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一年,大年初一。
八岁的柳清浅穿着新置的大红袄裙,红缎绑着两个莲蓉髻,锻尾分别垂着一枚精巧银铃,一件正红镶白裘边的小披风将小女娃衬的格外玉白可爱。镇国大将军柳云霁就带着这么个小女娃进了莫府,即使已有八岁了,柳云霁却依然将她抱在怀里,多少宠爱,由此可见。莫丞相与柳云霁是至交,并未出门迎接,只是在湖边亭煮酒等客。
一进门,便听到银铃般的声音,“清浅妹妹!”只见一个着桃粉袄裙的小女孩快步走过来,眼里写满欢喜,看到柳云霁忙矮身一福,脆声道,“玲儿见过柳叔叔。”
柳云霁眼里皆是暖意,伸手示意不必多礼,“玲儿,今日清浅就拜托你照看了,若是不听话,只管教训就是。”
闻言,柳清浅面上一红,嗔道,“爹爹~”莫璟玲则笑道,“柳叔叔说的哪里话?清浅妹妹一向乖巧,哪有玲儿照看的道理。玲儿还等着妹妹来陪我说说话呢!”“好好好,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姐妹亲近了。”“恭送叔叔!”
两个小女娃年纪相当,自然是有说不尽的话,两人在院子里一逛就是一个时辰。一红一粉的两个玉雕娃娃在雪覆的花园里倒像是雪中的两支红梅,煞是惹人。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两个大人煮酒论天下的湖边亭。山水皆是一白,亭中人影仿若世外仙人闲话天地。白衣的翩翩少年立在莫相身侧,专注的听着大人们说话,偶尔开口问一句自己不解的疑惑,却也不失体统,柳云霁很是赞赏。
柳清浅忙上前行礼,“清浅见过莫伯伯,见过璟琛哥哥。”莫璟玲也伏到莫相身边说笑,原本清冷的亭子,有了两个花般的女娃娃,顿时热闹起来。
“爹爹,你看清浅妹妹那一身正红的衣裳多好看,真像新嫁娘。”莫璟玲拉着莫相的衣袖笑道。许是酒意上来,又不是外人,大人说话也不顾什么礼数了。柳云霁虽不是莽夫,却也是武将,说话格外豪爽,大笑道,“是吗?那该是谁的新娘?莫不是璟琛的?”少年闻言红了脸,小女孩也是一阵脸热,八岁的孩子虽不懂得情爱,却也知道羞了,更何况少年已年满十四了。莫相朗声笑问,“璟琛,你意下如何?”少年思索片刻,显然是将戏言当了真,正色答道,“若是孩儿有幸,定铺十里红妆娶之!”亭中,笑声更盛。
柳清浅自然是喜欢莫璟琛的,少年俊才,相貌俊逸不说,更是以十四岁的少龄,名登状元榜,身赴曲江花。柳家夫人也总是拿这个来督促女儿进取,“你若是不好好学规矩,只怕人家璟琛不要你了!”“女红这么稀松,如何配得上璟琛呢?”…柳清浅想想都害怕,硬是要把琴棋书画,茶餐织绣样样都学精了。
只是,谁都没有算到,天不由人。
永昌二十三年,丞相莫文弼被查处通奸卖国,诛九族。
十岁的柳清浅听闻此讯,霎时间,如天崩地裂。这两年来,她拼命做一个合格的未婚妻子。前日还想着将新学的芙蓉糕蒸些给他送去,而今日,她却听到他入狱的消息。
“雪梅,爹爹在哪?”哭过一阵后,柳清浅突然止住啜泣,问身旁的丫头。
丫头见小姐不哭了,松下一口气,“老爷在书房。”
柳清浅提起裙子就往书房跑,几乎是撞开了房门跪在柳云霁面前,极力克制自己的呜咽,正色道,“求爹爹救救璟琛哥哥他们!”
柳云霁原本就为此事忧心,见女儿红着眼求自己,自己却无能为力,更是痛心疾首,只得将女儿抱入怀里,轻轻安抚道,“爹爹当然会。”
两日后,却并没有听说情况好转,反而提前了刑期,而柳云霁也被架空了职位。
听到消息时,柳清浅正当窗绾发,手中鹅黄缎带落地,尾端一只精雕玉蝶摔断了一边翼翅。柳清浅怔了怔,那是莫璟琛亲手为他雕的,如今却碎了一只。也不管青丝散落起身冲了出去,雪梅在身后一边追,一边叫着小姐,直到嗓子嘶哑的喊不出声。
菜市口
百姓们将邢台围得里三圈外三圈,一身白色绸裙的少女长发未挽,被风吹的凌乱,雪色裙摆上沾着青黑色的泥。柳清浅远远就看到邢台上跪着的百号人,第一排,中年男子身边,羸弱清瘦的少年,乌发散乱,遮住俊美面容,囚衣上沾满了尘土与血水,双手被污秽的绳子绑在身后,身体痛苦地弓着,等待着刽子手的大刀,哪里还有京城第一才子的风采?
明晃晃的大刀起落间,鲜血喷扬。台下或欢呼或叹息,人群外,刚好赶到目睹这一切的柳清浅,只觉眼前一黑,蓦然倒地。
七年后定坤二年
正是芙蓉花正盛的季节,即使是长安城也不乏荷之亭亭,自然也少不了一次芙蓉会。京城达官贵人云集,女眷云云没有事做,自是要找些乐子,今儿个芙蓉开的好是芙蓉会,明儿个海棠开繁了便是海棠节。。。其中自是有些其它深意,比如权贵互结,再比如瞧瞧哪家姑娘适合当自家的儿媳。。。所以这花事实上是京中小姐们互攀互比的竞赛罢了。
一翠色衣装的丫头走了进来,低眉递上一张浅碧色绘芙蓉的帖子,道,“小姐,张府送来的帖子,似是又要办花会了。”
樱色罗裙云髻轻挽的娇俏女儿放下手中的书卷,接过帖子,扫了一眼,素指渐渐收紧,板正的碧水笺泛出褶皱。良久,女子淡淡道,“张相府上要办花会,自然是要给这个面子。”
“浅儿。”温润的男声在门外响起。
一敛眉间愁色,道,“哥哥且进来。”
柳清鋆推门进来,望一眼自家妹妹,笑道,“昨日不是央着我带你出去游玩吗?今日刚好得空。。。什么事扰了我浅儿心忧?”柳清浅秀眉一挑,道,“果然瞒不过哥哥吗?”俊逸不凡的面庞浮上宠溺之色,伸手抽过她手中的花帖,柔声道,“这是自然。。。张府。。。倒是难得是张府,浅儿若是不想去推掉就是了。”
柳清浅原本就不喜各种花会,一年有十次她能去三次就不错了,更不用说是张府。。。构陷莫家,架空她爹爹的张府。。。
“哥哥也说难得是张府,这个面子,为何不给?倒也让张家瞧瞧,如今莫家的未婚儿媳,柳家的嫡女如何了!”
抬手顺顺小妹的乌发,叹一口气,“每每提到张府浅儿总是一脸戾色,平日里的乖巧都哪里去了?”闻言,柳清浅偏头在哥哥的大手里蹭了蹭,压着嗓子道,“莫家之仇。。。我如何乖巧?”柳清鋆站在她身侧,不再说话,只是轻拍她的肩。
芙蓉花会的场地在张家一处颇大别院,院中一片清湖,本是寥寥开了几支清瘦的白荷,但花会当天池中竟开满了各色芙蓉,粉红居多,艳桃色也不少,最惹眼的还是那些赤色红莲,一看便知是下了功夫的,而这些芙蓉花,移植过来,想必也艳丽不了几天了。湖面临水搭起木质水台,荷粉色纱幔在夏日的淡风中起舞,的确是挥金手笔,却是刻意为之,少了几分风雅。
柳清浅一身藕色烟雾绡荷叶裙,襟上浅绣莲纹,裙摆淡染芙蓉,素雅的垂云髻上一只含苞待放的莲花簪,将开的意韵倒是比盛开来的更有韵味。比起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小姐们,柳清浅一身淡雅悠然更能契合这芙蓉的清贵气质。不少女子投去艳羡的眼光,柳清浅从来都知道怎样凸显自己的美丽,早春桃花宴上她身着七彩色落英裙,头挽百花髻,稍稍艳丽的妆容,似乎将春色都穿在身上,引起京城一阵风靡。此次芙蓉会,各家小姐们也恨不得把所有艳色都穿在身上,却不想柳清浅一身清雅飘逸,翩翩如仙,不知甩了她们几条街。因此,也少有人往她身边贴,大多不过寒暄几句便走开了,她也乐得自在。
“柳姐姐。”一个着淡蓝水纹裙衫的温婉女子走了过来,柔声唤道。
柳清浅脸上浮起笑意,拉着她在身边坐下,笑道,“嫂嫂可别这么叫,哥哥听了可要不高兴了。”闻言,女子脸颊飞红,忙拽拽柳清浅的袖子,嘟囔道,“快别说了。。。”柳清浅笑笑不再逗她。
那姑娘不过二八芳龄,是礼部尚书梁漱溟嫡女梁渃颐,叫柳清浅姐姐原本不错,两人关系不错,姐姐也叫了好些年了,只是几月前刚与柳家嫡长子柳清鋆定了亲,已是柳清浅的准嫂嫂。
大约是为了应景,每张桌上摆了一碟芙蓉糕,柳清浅淡淡扫了一眼,梁渃颐不动声色地叫人收了,她虽然不知其中原因,却知晓柳清浅对芙蓉糕的厌恶不是一点两点。其实柳清浅并非厌恶,只是看到芙蓉糕,她会想起莫璟琛。。。
不一会儿,张夫人高氏在几个贵妇拥簇下坐上主位。高氏并不是一般无知妇人,她的精明恐怕要把好些官场老姜比下去,所以莫家的事情,敢说一定有她插手,柳清浅袖下的手不由得紧了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