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仔,和乐丰陀地。
林英豪刚踏进那条标志性的老街,就看见自家陀地门口乱糟糟躺着两个花篮,本该充当泊车仔守门的本家兄弟也不见踪影。
肥彭刚叫志雄去借刀,小楼二层就破开了一扇窗,“阿豪!”
喊话的中年男人一身唐装,斜挎在窗棂上欲跳。
“老顶!”肥彭急忙让人去接。
在自家地界,社团大佬要被逼到跳楼,传出去和乐丰这块牌子就要扑街!
说话间,街面上的烂仔围拢过来,堵住了两头街口。
荣仔心里一紧,手不自觉就往后腰摸,却被一只大手牢牢按住了。
“莫慌,小场面。”
林英豪笑容不变,越发桀骜地睥睨对手,“还有没有?我最钟意一打多!”
他的手厚实温暖,稳稳撑住了荣仔岌岌可危的胆气。
“你不是想睇我够不够打?今日就有眼福啦~”林英豪低声对他说道,“按好短狗,冇到露的时候。”
随后,荣仔被一把推出包围圈。
志雄握着把斧头与林英豪背靠背,“大哥,过零点就是我生日了,我不会也像我短命鬼老豆活不过二十五吧?”
“胡讲!”林英豪大喝,令周遭为之一静。
雷霆之怒便是如此了,那一刻被他注视的几个对手都下意识地避开其目光,心内虚了三份。
“跟我多年还这副衰样!出来混凭的是胆气豪气,未战先怯还话想上位?”林英豪顿了顿,他知道如果连跟自己多年的志雄都惊了,那么其他兄弟心里更没底。
是以他回身转向自家兄弟,“今夜拼命,明朝我亲自开香堂,手足们扎职上位,共享富贵!”
志雄一喜,心口登时冲上一股气!
扎职上位!大底身份!每个混江湖的飞仔砍架坐牢不过为了这个,即便是自家大佬,也是一人守住一条街,亲手挂掉两任昔日大佬后方到了今天的位置!
“手足们,上啊!”志雄吼道,众人一拥而上!
……
两天后,同一时间,丽园舞池夜总会。
悠扬的歌声飘出天外,比月亮还耀眼的是媒体闪光灯与珠宝的华彩,暗香浮动,繁华一眼望不尽,人潮与车流混杂,自有穿西装打领结的青年服务生来回穿梭,引贵客们进入正厅。
正厅通往各处的路就有八条,正对的那条最为喧闹,莺声燕语不绝于耳,这便是捧歌伶的舞台所在了。
姿容妖冶的年轻女子在台上歌唱,并十几个容颜姣好的伴舞将整个舞台照亮,而舞台两侧的舞池更是人满为患,年轻的荷尔蒙到处弥漫。
还停留在沙发茶座上的客人就尤其稀少,穿一身白西装的俊俏青年就更引人注目。
夜总会经理一脸谄媚地跟在何家荣身边,“荣少今日有无兴致认识台上这位小姐呢?青小姐最拿手一支《相思曲》,红透了丽园半边天,她一直仰慕荣少,想……”
何家荣斜睨一下那妖冶动人的美女,摆手不说话。
“那叫小媚来为荣少倒酒?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小媚可是总提——”
何家荣把右手上两只戒指撸下来,往经理怀里一扔。
“就、就算我捧青……”他迷蒙的醉眼陡然睁大了。
丽园舞池夜总会里,多的是富商、官员,就是警察探长也不在这位荣少眼里,经理何时见过他这样吃惊的模样?
经理扭头去看,发现三个明显是社团出身的壮汉堵在门口。
其中一个浓眉大眼、咬着牙签的黑皮青年举起手,晃了晃。
“叫他们进来,”何家荣迅速接口,然后张开手臂倒进沙发里,又清了清嗓子道,“送青小姐十只玫瑰花篮。”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前方,好像突然被青小姐迷得神魂颠倒。
那带着压迫感与淡淡笑意的目光,炽热得让青玫瑰脸蛋发红,差点忘了词。
“荣少。”
那股特别的香水味又来了,林英豪摸摸鼻子继续往下说,“好悠闲,你捧青小姐啊?”
“是哦,听闻荣少是舅少团有名的金主,当然要捧最红的歌伶。”自问自答也不见他脸上半点尴尬,“歪,唱支《永团圆》我听~”他大剌剌从怀里掏出两百块,递给经理。
经理觑着何家荣的颜色,一时拿不住主意。
这位虽是欢场里有名的散财童子,身边狂蜂浪蝶无数,可几乎每个都没混成熟脸便已被新人接替,而且谁要真敢把他当凯子,回头就得被人扔进九龙狗肉场,消失得无影无踪。
哪怕是刚从他床上下来的也一样,经理想起什么,陡然笑容一僵。
林英豪的手就那么一动不动地举着,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行动,气氛凝滞了。
良久,何家荣放开酒杯,终于正色看向他,带着点被打扰的火气,问“你做咩啊?”
做咩?!
阿杰被扣在警察局的关头,自己老顶被人砍进医院,点会这样巧!
林英豪压着火气,耳朵都憋红了,眼里还全是笑意。
“答应帮你做嘢的嘛,老板。”
何家荣看着他,像欣赏一只新收服的野猫,先前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不对劲,花少少钱、几句话便能搞得的人和事,何必发费周折地亲自去见呢?倒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去,请青小姐唱,先唱永团圆再唱相思曲,唱得好再加二十只花篮!”
肥彭暗暗留意,一只花篮要三百块,这败家子一高兴,两支歌便花费六千块!
这还不够,何家荣又叫来两打嘉士伯,白得晃眼的一只手摆了摆,经理就会意地全开好推到林英豪面前。
“喝一排,加一天,期限你定。”
一排是四瓶嘉士伯,林英豪喝到第三排开始装醉,握着酒瓶撞掉了何家荣的打火机,酒气喷到那矜贵人的冷脸上,嬉皮笑脸地跟人家称兄道弟。
“你做咩!”何家荣被扑个正着,只觉身上沉重地像挂了好几个沙袋,然后就被一个火热的身体揽了满怀,耳边就是男人低沉的呼吸。
那一声又一声倏忽盖过了满场的喧嚣,就像是烟花下沉静的湖面,让他早被酒色充塞的心突然为之一静,生出种岁月静好的错觉——不过这样的错觉只延续了一瞬间。
下一刻,他骨子里的狠厉就翻腾上来,毫不犹豫地肘击林英豪的腋下。
那又快又狠的架势,很难说是不是在那天之后,找人特训过,看得志雄眼底一暗,可他刚好扶着林英豪的另一侧,根本援助不及。
舞台上,相思曲正好,青玫瑰优美婉转的歌声在场内回荡,肥彭站在角落里,靠着一面巨大华丽的座钟,听得入了迷。
何家荣清楚地感到肘端被一团柔软逐渐包围的感觉,温热的、骤然颤栗又迅速收缩的、还伴随着模糊的轻呃,这几乎是他在欢场最熟悉不过的情况,可头一次,头一次不是他见惯的那档子事。
林英豪闷叫着倒向另一侧,这本来该是何家荣想要的,可他没预料到这醉汉的一身蛮力,两条铁臂死死拖住他,竟拽得他控制不住摔下去!
如泣如诉的歌声正攀向高峰,两个男人却滚落到酒桌之下,厚实的地毯缓冲了力道,可何家荣依旧摔懵了。
他身下是一具肌肉遒劲的躯体,那在光亮处收敛的力量已在黑暗中完全苏醒,那个惯于混迹黑暗的男人低哑着声音,“静会儿。”
脉搏、心跳,还是他喉结微微滚动带来的皮肤拉扯都霎时放大了,无比清晰而坚定地震撼着何家荣,他仿佛从没有感受过这样的震撼,几乎每个细胞都躁动起来,连鼓膜的震动都是被传递来的节奏,血液汹涌地奔向身下,前所未有……
“侬勿再飘零——”青玫瑰叹息,曲终了。
寂静后,是雷鸣般的掌声,掌声之大掩盖住了钟声,肥彭一脸焦急地跑来,黄经理则抢先一步,早推开志雄把何家荣扶起来了,心里把三人骂了个遍——荣少气得脸红成什么样子了!
曲终人散,黄经理看着何家荣等人的背影,冷汗津津。
何家荣觉得前额生凉,手一摸,才发觉额头上出了不少汗,待取出手绢拭掉,脸颊上的烫意也褪去,理理额发,扯正袖襟,又是位面如冠玉、风流倜傥的浊世佳公子。
至于那个混蛋?被同样混账的胖子和黑大个扶走了。
三人趔趄的姿势逗乐了司机,他无声地笑了一声,又迅速拉直唇角,拉开车门,“荣少,请上车。”
司机小心觑着少爷的神色,何家荣不喜欢底下人谈笑,好在今日走运,小祖宗还没回神,正望着那几个古惑仔的背影出神。
“点解?”何家荣冷不丁发问,司机的心又提起来。
好在何家荣没等他回答便上车,闭目而眠。
不可能的,要除掉的不是普通人,他不信林英豪咁快动手。
……
“佢走咗。”路边树丛猛地窜出个人,是荣仔。
肥彭手表对着光亮,眯眼一秒一秒地读数,另两人换上荣仔带的行头。
志雄顶着报童帽,翻过围墙,钻进一辆提前准备的二手事故车。
驾驶座后传来轻微的下沉感,他右肩被人轻拍两下。
“做嘢。”
窗外风景迅速倒退,林英豪双目清明、面无表情地说,没有半点醉意。
无根无底混江湖,总得做点别人不愿做的脏活,每当这时候,他的烟瘾就特别重。
目标住在24h安保的别墅区,还有重金挖来的退役特种兵当私人安保,两人随身,一日三班轮替,据说目标本人有持枪证,精通搏击……
林英豪嚼着烟叶,当烟叶无味了,他的计划也就万无一失,多年如此,只是今天有点不一样。
那张漂亮、嚣张、明亮又不可一世的,侵略性过度的脸时不时出来,把他的思绪搅乱。
啧,真难搞啊。他眉峰慢慢聚拢。
鸡髀打人牙铰软,像何生这样的大庄家,手下愿为驱驰的古惑仔如过江之鲫,他的亲生崽却外面找人做事,做的还是血亲,足见以孝悌治家的大家族内也多生龃龉。
当然,这唔关他事。
重要的是,明面上绝不能沾这桩人命官司,否则背靠潮汕帮的上千号古惑仔都要自己好看,至于‘慈善绅士’何生的手段,林英豪更是想也不敢想。
说起来和安丰本属洪门正统,煊赫时也能与合和图掰掰手,可现在‘六雄’风吹云散,只剩下老顶一个,又没攀上什么大水喉,和安丰才混得日益没落。从老顶的只言片语中,林英豪猜想,和安丰的衰落似乎与某个区议员有关。
那还只是个偏僻的区,而何生不仅是商界领袖,大伯一家都食皇粮,在政法界颇有声望。
客观上讲,何家荣与自己是彻彻底底两个世界的人。而且不出意外的话,他这辈子都没机会与权贵阶层的公子打交道。
可现在,这比被陨石砸到还更不可能的意外发生了,何家荣竟然真的来到他面前。
……
“大d,点样?”
“还没回来,”大d有点焦躁,手表过了凌晨两点。
自那晚斩完狗仔文,豪哥就叫跟上‘4’号车牌主,也是从那天开始,何家人的生活日程进入他的视野。目标人物总是在凌晨一点四十分前回家。
“豪哥,会不会是走漏了风声?”林英豪靠着矮墙,仔细地往刀柄上缠布条,“你出来时惊没惊动于春?”
“冇,他喝了药睡得像条死狗。”
“那就没事,再等会。”
静了一会儿,大d忍不住问,“大佬,铁拳春真是卧底?他不太像条子。”
林英豪将刀缠到腰上,戴全新的白线手套、棉口罩,没说话。
志雄接话,“就算唔系条子,也唔会跟我哋弟兄走同条路,再讲大佬的师傅还会讲错?方叔睇就知佢拳路,名震天下的蔡李佛拳传人,油麻地里好几家拳馆,跑来跟你混社团?痴线!”
大d不敢反驳,老老实实被志雄哥‘教导’。
忽然,林英豪压低身体,“收声!”
……
那辆汽车半路停下,车胎爆了。一对搂搂抱抱的男女下车,同时房子的大门打开。
五六百米的距离,司机和秘书直等到保镖迎上来才离开男女身边,围着汽车说话。
“想办法让那两人快走,大d、荣仔莫在大街上动手,志雄跟我从窗子潜进去。”
大d从草坪上弹起来,提着酒瓶摇摇晃晃走。荣仔则捉着根断开的狗绳,在两人的另一边找狗。
……
林英豪和志雄潜在一楼大门后,静静等四人进屋。
……
“动手!”林英豪一刀砍向一个保镖后颈,旋身飞蹬另一保镖的脊柱,对方滚地避开,拔枪!
林英豪斜上四十度戳进前一人肺部,刀串着他的身体堵住枪口位置,另一人果然迟疑一瞬,被志雄飞斧斩断手腕。
“大少报警啊,”口吐血沫的保镖点醒了那对男女,男的飞奔上楼,女的紧跟在后。
“你补刀!”林英豪踢开手枪,两步追上了女人。
美人花容失色,假发掉落,竟然是个男人,“别杀我!”
原来何家邦好这口,林英豪扯住对方脚腕的手都软了一下,下一刻恢复正常,角度刁钻地把人往楼下一掼,美人当即没了气息。
“入室杀人!你们快来!”未打完的电话滑落,男人闪进书房。
一只带着手套的手插进关门的空隙,何家邦奋力关门却推不动,门缓缓打开!——这怎么可能?!一个身高180,体重超过七十公斤的壮年男子,竟然顶不住对方!
他脸色刷白,意识到杀手异于常人的强悍,简直是怪物!
何家邦马上改变策略,伸长手够挂着的唐刀。林英豪一冒头,眼前就雪白一闪,幸而他实战经验丰富,不然肩膀就被砍个正着,格挡的刀刃骤然迸出火星,下一秒,寒光一闪,他的刀崩断了!
好刀!林英豪眼放绿光,有钱佬果然用好东西!
高抬起一脚蹬在对面一人的胸口!将人踢得朝后连退了几步!
他高起一脚,脚尖踢中何家邦手腕,何家邦痛得大叫一声,汗如雨下,刀咣当掉在地上!
林英豪刚要捡,何大少长腿一扫就踢了出去。
挑!还是不够疼!
他迅速贴近,一记膝撞顶在何大少下阴处。
何家邦倒在地上,精致的五官拧成一团,狼狈极了,却也漂亮极了。
听说何家两兄弟异母,相貌上倒看不出来,林英豪盯着看。
“我给你钱,三千万够不够?别杀我,你要什么我都能满足!”
“是谁让你来的?是不是何家荣?我老豆……”
衣着讲究的青年蜷缩在桌角,满脸汗水,泪眼朦胧,乍一看还真以为是那个人,林英豪不由胸口火焰翻腾!
上一个用阿杰威胁自己的人,坟头草都长满了!
他何家荣凭乜高人一等?
……
何家邦摸到了桌底的枪。
……
清早,大门被敲得砰砰响,自梳女佣婳姐匆忙地笼着头发。
“要死,知不知这是谁家……”
……
吵死了!
何家荣一把掀开眼罩,怒目向罪魁祸首。
“你大哥死了。”
房间中央,站着一位年轻的警司,熟悉又陌生。
“昨晚你在哪里?”
“歌舞厅喝酒,捧青玫瑰小姐,然后回家睡觉。”
“你怀疑是谁杀了何家邦?”
“我不知啊。”
“你跟你大哥关系点样?”
“好好啊,”何家荣摸了一下眼角,指尖湿润。
一直态度强硬的警司忽然呼出口气,胸口的银扣流光一闪而过,缓步走来。
他俯视何家荣,目光锐利,“你何时跟混字头的坐到一张台饮酒?”
“私、交。”
锐利的微微一掀,吐出两个字眼。
“我点唔知你何时中意交社团朋友,”毕永明弯下腰,温润地望进何家荣眼底。
“你返来也冇叫我帮你接风?明哥,”何家荣跟他对笑,心里却一沉。
毕永明低头,拉起他滑到一半的睡袍,遮住大片晃眼的象牙白皮肤,意味不明地笑着道,“那你还真是变了。”
何家荣不知他说的是跟何家邦水火不容的关系,还是他跟林英豪的交往,只干巴巴地道,“你也一样。”
从前的毕永明可没有这么强的侵略性。
温水般的笑容从毕永明脸上褪去,就像海水退潮,露出黑色的礁石。
“别装了,这么多年不见没想到一回来就听见你大佬死了,你话你不知情?”
终于来了,何家荣有一瞬间颤抖,时运低就碰对头,那么多条子偏偏是毕永明负责——大家自小一起长大,毕永明必然信不过自己的话。
“我真不知,”何家荣叹息一声,从另一侧下床,“我还要看我老豆,佢心脏不好要去睇佢食药了冇。”
他半捂着脸,听见背后一声轻笑。
“我同事现在应该在问林英豪话了。”
“随便你,我又不知情。”
“哦对了,你要不要去见我老豆,故人之子归来,”
“不用了,我想何生不会想见我,万一想到被他出卖嘅把兄弟,恐怕不利于病情。”
毕永明笑着,却莫明使人发寒。
“等下莫忘同我去警察局做笔录。”
……
直到下午,林英豪才从警察局出来,臭着张脸。
肥彭擦着汗跑过来,“大佬,点样?”
林英豪摆摆手,从荣仔嘴里抽出香烟吸,肩膀一轻。
“下午老顶醒了,还没跟他说你进了警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比起英杰,肥彭更担心林英豪。
“不必说,老顶那警探关系是边个?我想要捞我细佬。”
荣仔怔了一下,没听明白,肥彭却已经把脚下一只皮箱递过来,半是演戏半是抱怨地说,“吕sir的行情太好,我刮了半条街才凑够数。”
林英豪这才有笑意,伸手拍了一下肥彭,“叽叽歪歪。”
多年的默契,做戏做全套,兄弟俩相视一笑,林英豪转身又进了警署,肥彭也准备带阿荣回去替志雄,是志雄昨夜一直守着老顶。
阿荣磨磨蹭蹭地不肯走,肥彭没说什么,只是很不赞同的看了他一眼。
约莫半个钟,林英豪兄弟俩出来,林英杰头上脸上都很脏。
荣仔迎上去对林英杰嘘寒问暖,林英豪站在一边回想上午审讯室里的问话。
“阿sir咩事阿?”
“你昨晚在哪里?”
“马栏啊,歌伶摸不到我只好去出火,花街红姑娘的妹最靓!那波大似……”
“你的伤点回事?”
“我老顶遭人斩啊!巡逻小弟硬是话没睇见,不如阿sir发善心管我医药费啊。”
他想自己的应对应该没问题,只是……
“豪哥,豪哥?”
林英豪回过神来,看见荣仔担忧的眼神,“要不要我送阿杰去医馆。”
“好啊,你们先走。”
林英杰睁大眼睛望过来,“不一起?”
“我等人。”
“亲细佬去掉半条命,阿哥你真是……”
“收声,”林英豪盯他一眼,回头就见审讯室的新客出来了。
那人一身笔挺的西装三件套,手上带两只闪瞎人的宝石戒指,正跟一个身高腿长的条子打得火热,两人似乎旧识,条子抬手就摸他头发,凑近面对面讲话。
亲昵好像情人。
林英豪看得目不转睛,青筋突突跳。
林英杰看了荣仔一眼,顺着他的目光锁定何家荣,眼神阴鸷。
好容易别了毕永明,何家荣就感觉到一道炙热的目光,带着怒火,熊熊燃烧。
他故意不去看,埋头走到车边,拉车门,今天是他自己开车。
车门不出意外地被人按住,刚拉开就关上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何家荣眯了一下眼,感到背后贴上来一个热乎乎的身体,隔着一点距离,并没有真贴上,但他已经知道那副身躯的触感,硬邦邦的肌肉,还有……
他的喉结为不可察地滚动一下,但很快冷静下来。
“刚看你们聊得很好,相好?”
“关你咩事。”
“不关我事?”林英豪压制着心中的怒火,放开手,从另一侧钻进副驾驶位,“官商勾结的好戏,怕你大少爷黑我阿!”
“呵,是你黑白勾结吧?”何家荣余光瞟向后座两个不速之客——林英杰和荣仔也跟上了车。
两人视线碰撞,火花四溅,却都不开口。
林英豪率先搭上驾驶位的座椅,逼近压迫,何家荣则点起一支烟,高傲地吐烟雾,烟雾模糊了林英豪深重硬挺的眉目。透过朦胧的乳白色,他看见了一双美丽而冰冷的眼眸,像是混在宝石中的六棱冰。
折射出他自己的慌乱、忌惮。
他蓦得手背一痛,臂上的青筋随着用力而凸起,热血都好像停滞了一瞬。烟雾逐渐散去,他看见那不可一世的何家荣嘲弄地按灭了烟头,在他的手上。
“你一定要我把对你大哥做的事再对你做一遍?荣、少。”
粗粝浓密的眉毛皱起来,像愤怒的狮子露出爪牙。
“你对他做了什么?”何家荣的手指轻轻抚平他的眉心,几乎冰冷地如同那对宝石戒指。
他那一刻的神情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林英豪没怎么见过他笑的样子,他只是本能地后撤,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完全让何家荣脱出控制。
何家荣脸色也不太好,没了笑容的样子熟悉多了,令人安心。
“毕永明,十年前落马的香江市长独子,算是同我一起长大,可惜,世交变世仇,他一直相信是我老豆害死他老豆,”何家荣发动汽车,开出了街区。
不知为何,明明是花花公子,不笑时却有种禁欲气质,荣仔死盯着他,却始终不能从那张完美的脸庞上挑出毛病。
在他身边,同样神色阴沉的还有林英杰。
他忽然叫了一声,“哥哥,我伤口痛。”
……
“你细佬出来了,我想要的也办完,事情了结,到此为止。”
那辆价值不菲的车顺山路而上,渐渐穿入目光抵达不到的高处,荣仔知道,那是权贵聚集的半山别墅——他们一条街的收入经不住上面人办场party。
“是不是伤到头,”背起细佬的林英豪头也没回,似乎恢复了正常。
“我不知阿,难受。”
趴在大哥肩上的林英杰慢慢翘起嘴角,那个少爷再也不会见到他大哥,因为大家本就分属不同的世界。
是两条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日头毒辣,蝉鸣聒噪,何家荣站到脚都酸了,也没等到任何好消息。
婳姐也不知何生用意,“阿荣,先生不是不愿见你,只是自从阿邦……,先生便进了佛堂,一直没见任何人,也不怎么跟我说话。”
何家荣默然,一会儿后问,“那码头上的生意——”
“当然要二少多多费心,”一个夹着文件的西装男人出现。
“李大状,”何家荣笑笑,接过律师手中的文件。
他按捺着颤抖的手,尽量不被李律师发现此刻的激动——李律师已为何家服务了二十年,是父亲最信任的人之一。
一目十行,何家荣看到了他终于促成的结果。
见到二少目光停留在右下,李律师会意地解释道,“三年前,先生就立下了这份遗嘱,有何贤平先生在场,众人之中,何生最属意你。”
那一刻,何家荣脑子轰地一声。
……
白纱帘随风规律地轻摆,隐约透出室内的布置,藤编的摇椅上躺着一个形销骨立的老人,像干枯的深秋的藤曼。
他的生命在走向凛冬,膝盖上搭着厚厚的毯子,只有一点指尖从宽大厚重的大袖中露出,青白干枯。
……
初掌大权的何家荣还没来得及兴奋,就陷入到持续的混乱中——何家邦的未婚妻着名教育慈善家林小姐拿出一份财产赠与协议,正式宣布介入集团高层的更替,同时,不知道哪个过气的香江小姐挺着平坦的肚子出现在何家邦的告别仪式上……
外面关于豪门兄弟阋墙的传闻甚嚣尘上,一些苍蝇样的都市小报开始大书特书,极其离谱的情节七拼八凑,不知出自哪个三流作家的蹩脚,却讽刺般地拼凑出近乎事实的家族内幕。对此,何家荣当然不做任何公开回应,只是某个与何家邦交往甚密的夜间档咸湿名嘴屡屡在节目里攻讦他的私生活——大多数也是事实——让何家荣不胜其扰。无论如何,这影响到了公司股价,给了董事会里的老顽固们把柄。
对这一切,何生没有任何动作。
何家荣不愿深想,就当打打杀杀一辈子的父亲是真的灰心了,就这么不问世事、颐养天年。
毕竟,故事已经按照他所希望的结局了,不是吗?
除了权柄,他实在不能从父亲身上希冀更多——而这也已经足够了。
……
最终,轰轰烈烈的富豪公子谋杀案在全港富人区戒严巡逻六个月后落下尾声,除了各家少爷小姐增加一倍的安保外,明面上似乎没留下更多痕迹。
……
暗地里,依靠何家生活的社团众人也在整年的一无所获后放松了,越来越多的飞仔换了更时髦的话题:“凶手是揾不到了……”
——这就是七十年代的香江。
悍匪占海,抢银行大盗摇身一变走私大王,枪炮齐备,“铁甲大飞”装载着百万进口货穿梭两岸。
公职人员贪腐,接连四任华探长卷席亿万出逃海外,就连消防队救火也要给黑钱,否则只能看到大火烧尽公民财物。
乡党社团林立,底层人民崇尚江湖义气,志气男儿不考警校则入社团,群架械斗屡禁不止,上千上万人的字头随处可见。
凶杀案、绑架案、诈骗案层出不穷。
官商勾结、黑白混淆,这是一个善恶蒙昧、波诡云谲的时代。
此时,未来的大亨还未崭露头角,无数草根猛人仍在摸爬滚打。
在这片欲望生发的丰饶土地,每一天都会有人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死去,没有人不被遗忘,无论是高贵如何家邦,还是低贱如烂仔狗仔文,都无一例外。
死于昔日头马手中的狗仔文甚至不能让巡逻小弟念叨两天。
……
1975年6月,毕永明带队的专案组集体转入新成立一年的廉政公署。
富豪公子谋杀案将成为又一个都市谜团。
……
到八月,低调了一年的何家荣恢复找乐子的兴致。
因众人皆知的原因而销声匿迹近一年的何二公子甫一露面,就激起欢场的千层浪,那些循着金钱味来的男男女女从丽园歌舞厅一直追到云荣坊。
待何家荣躲进了一家鬼佬开的高级酒吧,耳边才清净些许。
这里一支酒水翻了十倍,但依旧收到热烈欢迎,只因来这酒吧消费的是当时香江政商界的精英男女——那些月薪一千二百块的大洋行华经理可决计不肯在洋妞面前丢脸,他们一口一个darlg、honey,带着皇仁、康治书院等一流学院的英文口音,无形中炫耀着家庭出身的阶级。
最好的教育、最文明的谈吐衣着,最优美且含蓄的笑意,这就是何家荣身边的一群人。大多数时候,何家荣没觉得什么不好,但某些时候……
他用两指捏着酒杯,切成十六棱星的冰块分割了酒液,创造出一种近乎宇宙的璀璨,随着手腕的转动熠熠生辉。
他总共在这里坐了一个钟,其中大多数时间都宁肯一脸痴迷地看那杯酒,也不愿抬起头来接搭讪,几次之后,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无趣。
他开始后悔刚才拒绝了青玫瑰,自己大概是旷久了,连那样的百灵鸟都没兴趣,那还有谁呢?
何家荣猛地端起酒杯,在高纯的伏特加穿过喉道的那一瞬,有张嚣张肃杀的怒容跳了出来——
林英豪。
连这个名字都让他的心有一瞬战栗,战栗之后是种放松的麻木,然后,他就喝醉了。
不然怎会在云荣坊的酒吧里见到那张盘踞在脑子里的脸?
……
十分钟前,一条巷子。
“扑街仔,我教你老母啊!”
大d脑瓜顶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拍,直到那暴躁的源头走远,才不满地向肥彭抱怨,“大彭哥,大佬成日同人嘈交啊,是不是鬼上身?”
肥彭同情地退后两步,下一秒,林英豪飞来一脚踹飞大d。
大d衰得连志雄都看不下眼了,提着大麻袋叫,“做嘢了,莫玩了~”
林英豪充耳不闻,黑手停都不停。
一个路人走进这条小巷,眼神警惕地看了他们几眼,志雄刚想赶人,林英豪正好抬起头来,对方瞬间就跳回了巷口!
“搞咩?”林英豪嘟囔一声,志雄偷笑着拉着他的胳膊。
肥彭也通情达理地劝,“豪哥你打死这衰仔,要自己去放蛇的嘛。”
顿了一会,一包皱巴巴的烟飞到肥彭怀里。
“我旁边等,你们一点前返来。”
林英豪转身进了同一家酒吧,随便拉开张椅子坐。
他的身体变得更美了,每一块肌肉都更紧实更灵活,得益于这一年的实战——了结英杰的那桩官司后,林英豪马上开了香堂,手下小弟该扎职的扎职,该领抚恤金的领抚恤金。随后,坐馆顺利出院,堂口内外人心一齐,事业待新。
“老顶的仇不能这么算!”志雄等新出头的红棍摩拳擦掌,都亟待打下一块地盘主事。
林英豪当然也不能拦兄弟们的财路,大手一挥,连吞下华联三块油水地,其中腥风血雨不必赘述,个人死生更不计其数。
这一下,沉寂已久的和安丰在江湖上兴起了狂风暴雨,作为老牌字头的华联竟被新一辈‘黑骨豪’扒掉脸皮还无力夺回地盘,着实令人咂舌,一时间,林英豪风头无两,投入门下的烂仔翻了几番,四个地盘的金银流水般进了他的口袋。
正当春风得意狂歌度日,豪情万丈江湖称雄!
俨然成了新一代烂仔偶像的林英豪却突然变沉默了,变得比从前易燃易爆,整日憋着股热劲,发也发不出来。
身边兄弟里,只有白纸扇肥彭能猜出几分他的心事,却也无可奈何——这世道,路很窄。
……
何家荣一看见他,眉头就是一跳。
这人来干什么?
……
一醉消千愁,林英豪想喝杯酒,这家店的酒却贵得吓死人。
不过今非昔比,他要人有人,要地盘有地盘,别说是买杯酒自己饮,就是帮内小弟都来,他这个大佬也请得起,只是——
他不识得菜单上的英文。
该死的鬼佬!
……
何家荣看到侧面的保镖上前来,才察觉自己看了有一会儿。
“荣少?”
何家荣冲他扬头,新保镖没懂,迟疑了一下问,“是那边鱼尾裙的小姐?”
何家荣噎了一下,“是那个黑衣扑街仔!”
“是。”
保镖退到一边,半天没看出什么异常,那壮男虽然也帅,但不是少爷身边常见的类型,而且对方的手都快搭到洋妞肩膀上了,显然心都在泡妞上。
刚这么想,就听见那难伺候的少爷有些咬牙切齿地叫,“带他来见我!”
保镖刚一动,何家荣又伸手拦住,阴沉藏在眼里,不知道想什么。
停顿片刻,他拉开领带随意搭着,又一颗一颗解开外套纽扣,这才举步向那灯光昏暗的角落。
“荣少不陪着青小姐也来泡洋妞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林英豪发现了何家荣,没什么惊讶地先打了招呼。
这一次的何家荣身上没什么香水味,锐利的五官又一次穿过绚烂的氛围灯呈现在眼前,把林英豪记忆里有点模糊的美人脸一下变清晰了。
“我钱多咯,找个地方开心嘛,”混蛋二世祖灿然一笑,瞬间照亮角落,引来明里暗里许多目光,“没看出你也这么有钱,不如今晚的费用你请啊?”
不大不小的声量,刚好介于玩笑与难堪之间。
林英豪没生气,甚至有点兴奋,眯了一下眼睛,“我请就我请。”
他猛地伸手,揽住了何家荣的肩膀,手指轻佻地点碰他外侧的脸颊,“只要美人作陪就得。”
那洋小姐立刻走开,隐约听见一句“ari……”
两人都没理。
何家荣好像没听见,林英豪则是突然肾上腺素狂飙,浑身的细胞都激动起来
“搅了我的洋妞,就你来伴我啊,点样?”他微微倾身,下压整个臂膀,着意把人困在自己与桌子之间,狎昵到露出真正的意图——
就是雄性生物之间那种单纯的战意,故作觊觎的胜负心。
何家荣的保镖当然不是吃素,可何家荣不发话,他们就只能看着少爷的脸逐渐憋红。
何家荣在闷笑。
这个看起来成熟老辣的烂仔,在某些方面竟出乎意料地单纯。对方看起来一无所觉,迟钝得令他跃跃欲试。
他抽出一只手,在离对方喉结很近的地方停了一下,然后慢慢落到胸口。
林英豪喉头一动,呆了一瞬间,继而不甘示弱地扶住何家荣的腰,宽大的手掌就像扶着一堵墙,既不抚摸也不下滑,主要是正绞尽脑汁地想那个何家大少对‘女伴’的动作。
何家荣含糊地笑了一下,不意外地感受到靠着的肌肉绷紧,然后侧过脸,慢慢地仰起头。
蓝色的灯光从他额头滑落,倏忽掉下高耸的鼻梁,漫过微陷的人中,堪堪停在唇峰上。灯光、音乐、一切的一切,会告诉每一个成年男女接下来该做的是什么。
更何况,他是那么美,美到足以令人忘记危险。
林英豪感受到了什么,又或许没有,他只是忽然一下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而且这少爷的睫毛可真长啊,长到只是微微地动,就能扇出一阵飓风。
那飓风吹到了自己的侧颈,有种微妙的感觉,令他的手从指尖开始酥软。
何家荣却倏忽收了笑脸,利落地甩手回卡座去了。
……
他果然不是,其实早在一年前的车上,自己就隐约知道了。
那点可有可无的趣味彻底烟消云散。
何家荣又端起喝到一半的威士忌,冰块化得差不多,没了细碎的寒光,看起来与一杯乏味的白水无异。
可是酒杯刚凑到唇边,他的手腕被人抓住!
……
林英豪一追过来就伸手去夺杯,酒液洒了一手,他也无所谓地扯开嘴角。
何家荣本可以制止保镖,但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一切发生。
于是,三个壮汉从旁边桌子冲出来包围了林英豪,四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的壮汉同时摆出一副找麻烦的架势瞬间就让周围的客人散开,留出一块真空。
瞬间,酒保的手放到了召唤铃上。
没必要吧?林英豪的目光越过人墙,锁定幕后之人。
看见他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头。
保镖们紧盯着林英豪的一举一动,作为内行人,他们比在场任何人都了解面前这个人的武力,但是氛围很快有了变化,瞬间,那个铁山一样的男人战意全失。
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林英豪做着安抚的手势,慢慢搭住其中一个人的的肩膀,当着他们的面将酒液倒光,“离开眼的酒也敢让荣少喝?不用谢。”
当然是有人一直看着的,保镖抑制了想翻白眼的冲动,然后就看见一向严苛的荣少被逗笑了!真心的那种!
一直关注着他的林英豪几乎瞬间便游鱼般滑脱,出现在何家荣面前——是他微抬手臂,给予了这个人再度获得了接近他的资格。
林英豪隐约松口气,内心那种莫名其妙的心虚淡了一些。
他把那只空空如也的杯子放在桌上,然后带着酒液的手在桌边的招待胸前一抹——诶?
那一直像个透明人的猫耳招待见怪不怪地回了个媚眼,然后很快征得何家荣的同意,开了一支店里的酒王。
猫耳少年满意地拿着不菲的小费离开了,短裤下露出两条细细的白腿。
“额……”
林英豪好像要说什么,但何家荣看都没看,只用宝石戒指轻敲桌面。
“——豪哥!”
肥彭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叫住他,“办好啦。”
他有点焦躁,少见地失了笑容。
林英豪又看了一眼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果断转头走了,黑发猛地甩出一条圆弧。
让何家荣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
一群坏小子勾肩搭背,大笑打闹着,翻过路边的围栏跑走了。其中最吸引人眼球的是那个穿皮夹克、跳得最高、笑得格外欠揍的大块头,那样灿烂的笑,让处于非常地狱之人都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
“豪哥,荣仔不见了,他没回学校。”但却留下一张回去上学的字条。
“他不是这里的人,迟早有这一天。”
……
“明哥,是‘家里’的电话?”
“不是,”毕永明笑了一下,给出手势,三个组的蹲守便衣蓄势待发。
一个带着兜帽的少年低着头拱着腰,从烧鹅店的后门钻出来,街面的水渍映出他浓密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