎还是原本的那个陈登,散漫始终如一的广陵太守。

“我原先觉得……没人能比元龙更适合这个位置,如今看来……我原先还是太低估了些。”

“浴佛日……”广陵王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神色莫名地看了陈登一眼,又看向身旁的文丑。

陈登尚一头雾水的状况外模样,文丑却对广陵王未曾说出口的半句话心知肚明。

浴佛日,他们今日看见的,会在广陵众多香客百姓面前重现。而届时……颍川陈氏出了个真活佛怕是要板上钉钉地牢牢坐实了。

陈登又做了那个三千浮屠的梦。

梦里他仍站在那座佛塔顶层的木门前,双手还放在门上保持着犹豫不定不知该不该推门的姿势。

耳边又响起那个千万人汇聚在一起宛如请愿的声音:“推开它……推开它!成为它!”

而陈登这次只是思索片刻,便推开了那扇木门。奇异的是,本该是塔顶的门内却有着高到望不到头的穹顶,宛如真正的天穹,天穹之下是一座高耸入云的佛像。

陈登于是朝着那座法相庄严的佛像走去。越走近,佛像却越小,直至和他几乎等高时,他站在了那尊佛像面前。

耳边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下一刻,那声音从身前的佛像口中传出。“陈登……陈元龙,你来了。”

陈登看着那尊佛像,微微皱起眉。他总觉得这尊佛像似乎非常眼熟,可……是在哪见过呢?他想不起来。

“陈登……陈登……选择我……成为我!”

陈登忽然觉得头疼欲裂,他伸出手按了按眉心,然后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手,觉得这动作似乎很是熟悉。随即他顿住了。

因为陈登意识到,佛像是他自己的模样。

着青衣、戴玉簪,只是腰间不曾悬挂鱼篓,而是系着看上去非常昂贵的玉带,面目狰狞状似修罗,可那确实是他自己的脸,一手捏着讲法印,另一手却持着长剑。

“陈元龙!选择我……选择我!成为我!”

陈登犹豫了一下,脑海中似乎浮现了什么,只是难以付诸言语,于是他摇摇头。

“我不会选择你。”

“我是下邳的县令陈登,我不会为仅为颍川陈氏掌剑。”

陈登绕过眼前的佛像继续往前走,惊讶地发现佛像的背面还有一张面孔。

他听见这面佛像的口中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陈登……陈登……选择我!成为我!”

陈登于是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佛像。依然是他的面孔,只是面容悲悯似在垂泪,身着粗布短褐,衣襟上沾满了泥土,头发用布条简单束起,一手捏着加持印,另一手捏着一把穗粒饱满的禾稻。

“陈登!选择我!成为我……成为我!”

陈登这次犹豫地看着佛像手中禾稻的穗粒看了很久,似乎有一种极其浓烈的颜色让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会选择你。”

“仅靠布衣之身无法守住我想要的河清海晏。”

陈登坚定地越过了这面佛像,可随即他又看见了第三面佛。

这尊佛像与他原本的长相最为贴近,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浅笑,束发的头冠似乎有些歪斜,腰间系了一个绣花精致的香囊,于原本的青衣外还披了一件形制华丽的大氅,一手捏着接引印,另一手作虚扶状。

这面佛像……似乎在看着什么人?

陈登甫一见这面佛像,便觉得心下生出几分不适来,可又有一股无由来的冲动,让他怔怔地看着佛像半天没能挪动脚步。

“陈登,陈元龙……选择我,成为我,成佛吧。”

从这面佛像口中传出的,竟是一个清润柔和的女声。

陈登愣愣地看着那佛像,觉得那声音实在耳熟,令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几乎就要触碰到那面佛像。

下一刻,记忆中忽然浮现一个同样的声音。那声音轻浅,像是一声叹息,她在说:

“陈登,做条鱼被人吃掉,难道就比按照既定的天命而行要轻松吗?”

陈登忽然收回了伸到一半的那只手。

他又看了看佛像,然后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我不会选择你。”

“我至今未曾顺应天命,过去不曾,今后亦不愿。”

那三面佛忽然恢复成第一眼见到时遮天蔽日的大小,陈登在这样高耸入云的佛像面前简直渺小如蝼蚁。

随即那佛像三面一齐发声,声声冷厉:

“陈元龙!选择吾!成为吾!”

“陈登,尔应成佛!”

陈登仰头望了望这座三面佛像,随即微微低下头行了一礼,声音清晰而温和:

“陈登陈元龙,不愿成佛。”

“今生为人,我志在人间,志在天下岁丰年稔万世长安,为此我可粗衣短褐身染泥泞,亦可执剑守镇守一方水土。”

“再者……我与主公已有约在先了。我愿长伴她身侧,直至……她亦有意。"

陈登笑了笑,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他族中长辈痛批他“竖子岂敢”“天要亡我陈氏”时横眉冷对的模样。

“尔不愿成佛?无悔?”

“心定,无悔。”

陈登于是从梦中醒来了。

奉广陵王之命,佛会办得极度奢华,盛况空前,十日之前便有香客从各地慕名而来,进城的车马络绎不绝。

广陵城内,三千浮屠之上,经幡遮天蔽日,随处可见香客虔诚叩首,广陵王府沿路搭出数里棚屋,开仓布施一连七日,人人皆可席地而坐喝一碗白粥,意在浮屠立誓救一切众生。

浴佛日当天,出身陈氏修葺供奉三千佛塔的广陵太守亦会出面法会,更是专程请了译作《道行般若经》的大月氏人支娄迦谶等高僧前来讲经。

一路上人流如织如潮,硬是于这乱世之中生生演出了几分太平盛世的假象。陈登转过身,温和地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着宗室常服的广陵王。

“主公,法会快要开始了,我该去露个面了。”

广陵王沉默地颔首,目送依旧着一身青衣的陈登踏入法会场,一步步登上高高的浮屠重楼。

——像一朵优钵罗华,于这人世间划开一道清色的痕迹,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亦离离如星辰之行。

广陵王怔怔地望向回阁之上颀长的人影,忽然觉得陈登明明身处这世间,似乎又与这人世永远隔了一步的距离。

不过是一步之遥,却宛如水中莲华,哪怕衣摆沾满泥土甚至是手染鲜血,陈登也永远是那样的步调,心系百姓常怀悲悯,亦能不忘坚守本心。她想,陈登身上的确是有佛性的。

法会于信徒的长呼声中终于起始。从各地一路苦行而来的主法高僧于身侧仪仗的拥簇下开始走向法坛。广陵王捏紧手中独属绣衣楼意味着取消行动的密哨,到底还是没吹下去。

洒净、登坛、上香……站在法坛上的高僧双手合十,于一片肃穆中低诵一声佛号,在声声梵呗中领着一众信众一同拜愿。

广陵王站得笔直,锋芒毕露像一把无所不往的利刃,沉默地遥遥注视着一众虔诚跪拜的信众,又望向陈登所站的位置,鬼使神差也闭上了眼。

——倘若佛光沐浴下虔诚忏悔真的可以消除恶业,那她此刻为她的太守祈求一个得偿所愿也无妨。

下一刻,广陵王听见一声惊呼。那是绣衣楼安插在人群里的蜂使,为了在这个瞬间让人群的注意力集中在陈登身上。

广陵王于是睁开眼看去,明白几个拿着琉璃块的蛾使已经完美地完成了任务。

法事流程极长,如今已接近正午。日光灼灼下,她的广陵太守周身萦绕着七色虹霓,立于浮屠重楼之上,她目力极好,能看见他面上还带着清浅笑意。先前惊呼的那位蜂使接着喊了一声“这是浮屠降世啊”,带头长跪不起,于是惶惶的人群也回过神来,跟着跪了一地,连几位高僧都抖着手跪下了,此起彼伏的佛号声绵延不绝。

这样宏大肃穆的场景,广陵王却无端地想起了陈登唇下的小痣。可惜陈登离她太远了,她看不见。

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广陵王起身,准备按照话本去给这场大不敬的戏收尾。才刚行至半途,却看见陈登忽然开了口:

“方才香火鼎盛,诸位信众虔诚祈愿之业连通极乐佛国,感召浮屠降下赐福于我身,这五色佛光便是证明。”

广陵王蹙眉,原定的计划中无需陈登开口,她倒是不怀疑陈登会作什么幺蛾子,只担心是否是法场出了什么变数让陈登不得不开口拖延时间。

于是她当即示意几个鸢使先行,自己抽出佩剑三两下斩断宗师常服长长的拖尾,冷着脸继续往法场去。在她广陵城内,她倒要看看谁敢欺负她的太守!

“浮屠口言广陵城为安居之乐土,他已赐下佛国莲华子,佛国净土,莲华落地即生根抽芽开花,一茎四叶色若白银,乃他感广陵信众心诚的赐福象征。”

“广陵香火不绝、有此莲华长盛,浮屠便会长久注视广陵水土。浮屠救一切众生,不愿见战乱始、灾殃发,亦不愿轻易夺人性命,唯愿众生常消己身恶报、得接引往生如极乐佛国。”

“另,诸位信众可步于广陵城外,心诚者至、莲华自现。浮屠降世,不可久至,恭送浮屠——”

此话一出,广陵王看着一众信徒整齐划一地虔诚叩首,口中高呼“恭送浮屠”,面无表情地扭头看了眼被自己一刀斩断的衣摆。

这下担忧是不担忧了……哼,好在颍川陈氏有钱。什么一茎四叶色若白银……还说广陵城外心诚者现那不就是灵帝的私库外那个废弃道观的低光荷吗!虽说低光荷本就是宫中之物,在民间近乎绝迹,若非灵帝私库藏于此处,千金也换不来一株,的确可以充作佛国之物蒙混过关……

还有那句浮屠长久注视广陵,今日后风声传出,但凡有将领带兵攻打广陵,无论是否信浮屠都必然先灭三分士气。再加之陈登添油加醋地补了句浮屠不愿见战乱亦不愿夺人性命,连庇佑广陵却无半点天罚都找好了借口……

广陵王暗中咂舌,决定选择性遗忘先前对文丑说她的太守也是个实心眼的这件事。

看似转过这么多念头,实则也不过瞬息。

广陵王取出那只密哨吹出两个短音,不过五息功夫,陈登身上的虹霓迅速消失了。

被陈登这么一搅和,大半信众都已经无心法事,广陵王便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差人告知信众法事常有浮屠降世难遇,剩下的事宜顺延至明日。

于是没过半刻钟时间,信众便都各自散去去寻那“佛国莲华”了,广陵王也换了身轻便的衣物,去寻她肇事的好太守。

先前还人声鼎沸的法场如今迅速寥落下来,唯剩香火依然袅袅地熏着那些镀了金身的铜制佛像,陈登还站在重楼之上,见广陵王过来,还有心思对着广陵王露出一个温和的浅笑。

简直胡闹!若不是她默许及时让人停了那些小动作,他打算恭送什么浮屠?

“主公稍候。”

于是广陵王站在法场中央,仰着头看她的太守一步一步从重楼回阁之上走了下来,站在她的面前。“我知我先斩后奏任性至极,只是……

广陵王眯着眼睛打量欲言又止的陈登,她倒是要看看他还能编出什么瞎话来。

“只是我心悦主公已久,不愿作劳什子的活佛……亦心知主公无法给我正名,唯愿此生长伴主公左右……先前不敢拿此等私心劳烦主公,只好先斩后奏出此下策。”

“请主公责罚!”

四下寂静,似乎连几个暗中跟随的鸢使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广陵王满脑子只剩下那句“我心悦主公已久”,别说还记着要骂他的那些话,一时间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大不敬已经被雷劈死了,如今不过是死前的幻境罢了。

可是死前的幻境为什么有陈登啊?

“……陈元龙,你是编瞎话编上瘾了吗?”

陈登设想过广陵王千千万万种回复,厌恶的、抗拒的、婉拒的、漠视的、顾左右而言他的……但独独没想过广陵王第一句竟然说的是这个。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广陵王没什么自觉地一句话把旖旎气氛毁了个干干净净,略微顿了顿,郑重道:

“我万不敢以此蒙骗主公,若我的心意有半点不实,我愿受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广陵王又想起先前那样肃穆的法事上,她莫名地想起陈登唇下的痣,但那时二人离得太远了,她看不清。

先前万民跪拜时,陈登站在高处,面不改色地编了一堆瞎话去骗那些信众。如今她来了,陈登便从高处走下来了。——走向他的主公、他满心倾慕的爱人。

于是广陵王细细地端详着陈登清隽的脸,看得陈登心下揣揣,心脏跳得飞快。

“主公……”陈登话还没出口,惊讶地看着他的主公伸手抚上了他的脸,不知想到了些什么,浑身僵硬地闭上了眼,却只感觉到下颌处被一只冰凉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

他还真是不惜命……只为了自证不曾骗她,便发了这样的毒咒。

陈登茫然地睁开眼,却看见广陵王放下手,对着他眯着眼笑了笑,像只满肚子鬼主意的小狐狸。

“受五雷轰顶就算了,本王暂时还舍不得,倒是本王想到个不错的主意,太守要不要听听看?”

陈登见广陵王忽然自称本王唤他太守,心里凉了半截,虽本也没想过广陵王立即应下的可能,心中苦涩面上却不显,只是闷闷地点了点头。

“你把受五雷轰顶改成永不食鱼脍,把不得好死改成这辈子钓不到一条鱼,再说一遍如何?”

陈登瞪大眼睛看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气她这样胡闹还是对她看上去并无多少抵触而感到欣喜,愣愣地重复道:

“我万不敢以此蒙骗主公……若我的心意有半点不实,我愿永不食鱼脍,这辈子钓不到一条鱼?”

广陵王看着陈登不在状态的样子,轻咳一声好歹忍住笑意,继续逗他:

“那太守有何心意呀?”

陈登这下再迟钝也意识到广陵王是在拿他逗趣了,抿了抿唇,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揪住了广陵王的衣袖。

“主公,颍川陈氏很有钱的……你收留一个广陵太守,我把陈氏的粮库都给你充军粮。”

广陵王实在是忍不住想笑,索性低下头装作被呛到的样子,笑得肩膀都微微颤抖,同时迅速攥住陈登揪着她袖口的那只手,强行将自己的手塞了进去与他十指相扣。

“咳……嗯,定金既然收了,元龙说过的话可不能反悔?”

“不反悔,登……心定无悔,亦如从前。”

“……定金?”

广陵王见陈登下意识回应她心定无悔,还没来得及追忆往昔,便见他后知后觉呆愣发问,差点笑出声来,索性抬起那只与陈登十指相扣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定金。”

陈登好不容易从突如其来的惊喜中缓过神来,不知如何形容此刻心中的感触,尚带着些不真实的酸涩,但满溢而出的欣喜便已经铺天盖地地近乎要将他从头到尾彻底吞没了。吞没就吞没吧。

陈登晃神间忽然生出一个莫名的念头,他想先前的片刻里浮屠是否真的短暂连通了现世听见了他的祈愿,竟能让他这样真切地把广陵王握在手里,十指紧扣。

“先前不敢拿此等私心劳烦主公……险些忘了问,陈元龙,你如今怎么又敢拿「此等私心劳烦」我了?”

陈登面上浮现出一个清浅柔和的笑,紧了紧牵着广陵王的那只手。

“因为先前做了个古怪的梦,似乎梦里一直有人吵着要我做什么……我被吵得心烦,醒来后忘了梦见了什么,忽然觉得人世苦短,总有太多不得已要我去做的事了。”

“于是我想,既然非要我做什么,那我便偏不如他们的意,我不该做什么,便偏要做什么。”

“我就来找主公了呀。”

广陵王听得啼笑皆非,又觉得这还真像是陈登能做出来的事情,不由得问道:

“那若是我不愿,你又打算如何自处?”

“我自降生以来,没有哪一刻如此庆幸过我是颍川陈氏子。陈氏给的那么多,主公最坏也舍不得一刀两断。”

“当年陈氏仍在颍川之时,族中那么多长辈说我散漫无礼至极,恨恨地说天要亡陈氏了,如今不也都被我磨得没了脾气?”

“只要主公不与我恩断义绝一刀两断……主公早晚也会磨得烦了,应允我陪在主公身边的。”

广陵王听得心头酸涩。她身为广陵王,是断不可能嫁为人妇的,陈登身为广陵太守,还是颍川陈氏子,要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她若不愿,竟也这样执着地甘愿在她身边蹉跎一生。

于是她安抚地轻轻摩挲了一下陈登的手背,然后笑眯眯地道:

“虽说此事也算解决了,广陵民心也短暂稳住了,可元龙先斩后奏还是该罚。”

“既然元龙自请责罚……那便罚你半年俸禄,再加一个月禁食鱼脍。”

眼见着陈登的面色迅速垮下来却不敢吱声,广陵王心下一松,笑眯眯地扯着他往回走。

“别这么看我,华佗说了,少食鱼脍对你身体有益。”

“主公……主公,罚几年俸禄都行……换成十日如何?”

“要不主公索性查抄了陈氏吧,我无家可归正好投奔主公……”

“登全盘交由主公做主……主公……”

广陵王听着陈登在身边絮絮叨叨,不自知地浮现出一个柔软的笑意,脑海中却在想,不枉她这辈子第一次祈求神佛,陈登这般该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既然陈登都说全盘由她做主了,那她觉得算就算。

初春的天气本就阴晴不定,不巧又赶上倒春寒。

郭嘉身子虚,被这突如其来的乍暖还寒一刮,整个人似乎都轻了去,像是要被风吹走了,额上随即生出滚烫的热意来,印在面上生出点艳绝的红潮。

天气这样冷,他还发着这样的高热,却仍靠在花楼二层的窗棂边上,也不管那从缝隙中透进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只是安静地看不远处那一片尚且稚嫩的春草。

郭嘉在想什么,整座花楼没人能猜到。实际上,大约这整个天下能猜中他心思的人也不过屈指可数。花楼的姑娘们不忍心,间或拿着帕子或端着姜汤来劝过几轮了,他倒是还会与姑娘们调笑几句,但姑娘们一走便仍会像只乏了力气的纸鸢一样怔怔地垂下眸去。

她们问他在看什么?郭嘉笑着说在看尚未长成便先遭了变数的春草,好可怜呐;问他要不要去歇会儿发个汗,兴许能好的快些,郭嘉轻轻摇摇眼前姑娘的衣袂,弯起还带着病气的眉眼唤说姑娘待嘉真好,这可让嘉怎么还呀。

姑娘们又问郭嘉可是在等谁?郭嘉一愣,笑着摇摇头却没说话,于是姑娘们也都知趣地不再问了。

连日的高热烧得他意识都迷蒙起来,眼前能看见的未来却越发繁杂也越发清晰。好热……是什么样的热炙烤着他,又是什么样的热在灼烧这整个天下?

在这样没日没夜的滚烫中,忽然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覆上了他的额角。那是一只柔软的、还带着一点料峭寒意的手。

郭嘉听见一个清润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在天边唤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像是他的神只在钦定他今生名为郭嘉郭奉孝的命运:

郭嘉……郭嘉!郭奉孝!郭奉孝郭奉孝……那声音从遥远逐渐变得清晰,他在头疼欲裂中听见那声音在不知道对谁说你们就让他这样发疯?

郭嘉忽然觉得好笑,他也便笑了,只是试图出声时才发觉自己的嗓子疼得要命,干得像是火堆旁被蒸干了的柴,只能发出些喑哑的气音了。

这一点点微弱的动静倒是让那道声音的主人将注意力又移了回来,于是他又听见一声咂舌,干燥的唇上随即被啪地覆上了一块浸了水拧至半干的帕子。郭嘉近乎是贪婪地汲取着那点湿润的凉意,也不知究竟几日滴水未进了,几乎是本能地伸出了点舌头去够那块帕子试图吮出更多的润泽来。

这下他听见了一声低至几近不可闻的叹息。

郭嘉又感觉到有一只手再次覆上了他的额头。很奇怪的是,那手明明不再带着寒意,甚至还是温热的,他却忽然觉得身体里时刻不曾停歇的燥热火焰随着那只手的抚摸开始平息下来。

他的本能在催促他重新陷入沉眠自我修复,郭嘉内心却又有一个声音在执着地催促他睁开眼。睁开眼睁开眼睁开眼吧睁开眼看一眼。于是郭嘉真的睁开了眼睛。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广陵王几近可以称得上瘦骨嶙峋的单薄脊背,纤弱得像只蝴蝶,却时刻那样笔直地挺立着。

郭嘉的唇微微动了动。

“我的心头肉……咳咳………咳咳咳……”话语未尽便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了。

他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挪到了美人榻上,手脚冰凉,血液却在身体里狂热地涌动,几乎像是沸腾了似的,头晕眼花,浑身都散了力气。于是他看见广陵王转过身,一丝不苟束起的墨发往一边摆动了一下,露出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醒了?本王还以为你这回是醒不过来了,正打算差人去与文和商量一下如何处理奉孝的后事呢。

眼前人皱着眉头话锋尖锐,却还是伸出手探了探他额头的热度,接着把他扶起一点让他能靠得舒服些。“郭奉孝啊郭奉孝,你一天天究竟在想什么?居然把自己折腾成了如此凄惨的模样……啧。”

郭嘉于是扯出一个笑来,“殿下……哈啊……终于……咳咳咳………终于舍得来看奉孝了?”

“你发的什么疯,花楼的姑娘说你把她们好心熬的姜汤全给倒了?你还欠着人多少买醉钱啊,竟也没把你赶出去?”

广陵王一边咂舌,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在里边挑挑拣拣半天,接着用拇指粗暴地撬开他的唇瓣,迅速塞了颗什么东西进去。

郭嘉猝不及防,差点儿咽下去,被广陵王眼疾手快地捏住了下巴,另一只手往他面颊上轻拍了一下。

“含住。”

郭嘉于是乖乖含住了。下一瞬一阵直冲天灵的酸味让他直皱眉头眼角狂抽,根本说不出话,几乎随即便被酸出了眼泪。他下意识就想吐掉,却被广陵王毫不客气地捂住了嘴,只好眼带控诉地看向广陵王。

“这是广陵那家蜜饯铺子的话梅,酸着吧,生津。”

“唔殿哈……”嘴里还含着颗话梅,话音含含糊糊的,郭嘉于是干脆微微支起脑袋,柔顺地用脸去蹭广陵王的手心,配上他如今眼角溢着泪花面色潮红的模样,整个人透出惊人的媚。

广陵王不吃他这一套,抽手便要推开他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却反而被郭嘉捉住了手腕,感受到手心被他温热的舌轻轻舔舐。

“你……”话还没出口,便被用力一拉,猝不及防之下广陵王一头栽进郭嘉怀中,额头重重敲上了郭嘉的下巴,疼得两人都闷哼一声。

“郭奉孝!你这不是很有精气神吗!你……”这次的话还是没能说完,但却不再是因为郭嘉突如其来的举动了。

或者说,其实也还是因为郭嘉突如其来的举动--郭嘉咳得吐了口血出来。

广陵王两度失语,这下是真的彻底忘记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只是愣愣地看着那口红得刺目的鲜血和里边那颗尚且圆润的话梅,甚至忘了先从郭嘉身上起来。

刚吐了口血的郭嘉却是浑不在意地抹一抹嘴角,倒像是气顺匀了些,伸出手笑眯眯地勾住了广陵王束发的白玉冠。

“心头肉这是在担心奉孝吗……奉孝好感动啊……”

广陵王有些怔愣地抬头,正对上郭嘉那双含笑的眼睛,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发随着这个抬头的动作散了郭嘉一身,两人的发丝混在一起,显出几分牵扯不清的暧昧来。

“殿下不必担心……奉孝只是实在不想含着那恼人的话梅,又不忍违背心头肉呀……便想了个法子一起吐了。”

“我的心头肉呀……要生津止渴,尚有比话梅更好的办法……且就在奉孝眼前呀……”

“你瞧……”

于是郭嘉捧起广陵王的面颊,将自己的唇轻轻印了上去。

虽然先前沾了清水的帕子微微润泽了些他干燥的唇瓣,无奈实在是太久滴水未进,郭嘉的唇似乎被风干了似的带着依然灼热的皲裂。他似乎也有几分自知之明,只是执拗地用薄唇去够、去啜吻广陵王的唇珠。

广陵王只觉得那干巴巴的唇每回触碰都带出一点儿痒,一时间没忍住喉咙里的一声闷笑,于是便看见眼前的病弱美人停了下来,眼睛里盛的是近乎无措的浓郁恐惧。

对……恐惧。

广陵王曾在许多人的眼睛里看到这种情绪。濒死的、对前途未卜的,亦或是其他或深或浅的恐惧。她不会看错,知道这样的恐惧绝不是由于她的那一声闷笑,而是来自来自比死亡更深的地方,是郭嘉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她叹了口气,伸手抚摸郭嘉绸缎一样的长发,一下一下,像在安抚一只一时迷失了方向的宠物。

于是郭嘉又主动把他的唇瓣献了上来,依旧是舔吮着描摹着广陵王的唇型,倒像个不通情爱的稚子了——但这可是郭嘉。

广陵王又觉得这样的联想有些好笑,只是在这样温和的啜吻中无端想起不知哪个方士曾说过的薄唇者薄情。

郭嘉不就有一双像是天生含笑的薄唇?形状漂亮得很适合用来亲吻,若不是多日滴水未进了,吻起来该是上好绸缎般的温软细腻,带着香云草点燃后的独特味道。

广陵王在细碎的啜吻间隙中看向郭嘉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乱七八糟地盛着许多破碎的情绪,像是下一刻就要把他淹没或是燃烧殆尽了。

广陵王看不明白,她也不打算看明白。于是她伸手扣住了郭嘉的后颈,带着些许纵容的意味,舔舐他漂亮的上唇引得他无意识地微微张嘴,用深吻把自己的津液连同安抚一点点渡进他干涸已久的口中。郭嘉口中没有往日浓郁的香云草的气息,反倒是充斥着一股铁器锈蚀的血气。一吻罢,两人都有些气喘。

广陵王想,郭嘉大约也的的确确是个薄情之人。

这并不是广陵王第一次纵容郭嘉这样越界。这个好看到过分的男人总是噙着点轻佻的笑意引诱她靠近,她承认其中或许有一部分确实是美色惑人于是色欲熏心。

但这种无关痛痒的情欲关系若能换来郭嘉短暂的偏向-不管这样的偏向存了几分真心,从床榻上下来后又能持续多久,能从他口中窥得他风流浪子面具下暗藏的狂热野心、窥见他不惜以身为棋也要手谈的棋局中棋盘的一角,对他多一些偏爱当然无妨。

只是今日的郭嘉似乎尤为不同。他与文丑不同,并不是一个会无端放弃自己的性子,这样连日的高热却不做任何救治的举措,多少是又有什么曲折绕过了她和绣衣楼在暗地里运作了。

广陵王漫山遍野地想着,手指无意识地卷着郭嘉的一束长发,并没有留意郭嘉此刻注视着她的眼神。直到郭嘉的喘息声愈发明显了,广陵王这才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还压在这个病美人身上,随即想要起身,却被郭嘉一把按住死死地扣在了他怀中。

好烫………郭嘉的心音也七上八下的响得乱七八糟,胸口的热度烧得她的脸也滚烫起来,看样子似乎是方才才降下一点的热度再次回升了。

“心头肉……殿下……”

郭嘉胡乱地唤,另一只同样滚烫的手不安分地划过广陵王的脊背,那样的热度带来的触感极其鲜明,激起一阵阵颤栗。

郭嘉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也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为什么在渴求广陵王。

但他不愿意去想,也不愿意在此刻面对他的那些恐惧,只是近乎卑劣地想要把自己埋身于情欲,从而短暂地忘掉那些充斥着他脑海的、他本来以为他不曾拥有的东西。

广陵王反手攥住郭嘉在她脊背上作乱的手,因此失了些平衡,身体斜斜倚向右手撑着软榻的另一侧,无意中蹭到了一个相当不合时宜的、硬挺的物件。这下广陵王是真的不明白郭嘉在想什么了,揪了一把郭嘉的长发就要起身。

“郭奉孝你不要命了?你要是不想活了给本王死远些,别让本王背一个艳鬼的风流债。”

见广陵王怒了,郭嘉竟是低低地笑起来,笑得胸膛都在微微震动,随即便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我的心头肉啊,牡丹花下死……咳咳咳……”

好不容易缓了口气,郭嘉还是那种带着笑意的轻佻语气,那双眼睛也不知是因为乏力困倦,还是因为先前接吻的快感微微湿润,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广陵王,像是在盘算该如何将她拆吞入腹。

“殿下……奉孝……奉孝渴求殿下如渴求甘霖……已经疯了才对……”

郭嘉又笑起来,低吟和喘息声愈发放肆了。他一向便不是一个会压抑自己欲望的人,素来风流也向来洒脱,因此这幅如此动情的渴求样子着实难得一见,几乎瞬间就能击溃任何人的理智。

“心头肉……我的心头肉啊……殿下,摸摸奉孝吧……”郭嘉虽是在这样说,却是已在说这话的同时用双手解开了广陵王的衣带,正描摹着她重重衣摆下秘而不宣的纤细腰肢。

广陵王被吃人的艳鬼难能一见的破碎蛊惑了。

她几乎是本能地也伸手轻轻抚上郭嘉的胸口,随着她的触摸,掌心下的肌肤一起一伏像在回应她的爱抚。

“啊……殿下…”

郭嘉攥住了广陵王的长发轻轻把她拉近自己,五指反扣住广陵王轻抚他胸口的手,温和地描摹着她指尖的形状,愉悦地看着指尖沾染了他的热气变得微微发红。

而广陵王在这样的温存中近乎失神,顺着郭嘉的意跌进他那双艳得惊人的眸中,便再没有从里边爬出来了。

她的外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郭嘉褪尽了,露出胸前常年紧缚的束带,暴露至微凉空气的肌肤轻轻打了个颤,随即被郭嘉灼热的触碰重新安抚。

将要解开那条束带时,广陵王本能地感到了些不安,只是下一刻便被郭嘉重新覆上来的唇夺去了全部心神。与先前的浅尝辄止不同,这次的深吻热烈而放纵,几乎要薅夺她的全部,待郭嘉再次松开她时,她身上的束带已经被解得干干净净散落一地。

“殿下真漂亮……”

郭嘉一向在房事上不吝于赞美,广陵王胸前颤颤巍巍的两团隆起在郭嘉毫不掩饰的目光注视下似乎也被染上了他身上的热度。他低头用嘴去吃那两团白嫩的软肉,却抓着广陵王的手引着她一点点向下,直至隔着亵衣抚上身下那根兴奋不已的硬挺,满足地发出一声喟叹。

“啊……心头肉的手……好棒……”

“殿下……疼疼奉孝吧……摸摸它,对……”

一声又一声毫不掩饰的低喘几乎要让广陵王溺死在这样滔天的情欲里,她被蛊惑着解开了身下人的衣带,拉开了亵衣,手指握住柱身的那一刻清晰地看见这物顶端迫不及待地吐出了两滴清液。

郭嘉,这样一个欢场常客,吃人的艳鬼——如今如此动情地在渴求她。

这样的事实比任何烈性的媚药都要更诱人春动。

“殿下很乖……心头肉也想要奉孝吗?”郭嘉几乎是着迷地看那两团平日里被深深藏在一道又一道紧缚束带下的软肉被他捏出各种形状,腾出一只手蹭了蹭广陵王早已湿润的腿心,坏心眼地凑近咬住广陵王的耳朵用气音低声呢喃。

“殿下为什么不说话?是觉得奉孝只顾着自己快乐冷落了殿下,殿下生气了吗?”

不知是情欲的作用发了些汗,还是说只是一种回光返照,郭嘉的声音倒是流畅了点儿起来,不再伴随着停不下来的呛咳,越发显得无辜和……情色。

“殿下要告诉奉孝殿下也想要呀……不然……奉孝又怎么知道呢?”

广陵王恍惚地说不出话。

她不是对此事一窍不通的雏儿,也并不是没有经历过更为激烈的性事,但如今只是被郭嘉这样温和地爱抚,却觉得已近乎被铺天盖地的快感完全支配了。是被郭嘉怀里滚烫的热度影响了,亦或是……其实她已经被这吃人的艳鬼俘获,即将被他扒皮抽筋拆吞入腹了?

“殿下?”

郭嘉的手指探入湿润温热的狭窄缝隙,不紧不慢地沿着那道缝隙微微滑动。女体在他的手中似乎早就融化了,濡湿腿心的滑腻水液无比诚实地彰显着眼前人的情动。

郭嘉慢慢抽出那根手指,像是鉴赏什么文玩似的举起手眯着眼睛看,一边注视着广陵王的眼睛,一边微微翘起唇角慢慢伸出舌头,一点点舔了个干净。

“呀………殿下居然不是甜的……”

广陵王被他这放浪的举止引得腿心又是一阵湿热,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早就不由自己支配了。虽是坐在郭嘉身上的,却是连快感也被他一并掌握,什么阴谋诡计算计揣测早就和她身上的衣物那样被剥了个干净扔了一地,只剩下灼热的情欲。

她闭了闭眼睛,有些难耐地扭了两下腰,刚想重新睁眼就被郭嘉毫不怜惜的吻打断了,于是干脆就这样闭着眼,感受着郭嘉手指一点点探入她隐秘的最深处。

“唔……嗯啊……”舌头被强制与身下人交缠着,广陵王只能从喉咙口挤出两声黏腻的呻吟,在郭嘉顶至某一处时近乎失神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即像被人掐住嗓子似的戛然而止了。

太舒服了……只是这样的程度而已,广陵王在失神的间隙中竟有些茫然地想,自己该不会真的被郭嘉下了什么药或是迷了什么心神吧?情欲和灼热铺天盖地地将她包裹,广陵王恍惚间甚至觉得自己是一叶在快感上摇摇欲坠的轻舟,而身下的郭嘉就是那波涛汹涌的无边快感来源的海。

郭嘉也不好受,身下涨得他都有些发疼,他却还在想着过些时日的广陵王该会是怎样一副愠怒的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随即抽出在广陵王身体里作乱的手指,用力抱紧了广陵王。

那约莫是一个在这样的意乱情迷中却不含任何情欲的拥抱。

他摩挲着广陵王纤细腰肢上深深浅浅的疤痕,似乎在丈量她腰肢的宽度要将其刻入骨血,随后发出一声叹息,微微低下头在几近失神的广陵王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殿下抱歉。

广陵王也许听清了,也许没听清,但此时的她并不知道郭嘉这句轻描淡写的抱歉并不是针对这场荒诞的情事的。

她大约也永远不会知晓郭嘉说出这两个字时蕴含着多少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挣扎——他自诩是个无心之人,他的一生只为打磨他选定的英雄而存在。哪怕是在郭嘉打断贾诩的双腿时,他也从未有过这种令他寝食难安的复杂情绪。那大约会被世人唤作“愧疚”。

托住广陵王的腿根抵住花心,掐着她的腰一点点往上送的时候,郭嘉还在想,广陵王可不只是尖爪子的小猫咪,这世间约莫没有多少人能在体会过广陵王的愠怒后依然活着。

而他即将很荣幸地成为体会这个如今还在他身上沉浮的人极度的愠怒过后依然活着的那个特殊存在了。郭嘉没忍住,低低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嘲笑这天下还是在嘲笑荒诞的自己。

他并不怜惜广陵王的低声讨饶,在腰肢一次又一次的耸动中发狠地撞入广陵王的身体,任由广陵王十指尖尖掐入自己的脊背,连闷哼都不曾有一声,不时将广陵王因这样激烈的动作垂落在他们之间的发丝轻轻拨回她的耳后。

——在广陵王闭着眼睛沉溺于情欲时,郭嘉就这样无比虔诚地注视着眼前他所选定的、即将遭受莫大磨难的英雄。

“殿下……唤一声奉孝的名字,好不好?”记住我。然后把对我、对郭奉孝午夜梦回咬牙切齿的恨转换成大业的基石。

广陵王不曾注意到一向热衷于轻佻地唤她心头肉的风流浪子,于这场情事中大部分时候却都唤的是“殿下”。

她在情欲的浪潮里难以自持,乖顺地、含含糊糊地吐出了“奉孝”两个字,于是错过了最后一个逃离被郭嘉选择亲手扶上王座站在棋盘中心的机会。

郭嘉随即也闭上了眼,专心感受两人身体连接处滚烫的热度。濡湿温热的甬道中,媚肉一层层紧紧地咬着他,像是要让他往里边献上他的欲望、他的野心、他的灵魂,献上他一切的一切。

在快感累积成白光浮现至郭嘉眼前时,他竟生出了几分茫然的委屈来,有一瞬间想要将所有东西都径直坦白全部献上,一同射进广陵王的身体。

只是下一个瞬间,他依然迅速抽离了她的身体,低喘着将那些东西蹭进了她的手心。

这是他亲自选定的英雄,他不能……也不该。他的英雄如今也不过是倒春寒来临时尚且稚嫩无力的飘摇春草。

还不是时候……他的英雄需要更多的打磨,汲取更多的养分,好让春草生生不息,最终成为能稳定支撑这天下的参天巨木。

郭嘉为尚且茫然张着嘴沉浸在浪潮中的广陵王送上了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吻。他一向是个很好的情人,此刻也习惯性地揽着广陵王的腰,用一只手温和地轻抚她的脊背,等待极乐的余韵缓缓散去好让她从中抽自回神

“郭奉孝!你……”待广陵王的理智终于回归,反应过来自己是如何被郭嘉的美色迷得七荤八素的,不出所料地开始像只恼羞成怒的狸奴,张牙舞爪地在他怀中扑腾。

“心头肉这不是很舒服吗?”郭嘉又恢复了那种懒懒散散的模样,像只因为吃饱了无比餍足的狐狸,愉悦地捏了捏广陵王的眉心,“心头肉皱着眉的模样也别有一番风味呀……”

在广陵王真的伸手给他一巴掌之前,郭嘉老实地替她穿好了外衫,半真半假地开始装可怜——他在病中那样一通胡来,也确实折腾了半条命去。

广陵王又看向郭嘉依然带着病气却重新变得从容的眉眼,无声地叹了口气,趔趄着几乎是跌下了美人榻。她浑身都散了力,又被郭嘉好生调笑了两句,最终咬了咬后槽牙决定不和病人计较——尤其生病的人还是郭奉孝,唤了阿蝉来帮忙遮掩残局。

郭嘉的病什么时候好的,广陵王不知道。自那日过后,约莫是被郭嘉那通胡来也过了些病气来,她连着发了两日的高热,在半梦半醒中都在想为什么郭奉孝都病成那样了还能有力气折腾自己。

待她多少退了点热度,神志稍稍清明了些,这才发觉郭奉孝无声无息地于绣衣楼那么多密探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而也就是在同一天,有鸢使递了一封埋在曹操麾下蜂使的密信来报,不知为何本该在攻打彭城的曹操大军,忽然改了主意,分出大半回援许县。

另一支正一路急行军,目标……不知为何正是广陵。

-end-

感觉周瑜除了黑道pa吧,也可以是地下live?hoe上班时间日夜颠倒的贝斯手。

一张厌世脸混在一群热血澎湃的彩毛中二青年里边,显得特别高冷特别成熟,其实大多数时候只是没睡醒不想说话,上台演奏全靠肌肉记忆,日常从骨子里抗拒上班。

有一堆迷妹甚至还有专门的应援会,但本人向来准时上班下班,仿佛坐班打卡一样从不多停留哪怕一秒钟,也从来不和粉丝有多余的互动,和歌迷说的最多的话是“不好意思让一下”。

有个随身携带的橙黄色小狐狸保温杯,一度让人以为周瑜非常热爱养生,直到被人发现里边装的其实是混了伏特加的冰啤酒。

和他一个乐队的其他同龄男孩子日常哀嚎“妹子都去他那儿了”“同样的年纪怎么就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并吐槽“身在福中不知福”,让他稍微也怜香惜玉一点不要那么绝情,意思是求他帮忙要个联系方式。这种时候周瑜就拒绝得特别干脆,说的一直是“急着赶回家给妹妹买早饭”。

被人戏称可以靠脸吃饭,但其实乐感很好,曾经有很多看上去很厉害也很有钱的人来挖过墙角,但都被周瑜拒绝了,理由是“这离我妹妹学校近”。

爱好似乎不多,但尤其喜欢收集大师作贝斯和有设计感的拨片,因此花钱如流水从来没存上钱,被人讨论过是不是其实家境很好,但身上存款最多的时候是妹妹生日的前一天。

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个妹妹,但本人把妹妹马甲捂得严严实实,稍微多问几句就会黑脸。又因为实在是周瑜那张脸太有欺骗性,看起来不太像妹控,曾一度让人以为和“我有一个朋友”一样只是个不想参加应酬的借口。

直到某天乐队主唱在街上看见周瑜和一个很漂亮的女生走在一起,还以为是他金屋藏的娇,扭捏不过三秒就振奋地冲上去打招呼,这才知道人是真有个妹妹,学校也确实在附近,而且还是那所知名大学的学生会长。

妹妹说话又好听长得又好看,还笑眯眯地和他说承蒙他们一干乐队成员照顾哥哥,和成天臭脸的周瑜一点都不像,于是乐队主唱不经脑子地把心里在想的“你们这长得也不像啊”说出了口。

妹妹倒是还笑眯眯的,开口回答“我也觉得诶”,下半句还没说完,可怜的乐队主唱就看见周瑜脸色难看得吓人,差点被他们面无表情的贝斯手直接从妹妹面前拖走。

据说之后周瑜是被妹妹一句话劝下来的,可惜人到底说了什么乐队主唱就是死活不愿意说,其他人只知道在那之后乐队主唱一整周都是绕着周瑜走的,一副失魂落魄瞳孔地震的模样。

他们乐队的其他成员对此特别好奇,但没人敢去问周瑜本人,在乐队主唱这旁敲侧击半天,最后还是什么也没问出来。

一帮小伙子正垂头丧气呢,隔天吉他手准备去买饮料,结果就在演唱地点附近那台自动售货机旁边看见一高挑的漂亮妹子,似乎是在等人。

还没等他冲上去搭讪,不是,问需不需要帮忙,就看见他们乐队那位准时下班从不和粉丝多话的贝斯手径直走过去,不知听见了什么,笑得格外温和宠溺,还伸手揉了揉那妹子脑袋。

吉他手差点以为自己见鬼了,揉揉眼睛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大概就是周瑜的妹妹,刚在想人不可貌相啊居然真是个妹控,就看见那妹子踮脚挽住他家贝斯手脖子,蜻蜓点水般往周瑜嘴唇上亲了一口。

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明显的抽气声,还没等吉他手转头看看怎么回事,就看见周瑜眯起眼睛盯了小姑娘半晌,忽然搂着人的腰带着人转了个向,凑近她耳边说了句话。在吉他手这位置刚好能看清口型,说的是“回家收拾你”。

只是话是对那妹子说的,眼神看的却是吉他手这边。

这下吉他手脑子一片空白,刚机械地转过身,就看见他身后整整齐齐一排同乐队成员的脑袋。

吉他手被这些神出鬼没听墙角的吓了一跳,其他人被他突然转身也吓了一跳。刚好大家都被周瑜吓到了,正缺个发泄口,一句“卧槽”出口,一群人开始快乐互相对骂。

骂着骂着忽然听见角落传来乐队主唱幽幽的一句“活着不好吗”。

这下那一排脑袋总算回过神,不骂了,齐刷刷看向乐队主唱,听见那人失魂落魄地又接了一句“那就是他妹妹。”

一堆人全哑巴了,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让乐队主唱往里挤挤,自发地一起蹲在墙角,开始思考今天升起的太阳怎么特别冷。

吉他手脑子总算好用了一回,凑过去推乐队主唱的肩膀,小声问:“你那天没被灭口,到底是人小姑娘…咳妹妹大人说了句什么啊?”

乐队主唱翻了个白眼,想了想觉得不够解气,又狠狠瞪了吉他手一眼,开口还是那种幽幽的调调:“她那天说「夫妻相也不是靠长得像啊」。”

一堆人沉默了一会,脑袋挨脑袋地嘀咕了半天,等到傍晚上班时间周瑜背着他那贝斯过来,就看见一条老大的红横幅挂在休息室门口。

标语写的是“青春无悔真爱最大百年好合”,一堆顶着五颜六色发色的年轻人看似正气凛然地在标语底下鼓掌。周瑜欲言又止地扫了这帮闹腾的人一眼,就看见他们开始你推我攘,最后还是乐队主唱没挤过被推了出来。

这人鹌鹑一样先道了个歉,说不该不经许可只是因为好奇就偷看,又挠挠后脑勺说这年头两厢情愿没人介意这事儿,大概觉得诚意不够,又弯腰鞠了个躬,探头探脑地来瞅周瑜的脸色。

这下轮到周瑜沉默了,没忍住伸手薅了一把那蠢货的一头金毛,就听见这憨憨傻乎乎地又问那是该喊妹妹还是嫂子啊,被他身后恨铁不成钢的吉他手大力摁了一下脑袋。

周瑜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张口解释说不是亲妹妹,两人都是被收养的孤儿,没有血缘关系,在一帮人大眼瞪小眼的尴尬中,暗戳戳把口袋里的辞职信捏成了团废纸。

吉他手在一旁大喊“没事,虽然我们做事不带脑子但标语也没写错”,乐队主唱被其他人追着要锤脑袋欲哭无泪,一片嘈杂里,周瑜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这堆年轻人打闹,摁开造型可爱的狐狸保温杯,垂眸看着却没喝。

谁也不知道周瑜这具年轻漂亮的身体中,盛的却是一位把难以容于世的执念刻入三魂六魄的往昔来客。

连时代都全然不同了,如今这具身体确实已与妹妹没有血缘关系了,他说的是实话。

周瑜撩起眼皮看了眼墙上挂着一格格一圈圈往下走的挂钟,算了算离上场时间还有多久,忽然就有些怔愣。

上天有好生之德。他曾无数次对这句话嗤之以鼻,心想为何神爱世人却从不佑他,不停发动的傩,连他自己都快数不清次数,始终不让他如愿。

难道他的所求就那样不该吗?他不过是…他不过是……周瑜的手无意识地捏紧了杯身,抬头看向他那群正鸡飞狗跳的好队员,又很快释然般松开。

真像啊……昔年江东,也是这般热闹。

周瑜曲起手指敲了敲扔满了零食的桌子,示意这帮人别闹太过了注意时间,心里却在想,经过这样多的傩,他的意识都快要彻底恍惚,可天道垂怜,哪怕是如他这般违背天理伦常,还是给他留了分余地。

能让他不再孤身一人,再次置身于这样烟火气的人间;也让他终究得偿所愿,可以明目张胆地站在她身边。

惊蛰已过,王府的桃树初华。

柔软而纤细的花苞刚带出一抹含蓄的艳色,广陵城内便开始终日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正是乍暖还寒天气,云雀怀中抱了本计簿,步履匆匆地穿过王府外廊,如往常般站至雀部门前等着点卯。

还未见人,廊下先传来几个女官说说笑笑的话语声,接着才是姑娘们并着肩,拐过长廊现出模样。?王府内并不会缺衣少食,天气尚寒,姑娘们还未换下冬衣,披着羽氅远远走来时,仿佛是一群真正叽喳着的自由鸟雀。

伍丹夹在几人中间,和另一位同龄的小姑娘手挽着手,正笑盈盈地说着什么,见到云雀后眼睛亮起,小跑着过来问了声好。?“云雀姐姐,早呀。”

“首座,早。”

云雀一一颔首过去,又一一笑着回了声早。?伍丹还穿着广陵王最初送她的那件红衣,虽有些旧了,却浆洗得很干净,显然是主人十足爱惜的模样。?云雀知晓广陵王对女孩子们一向纵容,几次开了库房让她们自行挑选新衣。

但楼内识字的姑娘们也大都是苦过来的,懂事得很,不愿让这样好的广陵王落人口实,包括她自己在内,几次都只选了几块布匹带回去自行做些女红。

连身上这些御寒的鹤氅,都还是广陵王闲暇与她们玩闹时故意输掉强行塞给她们的。?见几人问好后随即收敛了玩闹的模样,安静踏入耳室开始继续昨日未完工的活计,云雀无声无息收了笑,轻轻叹了口气。?今岁广陵的冬天不算大寒,可恰逢乱世,多的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百姓,一个冬日下来,不知有多少流民冻死在外。?广陵城内稍好一些,王府特意空出不少洒扫收拾的仆役位置,广陵王亲自定了规矩,整个冬日里让城内的百姓几家轮流着来上工,手脚干净没有大错的下了工都能带着定额的粟米和小块新布回家。

人人朝不保夕的时节,再多的,也没有办法了。已尽了人事,剩下的也只有听天由命。

刚入冬时,还出过几桩为了争抢活计不惜斗殴、结果下了工后在回去的途中却被哄抢一空的事儿。?要不是广陵城内命令不许谋财害命,违者赶出城外,估摸着这几位早早抢到了活计的“幸运儿”便不止被打晕在地、身上只略略挂了彩的下场了。?该罚的罚该审的审,该打的拉到坊市当众打,勉强是让事态平息下来,广陵王又亲自站出来做保。?一通赏罚并重恩威并施,终于让大家明白老老实实上工大家才有活路,惹恼了东家谁也讨不了好,这才算彻底安分下来。

百姓大多短视,人命如草芥的时局之下,想要活下去的念头压倒一切,可恨又可怜。

云雀清晰记得,也正是在这一处,雀部的耳室内,她沉默着站在广陵王身后,替她点起一盏油灯。?彼时广陵王就坐在原属于一位雀使的位子上,盯着案上城内哗乱的折子气极反笑。?似乎是想骂些什么,临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终也只能捏着眉心长叹一声。

而郭嘉那时没骨头似的靠在靠窗的位置,徐徐吐出一口烟气,斜过首似笑非笑地睇了广陵王一眼,抬手拨了拨几近垂至颊边的耳饰。?摇摇晃晃的吊坠被一只手轻轻拨动,金玉相击时发出细碎的脆响。?“我的心头肉啊…明明在做善事,真是可怜、可怜……”

“我早说了,这世间需要英雄。”

“百姓就是这样,短视又愚昧的存在,数量虽多却不堪大用,轻易就会被煽动。”?“若是没有一位英雄站出来约束并拯救这些人,是非不分只会乱窜的虫豸最终也只能像块掉渣的点心。”?“…轻易便会被碾碎。”

一波战乱初平,另一波战事又将起,那一帮各怀心思的士族狮子大开口,吃准了广陵如今缺粮,紧咬着不愿松口。

广陵因盐铁富庶,也因盐铁成为纷乱的中心。?越冬的粮还被卡着,广陵王为此焦头烂额,王府上上下下都已连轴转了好几天了,众人皆疲惫不堪,还要腾出心力去处理这些闹事的百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心头肉只想到了其一……却没算到这乱世中的人心啊。”

郭嘉伸手将那杆从不离手的烟斗于窗框边上轻轻磕了磕,又伸出两根手指沾了沾倒出来的些许烟灰,并指用指腹碾了碾,轻笑一声。?“……人心啊。”

一直沉默的广陵王终于微微抬起头,望向郭嘉的方向,意味不明地低声重复。?她坐在耳室内侧,身旁只有一盏明灭的油灯,只能堪堪照亮案几上的一小块。?而郭嘉站在大开的窗边,日光透过窗棂的横断明亮地照进来,有极细小的灰尘在成型的光线里飞舞。?初冬的晴朗午后,残存夏虫的低鸣也尽数消失在几个秋夜的寒露里了,偌大的王府安静得近乎凝固,唯存冷风间歇从郭嘉身边穿过,带起他身上的亡郎香。

吹得广陵王面前油灯的烛火乱飘。

从郭嘉的方向看,大半边侧脸都陷在阴影里,让人看不太分明她脸上的表情。?于是郭嘉支起身,从原本的整个人都陷在冬日明亮却冰冷的日光里,一步步迈入广陵王所在的阴影里,阳光照不进的深处。?“天下有多少人时刻盯着绣衣楼这块喷香的大肉?”

“心头肉不会想不到……为保证公平的轮换,也给了这些人趁虚而入的最好机会。”?“符牒、名传,伪造容易,想要一一查验却需要大量人力精力。”

“哪怕是号称天下机密在握的绣衣楼,核对起来也不容易吧?”

“更不要说那些殿下想救的、真正的广陵百姓,轻易就能为了眼下的几口肉出卖主君。”?“…哦,对百姓而言,主君是谁也不重要。”?“这年头,今日是汉室亲王,明日是袁氏子弟,后日又成了曹氏使君,他们甚至记不住、分不清…也从不关心。”

“只要有口饭吃,谁做主君又有何分别呢?”?“殿下……你后悔吗?”

你后悔吗。

云雀站在广陵王身后,看不见广陵王此时的表情,她没有办法、也不会去替广陵王决定什么。

她只是低着头,像曾经的无数个日夜里一样,站在广陵王身后,等待着广陵王做出选择。?然后替广陵王传达她的决定,无数次地遵循她的旨意、无条件地执行她的命令。?云雀记得那个总是围在她身边过分殷勤的天蛾曾经也笑眯眯地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那是绣衣楼内部流传天蛾叛变的消息后不久,这人失踪几天后和没事人一样又回来了。?据说是楼主亲自把他从荀令君那儿带回来的,其他的楼主什么都没说。?他说:“小麻雀,你也太勤快了。”

“总是围着楼主转,加班加得昼夜不停,每年年底绩效评优和全勤奖都有你。”?“无论楼主让你做什么工作,你都会照做并完美执行的吧,就这么喜欢这份工作吗?”

“小麻雀,就这么绑定了一眼能看到头的一生,你不后悔吗?”

云雀想,那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呢??她那时好像还在伏案工作,只是淡淡道要是你们楼主的宝贝蛾部很闲的话可以过来雀部兼职帮忙整理卷宗。?天蛾只是笑,又说:?“哪怕楼主哪天丢下你要你去送死?”

云雀于是终于从卷宗中抬起头瞥了天蛾一眼,说,不。

天蛾带了点好奇地说:?“我还以为只要是楼主说的做的你都说好,原来你也会说不啊。”

接着又凑近了些,戳了戳她的袖口,用那种做贼一样语气小声问:?“不什么,不想去送死?”

云雀叹了口气,又低下头去自顾自整理卷宗了,于是天蛾又开始小麻雀小麻雀地叫,也不嫌烦。

“不想去送死很正常嘛……”

“诶诶,你跟我说说?”

“跟我说说嘛…只要你跟我说,不想去送死的话,哪天要是遇到那种情况,我来跟你换啊。”?“…小麻雀,小麻雀?”

最后云雀被他烦得没法子,推了推眼前得寸进尺凑过来的人,多少带了点无奈道:?“我说的是不后悔。”

天蛾那时好像愣了愣,小声嘀咕了句什么,直起身问:?“真的不后悔?哪怕楼主要送你去死?”

云雀的视线随着他直起身拔高了些,她还坐在案几前,像在说今天吃什么一样平淡地重复。?“不后悔。”

“…为什么?”?“不为什么。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这是她的工作,是广陵王顶下自己原本家族的压力也要留给她的、她自己亲手选择的工作。?尽管简单得似乎一眼就能望到头,却大约是她还叫朱羽这个名字时从来也不敢去想的,哪怕她如今已然彻底遗忘了那段过去。?忘了也好,云雀想,她知道她现在叫云雀,是绣衣楼的雀部首座,这便够了。她喜欢这个身份,也喜欢这份工作。?她如今只是云雀。只是……

云雀还记得那人一向玩世不恭的脸上带上了点茫然,沉默了半晌带点无奈又带点感慨地说:?“…你们怎么都这么说啊。”?“既然你也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了啊。”

“…明明我和楼主说的是再看看,但她甚至还让我回来。”

声音轻的像梦呓,尾音轻飘飘的,最后竟然还带上了点笑意。

“…命只有一条,可是我没理由不选她。”?云雀没接他的话,只是整理卷宗的动作顿了顿,没忍住又叹了口气,开口道:?“不会。”?“…什么?”

“不后悔,并且楼主也不会让我去送死的。”

“我是雀部首座,工作是坐班内容是后勤,送死是你们蛾部的工作,不是我们雀部的工作。”

云雀将整理完的卷宗归类放好,抬头瞥了天蛾一眼,紧接着吹熄案上燃着的油灯,站起身来。?“做完了,下班了。”?“楼主都已经让你回来了,就别再犯傻了。”?“另外…我也不想看到你轻易死了。”

不等天蛾反应过来,云雀已经拉开门走了出去。

月色照得外廊一片澄澈通明,身后果然不出意外传来天蛾追出来的动静。

云雀回头,就看见天蛾的眼睛在月色下亮得惊人,于是话音里终于带上了点笑意。?“当然前提是看在楼主不打算送你去死的份上。”?而那时广陵王是怎么回答郭嘉的呢?云雀眯着眼睛想了一会,目光落在庭院里的桃树上。

似乎有一朵花苞打开了。?迎着细细密密的小雨,新生的花瓣看上去娇弱而脆弱,被雨淋得不断轻颤,那抹湿漉漉的桃色却始终停留在原本荒芜的枝干上,在一众花苞中也极为鲜明。

彼时广陵王也是坐在原地,抬眼迎向郭嘉走过来的目光,似乎是笑了。

云雀站在广陵王身后,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看见那位看起来病怏怏的郭奉孝,眼睛里透出一抹难以掩饰的惊艳。?广陵王那时的声音很疲倦,说话的语气落得不算重,一字一句却很坚定。?“不后悔。”

“我不会后悔。所有的选择都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源于我自身的意志。”

“后悔像什么样子?那是在否定我自己。”

郭嘉笑了。?“殿下,这算是一种傲慢吗?”

广陵王歪了歪头,语气仍然淡淡的。?“我不否定。可论傲慢…这世间谁比得过你郭奉孝?”

郭嘉笑得垂落的耳饰叮当作响,笑得忽然咳呛起来,像是马上要闭了气,却还在吐字:?“…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心头肉啊……咳咳咳……哈哈哈哈哈……”?“我也…咳咳……”

广陵王叹了口气,站起身伸手拍了拍人的脊背,一边给人顺着气,一边带点嫌弃道:?“郭奉孝你又发什么疯…要么别笑了,要么就笑完再说话,别到时候咳死在我这儿了。”?郭嘉咳出了两滴生理性的泪水,终是慢慢缓了过来,带着笑意伸出手,虚虚抚过广陵王的脸颊。

“我的心头肉果然还是关心我的…也最了解我不过啊……”

“咳咳…我也不否定。”

广陵王偏过头,皱眉躲开他沾上了烟灰的指腹,一把拍下他的手。?“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郭嘉脸上仍然带着笑,也不介意,顺着广陵王的力道放下手,目光却始终注视着广陵王的眼睛。

“只是傲慢,那可是兵家大忌。殿下?”

一个反问却笃定的语气。

广陵王于是叹口气,顺应了他的意思接话道:

“行善举是出自我的意志、我的选择,我不会后悔,但顾虑过浅、行事不周也是我的错处。”?“我不会因为做出的选择后悔,但我也懂得为我犯的错误承担它带来的后果。”

“我不认为我选错了。这是我秉承的道,就像你郭奉孝,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的英雄英雄。”

“这次是我行事不够周全,没什么丢人的,也不过是一点小麻烦,之后我会让云雀和阿蝉去规范。”

说着,广陵王却伸手抚上了郭嘉的咽喉。?动作很轻,常年习武带着粗茧的指腹带起的触感却很鲜明,透露出不容忽视的掌控意味。

“奉孝啊……你说得对,百姓大都短视,因此才会被煽动、被收买、被利用。”?“可这错的难道是我广陵百姓吗?奉孝觉得…此次是谁在背后煽动、收买、利用我广陵百姓呢?”

郭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广陵王,唇边笑意近乎称得上柔顺。?“是啊…是谁呢?殿下,是谁这么可恶?”

喉口那只手猛得收紧了。?窒息感一阵阵涌上来,眼前逐渐发黑,郭嘉却始终没有挣扎,甚至还偏了偏头主动露出更多的脖颈。

是一个任君施为的献祭姿态。?“……郭奉孝。”

半晌,喉口的那只手却是被松开了。?再度捕捉到新鲜涌入的空气,郭嘉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眼中的笑意却更盛。?“别给本王发疯。掺了一脚的,袁绍,还有曹操,是吧?看在你……哼,本王今日暂且放过你。”?“咳咳…谢殿下……咳咳咳留情……”

话音刚落又被广陵王睇了一眼。?“…好好说话。”

郭嘉叹了口气,讨饶似的举起两只手,嘴上却不饶人地还在继续:?“心头肉果然是爱我…唔噗”

这回话还没说完,就被广陵王狠狠踩了一脚。?见郭嘉还想说什么,广陵王不客气地伸出手,重新比上了郭嘉微微泛红的喉咙,是一个警告意味十足的动作。?于是郭嘉乖乖地闭了嘴。?云雀在一旁轻啧一声,心想这人倒是懂得见好就收,可惜了。

广陵王放下手,没去管一副可怜作态控诉地看着她的郭嘉,自顾自走到窗前郭嘉先前站着的位置上,透过窗棂往外瞧。?午后的阳光打在广陵王身上,给她周身一圈镀上了一层金边,看起来竟有几分不真实。?郭嘉站在她身后,先前喉口发紧的触感好像依然鲜明地停留在这处皮肤上,他伸出两指用指腹摩挲了几下,忽然用力摁了摁。

有点疼。?下手真狠啊,郭嘉想,手上一寸一寸轻而缓地抚过那处泛红的肌肤,动作几近虔诚,以至于先前沾上指腹的烟灰抹上了喉口也未曾留意。?像是他作为祭品自愿被打上的标记。

郭嘉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此刻彻底沉默下来,只是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广陵王的背影。?许久,见她似有所感地回头看向自己,轻轻垂下眼帘,听见广陵王的声音穿透半个耳室传过来。?“…你也说了,这是安插探子最好的时机。”

“哪怕明知道是个直钩,这些人也忍不住会咬,不是吗?”?“我此前的确是百密一疏,不曾料到哪怕是治安尚好越冬不难的广陵城内也会出现这般乱子。”

“可也算是弄巧成拙吧。城内不过是起了小小的乱子,却能借此让世人明白我是个心善的亲王呀……”

“本王吃力不讨好,愚蠢地做了错误的选择,连普通的百姓都压不住…哎呀,真是令人扼腕啊。”

“城内一乱的消息放出去,真或假、假或真,哪怕是还在观望的人,又有谁能忍得住不趁乱趟一趟浑水呢?”

闻言,郭嘉终是忍不住抬起头,便看见广陵王那双带了点疲倦的圆弧眼睛此刻终于染上了明确的笑意,正带着灼热的温度望过来。?明明背着光,撞进他眼中时却仿佛熠熠生辉。

?“…浑水摸鱼啊。”

?“奉孝啊,你猜……那些人能从本王手上捞到想要的鱼吗?”?于是郭嘉眼中也带上了明确的、近乎狂热的笑意,出口的语气轻得几近呢喃。?“当然会是…满载而归啊。殿下,不是吗?”

“先生说得对…真是让人头疼啊,你说…这可怎么办呀……”

两人同样带着笑意的目光撞在一起,又心照不宣地近乎同时移开。

?“只是殿下,你说…届时来摸过鱼又满载而归的人……还会是原来那一个吗?”

?“呀……看破不说破呀,这样简单的道理还用本王来教你吗?”?

“阿蝉,唤人去收拾一间谒舍出来。”?云雀随即听见门口传来两声不轻不重的敲击声。?她知道阿蝉背着把剑一直安静地立在门外,她的耳力向来过人,此刻已然是听见了广陵王的话,敲了两下门以作回应。?广陵王微微偏头,轻而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郭嘉,百姓苦。只要日子过得过去,并不关心上头主君如何。”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当今的天下乃汉室的天下,当世的天子也有且仅有一位,如今身在许昌的那一位。”

?广陵王并没有再继续顺着先前的话说下去,只是闭了闭眼,再开口时话锋一转:?“既然奉孝不惜长途跋涉亲自送上门来、啊不是远道而来,打算在广陵小住几日……”?

“本王自然感念十分,当然是要顺着他的心意多留他几日的。”?

于是郭嘉眼中那抹狂热的笑意浓郁得近乎满溢而出,一时间他发觉自己竟说不出任何话,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在为这样堪称大逆不道的潜台词疯狂鼓噪。?他并未对广陵王近乎软禁的举措做出任何抗拒的行为,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广陵王,近乎痴迷地看着不远处仿佛触手可及的、他所认定的英雄。?

广陵王站在窗边明亮的阳光下,视线落在距离郭嘉脚下几步之遥的光斑上,两人就这样倏而陷入了一阵微妙的沉默。?“…郭嘉。”?广陵王忽然轻轻地唤了一声,语气里带了点意味不明的郑重,抬起头看向他。?“郭嘉,你后悔吗?”?

郭嘉来不及移开视线,于是猝不及防再一次对上了广陵王了然而悲哀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带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此刻看起来却依旧通透而澄明。?两人的视线交错时,郭嘉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也在她地注视下透明铺展开来,那种无从遁形的错觉让他的脑海短暂地空白了一瞬。

?郭嘉轻轻扯了扯嘴角,却没能扯出一个如往常一般的笑。?于是最终他只是说:?“殿下,后悔又如何?不后悔又如何?”?广陵王于是叹了口气,复转头看向窗外,眼神虚虚地透过庭院此刻的荒芜,并没有落在实处。?

郭嘉于是笑了。?那是个极少出现在他脸上的真挚笑意,带了点包容,温柔得不像他,唇角微微扬起的弧度像一个似真似假的梦,让人几近恍惚。?见过郭嘉的人都说,郭奉孝生了一双看狗都深情的含情眼,这人嘴里却时常没有一句真话。

?“殿下既然问了…我不后悔。”?广陵王不曾回头,因此也不曾看见郭嘉脸上此刻流露出的笑意,却仿佛了然了般顿了顿,随即淡淡道:?“是吗……我知道了。”??“云雀,带郭嘉去谒舍吧。”?

“哈…心头肉真是热情啊……如此重情,嘉定然不负殿下心意。”?“不知殿下何时有空亲自作陪?嘉…诶云雀首座别推别推,我认识路唔唔唔唔……”

想起那时自己一把捂住了郭嘉聒噪的嘴,而楼主在一旁笑眯眯地对她眨了眨眼,云雀眼中泛起一抹好笑,再次望向那棵桃花树。

如今有一朵已然开了花,想必无需再过多少日子,便能迎来一树桃华烈烈灼灼的盛况了吧。?“云雀?”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

云雀扭过头,意识到自己方才想得出了神,晃神间竟不曾留意广陵王已站在她身前许久。

是恰巧挡住了风口的位置。?“楼主,早。”?“想什么呢,看你恍惚半天了。这天还冷着,就算是点卯也应当进去等啊,怎么就傻站在这吹风?”

眼前人絮絮叨叨地念,是日日得见的她最熟悉的面孔,云雀愣愣地看着,一时间竟忘了答话。?“拿着。这是怎么了,冻傻了?”

随着话音落下,先是一只温暖的、带着茧子的手拉过了她的手,自己怀里一直抱着的计簿被抽出。?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热乎乎的汤婆子,被柔软的锦缎妥帖地包裹着。?又有一只手附上她的额头,仔细地贴着感受了一会儿,紧接着落至她襟前,替她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大氅的系带。?“…楼主真好。”

云雀鬼使神差地感慨了一声,话音落下又有些害臊,心想一定是今早被伍丹染上了些稚气,随即听见眼前的亲王轻笑一声,身子被温柔却不容置疑地推了推。?“好了,外面风大,莫染了风寒。”?“快进去吧。”?

云雀于是又一次顺应了楼主的意思,走进了室内。?“你说,为什么云雀姐姐刚才走进来的时候一直在笑啊?”?“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碰上了什么好事吧。”?“你们就别管首座了…对了伍丹,今日还要多谢你来雀部帮忙,一会儿放值我们去吃鲜花饼好不好?”?“没事的,大家一起做也能快一些,谢谢姐姐。”?“哎我们伍丹真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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