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飘着几朵被吹落的不知名的山花,鱼线静静垂在水里,探进水面之下深不见底的地方,赵凌云似乎并不在意鱼儿会不会咬钩,他的眼睛不曾离开薛真卿。
一手执鱼竿,一手支着下颌,他侧头注视着薛真卿。美人鬓边青丝被微风吹拂,乌发叠加于远处鸦青色的春山之前,像幅意境深远的水墨丹青,那发丝勾着他,令他的目光不禁往洁白如玉的脖颈下探索。
薛真卿被赵凌云的目光灼得热了起来,淡淡的绯色不觉飞上双颊,趴在船舷假装看小鱼的她,再难淡定,抬手挡住了日头也挡住了赵凌云的目光,找了个话题化解此间的羞涩,她问道:
“昔年的军粮旧案几经波折,如今被扭曲成了太子案。太子倒了,接下来谁能入主东宫?”
赵凌云从薛真卿的眉眼间收回目光,垂眸望着湖心忖度片刻,认真答道:“无人可以取而代之。”
“皇上有那么多儿子呢!”薛真卿趴在舟边,用手指点着水里游近的小鱼,道,“最近淑妃又替陛下添了新丁,储君之位在你眼里怎就成了无人可立了呢?”
赵凌云轻笑:“太子是平衡广元王为首的世家和章太傅代表的寒门之间的砝码。不是谁都有资格可以入主东宫的。”
“首先,得和广元王撇得清干系;其次,要在朝中没有外戚可依,光这两点就排除了几乎所有的皇子了……”
“为了立储,有些事情可以妥协,但唯独这两点是父皇不能退让的底线。立储君做到这两点是让皇上放心,也是让那群寒门诤臣们闭嘴的条件。”
“让皇上放心?”薛真卿直起身子,正襟危坐,问道,“皇上不是最为信任广元王吗?为什么还要求太子人选得与他没有关系?”
赵凌云从袖袋里掏出一方帕子递给薛真卿,让她把适才逗弄鱼儿时沾湿的手指擦干,不急不徐地说道:
“卿儿莫非忘了先皇永晏帝曾于薨逝前三道金令急召广元王回都的事了,可还记得那时一向身体康健的先帝没能等到广元王回都就突然暴毙。”
“无人知晓,先帝急召广元王回都所为何事。”
“先帝突然驾崩,遗诏都没来得及留下。父皇的确是广元王选中的人选,也是被广元王一手扶上了帝位。可是,皇上也怕呀……”
“皇上怕广元王?”薛真卿颇为惊讶地问道。
赵凌云点头:
“是。他怕和先帝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广元王既是父皇的拥立者,可也是肘腋之患。父皇沉溺酒色,实非明君,但他毕竟是皇上,他不容江山改姓。他可以唯广元王马首是瞻,可以对广元王唯唯诺诺,可以被坊间诟病‘双圣’、‘二主’,可以分他半壁江山让他当个摄政王,但皇上绝对不许西楚江山不姓赵。”
“你看那广元王的胞妹淑妃,入宫多年,恩宠甚眷,但一直无所出,近日才终得一子,可也是羸弱异常……听太医院的太医们私下议论,说那孩子娘胎里带出重疾,恐怕根本活不过周岁。”
说到此处,赵凌云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下,又道:
“再则,广元王自然也有他的顾忌。先帝留下的恩泽深入民心,他周瞻若要取赵氏而代之,定然会被世间非议成弑主篡位,要臣民归心可谓难上加难。”
“到时候,保不齐就有心怀叵测之徒效仿叛乱,到时候内忧外患腹背受敌,再厉害的角色也会疲于奔命。所以,周家取代赵氏并非明智之举。相较之下,一个听话的傀儡皇帝好过他周瞻自己亲自临朝。”
“先帝开科考、兴太学,从寒门中选拔才子,御前钦点了三元榜首章载道,一手提拔了他到国子监祭酒,并让他担任太子太傅。这是让寒门官员辅佐东宫,是对广元王的敲打,更是对以他周瞻为首的世家的制衡。广元王一旦有什么动作,那些诤臣和国子监学生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
“他手握兵权,的确可以颠覆赵氏王朝,但他杀不尽天下文人。而,文人的二两脾气三根反骨最难降伏,那手里握着的笔杆子又偏偏最能煽动民心,一旦有人登高振臂一呼,难保百姓不跟着造反。到了那个时候,江山即便不姓赵也难姓周……周瞻可以杀大臣杀皇帝,但他杀不尽天下文人,堵住不悠悠众口。”
薛真卿若有所悟:“嗯……此刻,广元王即使坐拥江山,也收服不了民心。所以,他选择了‘挟天子以令诸侯’。他在等一个时机,一个名正言顺让赵氏江山改姓周的时机。”
赵凌云点头:“历来都是‘二杆子’定天下,广元王金戈铁马的枪杆子和章太傅手里的笔杆子。枪杆子定乾坤,笔杆子安天下。民心是水流、江山为舟楫,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二杆子’从来都是相互牵制,维持着朝野脆弱的平衡。所以……”
“所以”,不待赵凌云说出结论,薛真卿便了悟道,“章太傅不会被提审,太子也不会被废。这两个案子,反正,军粮案死无对证,太子案查无实据……又有皇上亲自压着,只要东宫众人不再去捅军粮案这个马蜂窝,只待合适的时机便能结案,太子案终究会是个不了了之,东宫不会易主。”
赵凌云轻轻颔首,眼里露出对薛真卿心思机敏的赞许之色。
薛真卿突然身体前倾,陡然和赵凌云拉近了距离,她吐气如兰,微热的呼吸带着女儿家独有的沁香和湿润,轻轻扫过赵凌云的面颊。
她故意小声说道:
“凌云哥哥,储君的候选你还说漏了一人,在我看来,这人也符合你说的两个立储条件,他完全可以取代太子。”
赵凌云自然明白,薛真卿指的是谁。
他被薛真卿的呼吸撩得心间麻痒。不禁放下了鱼竿,顺势一手揽过薛真卿前倾向他的身子,紧搂在怀间,下巴轻抵在她发顶,鼻尖嗅着鬓边幽谷百合香,眼神掠过遥不可及的远山,幽幽叹道:
“可惜卿儿说的那个人,志不在高位。他答应过母妃彻查外祖父被构陷暴毙诏狱一事,也答应过母妃好好活下去,他惟愿外祖父和母妃沉冤昭雪后,分府出宫。”
薛真卿眼里闪着光,抬头仰望着赵凌云,问道:“分府出宫,然后呢?”
赵凌云收回目光,凝视着她,轻笑:
“当一个闲王、一介富贵闲人。诗词书画、玩鱼逗鸟、走马遛狗……任他庭前花开花落、天边云卷云舒。”
薛真卿听闻赵凌云未来的打算里并没有提及她,心底生出几分落寞,脸上自然也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兀自推开赵凌云垂眸不语。
赵凌云除却喜欢薛真卿的机敏聪颖和对朝政的洞若观火之外,更是喜爱她的天真率直,与其说“喜爱”薛真卿的率真,不如说是“羡慕”吧。他羡慕她可以不用伪装,可以喜怒哀乐皆形于色。爱便是爱,恨便是恨,那般泾渭分明澄澈可辨。
薛真卿怏怏然欲从赵凌云的怀里挣脱,想坐直身子恢复两人先前的距离。
不料,赵凌云忽然一把按住她的后脑,让他们之间保持这个鼻息可闻的姿势,他那唇线好看的薄唇一启一合,舌尖在贝齿之后若隐若现,他吐字缠绵,话音轻柔,继续说道:
“彻查外祖父冤案圆了母妃遗愿,然后分府出宫,当一个闲王,娶心上之人为妻,琴瑟调和,白首不离,儿孙绕膝,共立晨昏。”
……
那一日,一湖的春水柔波,此时此刻也正荡漾在赵凌云的眼里。
记忆被唤起,暧昧了老君山里深山春迟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