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娇懒懒地坐在这个时代被称为庭院的石凳上,单手托着下巴,做出思想者的姿态,深思着自己的未来。在被抓到平阳侯府后,如何继续她的潜逃计划呢?左思右想后,陈娇长叹了一口气,心道,不行,单凭她和阿奴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根本不可能从平阳侯府乃至当今皇帝的围追堵截中逃离。想要离开,势必得寻求帮助才行。可这长安城里,她能得到的帮助……
馆陶公主,她这个时代的娘会帮她吗?还有郭嗣之……为什么过了这么久都没能找到自己?还有,姐夫……虽然李希早已言明与她,从今往后是两不相干,但是她总觉得,李希是不会放着她不管的。也许是因为在她最彷徨的时候,李希总是在她身边的关系吧,对这位姐夫,她总有着莫名的依赖。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陈娇的思考,她抬起头,看到了平阳公主站在了她的身前,她的面容有些憔悴。
“阿娇。许久不见了。”刘婧缓步走近陈娇,姿态优雅,却无形地给了陈娇不少压力。幸而经过辽东城的锻炼后,陈娇已有了某些上位者的气质,若换成初来这个世界的她的话,非要被刘婧立刻夺去了心神不可。
此刻的陈娇只是回之以微笑,说道:“好久不见了,阳信长公主。”
刘婧用长长的袖子在另外一张石凳上拂了拂,然后坐下,面对面地直视着陈娇,说道:“阿娇,你变得多礼了。你以往都是唤我婧姐姐的。”
陈娇一笑,说道:“我失忆了。公主今天来,不是为了和我追忆我那飘忽的过往吧?”
“阿娇,你还是这么聪明。”刘婧轻笑道,“没错。过去的事情,再去追究根本没有意义。我想知道的是,你出宫之后,都做了什么?比如,你是怎么到的楚国,又是怎么去的辽东城。”
当刘婧将问题抛出,陈娇不免心中一跳,但是随即一想,彭城煤行的存在早让她曾到过楚国的事情变得无法掩盖,而韩墨和墨门……所以她很快恢复了镇定,说道:“那只是我闲着无聊瞎跑罢了。公主要是有兴趣,雇两匹马也可以自行旅游去,大汉河山美好着呢。”
刘婧伸手抚mo着石桌上的棋盘,说道:“阿娇,你认为,你为什么还能活着坐在这里?作为一个废后,你擅自逃离宫廷,论罪当死,可你却还好好的坐在这里,你觉得是为什么?”刘婧说到此处,得意地看了陈娇一眼,不意外地看到她的脸色变了,然后刘婧又继续说道:“阿娇,你还能坐在这里,是因为,我们珍视你可能学到的那些学识,如果你再这般藏拙,那么,可别怪我这作姐姐的没提醒你。”
话说到这份上,要是陈娇还察觉不出其中的威胁,那她的神经可就太大条了。陈娇无畏地回视着刘婧,静静地等待着刘婧的后续。
“想必,你也知道,这庭院的原主人叫做余明。他是个博学多才之人,不但杂学旁收,而且有经天纬地之才。但是他最令人佩服的,却是他那神鬼莫测的预言。”刘婧看着陈娇一字一顿地说道,“而你,作为他主人的继承人,你的杂学比他更厉害,那么你的预知之能呢?你能否预知我大汉未来的国运如何?阿娇,告诉我。”
陈娇在刘婧的逼视下,不自觉地想后退,却在动作开始时,发现自己是坐着的。她不知道余明这个并非来自现代的人为什么会有所谓的预知之能。从他的读书笔记看,他的想法虽然与这个时代的人有一定的差距,但是却始终还在中规中矩的范围内。而且,刘婧也说,余明是有主人的,这个主人很可能就是余磊。但是具体他们二人是什么关系,自己怕是要找到龙门客栈的人才能问清楚。但是,预知……
陈娇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那样的能力。”预知?真是笑话,就算让她拿着本《史记》穿越,要完成这个任务还是极有难度的。
“阿娇,你知道,大汉如今已经有了一个比你更合适的皇后,子夫她娴静端庄,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育有皇子。你已经几乎没有翻身的可能了。除非,你让陛下觉得,你比子夫更有用。这样才能保住你的性命,阿娇,告诉我,你是否有那预知之能?”刘婧锐利的目光如刀剑般射向陈娇,令她心中一凛。
预知大汉国运?陈娇咬唇想着,便是第一次能准,当历史改变,第二次之后,她的预测就会完全落空。想到这里,她抬起头,回视刘婧,说道:“公主你真的太高看我了。”
刘婧见阿娇嘴巴如此之硬,不禁有些恼怒,正欲起身再说些什么,却被人给拦了下来。刘婧抬头一看,却发现来人,是余信。
“余常侍。”刘婧看着余信,一下说不出话来。
余信放开刘婧,退了半步,行礼道:“余信见过长公主。”
“余常侍不必多礼。”刘婧忙摇头道。
从刘婧有记忆起,余信就是母亲身边的亲信,可以说是看着他们姐弟长大的长辈了。陈娇亦惊疑不定看着余信,这位穿着宦官服饰的老人,看起来非常儒雅,唇边挂着的微笑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信受娘娘之托,来此照顾阿娇小姐。”余信说道。
“什么?可是母后她自己……”刘婧这一下可是吃惊不小。
“陛下已经为娘娘寻到了女医,暂时让她贴身伺候着娘娘。娘娘的意思是,让我在这头照顾阿娇小姐。”余信笑着说道,“所以,公主,你先回去休息吧。你累了。”
刘婧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转身走开了。陈娇不明所以地看着余信,不发一言。
“阿娇小姐,也许你已经不记得了。奴婢是太后身边的常侍余信。”余信向阿娇做着自我介绍,“太后本想亲自来探望你,但是她身子不好,所以还得调养一阵,才能来。”
在余信与阿娇沟通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窗外那抹一闪而过的人影。人影从后院离开,一路进了刘陵所住的地方,此人正是雷被。
早在里面等着消息的刘陵,见到雷被进来,忙迎了上去,追问道:“怎么样,探到消息了吗?”
雷被的脸色有些阴沉,说道:“是陈皇后。”
“什么!竟然是她?”刘陵瞪大了眼睛,惯以慵懒神情示人的她少有如此夸张的神情。
一时间,房中的两人都有些默默无语,因为他们入京的要务之一,就是鼓动女儿被废被逐的馆陶公主刘嫖站到他们这边。而今,被探子判定失踪的陈娇竟然就在平阳侯府之中,那么他们和馆陶公主谈判的筹码顿时就逊色不少。
“难说,阿娇她根本从来就没有失踪过,只是被刘彻软禁了吗?”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后,刘陵开始冷静了下来。
雷被摇了摇头,说道:“不像。长门宫之事乃是密探花费了许多时间才打探出来的,若不是非常确定,王爷也不会定下这计策。”
刘陵揉了揉太阳穴,试着将所有的信息连贯起来。
阿娇在平阳侯府,所以刘婧、曹寿、刘彻的行为就很好理解了。那么馆陶呢?她的出城,是为了什么?
“翁主,陈皇后既然未曾被逐,我们游说馆陶公主的计划,怕是不能进行了。否则,万一她拒绝帮助,然而将此事告之皇帝的话……”雷被说道。
“……此事,暂且先搁下。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便是阿娇还在,以馆陶堂姑的心高气傲,事情也还有可为的。只是,在行动之前,我们必须先将事情全盘了解清楚,不能鲁莽。”刘陵缓缓道,“这段日子,你先别动手了,安静地在城中等我号令。”
雷被本也是一方豪杰人物,但是自从入了淮南王府就被刘陵的柔媚和心计所折服,所以刘陵用这般命令的语气和他说话,他也不恼,只恭敬地应道:“是,翁主。”
雷被走后,刘陵走到窗边,举着酒樽看着遥望着外间的蓝天,仿佛看到了阿娇那张熟悉的容颜,口中喃喃道:“阿娇姐,在我想再做点什么的时候,你就又回来了。当年你赢了我,这一次,我不会再输了。”
刘陵想起十余年前,她的第一次入京,那时她才十六岁。在她十六岁之前的人生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课,那就是跟着府里的谋士学习长安城中,未央宫中那些贵人的习性,窦太皇太后的,馆陶公主的,王太后的,阳信公主……为的就是有一天,当她来到她们身边时,能够迅速得到她们的信任,她们的宠爱。
而那时候的刘彻和陈娇正是新婚燕尔,刚刚即位的刘彻,雄心勃勃地实行了他和卫绾讨论了很久的新政,以对付朝中勋旧与各地藩王为第一目的的新政。看穿了新政必将激起众怒的父亲,就以献书为名来早长安,同时将她安置在了长乐宫,安置在了当朝第一实权人物窦太皇太后的身边。那是她第一次出手,而结果,非常的圆满。她的游说不但扑灭了新政,而且还将小皇帝倚为臂膀的卫绾、王臧齐齐下狱处死,甚至连有着窦家血缘的窦婴都因为她的一张嘴而被剥夺了一切官位。但是,正当她和父王想再接再厉,一举将刘彻废除时,阿娇出现了。她一声嘟囔,一个不依,就将那瞎老太婆哄得开开心心的,她费尽心力投其所好所作的一切,却不如阿娇的一声哭泣,一声抱怨。在阿娇的干预下,废帝之事也就此拖了下来。有阿娇在前,她在太皇太后面前便再也说不上话了。
这许多年的计划,就此功败垂成,不但没能得到半点好处,反而在离开之时,收到了皇帝从上林苑猎来的鹿。刘陵至今还记得那一年,他们父女狼狈离开时,送行的刘彻是如何意气风发地问:“听说,淮南王叔曾想猎这鹿吃?我看王叔你老了年纪大了,没那体力,朕便代劳为你猎下了。”
“阿娇,上一次,是因为我们漏算了你。这一次,绝对不会了。”刘陵举起古朴的酒樽,对着蓝天一碰,如是说道。
***
少了出征的卫青,少了告假的韩墨,温室殿内的议事却依然在进行着。公孙弘听着主父偃滔滔不绝的阐述,看着刘彻阴晴不定的神情,敏锐地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了他不知道的地方。
刘彻单手支着下巴,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主父偃,这个自己曾经无比倚重的臣子。从韩墨出知道阿娇和辽东城的瓜葛后,再联想到主父偃那一日的所作所为,刘彻立刻就怀疑上了他,从阿娇入茂陵再到自己出宫,都是按着这位主父大人的意思在走呢。
主父偃倒是很安然,他无视于刘彻的脸色,在报告完卫青出征的情况后,继续说道:“陛下,臣另有一事启奏。是关于燕王的。”
“燕王?”刘彻挑了挑眉。
主父偃自怀中取出一份奏折,呈在几上道:“这是肥如县令郢人之弟的上书,告发燕王刘定国与其父之妻康姬**私通生子,同时燕王与三位翁主还有私情。”
刘彻拿起那份奏折,看了看,递给公孙弘,目光冰冷地看着主父偃说道:“主父偃,你拿这份奏折来,想说什么?”
“臣听说,正月之时,梁王、城阳王上书,愿以其邑分与诸弟,以示孝诚。”主父偃问道。
现任梁王乃是梁孝王刘武之孙,刘武死后,景帝宣称自己与弟弟感情深厚,极为关心刘武之子的富贵荣华,将刘武的五个子都封了王,实际上却是通过这个举动,将梁国一分为五,大大削弱了梁王家族的实力。而现任城阳王乃是齐博惠王刘肥次子城阳景王刘章之孙,与现下最大的诸侯国主齐王是血脉同宗。这两王是最先对朝廷所下的推恩令做出明确支持的人,其他诸侯王对推恩令不是推三阻四,就是态度暧mei。
“不错。朕已经下令恩准,并予以褒奖。从今之后,诸侯愿意与子弟分邑的,朕都会亲自过问,给予侯爵之位。”刘彻说道。
“梁王、城阳王之举,足为诸侯楷模。”主父偃笑道,紧接着他又将话锋一转,说道,“但是那些不肯为陛下分忧解劳,而自身又荒淫无道的王爷们,臣以为,应该给他们以惩处才是。”
刘彻听到这话,眉毛一挑,说道:“继续说。”
“燕王行此禽兽行,败坏伦常,有违天理,是非人哉,当处以极刑,除国为郡,以示天下。”主父偃不紧不慢地说道。
“偃卿,《春秋》有言,为亲者讳,为尊者讳。诸侯虽荒淫无道,如此宣扬于天下,与汉室声名无益。”刘彻摇了摇头,“还是另寻罪名吧。”
“陛下,汉室立国已逾七十年,诸侯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今诸侯多荒淫无道,人所共愤,臣以为此罪名,正合适。”主父偃并不赞同,说道,“一旦诸侯恶名天下尽知,则天下有才之士便能尽归于朝廷。陛下莫忘记,孟尝君名声显于当世,方有门客三千,方能权倾齐国。”
主父偃此言不可谓不毒,刘彻之意是燕王罪名一旦传扬开来,对整个汉室名声不利,希望能够作罢。
主父偃却说,非但要以禽兽行定刘燕国之罪,而且要将他的罪名大肆宣扬,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汉室诸侯是多么的寡廉鲜耻,彻底毁掉他们的名声,令有才之士都耻于投奔诸侯而归于朝廷,末了还提及战国时,齐国宗室孟尝君之例,来坚定刘彻的决心。
他说完这话,抬头看了看刘彻似乎有所意动的样子,便继续说道:“燕敬王不过是高祖皇帝的从祖昆弟,非高祖嫡系子孙,其封地偏远,燕王一脉与其他诸侯关系疏离,今除燕国,师出有名,而无犯众怒之险,且可以给与还在观望的各诸侯以适当的警告,此其一也。其二,燕国地处北方,今朝廷与匈奴战,此处乃前哨之地,而控于诸侯之手,一朝有事,恐救援不及。废除燕国之后,朝廷大军的给养无忧。其三……”
“其三是什么?”
“其三,从辽东城到京城的道路要通过燕国,如今沧海郡太守主理和匈奴伊稚邪之间的秘密交易,很多财物通过燕国出入,臣担心长久之后,燕王会察觉此事。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必须将燕国控于手中。”
辽东城,这三个字自从刘彻发现了陈娇的存在之后,已经成了这君臣两人之间的禁语,如今主父偃却胆敢挑明了讲,顿时令室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主父偃,你胆子不小啊。”刘彻放下奏折,冷冷地望着主父偃,说道。
“臣不知陛下此言何意。”主父偃叩首道。
“……”刘彻死死地盯着主父偃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燕王之事,过几日庭议,你先退下吧。”
“臣告退!”主父偃又行了一礼,退下了。
公孙弘看着主父偃退下,面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但是细心的他已经从刚才主父偃和刘彻的对话中敏感地发现,刘彻对主父偃有着相当程度的不满。他面色不由得有些沉了。刘彻不是个好侍候的君王,他早就知道。只是,他想不出,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一项喜怒不形于色的刘彻忽然间对于极为倚重的主父偃如此不满呢?虽然有诸多的疑问在心中,但是老谋深算的公孙弘并没有多嘴,他老老实实地向刘彻报告完了自己的工作进度,退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