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浮士德虽投靠撒旦,但最终却上了天堂。

夏娃的堕落原本是上帝对于撒旦的救赎

而恶魔并未取得对人类和知识的胜利。因为天主把最高贵的冲动授予世人,并不是要让他们永远不幸。恶魔所看到的,恶魔认为已经弄到手的,不过是一场幻梦而已。

你抓得住他,那就让你

带他一同走你的路线。

扔掉滑雪面罩的高承泽脱下身上的防弹衣,皮肤暴露在空气里,隔着已经干涸的血液,同时呸出一口血。皮肤是人和世界的边界,他早已认识了世界,也认识了自己。他喘着气一屁股坐在一张短沙发里,这里像是个私密的接待室,木制的墙壁上挂着那不勒斯地区的风景画,这里是他的安全屋。他也一点都不关心被他丢在赌城的周广生。

高强度的兴奋一旦歇下来就是长时间身体的疲惫。其实正常人也会有些不可描述不自控的想象,但往往非常容易的可以抑制住,但——他们这些人是真的不受控制。

理智遵循现实原则,欲望遵循快乐原则。

高承泽认识了自我,也认识了本我,他从妹妹阿尼亚那具尸体的噩梦中惊醒,期望有一天结束这场噩梦,于是他让自己成了噩梦。他觉得他是完整的,所以他就是非要遵循快乐的原则。

所以他和周广生的灵魂都在倒影里。

周广生如今深陷在曾经属于他的那条脆弱稚嫩的生命里,深陷在周晓宁的死里,当得知了自己真实的身世,自己小妹和母亲死亡的真相,一切都像周晓宁雪白的头发一样不堪,然后所有的一切对周广生而言都无关紧要了,高承泽深知,周广生现在和他高承泽当年一样,都迫切地想拉着周围所有一切共沉沦,无论是生命、世界、所有人眼中需要珍视的一切,都无所谓。

全部都无所谓。

除了能让他们自身暂时体会到一点超脱。

真的全部都无所谓。

他的手指又开始沉默地抽动起来,他似乎在想什么事情,没有表情地自言自语起来。瞳孔收缩略显得兴致高昂。

他点了一支烟才发现自己最爱的打火机,连同他最喜欢的烟盒,都在赵东那里。

他想起和赵东初识的下着暴雨的冬天,距离那双黑色牛津鞋踩上泥泞的那天已经两年了。

从医院出来那天刚好是除夕。

除夕夜家家户户灯笼高挂,丝丝冷香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硝烟味道,鞭炮声紧跟着就噼里啪啦炸了起来,震撼的音效绵延不绝响彻云霄,人人都在期盼着团圆。

培城没有团圆,高承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父母究竟是谁。直到被逮捕后,警察告诉他dna检测出他有二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才稍微有些肯定那个每天殴打到自己都歇斯底里的女人也许真的是他生母。但真相如何早已不重要了。他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柔弱无能的孩子,他不受任何人奴役,他是他自己的神。

他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想着谁出现在眼前,他就杀了谁。

那一天他看到赵东一个人没什么表情坐在街边长椅上低头抽烟,也像个无家可归的人,眼睛注视着手机屏幕上笑容满面的女儿,身影吞没在暗夜里,无坚不摧的灵魂露了馅,这一刻,晦涩、生僻,烟也吹灭在风里。从那一刻起,高承泽从灵魂深处感受到兴奋并决定要玩一个新游戏。

所以他走过去装得一副纯良模样,笑容满面地说:“赵叔叔。”

而赵东抬起那张英气凌厉的脸孔时,没来得及收回忧虑的眼神,盖住了那双眸色喑哑的眼睛,那是岁月变迁后的疲倦,烟夹在手里,被风吹走了好远的雾蜿蜒又静谧。

又一年冬天了。

他粗略包扎了几下自己身上的伤口,低头看了一眼手机里来自赵厅长的信息——你在哪里。

高承泽没念过几本书,更没上过学,他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装做愚蠢的模样在赵东面前。他就如周广生说的那样可笑,和一个四十来岁的老男人一天到晚玩家家酒,给人当儿子,每天像个未成年一样陪人下棋钓鱼。

【能上天堂的人也能下地狱吗。】

他不是我的尸体,一直与我做着相反的事,而我还不能杀死他。一个和我完全相反的人,相反的人格,相反的观念。

高承泽声音莫名低下去,食指有些别扭地弯起搁在自己嘴唇上,似乎想让自己的音量更低点,他的语调轻忽到接近温柔,嘴角一弯,脸颊窝进两汪甜蜜的酒窝,让夕阳余晖居然显出了一丝奇怪的温情,但他的眼风却是冰的,甚至是失常的,“那就抓住他,一同走我的路线,所以也没什么不同。”

火红的夕阳一点一点落下去,光线里的微尘落在高承泽的肩上。阴影像枝繁叶茂的树,那样的自由,但结不下任何果实,空荡荡的一片。而最后暗无天日,拧成一股劲走向极端,他坐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越笑越快乐,越笑越失控,尽皆过火,尽皆癫狂。

我迟早能杀死他。

《约伯记》:“耶和华问撒旦说,你曾用心察看我的仆人约伯没有?……他……敬畏上帝,远离恶事。撒旦回答说,约伯敬畏上帝,岂是无故呢?……你且伸手,毁他一切所有的,他必当面弃掉你。耶和华说,凡他所有的,都在你手中,只是不可伸手加害于他。

光辉渡在他高承泽侧脸,覆盖了睫毛,跳跃在他漆黑的头发上,俯下身时眼睛凝视着赵东一错不错,那抹蓝色惊心动魄。

赵东回顾了自己经历的前半生,少时在部队生活,后来从党校毕业,遵从家里的安排结婚生子,再到因为工作而导致婚姻裂变离婚,前妻的埋怨深入人心,与跟随前妻去往美国的女儿之间情感愈发淡薄。

家庭一塌糊涂,仕途却一帆风顺,他不贪腐,也不渎职,他甚至还记得二十岁刚见习那一年,日子很苦,光线很暗,因为没适应就更显得苦。那时候,他因为不愿意依靠家里的势力,而选择从基层做起,那时候他还在光明桥那个小地方,而光明桥派出所所长还是罗大勇,算来那好像还是老罗头在前线待的最后一年了吧。

那个时候和当初在党校时想象中的警察不太一样,跑基层的日子鸡飞狗跳,不是去处理谁家的猫扇了别人家的狗几耳光,就是找尿不湿。

对于工作,赵东是想要做出成绩的,可是有的时候,正确的事并不会因为它正确而得到承认,不是有一腔公义就能做好事情,人自从有了群体就永远少不了争斗,所以当他掌握了权力就开始雷厉风行,他用自己的强硬作风大刀阔斧地对市局工作人员进行改革。

当高承泽发了疯把他关囚禁了起来的时候他甚至还不可置信,他只以为是高承泽年纪小,赵东不知道自己违背了什么,但也总不是那么心安理得。可当高承泽的真实身份暴露,赵东则无法原谅自己的疏忽大意居然放任了一个恶魔在身边这么久。

这个世界上,失业的、破产的、老婆出轨的、反移民的,反同性恋的,白人至上的,都可以是杀人的理由,而曾经赵东以为自己不会再感受到比这些更多的邪恶了,直到高承泽在他面前露出本来面目,赵东才明白,原来杀人的原因可以很简单。

简单到,只是因为想杀人而已。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利益,只是欲望驱使,想要杀人而已。那是最为纯粹、最为浓郁的恶念,也许世人可以称之为精神病,反社会……这些名词只是个定义,没有人能真正说出驱使他们杀人的诱因,即使是他们自己。

赵东的嘴唇颤抖一下,为掩饰般地咳嗽起来抬手遮住半张脸孔,锁链的声音触碰在一起框框作响。

看着他的反应,高承泽不为所动,尽管高承泽能看到他的叔叔手也在跟着颤抖。仅仅过了几秒的功夫,他的叔叔又恢复了以往雷打不动的模样。

高承泽非常容易被激怒,在赵东面前有时说话虽快速且声响亮,思维飘逸较有条理,有时言语迫促或语速增快并且难以打断,伴有玩笑、拟声词。

他发表充满敌意的言论时比平时更易诅咒发誓,或愤怒地发表长篇大论。

这个时候的赵东根本无法和他顺利进行交流。

高承泽又在给他注射麻痹神经的药物,赵东错觉自己是做了一个漫长又恐怖的梦,梦里是高承泽还在冷笑,神色卡在半是阴郁半是恼怒的波段之间,语气嘲讽又刻薄,攥紧了赵东的衣领,亲和的语气像在说情话,“叔叔,你就是喜欢这些可怜兮兮的东西是吗?”

“犯罪者会为自己找走极端的理由,合理化自己的犯罪行为。所以你们要证明:你们没错,是社会欠你们的,你们所有的报复都是正当的。”

赵东线条分明的脸孔面沉如水,两道剑眉上扬。

“你以为老子会给你们这些人找理由吗,老子一点都不给。”

最后赵东冲高承泽扯了个不冷不热的笑。

一切都像无法回头的那个湿漉漉的冬天,对于赵东而言,遇到高承泽这种恶人当然就是纯粹倒了天大的血霉,因为他是个正常人,有正常的三观,永远无法理解高承泽这样的违背社会的疯子。

除非在反抗我的时候,他的嘴舌才会灵活,正常人不是该反着来吗?高承泽同样不理解。

他忍耐住这种汹涌莫名的情绪波动,并且他相信这只是短暂的现象,迟早会消失安静。他的生命从烂泥里走出来后就不曾改变,以后也不会被改变。

“嗯,我就是喜欢杀人,这很普通,就像很多人喜欢出去散步喜欢养宠物一样,我们只是嗜好不同。如果我有这种需求的时候,我就上街去随便找个人……”

赵东惊醒后睁开眼。阳光反射着玻璃窗,一层透过一层。

高承泽那张俊美的脸孔趴在床头,东方皮西方骨,灵魂却难以栖息,他用他那双经历了恶的教养的灰蓝色眼睛看向赵东,喜怒不明,灰蓝色像西伯利亚的一整块天空都禁锢在他那永远像下午般宁静的眸子里,而虚掩的平静里又隐瞒着时刻奔向极端与作恶的冲动,无处安放,最终他说,“叔叔。”

因为药物的缘故,赵东在意识模糊之际,看到高承泽趴仍旧在他床头边上,像个家境富裕的贵公子,看上去真的很难联想到这是一个杀人犯,哪怕是赵东也无法否认这个孩子的模样像是得了上帝的眷顾,他们贴地很近,近地有些令赵东毛骨悚然,但一面又觉得自己多想。高承泽有的时候在叫他,有的时候模糊的唇齿之间在叫阿尼亚。

他一遍一遍地念。

赵东只能一遍一遍地听。

但时间是麻药,不是解药。

《创世记》,用庞大腐朽的集团,在按资排辈的先后里也成为了最金字塔顶尖的存在,足以践踏脚下所有人,阿谀奉承的恭维已经听腻,无论是怎样陷阱重重的斗争他真的都赢地轻而易举,背负厚望的责任也轻而易举。

他在遇到那个周家女儿周晚晚的时候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仿佛顺理成章遇到了命运,那个声音仿佛一直在他耳边说,娶她,然后爱上她。

可是他胸膛里的心脏感觉到了虚假。

至于周广生,他总是在那不太烈的阳光下站在安静的地方里,与正统相悖,陆竟成每每看到他,心口就会“砰”地一声炸开了,心脏像是个熟透的石榴猛地裂开,露出里面酸酸甜甜有着鲜血一般汁液的果实。

所以陆竟成每每看到他,看到的都是一种可能性,他能挣脱一直笼罩的注定会赢的命运,他能挣脱一直沉在心里的仿佛这个世界为了他运转的命运,也能挣脱被命运轻易波动出必须要和某个女人结婚的声音。

每一次,每一次他被周广生当作女人操弄,都有挣脱某种枷锁的感觉。他深深厌恶的那些摆在他面前的命运。

掌控不了周广生是他已逐渐适应的常态,掌控不了自己是个久远的噩梦,但是没关系,坠落下去真的非常快乐,也非常有意思,和周广生交媾就是嘲笑顺理成章的命运,所以没关系,那些赤裸的,怦然的,降临在周广生身上的话,一切对陆竟成而言也变得不是那么难以忍受,哪怕每一次交媾都是对他的一次谋杀。是啊,交给一眼望到头的命运不如交给魔鬼。

陆竟成咬着牙猛地一把攥住周广生的头发,桎梏着周广生的后脑,周广生感觉自己仿佛面对凶兽,仿佛面对梦魇,仿佛面对——

结果只是一个吻。

热烈的吻落下,陆竟成山川般的眉峰像极了重峦叠嶂中的冷杉,灵魂却在地狱火海里发昏,津液在口腔里被攥取,攥取着空气也攥取着心脏抽离的速度,带着失控的喘息在四肢百骸间缓缓奔流。

10

人通常都不是一瞬间疯掉的。那陆竟成又是从那个时间段疯掉的呢?周广生浑浑噩噩地想,自己和妹妹是被生下来就注定会疯掉的存在,自己和妹妹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骨头,身上流淌着畸形的血液,使得妈妈在肮脏污秽的巷尾深处生下了他们这对双胞胎,得知了真相后他也只是想杀了所有人而已。

他们是一对迥异的双胞胎,至少身体因素上就明显能分辨出,女孩从出生起就显得比兄长瘦小、羸弱,仿佛在子宫里就被夺取了全部营养,她后来也长得又瘦又小,和兄长完全不能比,在保育所的时候经常被他人误以为他们两兄妹之间差了五六岁。

人可以没有父亲,但不可以没有母亲。

母亲是疯子,父亲是疯子,周广生自己也是疯子,妹妹也是疯子。

那陆竟成这种天之骄子又是被什么逼成疯子?

印象里这个家伙是这样的吗?

去你妈的。

他连死人都不在乎了,还会在乎活人么?

他连上辈子都不在乎了,还会在乎这辈子吗?

虽然陆竟成好像是对他真的抱有了什么奇怪的感情。

对周广生这样的人来说,连死人都不在乎了,就更不可能还会在乎活人。

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只要有杀人的枪就好,只要有杀人的刀就好,只要有将死之人的尖叫就好,只要有……他已经没法拥有自己的妹妹了,那时他想,如果妹妹想要离开他独自一人走向死亡,便由她去吧。毕竟一切都像那个孩子雪白的头发一样不堪。

便由她去吧,天堂破碎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她的哥哥了;由她去吧,就连他也无力伸出手了;由她去吧,接下来的一切……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可闭上眼为什么又是那个孩子从夕阳血红的那个世界里走来举着从路边采来的被血染红的野花,再笑着把他叫住,余晖将她雪白的头发染成绯红。她已经彻底碎掉了,可碎掉的她还是看着他。他从赤红的液体中,寻觅萦绕交织的脸孔。

当我忘记你,就是忘记我自己。

培城的岁月,空气里弥漫着他们对于死亡的宿命认知,血腥味和花香,献祭自身般,法,近乎粗暴的噬咬,周广生没有反抗但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回应,他们很少接吻,环绕他们的荒地很是见鬼的冷,银河般的群星闪耀在一片天鹅绒般的夜空上。

陆竟成只能听到血液在身体里穿梭的风一样的声音。不愿望见周广生眼里燃烧的东西所以他索性闭上了眼,呼吸纠缠在一起,窒息又潮湿,很痛苦,又痛快。

他能感觉到周广生温热的唇舌间又状似不经意地露出锋利的犬齿,紧接着淡淡的血腥味在二人的口腔内弥漫开来,唇舌间缠绕吮吸,霸道侵占,空气中充满了湿热与黏腻,一点点碾碎喘息与水声,冲撞成渣。

没有你死我活的争斗,忘记爱与恨并驱,在所有情绪的临界点失控。陆竟成狠命将周广生的后脑压得更深,几乎是要按压进身体灵魂里一般的狠戾与执念。

周广生有一双看起来就很凉薄的薄唇,配合着他总是锋利而不留情面的言语,让人感觉如坠冰窟,只有陆竟成知道,周广生的吻也是炽热的,就像他一样,和周广生接吻,既是吻、也是潮汐、是命运,是空气负了千百斤重似的挤压着他的呼吸。

因为姿势的原因,吞不下的津液水滴顺着周广生的下颔线缓慢划落,落进锁骨里,复又消失不见了,周广生用一只手捏住陆竟成的下颚,掰开了纠缠不休的呼吸与热吻。

比这个吻更炽热的是陆竟成的眼神。原本锋利的眼角眉梢染上湿润的潮红,喘声低哑,像是与初恋接吻一样。

周广生在心底嗤笑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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