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住了,似乎都忘记了手臂上伤口有多么痛。心中千疮百孔,彼此就像困兽,拼尽全身的力量苦苦纠缠,结果两败俱伤。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望着她,在郁沉的夜色里,虽然知道她再也不会回过头来。
仿佛根本没有变化,他恍惚地想起,他们在慈宁宫相见的那一日,是一个天光晴明的好天气。他散朝回来,到慈宁宫向太皇太后问安,便看见她坐在老太太身边,敛着眉眼。
他知道也许,也许没有往后那种种,也就不会有今日,两两相望,望得半点情分也无。她会一直留在太皇太后身边,等到他有足够的谋划,将鄂硕特氏与托奇楚氏的积弊处理干净,他便会命人将远放宁古塔的舒氏接回京中,加以赏锡,予风光无限,她也能再次见到她的家人,或许还会有很好很好的归宿。
他们可能一生也不会见面,更没有千般万般纠缠与甜蜜,或许寥寥几面,在慈宁宫,在养心殿,然后擦肩而过,各不相干。
人生哪有什么如果。有些人注定要遇见,注定会奋不顾身的喜欢,哪怕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也心甘情愿。
其实成明也很好,成明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他从来都不敢肖想的事情,比如弹劾绰奇,比如请端太福金赐婚。可他不同,有些事情,他就算做了,也不能教人知道,藏起爱恨是一国之君的本能,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哪怕刀兵就在眼前,哪怕被臣子被万民指着鼻子唾骂,他也必须保持他的端方,日复一日。
思来想去,也许最顺从心意的一次,便是去岁大雪,他实在放心不下她的病情,便是隔着千难万难,千万个于理不合,也要去到她的窗前,知道她好不好。
其实他能给的太少,看似虚无的承诺,人前一点点的偏爱,还有一颗真心。
他也想过,若是真的有这个福气,她能够做他的皇后,今生今世,就两个人,安安心心地过日子。能遇到她已经是他的侥幸,六岁上没了父母,被迫成为君王,命运本就这般待他,这么多年下来,他已经习惯了。
那时宁嫔逼问他,怕不怕终有一日,她得知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是他,她会恨透了他。
他那时闭上眼说与他何干。
真到了这一天,怎么会不怕。
一颗心卑微到了尘埃里,皇帝望着她,极其认真地望着她,声音喑喑发沙,像是一个于风雪中迷途的人,渴望寻求到星微灯火。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留在我身边。”
不等她回答,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知道她已经对他厌恶透顶,根本不会回答。他又问,
“你,究竟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过我?”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什么动力,促使他问出这句话。应该是溺水将死的人挣扎着抓住最后一点水花,知道一无所有,于是开始怀疑自己曾经的得到是不是也是幻梦与虚无,于是试图用力证明,怀疑又推翻,只是为了抓住,抓住一场妄想。
太皇太后命苏塔在养心殿等消息,若是没回来自然最好,若是回来了,无论如何也要把摇光接回慈宁宫。
皇帝走后,太皇太后一直在廊下站着。苏塔芳春劝她进屋,她也不肯。从高宗到世宗再到皇帝,她看惯了前朝后宫的争斗与沉浮,从没有怕过什么,更不曾后悔过。可如今,老太太孤伶伶地站在廊下,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双交四椀密密匝匝地铺陈在朱红的门扇上,宫殿再怎样高耸威严,在里头生活着起居着的,到底还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那时舒氏被劾,她顾念着摇光是朝晖唯一的孙女,不忍心让闺阁里的姑奶奶遭受宁古塔的风霜,便把她接进宫里来。又为着希望缓和她与皇帝的关系,使她在这宫中能好过些,便时不时让她到养心殿去。老太太为她选好了无数条路,千算万算,却算不来今日的结局。
情之一字,谁又算得透呢?
她知道皇帝这一路走来艰难,六岁上没了父母,在旁的宗室子弟们还在斗鸡走狗遛□□的时候,他就必须每日下午坐在文华殿进日讲。皇帝是个要强的性子,从六岁到十六岁,整整十年,没有缺过一日席。大学士们都赞国家有望,君王勤勉,却看不见这三千余日里,养心殿夜夜长明的灯火。
先帝英年早逝,万几重任留给儿孙。皇帝长成了一个合格的君王,他知道怎样利用帝王权术来平衡前朝后宫,在羽翼尚未丰满之时,他比谁都深谙隐忍之道。太皇太后自认为她对得住高宗,也对得住罗穆昆氏的列祖列宗。他从不会做出格的事情,祭祀、亲耕、视朝,无不亲历亲为。仔细想一想,他好像从没有出差错的时候,正是因为对他的足够放心,老太太的帘才能说撤就撤,安安心心地在慈宁宫抱着她的猫,颐养天年。
他们仿佛都忘了,君王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有七情有爱欲,身在滚滚红尘,修不成不坏金身。
甚至他的元妻,都是政治博弈的附属。一生之中最为重要的龙凤花烛,相对而坐之人,素昧平生。
夜开宫门,竟然是他直至如今,所做的最为任性之事。
这也是太皇太后第一次,看见在重重隐忍之下,一个最为真实的少年。她想哪怕有再多的不为所动和澹泊宁静来遮掩,只要少年精神常在,就不会为暗流所伤,为泥淖所污,就会永远真诚,永远干净,永远热切。
可是作为天子,他不应该这样,这样地莽撞,这样地冲动,这样地不计后果,仅仅因为一个在江山面前不足轻重女人。
羊角灯捧开温润的光影,风透蔚蓝。太皇太后回过神,仔细望去。慈宁宫台矶下,皇帝跟在苏塔身后,在奔腾汹涌却了无声息的夜风中,拾级而来。
太皇太后冷着脸,扬起下颌,“我劝不住你,拦不得你。万岁爷好大的威风,不把我这老婆子的话放在眼里,何苦还来慈宁宫?”
皇帝看苏塔一眼,苏塔会意,悄然退到内殿去。皇帝提起袍沿,跪在太皇太后面前。
皇帝语意坚毅,在宽阔的广场上,与来往的风声混杂,“孙儿犯了错,但孙儿不后悔,请玛玛成全。”
“犯错?”太皇太后一哂,“处置宁妃,借成明来收拢宗室,夜开宫门,亲领禁卫军搜府,凡此种种,你谋公谋私。显贵们做惯了元老,蠹虫暗生,损坏梁柱,你誓要鼎故革新本无错,就算明知有隐情,羽翼未丰,姑且听之任之也没错。但是你既然下了这样大一局棋,花了这样大的代价,就必须要善始善终,不能使忠臣寒心,更不能让舒氏的血泪白流。朝中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不是不懂。无故夜开宫门,你以为你的好臣工们会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风起于青萍之末,却有翻覆摧折之效。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委实让我失望!”
太皇太后一字一句,讲得毫不留情,劈头盖脸地砸在皇帝身上。
皇帝心中发凉,眼里满是痛楚的坦然,“未尝爱欲,不知其苦,纵然化为齑粉,烧手焚身,孙儿都没有法子。”他的声音渺茫惘然,如同春日里晴空游丝,“她是我唯一的奢望。”
太皇太后蓦地扬起手,毫不留情地打在皇帝脸上,皇帝没有躲避,生生受着。不远处的宫人纷纷朝向墙壁跪下,太皇太后却扬声说:“都转过身,都来看看你们的万岁爷!”
老太太这一掌仿佛是用尽毕生气力,声色俱厉,“玛玛从没有打过你,这是第一回。这一掌是要让你今生今世都须得记着,身为君王,受着天下万民的供养,你最没有理由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怎么会不心疼?天下间没有不心疼自己孙儿的祖母。心里再疼,再苦,再不舍得,也得忍着。
太皇太后眼眶湿润,却不肯掉下一滴眼泪。手掌火辣辣地发麻,顺着经络从手心蔓延而上。她慢慢地站直了身子,觉得一霎时疲累到了极处。
晚风茫茫,黛蓝色的天幕上云群攒聚,天地浩大,容不下些微的哀愁。
老太太的声音也茫茫,在落落长天中显得肃穆又悲怆,“我很早,很早就告诉过你,自打你接过君玺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与从前的自己告别,在欲与权的斗争中,君王必须胜利,必须永远胜利。”
“求不得的事情,强求只会彼此狼狈,不如放手,彼此留得体面一些,不枉相识一场。”
皇帝笑了,反复地念起这三个字,求不得,求不得……
佛说人世有三苦,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他不爱佛理谈玄,更不信什么神佛。曾经二十余年的光阴里,于人情上淡漠,站得最高也就能看得清更多的虚伪与肮脏,参过盛衰兴替的道理,想要做的事情就算曲折迂回,费些时光,费些精力,也总是能够做到。未被人情暖过,不知道个中苦处,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
合上眼是否可以见到神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