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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圣诞节就要和奶奶见面?”

游跃手一抖,手里的小饼干掉在地毯上。李云济露出微妙的嫌弃表情,游跃忙拿过纸巾把饼干捡起来,就要往嘴里放。

李云济眼皮一跳:“掉在地毯上的就不要吃了!”

游跃吓一跳,讪讪把饼干扔进小垃圾桶。两人正在影音房看电影,电影放起结尾曲的时候,李云济提起圣诞节要带他去见奶奶这件事。

“美国学校圣诞节放假,你也要从圣诞节开始放假,一直到明年二月收假。年末先带你和奶奶见一面,等二月过年还要一起吃年夜饭。”

游跃放弃挣扎:“好的。”

电影结束了,李云济拿起酒杯:“好了,去睡吧。”

李云济已经洗过澡换上睡袍,看样子是还要独自喝点再回房睡觉。他今天白天与季若亭一起把李君桐送到夏园母亲身边,然后季若亭回去了,李云济却过来副宅和游跃看电影。

还是动画片。

游跃也逐渐察觉到了李云济在家庭角色中的一种微妙感。毫无疑问他是个有能力、有责任心的男人,是个耐心好脾气的父亲,温柔对待妻子的好丈夫。

但仍有一种隐晦的距离感藏匿在李云济与他的妻子和孩子之间。游跃渐渐发现这种距离感并非李云济刻意为之,李云济周身的空间边界很长,只不过一层层的光辉掩饰了他不对外开放的内心。

这是个骨子里就冷淡的人。

晚上游跃躺在床上,怀里抱着小黄人,一直在想李云济的那些表现。不与妻子一起回家,也不和母亲孩子住在一起,却反而经常来副宅过夜,宁愿和他这个假弟弟一起看动画电影。

是回避亲密关系吗?游跃脑子里冒出这种词。他最近在大书房翻到心理学相关的书,讲的是人在社会关系中的心理呈现。书上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顽疾和伤疤,再如何去治愈,也会留下疤痕。

这样一想,李云济在他心中竟然变得更生动了一些。

无论再如何逃避时间一天天过去,与奶奶见面的日子还是到了。游跃早上四点睁开眼,强迫自己闭眼一个小时,重新入睡失败,他只能爬起来洗漱穿衣,游魂般下楼给自己煮咖啡。

他钻进琴房,低沉的琴音隐隐传出,连绵不绝。早上六点半,李叔和佣人起床,阿梅睡眼朦胧地从房里探出一个脑袋:“乐姐,我怎么听到家里有船在鸣笛?”

乐姐训了一声,把她拎回房间。等到李云济九点来接人,他一进门看到李叔和几位佣人趴在琴房门口听,奇怪:“怎么了?”

一佣人面露感动:“云济先生,少爷的大提琴造诣又有精进,今天的琴声好有情感,让人听起来悲伤又感动。”

李叔:“果然艺术来源于生活。”

李云济无言。他推门进去,游跃已经换好衣服,一身淡蓝色的高领毛衣衬得他皮肤白皙。阳光照亮他的脸庞,他低头专心拉琴,脸色纠结郁郁。

李云济敲敲门:“该出发了。”

游跃如梦中惊醒,忙放好琴过来。等他走近,李云济抬起他下巴端详他的脸,皱眉:“和奶奶见面有这么痛苦?”

游跃镇静道:“不,我很高兴。”

李云济好笑:“放心,李岚和李拙也在,如果你露出马脚,他们也会帮你圆回去。”

游跃像个即将奔赴考场的考生,尽管努力做了准备,依然患上考前综合征:“好的。”

李清平一家住在赤波湾新渡区,低调的主宅掩映在街道绿树中。车拐进绿茵道,游跃跟在李云济身后下车,走上台阶的时候不小心绊到脚,一脑门撞李云济背上。

李云济被撞得一顿。游跃捂着鼻子尴尬站在他身后,李云济叹一口气,抬手揽过他的肩膀,与他一同进门。

家中布置清雅温馨,李云济与游跃慢慢走过走廊,李云济问:“你也和奶奶通过不少电话了,觉得奶奶如何?”

游跃答:“很好,很慈祥,爱笑。”

“你别看她对你温柔,当年她督促我念书可是严厉得很。”

游跃听了笑一下:“奶奶肯定很爱你,对你寄予厚望。”

“就是这样。”两人走到楼梯前,李云济站定脚步,转身面对游跃:“笑一笑就好了。”

游跃愣住,李云济取出玉佩,挂上他的脖颈,接着将他搂进怀里,抱住了他。

熟悉的、淡淡的冷香再一次拢住了他。他听到李云济的声音很低地在自己头顶响起:“这样抱着你,感觉好点了?”

李云济的怀抱温暖好闻,游跃的鼻尖曾到质地柔软的毛衣表面,甚至感受到毛衣里暖热的皮肤。

这个拥抱让游跃想起在波士顿的那个夜晚,暗光摇曳的房间,李云济紧紧地抱着他,他能看清李云济脖颈皮肤的细腻纹理,近看无比漂亮的鼻梁,淡色的薄唇。

游跃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松开,反复几次。他最终受无名的情绪驱使,迟疑地环住李云济的腰,脑袋埋在他的怀里。李云济安抚地摩挲他的背,耐心十足:“抱一会儿,就开开心心地进去见奶奶,知道了吗?”

游跃“嗯”一声。紧张的情绪逐渐褪去,这时,楼上传来淡然的一声:“云济。”

游跃心中一惊,想从李云济怀里抽离出来,李云济却稳定地环住他,神情自然地抬头看向楼梯上站定的季若亭。

“该进去了。”季若亭温和道。

李云济退开一点,低头看游跃的神情:“可以了?”

游跃深呼吸,点头。李云济与他一同走上楼,经过季若亭时对他说:“还以为你今天不来。”

季若亭冲他一笑:“我也想奶奶了。刚刚还和奶奶聊起你,就想着出门来看看你们到了没。”

他的目光落在游跃身上,面色淡了,挪开目光。李云济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推开房间的门。

房中吴商记,李清平和他的妻子严乐晴,李拙与李岚一齐看向他们。

吴商记喜上眉梢:“小真!”

李云济的手自然地放在游跃背后,稍往前一推,若有一股力量注入游跃的后背。游跃快步过去,弯腰抱住老人:“奶奶!好久不见。”

李清平笑道:“小真可是一回国就马不停蹄来看您了。”

“好,好。”吴商记捧住游跃的脸,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小真知道我想他,一放假就过来了。”

身后李云济开口:“奶奶,我呢?”

李清平接一句:“你还用说么?你奶奶最爱的就是你,我这做儿子的天天陪在身边都不够,就惦记你呢。”

李云济没接腔,坐下时顺势让游跃坐在他身边。李岚问:“小真在波士顿住得还习惯?”

“那当然,我去哪里都能适应得很好。我哥还带我到处玩,奶奶,我买了一条围巾,特别软,你试试。”

李清平说:“小真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到哪里都惦记您。”

游跃从袋子里拿出围巾——在波士顿的时候,李云济让游跃挑件礼物送给奶奶,游跃就挑了这条围巾。他轻轻给吴商记绕上围巾,吴商记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抬头微微眯着眼看他。

“小真,你好像”吴商记抬手抚摸游跃的脸,仔细看他。气氛一瞬无声的紧张,众人微妙地沉默,游跃没有躲避,那一刻心跳却猛地加速——

“——气色比视频里看到的好了不少。”吴商记笑起来,“小真越长大越帅气,和小明星似的。”

所有人无声地松了一口气。吴商记问游跃:“寒假有什么打算没有?”

游跃答:“当然是和朋友出去玩了。奶奶,难不成你希望我放假在家里写作业吗?”

“我可不说这话。”

严乐晴微笑着揶揄:“妈聪明着呢,知道督促小真念书的任务是咱姐的。”

李拙说:“小真自从念高中,也知道认真念书了,有时候还会问我不会的题目。”

游跃看李拙一眼,李拙对他一眨眼,示意没关系。在场所有人都配合着游跃的步调,既不让他演独角戏,也不让他太沉默,合力营造出一派欢乐温馨的氛围,不让老人家察觉出一丝一毫的异常。

到午饭时间,大家下楼去吃饭,游跃坐在吴商记身边给老人夹菜。他牢记吴商记的口味,吴商记喜欢吃鱼,他就仔细挑出鱼肚子肉放老人碗里。

吴商记夹一筷子菠萝肉给游跃:“小真,你也要多吃,看你这小尖下巴。”

“谢谢奶奶。”

吴商记温柔瞧着游跃:“几月不见,感觉小真好像一下长大了,沉静了好多。”

游跃捏着筷子的手一紧,李清平与严乐晴暗暗看李云济一眼,李岚急中生智,提高声音:“奶奶,上次您和小真打完电话也跟我说小真沉稳了,什么意思么,暗示我二十好几了还毛毛躁躁长不大呗?”

众人笑起来,吴商记没好气道:“谁觉得被刺挠了,谁就认领去吧。”

李云济缓一步开口:“我这次去波士顿也与小真聊过,他出一趟国,的确有不同感受。”

吴商记:“噢?小真遇着什么事了?”

李云济说这话,是给游跃递个剧本,让他顺着往下好好演。好在之前李云济就预料到过这种情况,也告诉过游跃该如何解释。

游跃为了掩盖自己的慌乱和不自然,主动捉住吴商记的手,让自己的语气更夸张点:“奶奶你是不知道,我那学校里里全是牛人,贵族家的,政界名人家的,还有总统家的小孩呢。虽然我这人从没不自信过吧,但是那些人的思维方式就是和我们不一样,一个个见识多又优秀,我一开始都插不上话。你也知道我学习成绩不算太好,过去以后最开始那会儿我可受打击了。”

吴商记心疼道:“难怪那时候和你打电话,你都没精神。现在谁还以成绩论天下啦?我们小真会拉大提琴,会马术,朋友多性格好,哪一点比不上他们?”

游跃硬着头皮继续道:“我也没自卑,我就是有一种看见世界很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感觉。我也想变得更好,所以我下定决心沉心念书。我想好好学习变得更优秀,我”

游跃心想李梦真是一个很自信、外向可爱又会活跃气氛的人,接下来他要说出什么样的话,才能表现出这种特质?

游跃干脆心一横:“我我也想考哈佛!”

此话一出,李岚直接呛咳出声,一桌人连同吴商记都震惊地看着他。

下一刻李清平夫妻俩忍不住笑起来,李拙也忍俊不禁,含笑看着他。李岚一脸的无语至极:“你小子还想考哈佛?你知道你当年考个圣文伦都多费劲吗?”

吴商记竭力忍着不笑,训了李岚一句:“想考哈佛怎么了?小真现在开始努力,不会有问题!”

游跃紧张之下闹了个大笑话,他通红着脸,一边内心极度羞耻,一边配合老人:“就、就是,我努努力就好了。”

他禁不住去看李云济,李云济也正在看他。那目光似有调笑,似是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还隐隐有一点欣赏的意思?

接下来的时间都在一个和睦的气氛中度过。李云济不会让游跃待太久,掐着时间便说要带他离开了,吴商记送到门口,让游跃有空就过来玩。

“你要是过来,就提前给我打电话,我叫岚岚和小拙回来,这样你就不无聊了。”吴商记说。

游跃与她牵着手:“奶奶,我和你在一块一点也不无聊。”

“好好,小真,我们下次见。”

老人搂过游跃,拍拍他的肩。吴商记身体瘦削,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馨香,她拥抱过来的时候,游跃嗅到这股淡香,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了。

他小心地回抱,不敢用力,怕弄痛老人。这感觉无比陌生,游跃从小在福利院里长大,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被年迈长辈宠爱。

尽管这一切都与“游跃”无关。

回去的路上很安静。游跃惴惴不安,几次偷瞄李云济的侧脸。这是他第一次正式见奶奶,在一大家面前作为李梦真“出演”,他紧张过度稀里糊涂,不知自己初次的表现能否交差。

李云济开车,季若亭坐副驾驶,游跃坐后座。游跃本以为李云济看不到自己,谁知李云济忽而开口:“老看我做什么?”

游跃吓一跳:“你怎么知道我看你?”

“后视镜。”

一旁季若亭淡淡道:“你再不评价他几句,他就要急得上火了。”

游跃讷讷地:“我也不急。”

李云济终于道:“勉强及格。”

游跃握紧的手指终于缓缓松开,他松了口气。

李云济忽然问:“李拙真的教你做题?”

游跃愣一下:“是,有时候看书不太懂。”

“不是有老师吗?”

自从上次他与李拙在大书房见面,李拙得知他想学医,就告诉他先把物化生学好,基础打牢,如果遇到不懂的地方不方便问私教老师,可以问他。

游跃也有理科私教老师,但一开始计划的侧重点就不在这些科目,所以他的课程表上分配在理科学习上的时间很少,学的内容也都很基础。游跃独自学了一段时间物化生,自己也在看医学书,然而无人引导,千头万绪不知从何梳理起。有李拙在一旁为他指点一二,他的自学之路都顺畅许多。

游跃绞尽脑汁想说法:“有时候我晚上一个人学,碰到实在不懂的地方会请教拙哥。”

李云济:“多难的题,老师都不会?晚上拿给我看看。”

游跃又要流汗了,一直少言的季若亭笑起来:“云济,有时候你的好胜心真的很像小朋友。”

“我只是好奇。”

“晚上又去夏园吗?”

“嗯,去看看妈妈和桐桐。”

季若亭温和道:“正好我去看秀展,晚上和朋友们聚会,也不在家睡了。”

李云济说:“好,我送你过去。”

李云济开车把季若亭送到大楼下,对下车的妻子说:“玩得开心。”

季若亭笑着与他们挥挥手,游跃透过车窗看季若亭转身离开的背影,又看一眼李云济。

是不是一段完美的夫妻关系就是像他们这样,相敬如宾,相互尊重体贴对方?

或许是他在大釜区见过太多吵吵闹闹的夫妻了,老婆骂丈夫的,丈夫打老婆的,再带上小孩混合双打,从早到晚鸡犬不宁。大釜区是个没什么秘密的地方,房子挤挤挨挨,一户户人家挤在水泥墙的小窗口和小门户里,窗对窗、门对门,跨越楼栋之间的管道和电线就像传递声音的电话线,把每家每户的吵闹、谩骂声都传远。

上流人家的夫妻家庭关系好和睦优雅。喜欢安静的游跃如是想。

李云济与游跃回到夏园,李云济先去主宅,分开之前,游跃把脖子上的玉佩取下来,交还给李云济。

李云济收下玉佩,与他一同走进副宅。游跃问:“你不去主宅那边吗?”

李云济看一眼手表,答:“还有一刻钟许老师就来上课了,她会与小真曾经的一位好友一同前来,那孩子名叫张钦植,自小学小提琴。”

游跃又被弄得措手不及:“啊,现在吗?我、我要准备什么?”

“他们都知道你不是。”李云济低头,抬手为他整理一下衣领:“我就是来陪你的,不用紧张。请他来是因为我另有安排,待会儿你就坐在我旁边认真听。李叔,麻烦泡壶茶送进琴房,四个人。”

李云济对时间把控很准,十分钟后许琳宜走进琴房,随后又进来一位男生。

游跃抬起头,与男生视线碰个正着。张钦植一身简单的学生装,提一个小提琴盒,身量修长高挑,浓眉黑眸,鼻梁高挺,走进来时眉峰微微拧着,看见游跃的那一刻僵直了身体,定在原地。

李云济起身,游跃站起跟在他身后。许琳宜转头见张钦植浑身不自然的样子,提醒他:“钦植。”

“没关系。”李云济开口道:“许老师,钦植,请坐。”

游跃见张钦植一直盯着自己,主动道:“你好。”

张钦植生硬避开他的视线,飞快答了句你好,然后放下琴盒,沉默地坐在一旁。

游跃没想到他会如此明显地抵触自己。是因为曾经与李梦真是好友,所以在得知好友离世后竟被找了一个“替身”继续活着而悲伤和愤怒吗?

面对一场骗局,有人被安慰,有人会愤怒。游跃心想真对不起,自己是个假的,无论如何粉饰,也无法掩盖悲剧已经发生的事实。

“关于小真的事,想必许老师已经和你解释清楚了,钦植。”李云济缓声开口:“这次是我对二位有一个不情之请。”

许琳宜:“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

“再过两个月就是我们家老太太的九十岁生辰,我原本计划让——”李云济顿一下,自然地说下去:“——游跃在寿宴上演奏大提琴,这样符合小真喜欢在亲朋好友面前展现自己才华的性格。”

游跃听到自己的名字,怔了神。

李云济若无事继续道:“要练好大提琴非一日之功,他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但要他几个月内就练到十年的水平,还要在大庭广众前独奏演出还是太勉强了。”

游跃听得惴惴,心想自己果然还是不行,在这最重要的一点上,他无论如何都达不到要求。李云济大概还是想放弃这件事了吧。

然而李云济的下一句是:“钦植,我想请你与他合奏,可以吗?”

三人都有些吃惊,游跃完全没想到还可以这样,他下意识看向张钦植,张钦植也看向他,却在目光触碰的那一刻又移开了视线。

“您是希望我和他一起在吴奶奶的寿宴上合奏吗?”张钦植问。

李云济答:“是,你的小提琴水平非常优秀,我希望到时你能在演奏的过程中引导游跃,至少不要让他琴声里的缺点太暴露。”

许琳宜听明白了:“那么我得挑一首适合的曲子,最好改成钦植的琴声能巧妙地托住游跃的,既不让他的琴声太突出,也不能太过掩盖。”

“是的。”李云济问张钦植:“钦植,可以吗?”

张钦植人已经来了,也没多少拒绝的余地,只好答:“可以。”

李云济对张钦植道过谢,商量之后的计划,与张钦植约好每周二和周四晚上来上课,周末两个下午也都过来。

之后的时间许琳宜与张钦植一起选曲,游跃与张钦植两人试着一起练了练,效果不尽人意。游跃今日的丢脸份额已经透支了,自己搬张椅子到角落去默默练琴。

许琳宜和张钦植临走前,李云济亲自开车送他们。游跃把他们送到门口,与许琳宜挥手说再见,刚转向张钦植,张钦植却已经转身下了台阶,钻进了车里。

张钦植不喜欢他。这是游跃在这一下午的时间里得出来的结论。不过他也知道要求一个人与一个已经死去的好友的替身和睦相处是强人所难。游跃又开始担心自己未来的提琴双重奏,当然他要忧心的事情太多了,他糟糕的演奏技术,还要登台演出,与吴商记老人家的下一次见面,笑起来一脸僵硬等等。

人生的每一刻都很艰难。游跃想起之前看过的电影里的一句台词:[成年人的生活没有容易二字。]

他在琴房里练琴到漫天晚霞,琴房门被敲了敲,李云济打开门站在门口:“休息吧,来吃饭。”

游跃没想到李云济还在这,忙放下琴过来:“哥,你没去妈妈那吗?”

“下午去过了。”

李云济的语气就好像他说自己刚开完一个会,或者刚结束一顿饭局。游跃有时候看到李云济对家人面面俱到、呵护有加,可又在某些时刻模糊地感受到李云济的疏离。那种疏离似乎不是针对某一个人或某一个群体,而是李云济本人对待周遭一切的态度。

“在想什么?”李云济见他慢慢咀嚼出神,问。

游跃看向他。李云济的目光中是沉静与关怀的神色,但游跃知道,这大概只是他向外呈现出的一种状态。

他答:“我在想合奏的事情。”

“合奏的事情让许老师安排好就可以,吃饭的时候不要走神。”

游跃就专心埋头吃饭。李云济等他咽下食物,说:“吃完饭换身衣服,晚上去听场音乐会。”

游跃已经快习惯李云济的这种独断了。他乖乖吃完饭去换好衣服,与李云济一同出门。会场坐落市中心高楼林立之间,车从地下车库进入,工作人员带他们上电梯直接到演出大厅二楼。一楼已渐渐坐满,二楼仍空无一人。

游跃第一次来到这种场合,他有些拘谨地随李云济坐在第一排最靠中间的位置。工作人员离开后,全场的灯逐渐变暗,舞台中央的灯光亮起。

游跃左右看看,疑问:“二楼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李云济答:“是的。”

游跃天真道:“太好了,我还以为音乐会就像演唱会一样需要抢票,原来观众没有那么多。”

“原本人很多,但是我包下这一层了。”李云济说:“包厢的位置都不大好,要想不与熟人撞见,只能这样。”

游跃张嘴两秒,“噢”一声,还没从这句“包下这一层”的冲击中回过神:“麻烦你了。”

李云济调整一个舒适的姿势坐好,目光看向楼下正前方的舞台,音乐会已快开始:“不麻烦,我也喜欢清静。”

悠扬欢快的音乐在大厅中响起,会场布置得很有圣诞气氛。当一场如同拉开节日帷幕的乐曲结束,游跃才迟钝地想起来:今天好像就是圣诞节。

他们刚才没有从大门进来,所以游跃不知道这场音乐会是圣诞主题,大门外的海报上就有写。

游跃转头看向李云济,李云济一直安静坐着听,昏暗中他的目光都没转过来:“怎么?”

“今天是圣诞节。”游跃看着李云济始终平静的侧脸,尽力想出一个委婉的问法:“桐桐平时过圣诞节吗?”

李云济这才转过头。他察觉到了游跃的好奇心、克制和对自己的探究,这种关心让他感到挺有趣:“不过。他不大关心外界的变化,而且他常年住在夏园,他的奶奶从不过这些节日。”

“你呢?”游跃问。

李云济反问:“不是正在和你一起过吗?”

下一首音乐在大厅中央奏响,磁性悦耳的男中音伴随音乐歌唱,歌声温柔动听,而钢琴与提琴的伴奏又流淌着隐隐的悲伤。游跃在乐声中想起在波士顿的夜晚,大雪覆盖街灯和道路,他捧着书坐在桌前,台灯点亮无数个如他面前一般的窗,街上空无一人。

“谢谢你。”游跃低声答。

无论为何我和你坐在这里,听这一场音乐会。

都谢谢你陪我过圣诞节。

午间游跃吃完饭,和阿梅一同出门散步消食。两人穿过门前的草坪,然后拐进植物园,一溜烟找一个隐蔽的角落——分吃零食。

为了缓和游跃一天天被精致但甜口的一日三餐折磨的胃口,阿梅每周都会趁休假时间上街“偷运”各种咸口零嘴进夏园,一般都是趁游跃出门走路的时间给吃了。

今天的零食是脆脆方便面,游跃吃得很开心,阿梅也坐他旁边的小石凳上啃方便面,一边啃一边发牢骚:“少爷,我发现自从李叔回主宅后,咱们副宅里的好几个人都不把您当少爷了。”

游跃一副完全没放在心上的样子:“我本来也不是少爷。”

“可李叔在的时候大家都对你很客气啊!结果现在每餐饭都不好好做了,你每回都没吃饱。”

“我没吃饱是因为不太合胃口。”

阿梅泄气地扭过头:“卫生也不好好做了,我上次放完假回来,竟然看见您自己在洗衣服!房间里的卫生也没有打扫干净——”

游跃小心地:“我只是把衣服放进洗衣机,没有自己洗。”

“反正,我就是不喜欢他们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嘴脸。”

游跃吃完方便面,把袋子叠好,擦干净嘴,认真对阿梅说:“现在的生活对我而言已经足够好了,你说的那些小事根本不算什么,我全都不在意。但是梅,这些话你只能对我说,一定不可以对其他人讲,知道了吗?”

游跃与阿梅相处是向来是朋友模式,他从不拿自己当什么少爷,两人都知道对方来自底层,便更多一层互为同类的亲近。

可阿梅越来越感到,分明与自己差不多同龄的游跃正在飞快地成熟起来,一日比一日更像兄长一般。阿梅望着游跃诚恳的双眼,小心点头:“好的。”

游跃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盒子,放进阿梅手心:“梅,谢谢你给我零食吃,这个送给你。”

阿梅摊开手掌,手里放着一个钢笔盒。阿梅忙要推回去:“不行,这个一看就好贵重!”

“没关系,这支钢笔是我之前专业课测试成绩还不错,老师给我的奖励。”游跃不太好意思地说:“我实在没有别的东西能拿出手了,只能送你这个。零食都是你花自己的钱买的,平时你又那么照顾我,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这支钢笔你一定要收下。”

阿梅珍惜地捧着钢笔盒,表情欢喜:“谢谢少爷,我第一次收到这么好的礼物。”

“嗯,我们再走走就回去吧。”

“好!”

两人起身走进小路,刚穿出花丛,游跃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倒着一个人。

阿梅也看到了,一下倒抽气捂住嘴。游跃连忙上前,跑近才认出晕倒在地上的人竟是白萱夫人。白萱面色苍白,脸颊消瘦,手臂因摔倒而擦破了皮,游跃不敢随便碰她,只着急呼唤:“白夫人,您怎么样了?”

好在白萱没有失去意识,只是痛苦地蜷在地上用手抵住自己的额头,冷汗沁满了额角,紧咬的牙关不住喘息,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头疼。”

一旁阿梅忙道:“我记得姐姐们提起过,夫人、夫人平时好像是有头疼的毛病!”

游跃这才把白萱扶抱起来,白萱今天穿一身长裙,外加一套薄薄的丝绸长袖小开衫,她方才犯头疼得厉害,一下没撑住倒在地上,肩头衣物滑落,露出一片清瘦的肩背。

游跃在扶起她的片刻之间,看到她雪白背上青红的淤痕。

游跃心下一惊,下意识迅速移开目光。一旁阿梅想绕到另一边帮他一起扶起白萱,游跃马上拉住她:“梅,快去主宅叫人过来,说夫人头疼犯得厉害。我马上背夫人过去。”

阿梅听他的话,赶紧起身跑了。游跃拉好白萱的开衫挡住她后背的痕迹,小心地把人从地上背起来,疾步往主宅方向走去。

夏园太大了,茂密的花叶快要长到天上去。游跃自己也只是个还没完全长开的少年,他竭力托好白萱,背上的人不住急促喘息,瘦白的手臂不知何时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勒得他几乎窒息。

“白、白夫人”

“小真,小真”白萱的声音不住颤抖,一双手抱紧他,汗湿的脸颊紧贴他的脖子,癔症般喃喃:“别离开我,只有你爱妈妈,只有你”

游跃一怔。

“妈妈最爱你,只爱你,小真别离开妈妈,求求你”

前方终于有人从主宅的方向匆匆跑来,一群人簇拥上来,从游跃背上接走了白萱,急急忙忙又跑进主宅。游跃一个人喘着气站在原地,不知何时已是一身汗,阳光热烈扑洒,照得他有些晕眩。

阿梅远远跑过来拉着他进阴凉地,没让他傻站在太阳下。两人到主宅自己找个地方坐下,阿梅倒来一杯水给游跃,拿毛巾给他擦汗。

很快何连复就来了。白萱服下了药在楼上休息,何连复下来对佣人说:“既然知道夫人容易犯头痛,就不能让夫人独自外出,不然出了意外谁负责?”

佣人怯怯答:“是我们办事不周,非常抱歉。”

何连复朝游跃走来,游跃站起身,何连复对他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多亏你及时发现,否则夏园这么大,夫人又不爱带手机,太危险了。”

游跃点头:“夫人没事就好。”

“我已经联系过云济,他一会儿就回来,你在这里等一下吧。”何连复客气道:“桐桐那孩子似乎和你相处得挺融洽,他就在楼上,要么你陪桐桐玩会儿?”

游跃迟疑:“我和桐桐很融洽吗?”

何连复一笑,笑里多了一分亲切:“嗯,作为李家的家庭医生之一,我一直在跟进桐桐的心理状况变化。桐桐对你印象还不错,这很难得。”

何连复这样说,游跃只好让阿梅先回副宅,自己起身上楼去。走过长长的楼梯,主宅的层顶高如城堡,玻璃窗几乎与墙一般高,纳入无边无际的风景和阳光。

游跃随佣人的指引来到李君桐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佣人轻轻为他打开了门。

房间里,李君桐坐在地毯上,手里拿着一个游戏机。小孩转头看过来,望着游跃。

游跃朝他挥挥手:“你好。”

佣人将饮料和小吃放下就关上门走了,游跃站在门边,左右看看,小心地挪到一张小凳子上坐下。

他对李君桐说:“你玩吧,我就在这里坐着,不会打扰你的。”

李君桐却没动,漂亮的大眼睛始终望着他,半晌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游跃没想到他主动和自己说话,还挺受宠若惊。但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试探道:“我是小真小叔呀。”

李君桐回过头,留给他一个面无表情的侧脸:“梦真小叔死了,我知道。”

游跃这下愣了:“你怎么知道?”

“听到大家说。”

这小孩好聪明。但是小孩子对死亡有多少感知?同样的年龄,有的孩子会模糊地感到悲伤,有的孩子却不会。游跃说:“桐桐,你别难过”

李君桐却说:“我不难过。而且他不是我的小叔。”

游跃呆了几秒,面露困惑。李君桐平静道:“从前他们说我脑子有病,不想要我,奶奶就把我接过来,给我改了名字,让我以后就是爸爸妈妈的儿子。”

游跃万没想到李君桐竟然不是李云济和季若亭亲生的!他心中震荡,尽力消化着李君桐的话:“可是可是你明明很聪明,看起来一点病都没有啊。”

李君桐答:“因为奶奶和爸爸妈妈给我治病。”

游跃茫然点头,一时间一大一小陷入古怪的沉默。游跃在努力思考,李君桐则依旧是对什么都没感情无所谓的模样。

游跃的思路不知拐上哪条分岔,忽而喃喃:“我们两个,都是被他们救了一命呢。”

李君桐看着他,游跃说:“我的哥哥出了车祸,伤得很严重。我没钱,是你爸爸出的医疗费,如果没有他,我就没有哥哥了。作为交换,我就来做你的小叔了。”

游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小孩说这些,他从小没朋友,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把李君桐当作朋友一般在聊天。他对李君桐说:“我觉得你现在的爸爸还是很好的,你说呢?”

李君桐低头看着游戏机,过一会儿点头:“嗯。”

游跃笑了笑,继而道:“我的名字叫游跃,跳跃的跃。在外人面前你就叫我小叔吧,虽然我不是你的小叔。”

“跳跃。”

“呃,是游跃”

“游跃。”李君桐的目光没有从游戏机上离开,稚嫩的唇吐出几个字:“他们都不喜欢你。”

游跃怔住。

李君桐终于看向他,漂亮的大眼睛里是不符合年龄的、无机质般的静冷:“别再来这个房子了。”

李云济刚坐上会议室的椅子,助理为他端上一杯咖啡,李云济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味道不太合意。咖啡向来是公司咖啡机里倒出来的,端咖啡的也向来是他这位助理。他对食物不挑剔,怎么今天就感觉不对了?

一个清瘦的身影,在早上朦胧的晨光中站在厨房里磨咖啡豆的画面忽而浮现在李云济的脑海里,伴随咖啡机工作的声音与咖啡豆的香味。

李云济片刻走神,再把目光放在咖啡上时,耳边已是经理在汇报上季度某项目数据结果的声音。他把咖啡推开一点,直到会议结束都没有再喝过。

李云济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赵森正在等他。李云济经过他时顺手拿起桌上茶水喝一口:“来得正好,待会儿一起吃饭?”

赵森站起身:“不吃了,下午还有事。老板,你让我查的事有点眉目。”

“说。”

“邱复在圣文伦中学任职期间从学生家长和学校合作商手中收受巨额贿赂,再通过圣文伦助学会以及圣堂道红十字会走账。海杉是圣文伦学校最大的董事,同时他们也掌握着圣堂道红十字会,这两个人之间存在密切的利益关系。”

赵森翻下一份文件,递给李云济:“另一件事就是关于那个大货车司机,汪新。汪新和现任结婚有十几年了,但是在这期间,他应该还有过一个情人。”

李云济听到这里皱起眉:“这种事都没查到?”

赵森知道李云济这句话说的是之前的官方调查组。他说:“也不能全怪别人办事不力,汪新老家在海南一个村子里,十几岁就离家来漓城做工,做过很多活。我一个一个地方去找,才碰巧在他之前进过的工地附近遇到他当时的工友,工友大哥说他和一个女人同居过,邻居也不知道他有老婆,后来汪新换了工作,他们就断了联系。”

“那女人在哪?”

“打听来的消息都很模糊,但大概是去了广东。汪新瞒得太严实了,汪新的前妻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件事。”

“你带个助手去广东,其他工作都暂时往后放一放。”李云济回身从包里拿出一张卡递给赵森:“所有花销都刷这张卡,该吃好该住好,别委屈了自己。”

赵森爽快地接过卡:“行,老板给的活,我肯定尽力去办。下午我收拾收拾就赶去广东,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联系您。”

实际上赵森这一趟无异于大海捞针,但赵森在律师行业内混迹多年,人脉广布,若是要使出浑身解数,也总能想出点办法来。

赵森离开后,李云济接到何连复的电话,得知母亲在家中晕倒、还是游跃把人背回来的事。

李云济得知消息没有一丝慌张,问:“游跃呢?”

何连复答:“和桐桐玩呢。这小孩把白夫人背进家门后就一副想一个人走了的样子,也是够老实的。我让他留在主宅,晚点你来亲自接他吧。”

李云济挂掉电话后便收拾东西离开了公司,驱车经过商场的时候,李云济想了想,一转方向盘开进商场的停车场。

进入新年,天越发冷。李云济提着几个购物袋回到夏园,他先去看望了母亲,确认母亲没有大碍,然后径自去了李君桐的房间。

他推开房门,看见游跃和李君桐趴在地毯上,两个脑袋凑在一起玩游戏机,闻声又齐齐转过头看向他。

游跃马上爬起来坐好,叫一声:“哥哥。”

李君桐落后好几步,慢吞吞也爬起来坐着:“爸爸。”

李云济微一扬眉,这对搭配新奇的玩伴倒是融洽。他走过去单膝跪下,从袋子里拿出一套崭新的帽子和手套给李君桐戴上。

“喜欢吗?”李云济问。

李君桐点头:“谢谢爸爸。”

李云济摸摸儿子乱七八糟的头发:“不客气。”

接着他又拿出另一套,同样给游跃戴上。

游跃像个被他随意摆布的玩偶,老实地被套上暖和的帽子围巾,巴掌大的脸被裹进毛茸茸里,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李云济端详游跃片刻,摸一把他的脑袋:“你呢,喜欢吗?”

游跃点点头,他好像看到李云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这笑意与以往好像有所不同,游跃看不真切,也看不明白。

李云济给两人取下帽子围巾,游跃接过来,仔细地叠好放进袋子。李云济站起身,“桐桐,爸爸送小叔去副宅了。”

李君桐点头,站起来牵住李云济的手。

李云济低下头:“怎么了?”

“爸爸,小叔告诉我,你很好。”

李云济看一眼游跃。游跃不知为何有些羞赧:“嗯,那个,刚才和桐桐闲聊”

李云济温柔摸摸李君桐的脸:“嗯,桐桐和小叔也很好。”

李君桐在三岁的时候开始表现得不同于正常小孩。他的生父有先天性的精神障碍,李君桐的生母是白萱的一位远房亲戚,在数次劳累过度精神崩溃后意欲将李君桐送人,是白萱可怜无辜的小孩,与李云济商量过后,将李君桐收养到了他们夫妻名下。

何连复联系各科医生对李君桐做过会诊,之后开始做干预治疗。李云济的确感觉到李君桐与普通小孩不一样,但要说哪里不一样,他只觉得儿子聪明又安静,会思考还爱干净——简直就是个不同于普通小孩的完美小孩。

李云济带游跃离开了主宅,回到副宅。进门后游跃问李云济:“哥哥喝咖啡吗?”

他往厨房走,李云济也与他一同进厨房:“你怎么知道我想喝咖啡?”

游跃已经卷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臂。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包咖啡豆:“你每次来不是都要喝吗?而且我也需要一杯咖啡,下午要上课。”

李云济站在一旁,看着游跃熟练地磨咖啡豆,放滤纸,煮水。游跃泡两杯咖啡,递一杯给李云济。

李云济接过杯子,开口时声音里含一丝调侃:“原来你还会背着我偷偷夸我?”

游跃哪想到不爱说话的桐桐会突然“告密”,他的表情还是挺不自在,但仍然回答:“你本来就很好。”

听到这句话,李云济却静了。游跃抬起头,与男人沉沉的目光对上。

“即使最初我那样对待你吗?”李云济的声音低缓。

即使最初他连冷漠和不耐都懒得掩饰,不公地俯视他这样一个无辜的孩子,他也依然觉得自己很好吗?

游跃轻轻一眨眼,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他的双眸仍如初见时那样纯粹,在这数月里的训练和见闻中迅速清扫掉大半自怯和躲闪的灰暗,已愈发澄澈明亮起来。

此刻站在李云济面前的游跃已不再是一团弯曲绻缩的枯黄杂草,而是长成了一杆细直的植物,即使茎秆仍脆弱娇嫩,却已隐有一股拔地冲天的势头。

“我认为任何人在失去亲人后都无法维持正常的情绪。越痛苦,就越失控。”游跃安静开口:“哥哥,白夫人,岚哥你们那么爱小真,无论当时你们对我多愤怒,多冷漠,我都可以理解。”

游跃低头摩挲咖啡杯的杯壁:“因为我是假的,所以你们看到我,只会越痛苦,我明白这一点。”

两人静静站在料理台边,咖啡的香味缓缓弥漫,浸润阳光穿透的空气。李云济沉默许久,微微启唇:“我”

与此同时,游跃笑着抬起头问:“哥哥不回主宅去吗?”

李云济把话咽了下去。他收起情绪,答:“不回,晚上我在这睡。”

游跃把滤纸扔进垃圾桶,闻言有些不解:“可白夫人应该很需要你”

“下午我会过去。”李云济的表情淡下些许:“不用操心这些,上楼去准备上课吧。”

李云济端起咖啡离开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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