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依依来说,生活突然就陷入了某种空虚之中。
事实上她的生活总体来说变化不大,和以往一样,她仍然会在教习嬷嬷的指导下读书,习字画,做女红,而阮夫人对她的功课一如既往地挑剔。但是,就是有某些东西变了。
依依知道谢筱茹并没有消失。偶尔上街时她会绕路到河边,远远眺望那间不起眼的小木屋。谢筱茹就住在那里,依依知道,只要她想,她完全可以过去找谢筱茹,可那日谢筱茹展现出的态度,依依只要想起来就感到一股退缩之意。她很确定,以谢筱茹那日的说法,就算她真的过去打了招呼,谢筱茹也会毫不犹豫地叫她离开的。
没有胆量走过去的依依,只有在远处看一会儿就转身离去的份儿,兰湘会在她的肩膀上拍几下表示安慰,但不会多说什么。依依还会去光顾吴大娘的豆花摊,吴大娘对她也是很欢迎的,然而每当依依提起谢筱茹时,吴大娘都会叹气,说她没有再见过了。
“那孩子,唉!虽然笨手笨脚了点,但好歹真能帮点忙。”吴大娘一边搅拌着锅里的浇头一边说,“大娘我一把年纪了,一个人能做到什么时候哦……”
谢姑娘……是铁了心要和自己断了关系啊。意识到这点,依依的心沉到谷底。
周家在谢筱茹离开后有几天仍然和之前一样纠缠不休,但有一天不知怎地突然就没有再派人去巷子闹事,街坊们又恢复了往常的生活。
兰湘一定知道了些什么,依依非常确定,好说歹说兰湘也是自她回府的那日起就一直在她身边服侍的人,彼此之间已经有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但兰湘根本没有就依依和谢筱茹之间的关心多说哪怕一句话,主仆俩也很配合地不去提及此事,对外,谢筱茹仍是依依那个“平民好友”,只不过突然离开了而已。
曾经笼罩汴京的炎热已经被秋日的凉爽所替代,枝头的树叶转为了枯黄,随风飘落了满地,依依每日早晨起来,都会听到院子里下人打扫落叶的声音。他们会抱怨为什么这些落叶每天扫都扫不完。
然而,一切都还在照常运行。有时候路过前厅,依依会听见阮夫人和靖平侯府的管事谈话,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不难听出是有关阮明鸢的生辰宴,阮夫人说起鸢儿要及笄了,这个宴会要隆重举办。实际上生于春分时节的阮明鸢要到来年才及笄,可阮夫人在没入冬时就开始筹备起这事儿来,可见她对小女儿有多么上心。对比之下,在今年春末夏初及笄的依依,阮家根本没有为她办宴,顶多就是当晚的餐桌上多了几个菜而已。
这些时日陆续会有媒婆上门,来为阮明珠说人家。这并不意外,毕竟阮明珠已经年满十六,身为侯府嫡女,还是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想聘她做儿媳的人家不在少数。只是同样宝贝阮明珠的阮夫人在这事上自然显得无比挑剔,也舍不得女儿那么早离开,所以媒婆来了好几轮都没定下。本身阮明珠看起来对嫁人似乎也没什么执念,让依依在暗地里松了口气。她不敢想象等哪天阮明珠嫁出去,下一个说亲的就轮到自己了,到时候她又该怎么办。所以这事儿自然是能拖就拖,当然按照正常的情况来说,不可能永远拖下去。
依依并没有留意到阮明珠实际上也在暗中观察她。看着妹妹自打谢筱茹消失后就好像变得寡言消沉了,阮明珠也很好奇是为什么。她并不记得前世有认识谢筱茹这么一号人,所以看见依依将谢姑娘看得这么重的样子,阮明珠是忍不住揣摩个中的缘由,当然,还有谢筱茹那至今没有头绪的来历。
至于嫁人的事儿阮明珠自个儿是真的没太考虑过,京中的郎君目前没有见过合她意的,她本人也并不是很想跟人结婚。尽管重活一世的她对大家闺秀迟早要安排婚事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了。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清楚这点,阮明珠才无比珍惜现下还能逍遥自在的日子。
很显然,包括依依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阮明珠的这等心思,表面上,大家还是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崔婉虽然也会关心一下依依,但她有自己的家庭要经营,她和阮霁的一双儿女虽说有奶娘等仆人带,也总少不了有要亲自操心的地方。
依依又回到了往常无人在意的状态。其实她对此觉得没什么不好,一个人待着清静,慢慢地也不怎么外出走动了,省得又碰上阮明鸢,被对方明里暗里讽刺几句。
只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依依又会想起谢筱茹。在辗转难眠的时刻,依依会对着黑暗轻喃谢筱茹的名字。
“你现在……在哪里呢?”
她偶尔会想,和谢筱茹共度的这段日子,会不会只是一个无比真实的梦境,如今谢筱茹并不是消失了,而是她梦醒了,那些时光自然也一去不复返。当然,想到兰湘,想到吴大娘,她们都还记得谢筱茹,那么着只能说明谢筱茹的存在并不是梦,那些回忆也都是真实的。
但就是因为那么真实,谢筱茹的告别才让依依这么难受。她觉得自己的某一部分被谢筱茹拿走了——或者说恰恰相反,谢筱茹的到来给了依依某些从未有过的东西,所以当她离去,把那些原本她给予了依依的那些礼物也带走后,依依便再也没有办法回到从前不曾见过谢筱茹时的那种状态了。
秋季就这样在纠结和空虚中过去。冬季随着一年中的最后一个月到来,此时汴京的天空还没开始飘雪,靖平侯府收到了宴席的请帖。
这封请帖来自武安侯府,老侯爷生辰在即,请阮家众人赴宴。按理来说这没有什么不合理的,两家都是侯府,都是汴京的望族,一方办宴给另一方发请帖再正常不过。
只是,这封请帖上提到的受邀人员中,有依依的名字。
每每阮家收到宴席的请帖,都鲜有提到依依的名字,个中缘由无需多言。长久以来,依依都习惯了这种忽视,她的来历大家实际上多少都能猜到,想来无人会希望自己家的宴席上出现这么一个身份尴尬的存在。
阮夫人也不喜欢带依依出门赴宴,哪怕是那种不指名道姓,默认发给家中所有人的请帖,她也不会叫上依依。而在宴席上,就算是知道阮家情况的宾客,都不会提起依依的名字,在阮明珠和阮明鸢姐妹的衬托之下,大家基本上都把依依忘到了脑后。甚至依依自己都觉得,她不应该出现在那些宴席上,不应该和那些高门贵女们坐在一起。
所以当武安侯府发的请帖上写了依依的名字时,阮府上下都为之惊诧。武安侯府和阮家算有好几代的交情,这些年双方互相去对方府上赴宴的事不知几何,不知道这次为什么请帖里特地提到了依依。
然而,请帖上确实写着依依的姓名,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否认的事实。阮夫人尽管内心不情愿,但人家都这么邀请了,也总不好拒了,毕竟谁叫两家交情匪浅呢。于是她只好在接下来准备的几天内带着颇为不耐烦的态度教授依依赴宴的礼节,也不知道这种赶鸭子上架式的教学到底有几分用。赴宴前夜阮夫人担心依依不熟悉礼数让阮家丢失脸面,特地在睡前考校了一番,结果嘛……
“算了,到时候你跟武安侯和侯夫人打个照面就找个角落自己待着吧。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非要见你这丫头。”
“……是。”
这话问依依,她也没办法给出答案。武安侯府她又不熟,有什么一定要请她的理由吗?
她总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太对劲,可一时半会儿又没有突破口,只能乖乖地等到宴席当天了。
老侯爷生日,武安侯府上下自然是布置得喜气洋洋,张灯结彩的模样热闹至极,老侯爷坐在主位上享受着各路人员献上的祝福,笑得合不拢嘴。依依压低视线,跟在阮明珠和阮明鸢后面,不敢多说哪怕一句话,就怕什么时候出了丑,到时候可不止是闹笑话这么简单了。
“切,一幅畏畏缩缩的样子,小家子气,带这种人来赴宴到底是为了什么啊?”阮明鸢看依依尽量低调的样子,又嗤笑出声,被阮明珠及时制止。
阮明珠也隐隐感到了不对,可她还未来得及思考,就被迎面走来的阮明华吸引了注意。阮家两位出嫁的姑娘,阮明华和阮明秋,也都和她们的夫婿一起参宴,看到妹妹们,心里倍感亲切,便走过去跟她们扯闲话。
依依和这两位成婚多年的姐姐却是没什么话题可聊,堪堪打了声招呼后,就拿着茶杯坐到角落里了。
然而,她的余光瞥到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身体猛地一僵。
那人熟练地穿梭在宾客之中,所到之处,皆引得一群人向其行礼致意,可见其身份高贵。
那个不是别人,正是三皇子李绍钧。
“小姐,怎么了?”兰湘察觉到依依的不安,疑惑道。
“没……没有。”依依摇了摇头,正好三皇子的视线扫过这边,她急忙别过头去。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依依只觉得坐立不安,恨不得马上找个洞钻进去消失——只可惜现实注定了这种行为只能是妄想。她打发了兰湘去拿些点心过来吃,保持着一幅温柔娴静的样子坐着,心里却在盘算着一会儿该找个什么方法离开这里。
三皇子似乎没注意到依依,让她在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可那份不安却无法因此被消除。她回想起那份特地提到了自己名字的请帖——然后又联想到三皇子也一并来赴宴了的事实——老天保佑,希望这只是一个巧合。可这样一来,请帖上又为何要专门写明依依的名字呢?她细细思索着,赴宴到现在为止,不见武安侯家的人对她表现得有多么热络,也并未有其他家的人专门前来给依依打招呼什么的,感觉像是她的名字毫无理由地就出现在了那份请帖上,实在是莫名其妙。
罢了——就当是武安侯夫妇难得想到她,打算“大发慈悲”地把她也叫上吧。
思考的工夫,两杯茶下了肚,依依忽地意识到脑袋似乎开始莫名感到昏沉了起来。
好奇怪,明明茶是拿来提神的东西啊。她撑着头,蹙起一双眉毛,难不成是之前生病了没休息好?不,自己最近根本就没有生病。心中忽地浮现出一个可能性,让依依一个激灵。
不,不会的。她想,武安侯府不可能专门请她过来一趟然后给她的茶下药,这样对他们又没有好处。然而这突如其来的昏沉感实在是无法忽视,就在这片刻的思索过后,甚至周围的世界都开始旋转了起来。
还有一种可能性……但它实在是太可怕了,依依都不敢细想。
正好这时候兰湘注意到了依依的不适,关切地问:“小姐,您是不是不舒服?”
“呃……有一点吧……”
“这样,那我跟这边的婢女说声,让她们带您下去休息吧。”
兰湘说着就转身离开,依依还想开口叫她等等,她却已经拉住了一个路过的婢子,交代起了情况。依依只能在心里暗叹一口气,希望事情不要往最糟糕的方向去发展吧。
那婢子倒也体贴,得知依依不舒服,主动提出领她去客房歇着。依依此时确实开始有点站不稳,谢过婢女后,便由她扶着离开了前厅。
走到后院,远离了宴会的喧嚣,依依身上的不适却没有任何减轻。眼中的一切都开始出现残影,双腿发软,甚至感到身体开始发热……
突然,猝不及防地“咚”的一下,撞上了一个人。
“啊,对不起……”依依晃了晃身子后退两步,看清伫立在跟前的人时,眼睛却惊愕地瞪大。
三皇子带着一幅和煦的笑容,居高临下地看着依依。“阮依依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你……你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