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抬手掀开车帘,垂眸朝下方看去。
她的目光一一掠过自幼对她百般折磨的皇后,掠过欺凌过她的兄弟姐妹,还有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人皇帝阙,她的父亲。
这些曾经像巨石一样,压得她求生无路的人,此刻皆是一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心惊胆战。
他们在濯缨的视线尽头愈发渺小,最终化为一颗沙砾被云海吞没。
隔着重重纱幔,濯缨抬眸望向前方那道金甲赤袍的背影。
察觉到她的目光,谢策玄回头瞥来一眼,语调散漫中带着几分告诫。
“别以为我是在帮你,上清天宫的日子还长着,那些传闻你应该都听过,我们上清天宫法令严正,灭绝人性,你若有半分不臣之心,自有万般折磨等着你。”
濯缨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平静答:
“我明白。”
这还是谢策玄第一次听她开口说话。
清泠泠的嗓音如泉水淌过,咬字很利落,但声线却比他想象中的柔。
谢策玄有些意外。
不过没得到想要的反应,谢策玄啧了一声,又补充:
“还有,你到了上清天宫,不再是公主之身,你那位在荒海做少君的师兄也不能再给你撑腰,我们上清天宫让你如何你便如何,即便是给你一杯毒酒,你也得喝下去,能做到吗?”
乘鹤而行的文昌星君闻言投来一道无奈的视线。
这少武神平日也不是个记仇的人,怎么独独对这位濯缨公主如此怀恨在心?要这么吓唬一个小姑娘?
“能。”
一个字,令谢策玄和文昌星君都为之一怔。
文昌星君宽慰道:“公主不必当真,少武神是跟您开玩笑……”
“我并没有当做玩笑。”
纱幔后传来女子没什么情绪的嗓音。
“此番入上清天宫为质,便是代表了人族求和的诚意,质子的一举一动皆与人族社稷息息相关,无论上清天宫对我下何等命令,我皆会遵从。”
她这番态度着实让人有些意外。
尤其是当初在她身上栽过大跟头的谢策玄。
他怎么也无法将此刻顺从得不能再顺从的女子,和那个胆大包天诓骗他的赤水濯缨联系在一起。
谢策玄蹙眉:
“你这戏,演的是不是过了些?”
濯缨答:“少武神可以现在就给我一杯毒酒。”
“……”
“放心,”濯缨很轻的笑了笑,“我父亲自幼在我体内种下一种名为吞心的蛊虫,此蛊虽会一点一点蚕食我的经脉,却也能叫我百毒不侵。”
一贯只会将旁人怼得无话可说的谢策玄,今日也难得尝到了几分被噎住的滋味。
她说这话什么意思?
嘲讽他?还是想卖惨?
金甲赤袍的少年眉头紧拧,一箩筐讥讽之语在嘴边绕了一圈,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想杀你何须毒酒?你一时半会死不了,不过,上清天宫不养闲人,即便你是质子,也得去天宫的扶桑学宫修炼,一日修行七个时辰,但愿你的身体能和你的嘴一样硬。”
“恐怕不行。”
濯缨垂眸道:
“吞心蚕食了我的经脉,我的身体无法修炼。”
“想偷懒?”
谢策玄轻嗤一身,自以为看穿了她的心思,浑不在意道:
“明日我便催人速速将你编入仙箓,再叫天医府的神君替你看病,再请命下凡,督促你父亲替你修建宫观,供奉香火。”
低垂的浓睫因这番话而诧异地颤了颤。
编入仙箓,则能生出仙根。
天医府诊治,或许可以拔除她体内的蛊。
修建宫观,供奉香火。
更是意味着她从此以后她作为仙箓在籍的神仙,靠自己的能力站稳脚跟,而不必再如前世那样,只能靠着扶持沉邺来为自己挣一份事业。
这好事来得太过突然,猛地砸在濯缨头上,令她难得露出了几分迷茫之色。
谢策玄并没有察觉到他这话对濯缨的意义。
南天门已至,他今日的任务也算完成,正欲离开时,又突然想起来还未看看赤水濯缨究竟是何模样。
一杆乌黑长枪,带着肃杀之气挑开重重纱幔。
“反正,赤水濯缨,有我在一日——”
谢策玄漫不经心地朝马车内投去一眼,准备将接下去那句“你痛苦的日子还在后面”说完时。
薄如蝉翼的纱幔掀开,女子身上淡然悠远的药香扑鼻而来。
尖锐言语全都卡在了喉间。
谢策玄其实也暗自猜测过她会长什么模样。
她平日作恶多端,大约要么是个满脸心机的阴险之相,要么就是得理不饶人的刻薄之相。
然而——
那张脸,如月下白芍,苍白清冷,纤细若一碰即碎的琉璃,仿佛有晚夜寒星,在她抬眸时一点眸光中摇曳轻颤。
他曾想过千百种可能。
却没想到……
赤水濯缨,原来是这副模样。
作者有话说:
感情线主打一个白给:)
3
◎治病◎
四目相对。
濯缨也在打量着蓦然映入视线的少年。
他比想象中要年轻太多,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
乌发高束,发梢锐利如刀锋,垂落在他线条凌厉的侧脸。
风涌云动中,他漫不经心望来一眼,乌黑瞳孔里情绪淡淡,像世间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底。
这倒是很符合濯缨对他的设想。
只是很快,那傲视一切的神色忽然怔松,似是瞧见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
剑眉微微拧起,好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赤水濯缨?”
濯缨嗯了一声,露出一点疏离笑意:
“久闻大名,少武神大人。”
本是客套一笑,濯缨却见对方的神色又变了变,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在她面庞上凝冻,眼神说不出的古怪。
“……别来这些虚的。”少年定了定神,冷着脸道,“笑什么,严肃点。”
虽觉得这人有些莫名其妙,但如今虎落平阳,濯缨还是顺从地敛去多余神色。
“我们接下来要去何处?”
“自然是南天门的例行检查,你初到天宫,为防止你带了不该带的东西,需查验你的随身之物。”
趁对方没在看他,他又飞快地瞥去几眼,眉头拧得更紧。
这真是赤水濯缨?
如果真是,那她长得还挺……挺……
谢策玄面无表情地捏了捏耳尖,脸色看起来更臭几分。
濯缨倒是没注意到他的神色,恰好戍守在南天门附近的天兵过来,几人的视线在阴沉着脸的谢策玄和神色平静的濯缨之间来回逡巡。
谢策玄见他们这副模样,不耐道:
“愣着干嘛?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南天门天兵虽非谢策玄直属麾下,但大家同样归属于天王殿,众人对这位目空万物的少武神也有所而闻。
能将这位不好惹的少武神气得面红耳赤,这位濯缨公主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嚣张。
这都到他们上清天宫的地盘了,还如此咄咄逼人。
得给她点下马威瞧瞧!
为首的那名天兵将领多了种不知何处而来的使命感,眸色突然凝重几分,沉声问:
“东西呢。”
濯缨将随身所带的芥子袋交了出来。
既然是要给一个下马威,他没有留什么情面,冷哼一声,接过芥子袋后便大致翻了翻里面的东西。
断齿的梳子,半新不旧的衣裙,还有几卷书、几只不知装了什么的小瓷瓶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