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知道你以前是干啥子的!”
光头锃亮的厨子顾不上和驿臣继续吵架,回过头,盯着门边的赵凌云看了俄顷,背着光,他看不真切来者的面容。
直到赵凌云压抑着情绪,暗哑着嗓子喊出一声:“百里叔!”后,厨子这才缓过神来。
握在手里的锅铲都还来不及放下,敲着锅沿就喊:
“小十二!老子的小十二!”喊一声便要情不自禁地敲一下锅沿,弄出好大动静。
“百里奉公”是皋城驿站里光头厨子原来的名字,很多年以前,他还在西楚皇宫的御膳房里当差时候的名字。
百里奉公的运气不好,当年西楚后宫里头每次有人作妖,他都会被牵扯其中。
第一次,是赵凌云的母妃席美人刚刚怀孕的时候。她的餐食中被掺入了马齿苋。
马齿苋是春夏时节常见的蔬菜,切碎了撒进香干碎里,点上一点香油拌上一拌,便是一道脍炙人口的美味凉菜,碧绿洁白、爽口鲜香。
可是,马齿苋,性寒,乃是孕妇的大忌。席美人的餐食里被掺入大量马齿苋,险些滑胎。
当时太子赵子渊的生母皇后还在世,虽然已经病重,但依旧不忘为孝钦帝分忧。她本着“后宫事后宫了,不给前朝添麻烦”的宗旨,没有惊动皇上也没有惊动宗人府。
皇后拘了涉事的一干人等来审,厨子也在其中。眼看他的嫌疑最大,难逃干系,一旦定案移交诏狱,项上人头便要不保。
席美人心下明白究竟是谁容不下她腹中的孩子,她宁愿便宜了罪魁祸首,也不想连累无辜之人,便声称是自己不懂食物药理,吩咐下人让御膳房做的马齿笕,而御膳房并不知道这马齿笕是要送进哪个宫去的。御厨百里奉公这才逃过一劫。
他感念席美人的救命之恩,在皇后薨逝,席美人失去庇佑,被淑妃设计构陷打入冷宫之后,百里奉公隔三差五会伺机偷偷给席美人母子送点吃食。后来又从席美人处得知她竟是遂宁太守席韶逡之女后,他更是想尽办法为这母子俩办点事。
比如,当赵凌云到了开蒙之年,不用席美人托付,他便从外头弄进来一些经史子集交给席美人,让她能为赵凌云启蒙。
百里奉公对席美人母子能够冒险照顾到这个份上,一是因为席美人当年的救命之恩,更是因为他是遂宁人。家乡的父母兄弟和众多遂宁百姓一样,曾经常年深受已故太守席韶逡的恩泽。
那年席太守蒙冤,被押解庐阳受审之时,几乎全遂宁的百姓都赶来为他送行。囚车开出遂宁城门的时候,城中哀嚎一片,更有老者不顾性命拖拽囚车,被广元王下令当街斩杀。
可怜席太守,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遂宁……
可怜遂宁百姓,斗城遂宁自此再无太守,成了广元王直接管辖之地……
赵凌云对这个在他童年时期,给予他母子二人莫大帮助的光头御厨感恩戴义,常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之心。
可是,当赵凌云终于出得冷宫被孝钦帝认回之后,遍寻祁阳宫也再没能见到当年那个光头锃亮、说起话来乡音难改、脾气又有些暴躁的御厨——百里奉公。
赵凌云曾听闻,几年前,广元王胞妹淑妃小产,怀疑餐食中被投了滑胎之物。廷尉几乎拘了御膳房上上下下所有的人,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最终,屈打成招,御膳房里的御厨、宫人们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御膳房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百里奉公当年被牵连,流放北疆服十年苦役,不久,柔然胡子来袭,西楚割了北郡三城屈膝求和,他趁着战乱跑回了家乡遂宁,谁料,家中兄弟在他被流放的那些年间,被拉壮丁去给孝钦帝采石造林苑,在一次崩塌事故中丧身,尸骨无存,而朝廷拨下的抚恤金被层层盘剥,交到他父母手上时已经所剩无几,老俩口无依无靠晚景凄凉,也在贫病交加中早早故去。
当百里奉公从流放之地路迢迢水长长地回到遂宁家乡,只见眼前故居已是颓垣败井茅封草长,只剩下坍塌的土屋两间和无人祭拜的荒坟两座。
亲人皆故,家不成家,从此浮萍无根,家乡也就成了他乡。
百里奉公祭奠过父母,便离开了遂宁,从此千里漂泊,只身往庐阳去。
天下那么大,他为什么要去庐阳?
百里奉公说,他想离孝钦帝近些,即使无法手刃造成他家破人亡的昏君,但也愿在近处看着西楚赵氏王朝在孝钦帝的手里“呼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吧。
几年后,当他跋山涉水不远千里来到皋城不久,便逢南燕慕容氏联合西楚太尉陈祁逼宫孝钦帝。
新朝换旧朝。
之后,大燕皇帝慕容煜又大赦天下,不拘小节广纳人才,百里奉公就凭着厨艺成了这大燕皋城驿站的伙夫。
……
听完百里奉公的叙述,赵凌云脑中闪过一个词——民怨沸腾。
彼时,西楚就如一口烧开水的锅,而,百里奉公便是西楚“沸腾民怨”里,千千万万沸沸扬扬翻腾着的“气泡”中的一颗。
一个“气泡”迸裂的力量看似微不足道,但当千万颗“气泡”一齐迸裂之时,其力量可令海沸江翻、山崩地裂;可令天地变色、江山易主!
百里奉公问赵凌云:“殿下吃哒没有?走哪里起?”
得知赵凌云正打算前往蜀郡,继续当他西楚小朝廷的晋王,继续效命于孝钦帝时,百里奉公睚眦欲裂,又将锅铲敲得“乓乓”作响,怒斥道:
“去蜀郡?去个铲铲!老子早知道你是这样的崽儿,当年就不该给你送饭!龟儿怂包!”
“百里叔莫恼,”赵凌云轻轻按住百里奉公掂勺的手腕,侧身避开驿臣,轻声耳语道,“百里叔若还愿信我小十二,今晚子时,我在皋城西郊山神庙等您。”
赵凌云目光灼灼,神色中别有蕴意,按住百里奉公的手暗暗发力,告诉他这场邀约事关重大,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