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二年冬,江都王刘非死,上赐谥号为易,令其子建继其位。董仲舒复相江都。”
——《汉书-董仲舒传第二十六》
更深夜重,刘徽臣安坐在刘非的床榻边守着,滴漏处传来的滴水声在她耳中仿佛是在声声催着刘非的魂魄离体。回想起,今日昼间和王后的冲突,以及王后离去前放下的狠话,刘徽臣不仅握紧了衣袖下的拳头。
“徽臣。”在她完全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的时候,刘非已经从昏睡中醒来,他有些心疼地看着憔悴不已的女儿,开口唤道。
“父王,你醒啦?”刘徽臣立刻回过神来,附身道,“我去外面拿药来给你……”
“徽臣,等一下。”刘非摇了摇头,抓住她的手,说道,“父王有话和你说。”
刘徽臣见刘非脸色发青,浑身颤抖,这分明是极为虚弱的样子,拉着她的手却由十分有力,便知道,刘非接下来要说的话,必然十分重要,于是也不再挣扎,乖乖坐下听着。
“徽臣,父王若去了。你马上就收拾行礼,往胶东国去,去找你胶东王叔。”刘非低声说道,“往胶东的关卡上,都是父王一手安排的,最是忠心,即便你大哥继位,他们也断不会对你不利的。”
刘徽臣听到刘非如此吩咐,不由得心中一酸,眼中含泪道:“是。”
“……还有,梅园中的那位娘娘,你切记不可让人伤了她。你大哥行事不知轻重,怕是会再度冒犯,你走的时候,也可带她离开。我已修了书信给你胶东王叔,一切事情,他都知道,自会为你们料理的。”刘非又说道。原想再说些什么,看着还十分稚嫩的女儿,后面的话,他又吞了下去。心道,罢了,徽臣终究是女儿之身,皇家之事,若让她涉入太深,怕是反倒害了她。有八弟在,他自然会将她照顾得好好的。
刘徽臣听完刘非的嘱咐,张了张嘴,想询问陈娇的身份,但是见刘非满脸疲惫的再度合眼,想要出口的疑问便又吞了回去。
***
陈娇在江都王府已经待了半月余了,原打算和张萃李希等一起渡过的除夕夜完全泡汤了。她在江都王府的梅园书室迎来了元朔二年的大年初一。
“娘娘,请用膳!”刘徽臣屏退一众仆婢,亲手将膳食送到书室内。
“麻烦翁主了。”陈娇放下手中的书简,抬头说道。在梅园的日子,可以说过得十分平静,虽然其间江都王后曾经数度前来寻事。但是,梅园十几年都是王府禁地,所选用的守卫对刘非的忠心非他人可比,只要江都王没有下令解除梅园禁令,他们是绝对不会退让一丝一毫的。可惜的是,江都王府的侍卫们将整个梅园护得滴水不漏,保护了她免收江都王后和太子的骚扰的同时,也阻断了她的逃跑道路。所以,她暂时也只能留在梅园里修身养性。庆幸的是,至今还没有听到李家众人被江都王府拿获的消息,想必李希等人已经脱身而去了,这让她庆幸不已。她知道,即使自己的身份被揭穿,最多不过被遣送回长安城,在长门宫度日而已。若是李希等包庇她的事情被人发觉,怕是会牵连到李家众人,那是她绝对不愿意看到的。所以,对现在的她来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唯一出乎陈娇意料的事情却是,在梅园的书室中居然有着众多的书籍,其中很多还是当时难寻的珍贵典籍。经过秦始皇焚书坑儒和秦末大乱后,很多典籍遗失,纵然经过这几十年的休养生息,还是很少有人拥有像江都王府梅园这么多的书籍。曾经希望为辽东的那座学校建一座图书馆的陈娇,自然知道这些书籍的珍贵之处。
“没想到梅园竟然会有这么多的书籍呢!”陈娇笑着对刘徽臣说道。
“这要感谢董师。”刘徽臣微微一笑说道。
“董师?”陈娇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奇怪地问道。
“便是广川董仲舒先生,现官居中大夫的那位。”刘徽臣解释道,“董师两年前曾在江都国任相国,兴礼乐,致教化,使江都称治。这些书籍大都是那时他所搜集赠送于父王的。”
无论后世对董仲舒其人有着怎样的褒贬,在汉武之时,他确是个人人敬重的大学问家,当时士人都以师礼尊奉他,而他在先秦典籍的保存整理上也的确有重要贡献。
“原来如此。”陈娇点了点,方想起的确有这么一回事。董仲舒在她初来这个世界时,官职的确是江都国相。后来因为刘非上奏请击匈奴一事,董仲舒受到汉武帝责问,被认为没有尽到教化诸侯王的责任,因而他被除去国相之职而前往京城任一个闲散的中大夫。当时张萃还曾经对她略略提及此事。
室内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两人静静对坐着,继续着她们的午餐。陈娇微微抬眼看了看刘徽臣,今日的她看来特别的疲惫。想来也是,刘徽臣毕竟不是江都王府的正统继承人,虽然在刘非病倒的初期,由于巨大的惯性力量,府中诸人会听从她这位历年来代王爷理事的翁主的吩咐,但是随着刘非昏迷时间的增长和太子王后的活动,刘徽臣迟早会失去对事态的控制能力,毕竟能够真正死忠的人还是少数。
刘徽臣则完全陷入了自己的苦恼之中。这几日王后已经不止一次来找她麻烦,虽然每次她都强硬的顶了回去,但是王后眼中越发深沉的痛恨却深深的印入了她的心中。而府中一些原本忠于父王的人,在王后的几次劝说下,立场也有了动摇。
也许,等到大哥继位之日,就是我毙命之时吧。父王,徽臣也许根本就走不出广陵城,更遑论去寻胶东王叔了。刘徽臣无力地想着。
“翁主,你似乎有心事啊?”陈娇试探性地问道。如今的她,在没有任何外力帮助下想要离开王府几乎是不可能。而且她还必须保证自己的身份不被泄露,要做到这一切,眼前的刘徽臣是关键的一个人物。经过这半月的观察,陈娇已经很确定,在这府中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只有一个半,刘非是一个,而眼前的刘徽臣只能算半个,否则她的眼中不会总是出现迷惑。而且,可以确定刘非绝对向这个女儿下达过禁口令,否则她不会在人前称呼她为姑娘,人后称呼她为娘娘。
必须说动她,说动刘徽臣送我离开,在她完全失去权力之前。陈娇默默地想着。
“不,没什么。”刘徽臣从自己的思绪中出来,勉强笑道。
“王爷的病情如何?”陈娇看着刘徽臣逞强的样子,也不拆穿她,只将话题轻轻一转,到了刘非身上。
“大夫说,父王洪福,绝对会没事的。”刘徽臣说道。
当医生把病人的病情推到什么洪福之类的话上的时候,那么这个病人的未来就已经基本可以想见了。陈娇想刘徽臣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只是不肯去面对,无论她再怎么能干,终究只是一个十七的女孩儿。
“是吗?”陈娇并不反驳她,也不点醒她,这个时候,她知道自己只要一句淡淡的“是吗”就足够这个女孩子消受了。
果然,刘徽臣在听到她这一句话后,立刻有些红了眼眶,咬了咬下唇强撑着说了句:“小女还要去伺候父王,告退。”匆匆退下。
陈娇看着刘徽臣的离去,忽然觉得有些难受。以亲人的死来刺激一个小女孩,只为了让她在惊慌中失去主张,最后为她所用罢了。原来,这种谋算人心的事情,她不是不会,原来这种察言观色的本领,她也不是没有,只是一直以来都不需要用罢了。
陈娇起身走到屋外,长长叹了口气,一脸郁闷地靠在柱子上。一袭长发如同瀑布般披在身后,嫩白的脸和黑发在阳光下相映成辉,让在暗处的庄昕也看得有点心动。没等陈娇从这股自我厌恶的情绪中出来,就听到从远远的地方传来的争吵。她不得不收拾起精神,走到屋外去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争吵是从梅园门口发出的,陈娇没来得及靠近就听到了刘徽臣的声音。
“王兄,你不要这样。梅园是父王设下的禁地,你是不可以随便进的。”
“你给我滚开。把里面那个女人交出来。”
“王兄,你到底想干什么?父王说过,不许你追究的。”刘徽臣的声音渐渐清晰,陈娇将身子隐在梅园巧妙设置的园林景致后,悄悄观察着这对兄妹的对峙。梅园的侍卫们守护着刘徽臣,而刘建带来的一班人却已经几乎闯入正门,从梅园侍卫们束手束脚的反应来看,他们是害怕伤到刘建或害怕得罪未来的江都王,才会对刘建手下那些家丁节节退让。
“干什么?”刘建的左手仍然包着绑带,绑带上隐隐可以看到红色的血迹。从他苍白的脸色上看,这半个月里伤势并没有转好。当然,没有将子弹及时取出的伤口,怎么可能愈合呢?
“徽臣,你没看到本太子的伤吗?我要那个妖女为此偿命!”刘建在刘徽臣的苦苦哀求下终于不再步步紧逼,只是定在原地如是说道。
“不行!”刘徽臣立刻出声大喊,虽然陈娇的身份仍然是妾身未明的状态,可是从刘非的称呼中,她也猜得出这人身份尊贵绝对不在他们父亲之下。联想到之前刘非特意提到过的朝廷削藩一事,刘徽臣心中的恐慌更深。在父王做出决定之前,绝对不能让她出事。刘徽臣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在咬牙坚持着,否则早已经将王府大权拱手相让了。
刘建听到她的回答,大皱眉头。
“你退是不是退?”这时一个家丁狞笑着威胁道,他许是为了讨好刘建在说完这句话后,还上前去狠狠推了刘徽臣一把。在每一次的权力斗争中,总是会有类似这样的人,为了讨好新主人,对旧主耍狠,以示忠心。
刘徽臣身边的护卫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如此大胆的,一时不防,害得刘徽臣狼狈的跌倒在地上。这时,刘建却脸色大变,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刘徽臣身边将她扶起,脸上是明显的关心的神情。
“王兄,”刘徽臣抬起头,看到刘建忧心忡忡的双眼,哀求道,“你就听我一次,别这样。对那位姑娘的处置等父王醒来,再说好吗?”
“……”刘建面色一僵,最后看到刘徽臣眼中的泪光,狠狠咬了咬牙,说道,“你现在阻止我也没用。总有一天,这府里的一切都是我,我想做的事情再也没人敢反对。”说完,带着自己的一班手下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