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对,我一向懒得记,谢谢赵姨。
赵姨说,谢什么,应该的,不过自己的身体还是得多当心,我老家那边有副偏方对痛经还挺管用,回头我弄来给你试试?
我摇了摇头,说,赵姨不用了,我哥这两年把我盯着,一到例假前后就不许我乱吃东西,不许我贪凉快,又是糖水又是泡脚,我几乎没怎么痛过了。
赵姨便笑道,还真难得,细致到这份上,年哥儿是顶在意你呢。
我在午夜将房门拉开一道缝,走廊乌暗,赵姨应当休息了,她的客房也在二楼,顶头那间。赤脚踩上地毯,我像漂浮在长廊的金鱼,驾轻就熟钻入陈年的房间。他当然说过不妥,可我吃准了他会在何时优柔寡断,会在何时心软退让。因而他逐渐习惯,父母未归的那些夜晚,将有人轻轻推开那扇门,轻轻躺在他的身侧。偷来的夜晚。我们躺得规规矩矩,似乎那一晚并不存在,可身体与身体间的留白,如一句无声的提醒。我并未再试探过他什么,我仅仅想躺在他的身旁,听见他的呼吸。从陈年房里出来,也被赵姨撞见过一两次。她没多问,也没向父母亲递过什么话。沉默是她的美德。
帘幕没有合起的晴夜,躺在床上可以望见月亮。陈年呼吸停匀,流光下的脸明暗交错,我抬起一根手指,沿他鼻峰划过,像滑过山间索道,落在他人中。微微的凹陷刚好依托着指腹,指腹便挨着他唇缘。那柔软反倒使我不敢触摸。月夜皎皎,我惟恐心事被照见。陈年曾对我讲过那个古老的传说。月神穿过长空,遇见在山谷中沉睡的牧羊人,青年惊人的美赢得月神的爱慕。她偷吻了他。月神请求神赐予爱人永生,可众神想要清除人间对月神的蛊惑。爱人最终没有死去,也没有离她而去,青春也得到了永葆,他长眠山谷,在每个夜晚的梦里,与月神悲哀地相吻。我收回了手指,我不会悲哀地吻一个梦。窗外的月让浓云遮掩,又显露,盈了又缺,残了又圆,我的初中就在这周而复返的夜月里完了结。而陈年也决定复读。
陈年没有第二志愿,他并非没有料到自己的失利,但他有他的固执。书堆背后,眼底血丝,颌骨锋利,他多一年的苦辛,众人皆知。我明白,他是箭在弦上,背水一战。
夜自习结束,我们一道回家。我早困得不行,陈年却还捧着笔记,借月光背诵。我老不愿见陈年学成一幅愁眉肃脸,于是每日有意存下几则轶闻,在回家路上博他一笑。然而陈年笑得敷衍,我争不过他手上的知识,因而道,就路上这几分钟能耽搁您老状元夺魁?倒是也喘口气,换换脑子。陈年说,换了脑子呀,刚自习一直在那折腾数学,现在可不轮到接受历史的洗礼了嘛。他语气诚实,使我不忍再出言轻薄,只好安静往前走。陈年忽用手肘磕了磕我,说,哥没你灵醒,所以只能争分夺秒,下苦功夫,这阵子难免不够顾虑你,你放心,等今年考完我一定好好陪你。他眼尾是憔悴的青,却簇着柔软的笑。我回顶了一下他胳膊,说,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讲那些蠢笑话?还不是怕你脑神经变成绷直的弹簧再也收不回去——好吧,等你考完一定好好陪我。
时间是一样既慢又快的东西,陈年又要填考前志愿。母亲问,今年怎样填?我抢答,必然还是航大的飞技。母亲劝陈年,总还是要再填一个有备无患啊。我眉毛一撇,说,您还不懂您儿子吗?他比别人多苦读一年,难道就为了一张大学文凭?母亲不吝赐我一枚白眼,道,就你懂你哥,都知道理想是好东西,就因为你哥多耗一年,我才不想他再弄成竹篮打水。陈年说,妈,如果我不选自己喜欢的,我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读书,要只是为了有碗饭吃,就不是非念大学不可了,而且我今年成绩你也看在眼里,我对自己有信心。我举手附议,我也对哥有信心。母亲虽不大赞同,她始终觉得做事要保险,理想排在吃饭后头,但毕竟拗不过我们,还是妥协了。当然最紧要是她同陈年的老师谈过,以陈年的成绩,稳定发挥足以考上更好的学校,航大更是十拿九稳。
考点离家近,陈年让父母不必从工作中抽身特地接送,自己也好平常心对待。我因为放假,自告奋勇要护送他入考场。对于赵姨这两日的菜谱,我格外仔细,既要营养均衡,也要清淡适口,前一晚反复替他检查证件用品是否齐全,再叁确认闹钟,根据天气预报准备好他要穿的衣物,装好饮用水。夏季,天很早就亮,我却醒得更早。醒来重重打了一个喷嚏,我不由悄悄问赵姨,这是否有什么说法,算不算什么兆头。赵姨说,你一贯不是不爱信这些说道的么。我说,太紧张。陈年吃早餐时又对我讲,你其实不用送我,天这么热,家里还有冷气。我义不容辞道,到时候你身边全是有人接送的考生,我才不要看你孤零零一个。
看他进考场,又等他出考场。家长之多,拥挤之甚,我很有些抵触。在这能把人淹没的等待里,我远远瞥见陈年,跳起来挥动手臂,要他在人丛中尽早瞧见我。他望见了我,拨开人潮走来,一看他的笑,就明了天道酬勤,难出差错。次日起来,我咽喉有些疼,才疑心是夜里冷气太足,伤了寒。味觉迟钝,因此这天吃饭也只是草草应付。小感冒,我未放在心上,仍去送陈年。最后一场,要完美收尾。午后日光毒辣,没多久就汗湿了衣裳,考场门前,陈年问我,嗓音不对,你感冒了?晚上房间冷气不要太低。我手搭凉棚瞧了眼日头,说,这么大一炼丹炉,就是感冒也给我蒸没了。陈年笑道,你快回去吧,记得吃药,在家好好休息,不用来接我了。我等他进了门内,摆摆手,也转身往回走。几步之后,头颅昏沉,视线模糊,我本能扶住道旁的树,树皮粗糙炙手,眼前却越来越黑,身体不可控地失去平衡。意识完全泯灭以前,我听见周遭惊呼迭起,不同颜色的布料挤到眼前,到最后,我看到陈年的衣襟。
耳边似乎有滴答声响,极细微,也不知为何我听得那么清晰。我睁开眼,发觉自己躺在一张陌生而惨白的床。护士恰好问询完隔壁床位,见我醒了,对我说,你醒啦?刚刚你中暑了,加上感冒体虚,还有点低血糖,没什么事,这瓶液输完就好了。可我仍有疑虑,正要再问问护士,忽听见一旁人声稔熟,循声看竟是母亲,她正站在窗边通电话。母亲语调异常焦灼,对电话那头道,是,他是迟到了半个小时,可实在是突发的意外状况,能不能通融通融,是他妹妹昏倒了,他没办法扔下她不管就那么直接进去考试呀,李局长,您就可怜可怜孩子,让他们放他进去把最后一场考完好吗?您说谁忍心看见孩子十几年寒窗苦读全都白费啊,都是最后一个下午了……就破一次例,真的不行吗……是,我知道是原则规定……
母亲声音几近哽咽,我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母亲挂断电话,缓缓转过身来。木然的、了无希望的脸孔。
眨眼之间,付诸东流。
病房里一定有一只透明的怪物,能吃人。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于是拔掉手背上的输液针,下了床朝门外拼命地跑。母亲在身后急喊,陈醉,你上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