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佑是在三天后回来的,人还没见到姜落,先从柳嬷嬷口中听说了偷东西的事。来不及修整仪容,他便火急火燎地去往了姜落的院子。
“夫人——”人刚踏进院门口,就情不自禁先喊上一声,黑色的长靴擦过路边的小草,发出一串细碎响动。
风起而催动轻纱,院子里罕见地出现这样急切的脚步声。
“你的伤势如何——”人未至而声先到,姜落未曾想过再见面时会见到这样的严佑。
面色担忧,小心着急,竟冲淡了几分原有的书卷气。
哦,不对。那叫失态。
严佑没有与她对视,目光全部在她的额头上左瞄右晃的,来回两三遍才终于确定了目标,落下视线。那里还有肿着的迹象,包扎上的纱布微微隆起一个鼓包,证明它的存在。
严佑抬手又收回来,他很想看纱布下面的伤口到底恢复得如何,又知道这药还敷着,不可轻易揭下。
“严佑?”姜落诧异抬头,手上揉脚的动作还没有停下,略有些心虚地收回手,“你怎么来了。”语气平静,隐约夹杂着一丝埋怨。
现在的严佑可以不和她睡一间房,不必像婚期时那样,她会有更多的私人空间,避免接触的同时,也少了暴露的风险。
她回答刚刚那句话,“已经用过药了。”
严佑一门心思放在她的伤口上,没有多去细究,只是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作仰望姿势,“还疼不疼。”
“也没多疼。板砖打人不疼的。”两句话紧密贴合,语气笃定,几乎是不带缝隙的相加。话落之际,滴滴点点的雨打在屋檐上,屋外接上密密麻麻的雨声,大部分的雨随风倾斜,被卷落在窗户上,噼里啪啦的,让那冷气直流。
很是应景。
姜落起身去关上窗户,被隔绝的雨声很闷,像在外覆盖上了一层鼓皮,少了些清脆。她刚要回头,身上已经落下了一层外套。陌生的温热覆盖在她的肌肤上,像是一片热气散落在她身体的各处,和熟悉的松木香一同,几乎是避无可避。她忍不住多眨了几下眼,确认这是否真实。
“我之前就发现。”严佑顺理成章地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你的身体总是很冷。”
如今四月,稍微快走几步路就能热和些,也是炭火盆显得多余的时候。
可她就像不曾被时令的温度眷顾过。
不仅如此,她还非常的“怕”冷。不然也不会对他戒备的同时,还会主动伸出手来。
“你等等。”严佑低头对着她的手呵气,翻出早些时候准备的炭火盆,准备生火,他悄悄欣慰地看了一眼窗外的雨,自顾自地轻声说了一句,“可以留下了。”
他还没来得及拿出火钳,只是低头盯了一眼里面的煤炭便停下了动作,他发现那用量没有使用过的痕迹,还停留在他上次用时那样。严佑记得自己是交代过云枝的,从交代起的日子算来,这个放这儿起码有十天了。
“夫人,怎么不用这个取暖?”
“……贵。”姜落下意识答了一句,抬头时只是摇摇头,“一时忘记了。”
严佑听到了,不太理解,却没有咂摸出个所以然来——沉家基业不像是白手起家。
“一时忘记……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习惯了。”严佑不禁皱起眉头,这类行为不是第一次了,“夫人,这不是个好习惯。”
他静静立在炭火盆旁,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不再开口。
他不能一直引导她,她总要自己跨出那一步。
屋子里已经没有了冷风的呼啸,但仍存着一股冷气,从地板往上冒,往脚底心里钻,快速抓住她的脚踝,向上缠绕。
她里面穿着绸制吊带,顺滑的面料勾勒出她苗条细长的身材,一呼一吸之间,胸口微微起伏,冷空气的入侵让乳尖微微立起,顶起微小的点。外面披着她的大氅,并没有什么挡风的作用,反而偶尔晃开,掀开一角,露出一片引人遐想。
唯一算得上暖和的,还是他刚刚给她披上的外套。
严佑喉结滚动一番,迅速撇开视线,对准窗户,完全不聚焦。
姜落忍不住拉了拉身上的大氅,并没有犹豫多久,抬脚走了过去围着炭火盆坐下。
“……你说得对。”她忍不住心里为自己辩解上一句——但贵是真的。
出来一趟,钱财丢光,负债累累……还会再添。
两人的距离这才算是拉近,严佑起火,室内的温度渐渐回升,屋外的雨打得青草直不起腰。他按捺不住将椅子挪过去点,补充道,“这样暖和。”生怕她看出端倪。
他随后又想起,姜落并不会多想,又平添出一份失落。
严佑将注意力放回到了伤口上,虽大部分情况都由柳嬷嬷都跟他说了,但他还是更喜欢让姜落讲给他听。
因为分享意味着亲近。
火焰张牙舞爪地摆动身躯,煤炭黑红交错,裂痕斑驳,偶尔跳出点点星火,像是一场炼狱,不断炙烤着最脆弱的部分,直至碳化,裂开,最后软趴趴地掉进盆底,成为永夜的灰烬。
姜落还不认识“煤炭”是什么的时候,就已经感受过它用来灼烧皮肤是什么样。
辛辣霸道,刺痛扭曲。
让人反胃。
那点星火从炭火盆中蹦到姜落的脚边时,她几乎是立刻就缩回了脚,连带着正在讲述的话语也加上了颤音。
太过明显,以至于姜落说话的声音无措地停了下来。
耳边似乎是响起了滋滋声,噼里啪啦的火星在她跟前乱窜,想要将她烧毁吞噬。她下意识拉紧大氅,想要紧紧遮住后背上的伤痕,这次的表情是真的呆滞了,眼底隐藏着慌乱,她怕被发现。
这比起她怕冷的反应,害怕的程度还要更甚。
姜落僵直地坐在椅子上,急促的呼吸却暴露了她的状态欠佳,她的脑子里在不断用姜莲的话安抚自己。
“落落,你已经很棒了。”
“没关系的。”
“这不是你的错。”
……
“夫人……?”
姜落再次回过神来时,发现炭火盆已经被严佑踢到了她看不见的地方。
“夫人。你还好吗?”严佑担忧地看过去,这种反应很明显——以前被火烧过。
“是我不对,是我的错。”他缓缓走近,但停在了安全距离以外。“现在感觉怎么样?”
雨声越来越大,泞泥的土坑溅起大片水花。
“我……我现在很冷。”
严佑听得出,她不是在说她很冷,她是在表达她很害怕。
“深呼吸,别怕。”
姜落局促不安地走动了几步,不慎打翻一旁的烛台,周围一切失去光亮,藏起来的炭火盆还未来得及熄灭,在整片黑暗里,唯一发出的光亮竟是角落里的它。
尽管微弱,却很明显,似在讥笑。
“我去拿手炉给你好不好?这样就不会冷了。”严佑估摸着姜落的位置,慢慢寻到她的手轻轻握住,“等我片刻,很快就好。”
“不要!”姜落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就快处于奔溃的边缘。
“留一下……就留一下……”
“求你了。”
声音小到快要消失,人在最后一瞬跌入温暖。
是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