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大亨贞。
这是屯卦,主震客坎。在天地混沌之时,风雨交加,情形似乎很险急,然而无限的生机与希望,便都在这凶险中悄然生长。
事物都有两面,没有绝对的对错,也没有绝对的好坏,绝对的真假。
他忽然心念一动,仿佛从这寥寥数笔中看见了大光明。
他提袍便往书房去,“徐昌,把所搜来的证据拿来,尤其是额讷贪腐的账册,我要一一地再查!”
府里安静得很,与前头的喧闹不同,宗祠这边几乎鸦雀无声。也是,除了重大节庆的祭祀,摆出祖宗神像外,几乎没有人会想起到这儿来。
也许是怕?也许是根本不在意?也许人活久了,活得没心没肺,心里没了祖宗。
额讷闭上眼,静静地听着,夜风涌动吹来前面箫鼓之声,应该是几个世家子弟聚在一起赌博作戏,还泛着酒味,甜丝丝的,与宗祠的香火肃穆显得格格不入。
刚刚绕过游廊到这里来,路上门扉半掩,还有衣料窸窣与女人喘息,他心里明白如镜,若是换在二三十年前,他正当壮年,也许会命人大开灯火,把那一对苟合男女绑起来,施以惩戒,断绝这种风气,再借此整肃家风。可如今他只是站在门外,痛苦地闭上眼,然后离开。
力不从心,不仅仅是因为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更是因为知道梁柱会崩毁,纵然自己想要勉力支撑,也没有办法保全。所以眼下瞬息美好,能有一日,便是一日了吧。
他就站在宗祠之外,仰头看着宗祠的匾额。夜风森森,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里是他托氏祖宗安眠之处,无数牌位与容像森然而立。祖宗与他一起静默着,在这个再正常不过的夜里。
小时候莽撞,阿玛罚他来跪祠堂。小小的孩童一个人跪在锦垫上,既惊又愤。他知道他的祖爷爷祖奶奶们都在这里,一代又一代,一辈又一辈,无数先祖倾注毕生心血只是为了保全门庭,可世间哪有什么不灭的美梦?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珠玉满堂,终有焚毁之日。
没想到竟然落在他的身上。
仔细回想这一生,说不上有什么得意之处。少年热血时立下致君尧舜的大志,如今早已面目模糊。营营碌碌苟活至今日,人到中年,挚友亲朋大多飘零。
想要奋力抓住的东西都抓不住,想要坚持的梦想也最终灰飞烟灭,看似丰盈,实则空空荡荡,都是虚妄。
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下了学扔开孔夫子与孟夫子,和伙伴在胡同里乱跑,那时胡同里的风都是香甜的。前程仿佛真的无限远大,他们都可以实现自己的鸿鹄理想。
何处最难忘。方豪健,放乐五云乡。
彩笔赋诗,禁池芳草,香鞯调马,辇路垂杨。
两鬓斑斑,零落少年场。
早已如同死水的心忽然,泛起一点些微的涟漪。祖宗祖宗,到底是力量,还是囚笼?
祖宗之法如同密密巨网,早在他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就把他困顿其中。让他不能反抗,不能挣扎,不能怨,不能动。
然后谨守规矩,化作梁柱,与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族,一起朽坏。
纵然想要破除击毙,碍于人情,没有勇气,碍于规矩,没有地步。虫蚁攀附其上,一点点搬空,一点点蚕食,终有一天,也许就在不远,经历百年风雨的宅门也会轰然倒塌,造物无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不破,不立。
他在祖宗神佛面前,忽然,悟透了他这数十年都没有悟透的道理。
可是已经没有办法,可是已经来不及。
正厅里,重重灯光下,那一盆细叶寒兰肆意舒展枝条,枝叶泛起冷光,遥遥望去,神圣无比。
幽兰芬芳。
思美人兮,揽涕而竚眙。
二门上一阵喧闹,远远便能瞧见一个人胖乎乎的身影,艰难地挤过门槛,艰难地朝厅中挪来。
原先陪着说话的额夫人见状起身,含笑带着婢女退下了。绰奇颠颠地给堂上端坐静思的人行礼,这才挤在下首安坐,笑嘻嘻道:“前头真热闹!我看他们找了几个好娈童,真俊俏!额公今日真是好风采!那是威风八面!啧啧啧,啧啧啧!”
额讷平静地望着他,带着些悲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绰奇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高兴疯了,自己这个做同僚的必须得趁主人尽兴,再让主人更高兴一点!他于是哼唧两声,嘚瑟道:“别说什么狗屁小端亲王,就算他们老大搬出来,平日里看他有爵位,亲切切叫他一声殿下,没有咱们在地下给他们撑着,他们哪里来今日的荣华富贵?搞笑哦,还来弹劾我们,不知道自己有几根葱,屁点大的蒜样,还想着炒盘菜呢?”
绰奇这人没什么别的长处,就是骂人骂得很新奇,另外对女儿发脾气没办法。额讷终究不忍心扫他兴,接话道:“本就是假的账本,翻不出什么花。你以后做事,记得要留有后手,多积德行善,总不是坏事。”
绰奇满不在乎,谄媚笑道:“我有额公您罩着我,我担心什么?一辈子跟着您,到老了咱们不干了,您上哪儿隐居,我也去,咱们做个邻居,再做一对儿女亲家,如何?”
致仕归田,田翁无梦到长安。曾经也希望做一个承平宰相,该为君王、国家效力的时候,便竭尽全力,尽心辅佐,等江山才人代出之时,就潇洒让贤,每日与老妻闲话、看稚子嬉戏庭前,快意平生。
人生有许多事情,参不透,料不定。很多很多时候,都不能顺心遂意。
以至于成了如今的样子。
额讷点点头,笑着说好啊。
他犹不放心,“等此事一过,你就请辞吧。一等公每年俸银不少,足够你富贵无忧。你……”他想了想,换了个客气的词,“比较单纯,吃不来官场算计。成功守功都绝非易事。若是你有心,还请善待我托奇楚氏后人。”
饶是大条如绰奇,也察觉到不对劲了,他着急地站起来,有些惶惶然,“不是,老哥哥,不是,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么丧气的话来了?这可不能!您放心,无论如何,有我一口饭吃,就有您家人一口饭吃。我一切仰赖您,下辈子还要报答您!”
单纯的人有单纯的好,说不出什么虚假的官样文章,额讷说好啦,“不过随口说说,坐下吧。”
庭下有几个孩童在嬉戏,那是自己家的小儿女,与世家朋友们的儿女。几个小小子,穿着小花裆,拿荻作为戟玩耍。
额讷颇为感慨,“如今咱们年过半百,都得被孩子们叫一声翁翁啦,记得咱们小的时候,仿佛也是这样,成日家瞎胡打闹地淘气。”
绰奇也笑了,眼里泛起泪花,“小时候咱们总打架来着,我老打不赢你。从前你能拉动十力的弓,好威风!有时候逃学,就呼朋喝友,骑马打猎,还学大人一样喝酒…嗨!”他茫然地搓着手,“不知不觉都过去这么久了。”
小时候读书史,是为了以后好考功名,如今想来颇为唏嘘。曾经威风无比的李斯,在去世前尚且有东门黄犬之叹。他怀念与朋友们策马出东门逐狡兔,可是那些纵情快乐的时光大多时候潦草荒唐而过,伴随着年轻的身体,卷入岁月莽莽苍苍的洪流。
额讷有些恍然,眼中盛着热泪,却又不想在他面前落下来,他往后靠了靠,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却听绰奇搬着手指,骄傲道:“你说起这事,我就忍不住在你跟前嘚瑟一小下。”他嘿嘿地笑,“我那几个孩子,虽然不懂事了点,好在混得不错。大妞妞二妞妞靠着门楣嫁得不错,家里有钱底,她们在婆家也有底气不是?家里三妞妞在宫里做主子,那多威风,虽然见面是少了些。老大在西北立了军功,主子都夸,老二如今在户部,老三在鸿胪寺,家业立下了,年轻人踏踏实实学本事,前景好着呢。如今老三媳妇又怀上了,等到时候生了给你发帖子,你可一定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