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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暮鼓晨钟 李黄白心酸湘山寺 心灰意冷 黄绍竑息影良丰园(2 / 2)

“请禅师看在乡土之谊的份上,帮个忙吧!”李、黄、白一齐说道。

虚云禅师明白,凡来寺院烧香膜拜之人,十之八九都是逢灾遇难的落魄人,他们都需要一种精神上的解脱,在混混沌沌的红尘之中,他们或受苦受难,受压受害;或失意丢官,遭灾退财;或兵败落魄,穷戚无归……在万般无奈之中,只好跑到这里求得一种精神上的慰藉。千百年来,那些失意的官僚,破产的商贾,败战落荒的将军,不也是夹杂在络绎不绝的来朝山进香的平民百姓的香客之中么?这便是历史,一部畸形的不曾受人重视的传统文化史!虚云是个有学问的高僧,他高就高在不是对佛祖的迷信,而是对佛学经典的造诣。他对香客们的心理了若指掌,但又不能点破,他虽身为高僧,却又不能请佛祖将他们引向西方的极乐世界。对眼前的这三位将军,虚云知道,自己没有使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法术,他们所祈求的前途,无非是东山再起,争城夺地,他们问鼎中原的野心,是绝不会因战败而泯灭的,虚云能为他们指什么样的迷津呢?但,他又不能不说,因为他实在惹不起这三位铁将军啊,他想了想,终于开言了:

“清顺治丁亥冬,恭顺王兵入境,明十三镇将领据守全州,形势危殆。一日,十三镇将领入湘山寺同祷于佛祖前,各书‘顺’‘守’二字拈阄,各拈‘顺’字,遂皆投诚,兵不血刃,而民得安居。”

李、黄、白三人听了,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们目下所处的境地,与南明小朝廷那残山剩水的局面何等相似。当年,孔有德率清兵大举入桂,南明十三将在全州降清,桂林城破,南明覆亡。他们今日入湘山寺进香,难道竟得一个重蹈南明覆辙的结果么?李宗仁、白崇禧心头咚咚乱跳,一时口不能言。只有黄绍竑硬着头皮说道:

“既然如此,我们三人也不妨拈一次阄,一切皆听天由命好了!”

虚云忙命小和尚去取纸笔墨砚来,放在大雄宝殿左侧的一只台几上。黄绍竑将纸裁成六小片,自己率先动笔写了“和”“战”二字,然后把笔交给李宗仁,李宗仁到了此时,已别无主意,也只得照写了“和”“战”二字。桂系内部的事情,向来是少数服从多数,白崇禧见李、黄都已写了,他虽然心存犹豫,但也不得不写。李、黄、白写了三个“和”字三个“战”字,黄绍竑将那六个字放在掌心搓成六个小纸团,一齐交给虚云禅师,然后来到佛祖像前,再一次进香,又一次跪在那三方杏黄布垫上对佛祖顶礼膜拜。拜毕,由李宗仁领衔向佛祖祷告:

“佛祖在上,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再拜于下,我等追随孙总理革命,率师北伐,底定中原,克复平、津,为重建民国薄有勋劳。然北伐之后,天下未靖,兵连祸结,内战不断。此种内战接踵而至,纯然是由于蒋介石的独裁乱纪,以不正当之手段图谋消灭异己所引起。蒋氏此种作风,已引起全国的公愤,广西军民对蒋氏,无不痛心疾首。我等纵想解甲归田,也不愿在蒋氏的淫威之下俯首帖耳。其所以陈兵抗拒,实是逼上梁山,不得已而为之。故而有冯、阎反蒋于北,我等入湘策应于南之举。今不幸兵败衡阳,退回广西,形格势禁,尔后是战是和,不能定夺,祈请佛祖决之。”

祷罢,李、黄、白又跪下再拜。拜毕,他们一齐来到佛座前,虚云禅师便将那六个小纸团放在掌中摇了摇,然后开掌任其落在神龛上。李、黄、白抬头看时,只见那佛祖正对他们微笑着,它手中托着的表示众生往生极乐世界后的座位的九品莲台,似乎离他们很近,但又很远,使人可望而不可即。

黄绍竑犹豫了一下,这才鼓起勇气去拈阄,他将拈到的那只小纸团慢慢展

开——一个“和”字赫然入目。李宗仁、白崇禧心中一阵猛烈战栗,似乎看到黄绍竑手中写着“和”字的那皱巴巴的小纸片突然变成了一面迎风飘动的大白旗,残破不堪的桂系军队正在接受蒋介石的改编……

“完了!”白崇禧连忙把双眼闭上。

李宗仁狠了狠心,像伸手去捉一条毒蛇似的,战战兢兢地将散落在神龛上的五只小纸团中的一只捏了起来,诚惶诚恐缓缓展开——一个“战”字倏地跳了出来。李、黄二人,一战一和,相持不下,这回全靠白崇禧一字定乾坤了。白崇禧冥神静气,在心里又独自向佛祖祈祷了一回。他不愿意拈到那个“和”字,这倒并不是他好战,而是不愿当降将军。从太史公笔下,从孙武、孔明的兵书中,他没有找到降将军的楷模,他自从军之日起,他发誓宁做断头将军而不做降将军,这宗旨主宰了他作为军人的一生。内战中,他屡仆屡起,但不曾向蒋介石投降;抗战中,他指挥国军与日寇数度血战,虽艰难困苦,但坚决反对向日本投降;在国共战争中,打到最后全军覆没,他也没向共产党议和投降。这功过是非,任由历史去评说!但是,目下白崇禧千祈万求的是拈一个“战”字,以便重振军威,与蒋介石再决雌雄,如果他拈到那个忌讳的“和”字,恐怕今生只有做“断头将军”的资格了!这时,白崇禧发现不但李宗仁和黄绍竑紧张地注视着他,便是修炼有素的虚云禅师也有点沉不住气了。白崇禧咬了咬牙,倏地从腰上抽出手枪,“咔嚓”一声推上子弹,然后双手捧着,将手枪恭恭敬敬地置于神龛之上,他向佛祖深深一拜,接着祷告道:

“佛祖在上,白崇禧一生不做降将军,请佛祖成全我之志!”

“健生!”李宗仁和黄绍竑一齐惊呼起来。

“白将军不必如此!”虚云见状也惊愕相劝,他深恐白崇禧拈到个“和”字在佛祖面前“杀身成仁”,坏了湘山寺的名声。

白崇禧也不管他们怎么说,便径自在神龛上那剩下的四个小纸团中任意拈了一个——他一旦下了决心,行动总是非常果断的。他并不急于打开那小纸团,而是将其放在掌心之内,滚了几滚,然后送到李、黄面前,悲壮地笑道:

“你们看,这多像一颗手枪子弹!”

李宗仁和黄绍竑看着那来回滚动的小纸团,提心吊胆,不知所然;虚云禅师则骇然地瞪着他那双修炼有素的慧眼,惊得不知所措!

白崇禧慢慢将小纸团展开,三双凡眼加上虚云禅师那双慧眼,一齐盯着——“战!”他们几乎同时惊叫起来——白崇禧终于拈到了他所盼望的“战”字!几乎所有在场的人,包括那几个小和尚和李、黄、白的副官,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有黄绍竑那气刚舒了一半便在喉咙中给噎住了——他没有忘记,自己拈到的是个“和”字!白崇禧欣喜欲狂,又对佛祖拜了一拜,才收起他那支小手枪——其实,即使他拈到了个“和”字,他也不会在佛祖面前开枪自杀的,这点已从他的祷辞中得到了证明。他之所以要当着李、黄的面演出这悲壮的一幕,无非是要表明他反蒋的决心,因为无论是从长沙撤退还是从衡阳的仓促决战,李宗仁在决策中皆受黄绍竑的制约,为了加强自己在团体中的发言权和力促李、黄反蒋的决心,他才这么做的。对“小诸葛”的心计,李、黄如何得知?只不过大家都虚惊了一场而已!

拈阄完毕,夜已深沉,山风送爽,钟声幽幽。李、黄、白仿佛刚退出战场一般,刚才拈阄时的紧张心情顿时松弛下来。他们步出大殿,只见月明星稀,山风拂动着古老的松柏树梢,发出嘘嘘之声,钟声响过之后,更显山寺的寂静深远。几只栖息在大殿屋顶的“念佛鸟”,却不甘寂寞地发出“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叫声,更使山寺显得穆静超脱,远离凡尘。李宗仁因见寺里安静,便决定在此借宿一晚,以便和黄、白研讨尔后的方针大计。虚云禅师将他们引到云会堂的精舍,又命小和尚端来湘山寺的特产素豆腐给他们三位当夜宵。吃过夜餐,虚云禅师说了声“请安歇”,便辞去了。

李、黄、白三人躺在舒适的竹榻上,房中青灯幽幽,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纱,静静地铺在房中地上,不知从哪里飘来淡淡的伽南香味,更使人飘然欲梦。李宗仁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自从长沙南撤以来,他还从没睡过一个好觉,现在倒是真有点想睡了。他看着躺在右边的白崇禧,白崇禧双手交叉抱着后脑勺,仰面躺着,两条长腿舒适地伸开,成个大大的“人”字,那双眼睛却半闭半合,似仍在“运筹帷幄之中”。李宗仁又看看躺在左边竹榻上的黄绍竑,黄绍竑却翻来覆去,弄得那精致的竹榻吱吱直响。

“季宽,睡不好吗?”李宗仁关切地问。

“唔,德公,你刚才是不是做梦了?”黄绍竑答非所问。

“没有啊。”李宗仁说。

“唔,你是应该做个好梦才对!”黄绍竑翻了个身,“我反正是睡不着。”

“你说我为什么要做个好梦才对呢!”李宗仁欠起身子,打火点着了一支香烟。

“这次入湘之前,我曾在寺内投宿,与虚云禅师闲谈,他曾给我讲过这么一个故事。”黄绍竑屈起一条腿,把另一条腿搭在上面,慢慢摇着,继续说,“崇祯癸末年张献忠破永州,永明王在逃难中梦一黧面僧送金刚子三枚,吞之,绝食半月不饥。逃到全州后,他来湘山寺拜谒佛祖,觉得在梦中送他金刚子的那僧人正是殿上佛祖。是夜,他宿于寺中,又梦一黄衣人压在他的身上。醒来,即去拜问寺中住持高僧,高僧解曰‘此乃黄袍加身之兆也’。五年后,永明王果然在全州即帝位,建立南明小朝廷,这才知道‘人’加在‘王’之上,即全字也。”

白崇禧听了哈哈直笑,李宗仁却正色道:“季宽不要乱说!”

黄绍竑又翻了个身,叹口气,说:“唉!如果你不做这样的梦,我们还真要完蛋了!”

“季宽,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李宗仁问。

黄绍竑又翻来覆去了一阵,忽然从竹榻上坐起来,颓然而道:

“我们搞了十几年,结果弄得这个样子,同蒋介石争天下,肯定是争不过的了,不如趁早认输吧!”

“认输?”白崇禧从竹榻上跳起来,“季宽你不要悲观,胜败乃兵家之常事,蒋介石是统一不了中国的,我们发展的机会多得很呢!”

“但我不想干了!”黄绍竑摇了摇头。

“为什么?就为在洪桥吵了架!”李宗仁宽厚地说道,“唉,一个盆里的碗筷,哪能不碰撞的呢?我和健生如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千万别计较!”

黄绍竑又摇了摇头,说:“上次北流之败,这次衡阳的挫折,我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似应急流勇退以谢全军袍泽。再说,我对军事也实在感到厌烦了。”

白崇禧忙道:“这样的话,你现在千万不要对大家说出来,否则我们的军心就要瓦解了。你心情不好,我们知道,你就休息休息,专理行政的事,军事由我们负责好了。”

“我想离开广西!”黄绍竑似乎没有听到白崇禧的话,仍在沉重地说道。

“你想到哪里去?”白崇禧愈来愈感到事态的严重。

“去南京,投蒋介石!”黄绍竑冷冷地说道。

“你要投蒋?!”白崇禧几乎要叫喊起来了。

“下围棋,你是个老手了!”黄绍竑仍是冷冷地说道,“你不晓得,当局道相逼,没有活路可走的时候,不是很需要一子去做眼吗?”

白崇禧似乎明白黄绍竑的意图,又很不放心地说道:

“你如果坚决不干,要离开广西,也要等军事局面稍为安定,才好提出来。”

“这事需要从长计议,还是以后再说吧!”李宗仁一边吸烟,一边沉思,心想,这回拈阄可真拈出麻烦来了!

他们三人,没有再说话,只是各人在想着各人的心事。寺院里的夜半钟声在悠悠地鸣响着,几只念佛鸟仍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不断鸣叫着,似乎在表示着它们对佛祖的无限虔诚。

“这山里,连鸟都想成佛啊!”李宗仁慨叹道。

“鸟或可成佛,而人却不能!”白崇禧道。

“为什么?”

“因为人有七情六欲,没有这些东西,人世间的一切便不存在了!”

“难道人还不如鸟兽么?”

“也许……”

听着他们的议论,黄绍竑更加辗转难眠……

第二天,李、黄、白由全州往桂林进发。到了桂林,李宗仁在风洞山的迎风楼上设宴招待桂、张军各位将领。他们出师北上之时,曾发誓要在武汉的黄鹤楼上喝庆功酒,可是,现在却败回桂林,在风洞山喝酒,个个心里都感到不是滋味,一想到尔后的前途,更加感到愤懑悲凉,一入座,薛岳便骂起来:

“丢那妈!这个账一定要算!”

“北流一败,衡阳又败,这是谁的责任?”吴奇伟也骂道。

“今天有酒尽管喝,有话尽管说!”张发奎也大声说着。

李宗仁、白崇禧来了,张发奎以目示大家,薛、吴即不作声。及至黄绍竑一到,薛岳又叫骂起来:

“丢那妈,这哪里是饮酒,是喝血,是喝我们在衡阳战死的官兵的血呀!”

黄绍竑猛地一惊,抬头看时,只见张发奎、薛岳、吴奇伟、李品仙、廖磊等一班桂、张军将领,一个个都用愤怒的目光盯着他,便知他们要借酒发难,欲清算他贻误军机的责任。黄绍竑见责任难卸,又不好退场,一入座便举杯猛饮其酒,一杯接一杯地不断喝。他一边喝,一边借着酒发着牢骚:

“入湘?为什么要入湘,入湘得了什么好处?你们说!”

他一口气连干了几杯,把杯子往地上一扔,仍在叫喊着:

“你们为什么事前不同我商量?就倾巢出兵湖南?我根本不同意这种战略主张!你们……你们……到湖南去……干……干什么?”

黄绍竑已经醉了:“我……我知道……了,湖南有……有个……桃……桃

花……江,那里的……女人……哈哈哈……”

张发奎攥着拳头,白崇禧皱着眉头,李宗仁摇着头,见这样闹下去不像话,忙命副官把黄绍竑扶下山去。

第二天,李宗仁召开会议,请白崇禧、张发奎、黄绍竑出席,商量如何驱逐滇军以解南宁之围。白崇禧、张发奎都到了,等了好久,还不见黄绍竑来,李宗仁忙派副官去催。副官回报:

“黄副总司令已带卫队到良丰花园休息去了,这是他留给总司令的一封信。”

黄绍竑在信中表示他不再参与军政事务,请求辞去所兼第十五军军长一职,他要在良丰花园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啊!”李宗仁觉得,事态的发展远比他在湘山寺里估计的要迅速而严重得多,军事上一败再败,广西残破,军队残破,而现在连李、黄、白这三根台柱也开始残破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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