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那妇人的模样,穿一件洗得发旧的酱色长衣,因落梅峰雨天路滑,衣裳上沾了不少泥泞,一看就知是在路上滑倒所致。妇人从怀里掏出银匣,其中银锭被摩挲得发亮,接在手中,尚带人的体温。
风尘仆仆的妇人望着芸娘,像是望着世间所有的希望。
然而芸娘的诊费昂贵,仅仅百两银子,是请不起芸娘为之制药的。
被芸娘一口回绝,那妇人便似丧失了所有的心气,委顿在地。陆瞳站在一边,心也为这人揪着。
许是看出了陆瞳眼中的同情,芸娘笑着看她一眼:“我虽不能为你制药,这丫头却可以。不如问问她?”
那妇人一怔,下意识看向陆瞳,眼中再度升起希翼之色。
被那样的目光望着,很难说出拒绝的话,陆瞳挣扎许久,终是艰难地点了点头:“我……试试。”
她接了妇人的诊费,便起早贪黑地为妇人制药,翻看了无数医书,自己尝试着喝了无数药汁,就连夜里做梦都在想。芸娘饶有兴致地瞧着她努力,眼神中辨不清情绪。
一直到后来……
“然后呢?”阿城听得入了神,见陆瞳不再往下说,忍不住追问。
陆瞳回过神,顿了顿,道:“然后我做出了这味药,将药交给了她。”
“她喝完药茶是不是变得很漂亮?她丈夫之后回心转意了?”小伙计很着急。
陆瞳沉默了一下:“没有。”
阿城一愣。
“她喝了药茶,的确纤瘦了许多,从背后看,与未出阁少女无异。不过,她丈夫并未回心转意,仍旧纳了那房小妾。”
“怎么会呢?”阿城忍不住愤然开口,“她都已经变美,她丈夫怎么还要纳妾?”
银筝冷笑一声:“她只是瘦了,可毕竟不如新人颜色动人。何况男人这东西,就算找天仙也不耽误变心。岂是一味药茶就能挽回的?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爱驰恩必绝,少年夫妻,哪里比得上新鲜有趣?”
“同意。”杜长卿点头,“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找了小妾,就别再说什么顾念旧情了。”
阿城丧气:“怎么这样……”又抬头问陆瞳:“那之后这位夫人如何了?”
“不知道。”过了很久,陆瞳才说:“我没再见过她了。”
“哎。”阿城长长叹了口气,神情有些遗憾,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听了一个不算让人高兴的故事,众人先前赚银子的喜悦被冲淡了许多,又在铺子里合计了一下接下来几日要制售的药茶,杜长卿才带着阿城离开。
银筝在院子里忙碌,将今夜要用的药材找出来,一一归类放在竹篓里。
陆瞳回到小院的屋中,窗前梅花树影子落在桌台上。那一小把枯掉的石榴枝摆在桌上,干瘦凛冽。
陆瞳拨弄了一下灯芯,将那一小把枯枝放在油灯之上,火苗发出炙烤的“毕毕剥剥”声音,一小股焦味从油灯上冒出来,突兀地打破夜的宁谧。
她垂下眼睛。
其实,她后来还是见过那位妇人的。
用过药茶后瘦了的妇人再次回到落梅峰,陆瞳再次见到了她,她已不再臃肿,甚至称得上伶仃,枯瘦的身体在衣袍中晃荡,仿佛一截枯萎的石榴枝,不见娇艳花朵,只有干瘪暮气。
明明她已经得偿所愿,然而她的目光看起来比从前还要绝望。
她奉出所有的银子,想要芸娘为她做一味返老还童的灵药,想要借此回到当初。
可这世上哪有返老还童的灵药?
芸娘笑着,将她握着银子的手推了回去。
妇人面如灰缟。
“其实也不必如此麻烦,你想要挽回夫君的心,很简单的。”
芸娘伸手,递过去一方雪白的瓷罐,附在妇人耳边悄声耳语,“这里,是一味毒药。无色无味,连用一月,其人必死,不会有人察觉。”
芸娘松开手,居高临下地望着茫然的妇人,温柔开口:“他死了,就不会变心了。”
陆瞳站在屋舍后,望着妇人紧握着手里瓷罐,踉踉跄跄地下山去了。
一月后,陆瞳听说山下镇上有妇人毒杀其夫,又投井自尽。她跑回屋舍,芸娘正在做酒蒸鸡。厨房里充斥着醇酒的清冽和蒸鸡的香气,陆瞳却觉得想要干呕。
芸娘拿着筷子转过身,笑盈盈看着她,像在看一出蹩脚的、好笑的百戏。末了,她问:“可看清楚了?”
陆瞳不说话。
芸娘淡淡道:“药医不了人,毒可以。”
药医不了人,毒却可以。
摇曳火苗之上,最后一根石榴花枯枝已经燃完,桌台上遗漏了一地焦黑,辨不出原本烂漫痕迹。
银筝在院中喊:“姑娘,药材分拣好了。”
陆瞳应了一声,将灰烬清理干净,端着油灯走出屋门。
可怜总被腰肢误……
或许纤纤本不是药,而是毒。
就像她自己,从来也不是什么救死扶伤的大夫。
芸娘,一个真正的疯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