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袁基道别,广陵王踏上了回府的路。出发时还算和煦的天气,到晌午时却变了,秋雨沙沙地落下来,一阵风吹过,马车里多出了个天蛾。
他拧干湿透的衣袍,大喇喇地从铜炉上倒了杯热茶,右手则十分自觉地伸向点心碟子。
广陵王道:“你不是被派来‘暗中保护’吗?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天蛾边嚼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哪儿,这个‘暗中’不要也罢。”
广陵王笑笑:“还以为你会在王母宫现身呢,执剑刺袁什么的。”
天蛾道:“我可没有收到这样的指令。”
傅融身上有秘密,使他既想取信于绣衣楼,又不得不防备绣衣楼。他的谨慎没有错,因为蛾部首座是一个无赖,只要给的够多,就能出卖一切。
“傅副官让我保护你,无论去到何处。如果离开广陵,我将脱离绣衣楼,成为你的护卫;如果回到广陵,那么一切照旧。”
广陵王半开玩笑道:“放心,我护卫的薪水虽然比不上蛾部,但是吃饭管饱。”
天蛾哼笑:“那我可得考虑考虑了。你知道的,我还挺抢手的。”
广陵王斜他一眼,托腮转向窗外。本也不指望天蛾有什么忠诚,所以现在这样就很好,还能为大家提供一层缓冲。
阿蝉策马来到车前,说道:“楼主,我来了。”
广陵王接过她手里的布包,打开,是《广陵夜阙*童年番外*蜀道仙铃》。
这卷的上市时间其实早于《袁氏有国香》,只是并未以广陵王惯用的暗语命名,看标题还透着股纯爱味,所以就被忽略了……
今日购入,是因为刘辩送来的戒指上刻有“蜀道仙铃”一词。
他究竟想传达什么呢?广陵王摊开竹简:
“世人皆道广陵王之风流,姣眉凤目,言笑晏晏,虽无董卓之势、吕布之勇,仍引无数佳人折腰。如此手段自有天资为故,却也不可否认某位红衣公子的功劳——
广陵王,不要离开我!
广陵王,你这里肿起来了,我来帮你……唔……
广陵王……你弄得我好舒服……
广陵王、广陵王……
绯云压顶,檐下风铃不安地颤动起来,广陵王自凌乱的梦境挣脱,抬手,发现掌心躺着一束红蓼花。
听闻已故皇子辩最喜红蓼酒,虽不知传言真假,但也只能以此慰藉了。
他宿醉难消,因此再次合眼,希望继续方才的美梦。
正是半睡半醒之间,一只冰凉的手点在他眉心,使广陵王打了个寒颤。
广陵王,我好想你……
嘶哑模糊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仿佛披着人皮的野兽。广陵王却知道,这是刘辩在撒娇。
他总是说些让人困扰的话,想你、爱你、永远在一起什么的……是因为料到会有今天,所以害怕来不及说吗?
广陵王眼角洇湿。纵使他阅尽天下美人,刘辩始终是最难忘的那一个……”
什么东西?广陵王看了一小段,陷入了沉思。丝人心老师,你被绑架了就眨眨眼。
一旁的天蛾犀利点评:“嚯,吃书。”
《广陵夜阙》本篇早就写明,广陵王的意难平是董卓。这是哪门子的野鸡番外?
广陵王疑惑地看了眼卷首的书名,不应该啊,丝人心可是很有职业操守的,从来不写纯爱。
恰巧阿蝉掀帘上车,看见《蜀道仙铃》时,她“啊”了一声。
“楼主,这个作者……好像叫‘丝入心’……”
“所以这是买到盗版了?”广陵王感到匪夷所思。
阿蝉道:“广陵城中只有这个版本,或许江东会有正版。”
广陵王捂住发痛的脑袋,说:“你去江东查探一下,如果找到正版,就买一卷回来。”
“好。”阿蝉利落地离开了。
广陵王又瞥向天蛾:“你还在这干什么?去找护卫要一身干衣服。”
“嘿嘿,还是楼主对我好。”天蛾笑嘻嘻溜了。
广陵王将目光落回书卷上。虽然文字不是丝人心写的,但是真的很有刘辩的风格。一个荒谬的想法逐渐成型:这书不会是丝人心拒绝乱编,刘辩自己找人写的吧?
她往后翻了翻,终于看到非纯爱内容:
“刘辩,不要走……
广陵王的凄切地望着刘辩,水洗似的眼眸盛满了愁绪。
他抬起身子,面颊绯红地邀请道:进来……刘辩,他们都满足不了我,只有你、只有你……”
怎么说呢,是丝人心看到都会崩溃的程度。
广陵王麻木地读下去,发现这还是个超度冤魂的鬼故事。或许,人不可以,至少不应该……对着尸体下嘴啊!
雨天路滑,车架颠簸。晃动的不止是身体,还有灵魂。
广陵王脚步虚浮地下车,虽然看了一路闲书,脸色却比批改公文时还难看。她顶着这张死人脸和傅融对上,惊讶地发现,傅副官的气色也是不遑多让。
好在目光还是清明的。
“你……回来了。”傅副官又露出了飞云似的、亮晶晶的眼神。
广陵王有些心软,因此轻声道:“嗯,我回来了。你的脸色好差,没有休息好吗?”
傅融:“饭在在灶上温着,床也铺好了,你是想……”
他伸手来牵广陵王,皮质手套微微发热,仿佛裹着一团火。
广陵王讶然:“你发烧了?”
傅融道:“……是吗?”
广陵王连忙揽住副官的身体,对侍从道:“快去请医官!再来两个人把他扶去卧室!”
她叹了口气,又吩咐人去卸行李,这才跟上大部队。
飞云已经焦急地窜到榻上,窝在傅融身边。医官絮絮叨叨地说些“郁结于心”、“邪风入体”的话,广陵王摆摆手,让他不要顾忌扣扣搜搜的傅副官,走王府的账抓药。
傅融躺在床上瞪她,下一刻就被拨开额发。广陵王的掌心贴在他头上,似乎嫌抹额碍事,又麻溜地把带子解了。
做完这个,那手也没有回来的意思,反而接过医官开好的药方,要出门去了。
“等等……”傅融捉住广陵王的袍角,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艰难道:“能不能,能不能……”
广陵王把方子递给女官,让侍从们退下了。空下来的手终于回到傅融身上,有些泛凉,他知道是自己体温太高的缘故。
“你能不能,不要离开?”被注视着,他终于有勇气说出这句话。
广陵王解了外衣上榻,将副官与小狗一同抱在怀里。
她说:“好,我不离开,陪着你。睡吧,药好了我叫你起来。”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结果等小鸦凌晨入府时,仍是在书房见的广陵王。
“盐场到手了。”她将账册呈上,“管事处置流民不力被免职,新一任是我们的人。”
广陵王大致翻了翻,发现和傅融报上来的并无区别。也是,以那个组织的野心,实在没必要觊觎盐场。只是对广陵王来说,唯有收回财权,才有重新执掌绣衣楼的可能。
嗯,虽然许昌依然没有同意任命她为绣衣校尉就是了。
不过毕竟乱世嘛,礼崩乐坏、礼崩乐坏……
忙完正事,广陵王摸黑钻进被窝。此时已经天光熹微,飞云在原地睡得正香。傅融身上仍有些热,但精神是充足的,感觉她回来,还睁了下眼睛。
这回轮到广陵王被抱在怀里了。
“你去了好久,飞云都想去找你了。”他说。
中秋前一日,阿蝉从庐江赶回来,带回丝入心的消息。
“海棠书斋从未售卖过同名书籍,我们手里的应该是唯一版本。”
“在江东,那本书已经是禁忌了。听闻乔女公子曾购入一卷,在看了半刻钟后,尖叫一声晕倒了。”
“……严白虎说它是异端,一个月前,已经将市面上的所有书卷销毁。”
“五斗米道的人倒是很喜欢,还有人问我要不要买,说她有渠道。”
“据不可靠消息称,那本书是他们教主写的。”
……
广陵王撑着头听,心想:怎么越来越离谱了。
好在书没找错,下一步已经明朗了。
她道:“我要去一趟洛阳,傅副官不在,鸢部暂且交给你和小鸦。”
“好。”
阿蝉领命退下,下一个是天蛾。
他一进门就说:“楼主,小麻雀她……”
广陵王赶紧叫停,解释道:“我知道,奉命行事嘛。抄几本刘备文学而已,你让她该干嘛干嘛。”
天蛾:“那我……”
广陵王:“想都不要想,你已经倒欠三个月工资了,不准早退。”
天蛾悻悻然离去,随后轮到高览。
“楼主,这是本月的考勤记录。”
广陵王翻了翻,很好,就连出差过的阿蝉都是全勤。
她道:“行了没事了,你让云雀过来。”
结果进来的是崔烈。
两厢照面,崔烈直接跪了,痛哭流涕地陈述知道广陵王是女人后的叹惋之情,最后呈上一个竹简,说是殿下登基为女帝的合理性分析。
广陵王好奇地打开,发现全是帝号。
这是已经放弃思考合理性,直接登基的意思吗?不愧是礼崩乐坏的乱世啊。
她让崔爱卿少琢磨这些有的没的,回去干好本职工作要紧。
随后进来的总算是雀部首座了。她和几位雀使搬走了广陵王批复好的公文,又搬来了新的更多的公文,一摞摞堆在书桌上比人还高。也不知一介闲散宗室,哪来这么多要处理的事务。
广陵王捂住胀痛的脑袋,真心实意地怀念起健康的傅副官了。于是午睡也不在书房了,期期艾艾地来到副官病榻前,殷勤询问:
“今天感觉怎么样?”
“身上还发热吗?我陪你睡午觉吧,捂捂汗。”
“今天云雀提起你了,大家都很担心你呢……”
“傅融——”
已经装病三日的傅融:“……”
他憋出两声咳嗽,拒绝道:“不,我还不能上班。”
广陵王钻进他的被子,痛苦道:“算你加班,工资翻倍。”
傅融:“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结果发薪水的时候根本没算进去。”
广陵王保证:“这次一定不会忘!”
傅副官翻了个身,拿后脑勺对着她。
广陵王环住他的腰身,诱哄道:“不让你做文书工作,咱们一起外出公干……东西都收拾好了,今天就能走!”
傅融果然躺不住了,警惕道:“什么公干?你又要去哪公费出游?”
广陵王:“自家出钱的事,怎么能叫‘公费出游’呢?”
她将右腿搭到傅融身上,朝他颈侧吹气:“我想去洛阳,书上说,无上观的荷花会发光呢。”
傅融皱眉:“洛阳……现在很不安全。”
广陵王轻笑道:“你会保护我的对吗?”
“……对。”
做出承诺的人回身抱她,顿时,朱栾香盈满此方天地。可惜广陵王并没有轻易沾染,衣襟袍袖间,唯有苦涩的墨香。
“中秋的焰火,要错过了。”傅副官喃喃。
广陵王道:“没关系的,今年错过了,还有明年、后年……。”
傅融垂眸看她,或许真的是风寒未愈,竟显得有些可怜。
“你会允许我一直陪着你吗?”他问。
广陵王笑道:“那你可得考虑清楚了,陪着我,就要一直待在绣衣楼了。”
傅融:“这样不好吗?”
她摇摇头:“对我是很好啦。但是如果你有了更好的去处,记得和我说,离职红包保证丰厚。”
傅融别扭道:“我倒是想,不过短时间内不可能了,还有几十年的房贷要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什么?广陵的房价那么贵……”他眼神游移,神情还算平静,耳尖却悄悄红了。
广陵王心情大好,忍不住亲亲副官的唇,说道:“睡吧,睡醒我们去洛阳。”
在洛阳,刘辩有重要的东西给她。
虽说早有猜测,但在路途中,广陵王依然翻阅着那卷《广陵夜阙》“番外”。
是这样写的:
“自从刘辩出现在身侧,广陵王日益贪欢,恨不能时刻与佳人黏作一处。情到浓处时,连庶务都不理了。
今日罢朝,内堂深处,二人正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忽有一道人求见。
广陵王从那人胸前抬首,不耐道:去去去,本王正忙着呢,叫他哪凉快哪待着去!
侍从惊惧地瞧他凭空挺腰,仿佛在和某种不可视之物缠绵,只觉得遍体生寒,哪里还敢多言。
刘辩自锦衾中坐起,柔若无骨地倚到广陵王身上,胯下那物又胀了一分。
他被吓到了,广陵王。我乃已死之人,多半是有人来收我。救救我,广陵王……
他的唇舌逡巡在广陵王耳侧,嗓音低哑,字句之间隐约夹杂着兽吼。
那汉室的郡王早被蛊惑,听到这话不惧反嗔,以手牵住他的发丝。
不要说那个字……你是天子的兄长,是我的爱人,我不会允许他们带走你。
广陵王……刘辩埋首在他的颈窝,肆意汲取温暖的气息。
广陵王媚眼迷离,淌下泪来。虽然刘辩浑身冰凉、全不似活物,他仍然在情欲的煎熬下发起热来,白皙的酮体弥漫出诱人的粉色。
初次见面,殿下真是好兴致。不知何时,床榻边多出一个道士,无声无息地,也不知看去多少艳景。
方才还求救的刘辩怪异地沉默着,身躯静静地,广陵王一动,他就仰面倒在了榻上。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庞,面色苍白,嘴唇乌紫,显然已经死去。
道人说:鬼魂若要触碰阳间事物,需借助新死肉身。三个月来,广陵已有百人遇害。
广陵王揩尽泪珠,抬眼时已是一脸平静。
本王愿意。乱世人命如芥,不为刘辩所杀,也会被董卓、曹操所杀——既然如此,不若做我们的养料。
他的目光凝在道人脸上,良久,广陵王突然笑了。
本想杀了你祭奠他,不过仔细一看,这张脸很是不错啊……你叫什么名字?
广陵王赤身裸体地来到道人跟前,伸手,抬起他的下巴。
眉目深邃,唇颊如花,赫然是生前的刘辩。
道人勾起嘴角,眼神是熟悉的狂热与痴迷。
贫道张道陵,殿下的热情,真是叫人承受不住。
广陵王拉进二人的距离,直到吐息相织。
看来你很喜欢这具新身体啊,刘辩。
张道陵,或者是刘辩,他说:是啊,我感受得到,他还活着。这是第一个活下来的人。真好,这样你就能感知到我的温度了。
他们在昏暗的帷帐深处相拥,红色的月光透露一线,圈出一片只有两人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