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迎春走到贾母上房,看见鸳鸯守住门户,知道凤姐已经说到主题了,自己应该可以出场了,便提高声音跟鸳鸯打声招呼,果然如她所愿。
迎春听闻贾母声音心头大喜,忙着医生应承进了房。俯身见过贾母又跟凤姐见礼打过招呼。
贾母看着迎春,再看看凤姐,伸手招呼道:“二丫头,过来,到祖母这里来。”
迎春依言挨着贾母坐下,仰头看着贾母笑:“祖母可是为了可卿心里不舒坦呢?”
贾母点头又摇头:“凤丫头,把那四句诗词告诉你二妹妹听听。”
凤姐便学舌一遍,贾母问道:“二丫头可识得个中意境?”
迎春当即就惊慌失措了:“老祖宗,这是谁人诅咒我们?”
贾母面色肃静:“为何如此问法?”
迎春道:“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三春去,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这一句一层意思,句句凶狠,诅咒我们贾府盛极而衰,终究会骨肉离散。这人是谁,祖母应该狠狠教训她才是!”
贾母见迎春这话整合了自己心境,一时间心疼难忍,想起当初贾珍迎娶可卿做媳妇,自己反对,贾珍暗示可卿身世堪怜。
贾母本着多一份恩情多一条路,不料竟然被王氏等知晓,惹下这等大祸,这要如何是好?这样得来富贵,岂非正是烈火烹油?放任下去,贾府唯有一个下场,灰飞烟灭!
贾母一时心疼难忍,泪如雨下。
凤姐闻言眼眸损失犀利起来:“二妹妹这话太武断,这四句诗是我梦中所得,如何就是诅咒了?我诅咒自己有什么好处?”
迎春故作惊慌跌落:“什么?梦境?又是梦境!”
凤姐反应过来,迎春这是再配合自己,心中啐一声自己,忙着将迎春搀扶起来,口中讶异:“二妹妹,怎的了?”
迎春眼眸中溢满惊恐:“难道真是上天示警?怪得,怪得?”
迎春呐呐自语,瞬间伏在贾母膝上抽泣起来。
贾母闻言心中顿时揪心不已:“怪得什么,迎丫头?”
迎春想起过往,伤心陡起,扑在贾母膝上哽咽难语,却是紧紧捂住嘴巴不叫自己哭出声音。
贾母顿时被搅乱心胸,搂着迎春拍哄:“迎丫头,迎丫头,怎的了,告诉祖母,祖母替你做主。”
迎春哽咽道:“老祖宗,孙女梦境比之凤姐更为可怕,更加匪夷所思,孙女不敢言讲……”
又是梦境,只怕贾府真的在劫难逃么?难道贾府也逃不过四世三公们的下场么?
贾母心中大痛。
凤姐知道此时必须抓住机会,一举拿下老太太才是,忙着拉劝迎春:“二妹妹,你有什么梦境吓煞成这样,不如告诉老祖宗或许有解呢?”
贾母被凤姐提醒顿时警醒,现在不是哭泣时候,因摩挲迎春头顶:“二丫头,别怕,天塌下来也有老祖宗呢,告诉祖母,你梦见什么了?”
迎春便把贾府的绝境当成梦境。
说自己在梦中仿佛重活了一世,所有日常齐起居就跟目下生活一般无二,只是自己在梦里已经看见了贾府将来与结局。
贾母心坎瞬间压上石板一样沉重:“将来与结局么?”
迎春便把元春忽然封妃说了,并说自己连封号也记得,叫做‘凤藻宫尚书’贤德妃。
闻听此言,贾母心中不是惊诧,而是惊恐了,看来,元春母女们真是做了亏心事了。否则,迎春如何编的这样齐全。
贾母颤声追问:“之后呢?”
迎春眼眸泪光隐隐:“然后,正合了凤姐所言烈火烹油!”
迎春接着把府中人如何疯魔一般,倾其所有建造一座美幻绝伦,堪比皇家御苑的大花园子。银子花的淌水一般流出去,土地买了,银钱尽了,凤姐姐为了贴补生活,把嫁妆也变卖了。
然后,二太太为了弄钱,无所不用其极,杀人害命,开当铺,高利贷。
迎春最后颤声道:“最后,最后……老祖宗……”
贾母泪水盈盈,拿手摩挲迎春:“你说,老祖宗也经历过一次抄家了,经得住。”
迎春惨声点头:“的确抄家了,老祖宗。”
贾母眼睛瞪的滚圆:“抄家?你大姐姐呢?”
迎春便把大姐姐元春无端端一夜暴毙,然后墙倒众人推,一夜间,参奏贾府的折子状子雪花似的飞扬,什么亏空国库,什么重利盘剥,什么杀人害命,什么包揽词讼,什么买官卖官,还有窝藏人犯,等等切切一起压下来。
迎春最后颤声道:“为了还债,父亲叔叔婶娘们一起把孙女卖了五千银子,把三妹妹远嫁番邦,以期脱罪,只是萤火之光难敌狂风暴雨。”
迎春告诉贾母道:“老祖宗,整个一切想是演戏,大姐姐封妃之时,正是二叔生日小宴,阖家喜气盈盈。抄家之日,正值二叔小宴,一纸圣旨,锦衣卫包围了贾府,阖府男女老少披枷戴锁……”迎春眼眸凛凛看着贾母:“然后,孙女看见贾府火光冲天,化为齑粉啊……”
贾母跌足落泪:“一败涂地,怎会如此?”忽然抓起迎春:“你们太太呢,她那样聪慧,如何竟不设法遏制?”
迎春泣道:“大姐姐封妃,二太太便理所当然被拱上当家主母之位,她不仅倾其所有造园子,还奢华享乐,短短一年,便府库空虚,债台高筑,东省封地也卖了,还动用祭祀款项。母亲据理抗争,无奈全家上下都觉得母亲不合潮流,嫉妒二房成了皇亲国戚,没有一人理解母亲,母亲气急交加,一病不起,不久便……”
贾母怆然:“辞世?”
迎春点头,泣不成声。
贾母冷眸看向凤姐:“然后呢?”这意思很明白,凤姐又没参加推倒贾府。
迎春也看凤姐,一句话将之摘干净:“母亲一去,二哥哥迁怒,将妆奁殆尽的凤姐姐赶了出去……”
婆婆死了?自己被休?那贾府岂非真正成了二太太天下?凤姐此刻真正被吓到了,拉住迎春摇晃:“二妹妹,休要胡说!”
迎春看着凤姐,眼中是化不开的悲痛:“正如姐姐所言,我为何要诅咒自己?我乐意被卖,乐意看着众姐妹死的死,散的散么?最后连三妹妹也要牺牲远嫁,宝玉被逼出家。”
迎春说到最后,悲痛欲绝,咬破唇瓣不自知:“老祖宗,一切一切,都只为了二房鲜花着锦,金玉良缘啊!孙女死了也不安宁啊,不安宁啊,老祖宗!”
贾母被迎春脸上蜿蜒的血迹吓着了:“迎丫头,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别怕,醒醒,醒醒啊!”
迎春噗通跪地,对着贾母‘砰,砰,砰’三叩首:“老祖宗,是真的。七月初二,倘若圣旨不来,大姐姐不封妃,或者封号不对,或是大姐姐不要求二太太当家,二太太不提议省亲造园子,孙女情愿被老祖宗当成妖孽,仗毙除害以正视听,孙女绝无怨言!只请老太太相信孙女,防患于未然啊!”
凤姐也跟着跪下,给贾母磕头:“老祖宗见谅,二妹妹这是糊涂了说胡话,老祖宗切莫当真啊!”
贾母却知道此话只怕实打实了,迎春曾经通夜守护张氏护佑珏儿降生,贾母是亲眼得见。如今只怕是祖宗菩萨借了这两个丫头之嘴示警贾府。
贾母至此已经心头信足了十分了。
当日,贾母招集房中所有丫头婆子,厉声训斥:“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些人舌头长,喜欢说东道西,听见针尖大的话就要吹成天大窟窿,以求达到自己私欲。”
贾母说话间顿一顿,目光凛冽扫视所有人等:“之前种种,老太太我也不再计较,但是,从今日起,凡在这院里屋里的丫头婆子,再无中生有嚼舌挑事儿,一旦发觉,即刻不问情由,凭是说的,还是听得,一起乱仗击毙!以我贾府今时今日地位,想来打死几个刁奴,没人敢龇牙咧嘴来动问!”
贾母说到此处,特特提高声音:“你们,可记住了?”
这些婆子有些爱听见一字半句传话嚼舌的,也有老实巴交,也有什么也不知道,任凭什么人,在贾母威仪之下,俱是低了头,齐齐应道:“谨遵老太太教训。”
贾母又吩咐凤姐:“即刻起,关闭二房与主屋通道,不许二房之人到主屋来请安,告诉二太太大奶奶,就说我要斋戒百日为祖宗祈福,任何人不许上门打搅。”
复又叮嘱凤姐迎春:“今日之事再不许提起!”
二人忙着应了。
翌日起,贾母果然素衣素食,吃斋念佛起来,孙子孙女请安也不接待了。唯一允许迎春每天下午伺候一旁抄写金刚金。
迎春如今已经辞了闺学,除了早晚给母亲请安,管理手中大小厨房事宜,下午一准陪着贾母抄经。
三月初,春日暖暖,运河冰雪融化殆尽,贾珏与恩师起身游学,直奔扬州去了。
贾府女眷这一年春夏十分反常,既不举办赏春宴,赏花宴,也不应邀踏青聚会,十张请柬,十份回绝。当家人凤姐迎春,不是推说张氏抱恙,就是借口贾母不愉,作为孙女的迎春探春凤姐理所当然要伺疾,不得外出应酬。即便是王公贵戚也怪不得人家孙女儿行孝道。整个贾府大房一脉前所未有的沉寂。
二房这些时日却是屡屡出些作兴事情,先是三月末,赵姨娘不知何故,打滚方踹闹腾一场,结局是终于把已经八岁的贾环入了私塾了。
紧着四月初,跟着贾政鹦鹉学舌附会风雅赵姨娘,午后晒着太阳赏莲叶,竟然梦中掉进荷花池里,差点淹死。若不是恰好遇见李纨也来游逛,救了已经晕厥的赵姨娘,只怕就一命呜呼了。赵姨娘为此病了半月多。
最让人惊讶,是四月底,李纨竟然不顾贾母禁令来了上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