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或许是会读唇语,所以即便她竭力压低声音,但还是被听到了内容。
即便濯缨没有对西海龙母提出直接针对东海的计策,然而东海龙王仍对她动了杀意,恐怕源头并非是她的话,而是她的话,印证了他的某种忌惮。
两人毫无交集,忌惮从何而来?
答案只有一个——
“那么你被我打动了吗?”濯缨缓缓绽开一个极淡的笑意,“足矣让你暂时忘记青溟真王对你说的话,听我解释吗?”
东海龙王沉默了良久。
过了一会儿,他盘膝在海岸边坐下,正襟危坐地望着濯缨:
“我对你应该并没有什么误解,今日若无你对西海龙母的献策,事情不会发展到要起战事这种程度,你搅动海域现有的格局,只不过是想要浑水摸鱼而已。”
濯缨缓缓跪坐在他的对面,心平气和地浅笑道:
“人有私心再正常不过,您也有私心,但抛开这些私心,四海一荒迟早是要起一场大战的,这一点我想您很清楚。”
东海龙王没有说话。
“既然迟早要战,早打不如晚打,等魔息在整个海域内失控的时候再打,更要有无数无辜仙族百姓遭殃,而现在打,速战速决,荒海的百姓才有可能得救。”
他眸光微动,虽然仍是一副没有表情的模样,语调却有些奇异的意思:
“你想救荒海?”
濯缨反问:“我不能救吗?”
见他还是一副有些意外的样子,濯缨又道:
“如果真的不想救荒海,我大可以将精力用在人间界,那些百姓生死一线,我去随便施舍一点仙力,一样能换来仙力,何须这么大费周折?”
半晌,东海龙王才道:
“可荒海少君,待你不仁,荒海百姓,无人知你,无人真心供奉你,你为何要救?”
为何要救?
这个问题在她心中不断回响,浮上心头的答案有很多。
但真要说出口时,那些真真假假的答案却又全数消失了。
为名吗?为利吗?
好像都是答案,又都不够准确。
“罢了。”
东海龙王见她久久不语,并没有追问下去。
“这个答案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只想知道,你对东海是否包藏祸心,你是与西海龙母交情深厚,还是与我东海有什么旧仇?”
“为什么这么问?”
迟疑了一下,东海龙王才道:
“青溟真王执掌九曜星宫,他曾给我看过我的星图,我寿数止于十年后,而那时,你的命宫星正好落在东海之上,这说明东海将会落入你的手里。”
“……”
某种程度上来说,青溟真王倒也并没有骗他。
前世的她身为少司命,位同人间右相,荒海一统四海之后,东海自然也要受她统辖。
只不过青溟真王恐怕隐瞒了沉邺的存在,将祸水只引到了濯缨身上。
真是好算计。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东海龙王倒也甘心给人当枪使。”
“东海以外的纷争我不管,但若谁胆敢犯我东海分毫,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清除这个隐患。”
东海龙王看着她,又道:
“而且,我不是听他说的,而是亲眼在星图上看到的。”
“……”
他竟也看得懂星图。
濯缨按下心中波澜,面上如常:
“若我当日被人族送去荒海为质,替荒海筹谋,或许真会有剑指东海的一日,但现在,我是上清天宫的仙人,我没有任何理由对东海不利,若你还是信不过我,你我可以在此立下心魔誓,我不对东海下手,而你也不能伤害我。”
东海龙王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不必了。”
濯缨指尖微微收拢,握着紧了手里的落日弓。
“我的意思是,我相信你。”东海龙王扫过她执弓的手,“一个人的言语能够隐藏,但武道却无法隐藏,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武道。”
“而你,方才已经向我展露过,你坦荡执著,并非诡谲算计之人,那么我就姑且一信你是为了救人,我不会再杀你了。”
说完,他便撤去了周围的结界。
濯缨还有些出神。
坦荡执著……真是没想到,有生之年竟有人会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她。
东海龙王刚要转身离开,忽然顿下脚步。
有人传讯于他。
“龙王大人不好了——!!!!”
传讯法器里传来了下属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个红衣服的少年,他一路打进龙宫把朝臣们全都抓起来吊在城门上,还让我们告诉你,你要是不把一个叫什么赤水什么濯缨的人全须全尾的带回来,他就把我们都杀了!!!”
法器里传来的声音回荡在海岸边,东海龙王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因他自己是再古板谨慎不过的性格,所从没有想过,有人竟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眉头紧拧,对着传讯法器道:
“那是上清天王殿的少武神谢策玄,通知上清天宫,让他们来管。”
“管不了啊——!上清天宫也来了好多神仙!!他们比那个红衣服的来得还早,就是他们看着我们被吊上去的啊!!!”
东海龙王脚步微顿,转头神色复杂地看向他身后的少女。
濯缨把玩着手里凝出来的一只巴掌大的羽箭。
那只羽箭细若银针,方才两人最开始交手的时候,就有几只这样细小的羽箭,在东海龙王闪身躲避时,从结界的边缘融了出去,一路寻到了东海附近最近的上清仙人宫观。
她抬眸迎上东海龙王的目光,浅笑道:
“第一次有人夸我坦荡,我很开心,那我也坦坦荡荡地告诉龙王大人,神女沧浪想要荒海周边的信徒皆供奉她,不知龙王大人可否派些虾兵蟹将,随我一道赈灾,替我造些声势呢?”
……坦荡是你这么用的吗?
作者有话说:
濯缨:明明白白的敲诈怎么不算一种坦荡呢?
46
◎缘由(二更)◎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你们上清天宫真是欺人太甚……”
东海龙宫的城墙以白玉为柱, 珍珠珊瑚为饰,鎏金瓦被夜明珠照得金光灿然。
然而, 这般浮华璀璨的光芒加起来, 也不掩那少年身上赤袍如火的鲜艳。
被倒吊了一个时辰的金蟹将军气得面红耳赤,他看着视线尽头那瞥红影,不服气地喊:
“谢策玄!你个毛头小子休要得意!方才我只是大意轻敌而已, 区区仙龄两百载的少武神,你当我真打不过你吗!放我下来!你我堂堂正正再战一场——”
支着腿坐在鎏金瓦上的少年满脸阴沉,剑眉压着浓黑的瞳仁, 周身散发着深重的戾气。
他根本没理会金蟹将军的挑衅,只冷声问城墙下的龟仙相:
“你们家龙王说什么?”
急得满头大汗的龟仙相忙道:
“回来了,回来了,就在路上呢,少武神大人可千万别急……”
说完, 他又转头看向立在城墙外的一众上清仙人。
“诸位神君您看, 既然人都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要不然, 咱们就先把这些朝臣放下来?”
说着就用眼神示意带着虾兵蟹将列阵在外的虎鲨将军上前。
然而虎鲨将军才动了一步,封离神君就紧跟着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 再往前走,就该兵刃相接。
虎鲨将军久闻上清这位武神的大名,心中有几分发憷, 一时间不敢再上前。
文昌星君笑眯眯地上前拍了拍龟仙相的肩, 温声道:
“不急不急, 既然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我们家少武神这个脾气啊,是有些暴躁了,放心,回去之后我们一定好好教训他……”
真要教训就赶紧让他放人啊!那边的几个文官脑袋都快吊肿了!
但这话龟仙相可不敢说出口,只能讪讪赔笑:
“哪里哪里,少武神这也是担心仙僚的安危,说到底,都是一场误会,还望上清与东海不要因为一场误会心生嫌隙才是。”
“当然当然,龟仙相真是深明大义啊。”
“客气客气,文昌星君才是辛苦了。”
两位文神官打着官腔,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着,被吊在城墙上的朝臣们见状心头一片苦涩。
若非今日事实摆在面前,谁会相信,一贯与海域仙族井水不犯河水的上清天宫,会一连派来数名上三品神仙,以及十数名中三品仙人大张旗鼓来到东海,只是为了一个人族送去的质子?
更让人费解的是他们的东海龙王。
龙王大人一贯不与他人树敌,怎么这一次会突然对一个仙阶都没有的小仙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