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傲醒来时已舒服多了,只是身上还略有些酸痛。昨晚围着他转的王莽和张放都不见踪影,守在龙榻边的是淳于长派来的几个兵卫之一。
“什么时辰了?”刘傲问。
“陛下,未时初了。”兵卫跪在榻前答应,“臣为陛下传汤水来?”
刘傲点点头,心头暗喜。这就到下午了?生病就不用上早朝了!本想坐起来活动活动身子,起了一半,又缓缓躺下,还装模作样地“欸呦”一声,说:“朕身上疼得要不得。”兵卫赶忙为他掖好被,出去传了一声,又回来守在榻前陪他。
刘傲躺着并不十分踏实,总担心待会儿王莽又窜出来、逼他去参政殿。便试探道:“王莽呢?”
兵卫抱拳应道:“王侍郎服侍陛下彻夜未眠,天亮时太后准他回家歇息去了。”
太好了。刘傲将脸埋在被里,露出庆幸的微笑,打算再多“病”个几日。可躺在榻上呆望天花,着实无趣。刘傲被兵卫扶起来,喝完一碗姜母鸡汤,又觉百无聊赖,便把那殿外那几个小伙子都叫进来,陪他消遣。
原来,淳于长派来的是一家四兄弟。年纪最长、有法令纹的,是老大周远,底下一对双生子周穆、周敬,还有个与刘傲年纪相仿的老幺周宝。四人在龙榻前打了几套虎拳、猴拳,又耍枪棒、练摔角,玩了半日;下午刘傲又命人取来围棋,教四人用黑白子玩五子棋、跳棋;甚至拆散竹简,指挥他们以刀刻花儿,当扑克牌打。晚饭时太后差人来探视,刘傲慌忙将这些玩意儿藏进被里,又躺回床上哼哼叫疼。
到晚夕,周家四兄弟伺候他盥洗睡下,黑暗中他不知为何竟有些惴惴,像有什么事放心不下。好不容易眼皮打架,将将要睡过去,却又怀中一空,猛地惊醒。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忐忑什么:王莽一整天没出现了。
就算是回家补觉,这会儿也该醒了,怎么还不进宫来?昨晚的事他大半记不得,该不会他烧糊涂了、说了什么蠢话,又把那家伙气着了?不会吧不会吧。这也不好问呐,倒显得他多关心王莽似的。就这样在纠结中睡去了。
送入宫来,请陛下审阅批示。”王莽命人将四个木箱依次排开,伸手道,“章,奏,表,议,臣斗胆替陛下按类规整,只待陛下过目。”
刘傲伸脖儿瞅一眼,四个箱子里放着数量不等的一捆捆竹简,章、奏较少,表和议则有满满两大箱。他本就不清爽的脑袋,一瞬间愈发沉重。
王莽问道:“陛下从哪一箱看起?”刘傲随手一指,王莽便从“议”箱里取出一竹简,恭敬递在他手里。
竹简散发着清幽微苦的香气,由丝线串编的每一枚竹片上,都密密麻麻写着一列列隶书小字。刘傲看了不到两行,发现竟读不通,便不耐烦了。
却见那几名抬箱小吏又搬来几张几案,个个盘腿坐在案后洗笔研墨,摆好了记录圣人口谕的架势。刘傲蹬腿儿发脾气道:“叫这些人来作甚?朕心里烦!”
王莽只得冲他们抱拳:“劳烦诸公于殿外稍后,陛下若有旨意,再召诸公进来不迟。”那几人便齐声称是,磕了头抬着案子出去了。
“朕头还疼,看不了这些。”他用手指按按太阳穴,将竹简卷好还给王莽,“你替朕看吧,有什么要紧事,说与朕听便是。”
王莽摊开竹简,上下扫了几眼,应道:“此为三公为一、御史大夫张谭所上。陛下两日未曾上朝,张大夫便借此机会大作文章,洋洋千字,历数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降,诸位明君如何如何勤勉,如何如何贤德,实则以古讽今,面刺陛下。”
刘傲并不觉冒犯,竟还笑了:“嚯,朕都生病了,他还敢说朕,这老头儿胆子不小。”
“陛下有所不知。此人一贯爱作道德文章,他这篇华章,若被史官记录,便可在青史上留下‘舍身劝进’的一笔。”刘傲凤眼一翻,道:“还想利用朕?已读不回,不理他!”王莽嘴角微微一撇,轻蔑道:“是。言官虚伪,尽是些沽名钓誉之徒。”
刘傲眨眨眼,暗自忖道,好像史书上说你王莽才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于是不经意间耸了耸肩。
这时周远进来禀报,说河间王刘元于殿外跪求面圣。刘傲惊讶道:“欸?他怎么来了?”
“陛下有所不知。”王莽说道,“前次廷议时,陛下直斥河间王刘元收买耕土、鱼肉百姓,他听到风声,便身披粗布麻衣,跣足垢面,负荆进京,以求陛下宽宥。”
“能不能不见?”刘傲想想便觉麻烦,谁想看这一出虚假把戏啊。王莽摇头:“宗室王觐见,按律天子不得回避。”
“烦死了,他想干嘛?这事不是交由宗王府处置了吗?”刘傲眉头渐渐皱紧。
“刘元昨日已先行上表,说甘愿只身入长陵祭守;还愿献其子入宫侍奉陛下。”
“啥意思,自罚三杯?”刘傲冷笑道,“那他兼并的土地,就不吐出来了?”
“那自然是不吐的。”王莽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声老迈的哭喊。
“陛下,陛下,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呐——”
哭声渐近,一个蓬头垢面、布衣褴褛的灰发老头,匍匐在地上朝龙榻一拱一拱而来。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颀长、清秀挺拔的后生,进来后头也不抬,便直直跪在地上。
刘傲实在懒得搭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丑恶老头,便冲那男孩道:“起来吧。你多大了?”
那人一怔,脸刷地红了,声音却十分坚决笃定:“罪臣刘珏,年十七,恭请圣安。”
刘傲刚想说“你有何罪”,抬头却见王莽竟一脸肃杀、冷冷瞪着刘珏,那神情把刘傲都吓了一跳。刘傲定了定神,冲刘珏抬抬下巴:“扶你阿翁起来。”刘珏便起身来到刘元身旁,弓腰搀扶他。
说时迟那时快,王莽冲上去一把掐住刘珏后脖颈子,另一手从刘珏后腰衣带里抽出个东西。
那是一根一拃来长的竹管,王莽左右手各持一端,用力一拔,竟抽不出东西;他仍不放心,两手一撅,将竹管从中折断。咔嚓一声,竹管劈成两截,没有暗器、没有机关,里头什么也没有,那就是一柄普通的竹笛。
“欸呀!”刘元才起了一半,又颤巍巍跪下,以头点地道,“陛下恕罪,这是他阿娘过世前留给他的,他打小带在身上……”又拽住刘珏胳膊令他跪下,边骂道:“这孽障!叫你别带、别带,你全当耳旁风!还不快快磕头请罪!”
刘珏偏头死瞪着王莽,牙齿磨得咯咯响。王莽定定与他对视,抱拳道了声“得罪”,脸上却没有一丝追悔抱歉的神情。刘傲心想,莽子哥太过小心了吧,把人家娘亲的遗物都弄坏了,挺过分的。于是赶紧打圆场:“不必跪了,都起来吧。王莽,你赔人家一支新的,别忘了。”王莽垂头称是,警惕的目光却仍紧紧追随那父子俩的一举一动。
闹这么一出,刘傲心里已揣了三分愧疚;刘元又再拜再请,说要去守长陵、向列祖列宗赎罪,刘傲便抹不开面子说不准,只得点头随他去了。刘元推一把刘珏,喝令他向天子跪拜乞怜,说这不肖子顽劣不驯,请天子代为管教,若伺候得不好,任由天子处置,便是打死了,也是他的命。
刘傲诧异望向王莽,心说这闹的哪一出?我要他这么大一个儿子作什么?可王莽只顾紧盯着刘珏,全没在意刘傲的眼色。刘傲只好挥手道:“不必,朕不缺人伺候。”刘元待要再劝,王莽已冲他伸手说“王爷请”。父子俩只得谢恩告退。
人一走,刘傲叉腰抱怨道:“我说你怎么回事?你抢人家东西干嘛?闹这一出,害得我都没好意思叫他把土地都吐出来!”王莽震惊失语,嘴张了又闭,终于还是耐着性子回道:“陛下恕罪,此人老奸巨猾,不得不防。如今他做出这副姿态,陛下若坚持收回封土,势必触犯宗室众怒,难以收场,故而只得暂且放他一马。”刘傲噘嘴道:“这算什么?折腾这一趟,什么也没办成不说,还平白得罪人。”忽又回头问他,“欸,那个刘元为何要把儿子送来,当质子吗?他不会就这一个儿子吧?”
“陛下当真不知?”王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心道你不知你“爱好男色”名声在外?“河间王刘元共十四子、九女,儿孙满堂。臣此前从未听过‘刘珏’名号,想来他娘亲身份低微,他们母子并不受宠。”王莽不好说得太过露骨,只得言尽于此。刘傲正偏头琢磨刘元究竟为何送儿子来,王莽又从箱里拎出一卷竹简,念与他听。
却说刘元由刘珏搀扶着,一步一崴走出未央宫。到了没人的地方,刘元将手一甩,恶声骂道:“没用的东西!丧眉耷眼的,连点儿笑模样儿都没有,那浮浪子如何看得上你?同你娘一样,上不得台面的贱货!”刘珏咬牙忍耐,沉默却激起刘元更大的怒火,扬手照他脸上便是一耳光:“三棍子打不出一声响屁的蠢货!整天这付讨债模样,平添晦气!你给我听好了,此番领你进京,便没打算带你回去。若不能进宫,你便死在外头罢!”
说话间行至西安门前,恰逢淳于长率队巡防路过。刘元刚进京便听闻淳于长领了卫尉、一步登天,如今狭路相逢,急忙换上笑脸,拱手行礼道贺。淳于长见刘珏眼含热泪、半边脸上一个鲜红的五指印,便知这后生才挨了家翁教训,好心劝道:“令郎好俊一张脸,王爷如何忍心下手?孩子还小,能有什么大错?”刘元嗐声叹道:“这糊涂东西!进了宫,腰里竟还别着根笛子,叫王侍郎搜出来,撅折了。亏得陛下宽仁体谅,我这条老命,好险没交待在这不孝子手上!”淳于长哈哈笑了,心道换作是我在场,撅折的可就不是笛子了,这一巴掌真不冤枉。于是拍了拍刘珏肩膀,转身要走。
刘元这老狐狸,眼一转,又生出新的主意来。他伸手拖住淳于长衣襟,凑近陪笑道:“淳于将军宅心仁厚,老夫斗胆,有个不情之请:这孩儿粗蠢顽劣,老夫早想将他逐出家门,令他受些历练。今日幸与淳于将军有缘相遇,不如您就收了他,叫他到您麾下牵马、倒灰桶,勉强当个人用吧。”
淳于长一想便知这老东西作何打算,不禁对这毛头小子心生怜悯。又见刘珏面容清正,气质刚强,是个有骨气的好苗子,未必不能为我所用,于是伸手在刘珏大臂上重重拍了两掌,笑道:“想来你阿翁儿子太多,不懂珍惜,这么好的孩儿,当个物件随手送人?”
这话说得刘元面上难堪,可眼下淳于长风头正劲,刘珏若跟着淳于长,便有许多机会出现在天子面前,早晚能爬上龙床。因而他不得不咽下这口气,涎脸请求再三。淳于长假装勉为其难,叹了又叹,才令刘珏向他阿翁磕头道别。刘珏起身时又红了眼圈,刘元却并无丝毫不舍之情,淳于长见状暗自感慨,“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分明是一句屁话。
那边厢,刘傲在龙椅上不停变换姿势,一会儿翘起二郎腿,一会儿抱住双膝,抓耳挠腮,静不下来。王莽念完一扎竹简,未及开口探询他意见,他便又抢先问道:“巨君怎么看?”
“何事怎么看?”王莽冷脸逼视道,“陛下可曾听清臣方才所言?”刘傲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干脆破罐破摔,仰面一瘫道:“听不懂,不想听。你不是外戚吗?你就干政呗,朕准你干政。”王莽将竹简重重投入箱中,蹙眉才要发作,却见淳于长迈进殿来。
“臣恭请圣安。”淳于长跪拜行礼,笑呵呵道,“臣听闻陛下龙体初愈,心中甚喜,不宣而进,望陛下宽恕。”刘傲巴不得他来打岔,坐起来招呼道:“来来,淳于将军,你看,朕身上才松快些,这人便来给朕添堵——”王莽闻言闭目叹息,躬身告退。
淳于长笑道:“陛下辛苦。王侍郎勤苦惯了,并非存心与陛下为难。不过臣以为,陛下大病初愈,不宜过度操劳,还须多多将养身心、劳逸结合才好。”刘傲连连点头,乐得见牙不见眼。
淳于长又冲他使眼色道:“近日臣新养的乐伎排了一支编钟曲,其声恢宏,动人心魄。然编钟沉重,不便入宫。臣原想着,择吉日跪请陛下屈尊驾临,指点一二……”
“择日不如撞日,朕躺得昏钝,正欲活动活动筋骨。”刘傲急忙接茬儿,“你只管下去安排。”淳于长抿嘴称“喏”,君臣二人交换一个投契的眼神,各自暗喜。
王莽一条腿刚迈出殿门,听见这两人一唱一和、才大病初愈又商量着出去胡浪,不免来气。淳于长在身后紧着叫他,追到石阶下,才终于把他拉住。
淳于长宅邸在宣平门大道上一处高墙大院内,因天子驾临,坊内净街清道,满地兵丁;院中雕梁画壁,香风郁郁,丝竹之声萦绕。刘傲迈进正堂,众人齐齐跪拜山呼。他说了声“平身”,落座后定睛一看,左首那人竟是几日未曾露面的张放。
王莽也在列。刘傲瞅他一眼,见他一张俊脸又阴沉着,刚要出声揶揄他两句,却听淳于长举杯跪道:“陛下纡尊驾临,臣舍下蓬荜生辉。陛下承天之佑,不药而愈,天下幸甚、万民幸甚。今日臣斗胆谨以此酒敬天地神明、谢祖宗英灵,恭祝陛下吉星高照,福寿无疆。”
刘傲将面前玉壶拎起,自斟一杯一饮而尽。淳于长转头冲张放道:“烦请王爷为陛下满杯。”张放竟不动身,却美目一翻,骄矜道:“臣哪敢沾边。臣不来,陛下身心康泰;臣一来,倒把病招来了。”刘傲一听这话,便知他在怄气,却懒得哄他,只冷淡笑了笑,不置一词。倒把张放晾在当下,好不尴尬。
淳于长只得出来收拾场面,强笑道:“你这泼皮,陛下病痛中随口一句,倒被你拿住。不是天子身边亲近之人,且捡不着这句骂哩。”张放才讨了没趣,不敢再拿乔做作,赶紧以膝作脚,跪擎一杯向天子敬上。
此时王莽却浑然不知,懵懵然神游天外。实情是他实在太困了,睁着眼就打起盹儿来。那晚浸入冰水为天子降温后,次日一早他回到家,便也病倒了。同天子一样高烧寒颤不说,因周身关节被寒湿侵蚀,他身上每一寸骨头肌肉都酸软胀痛,僵僵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老母亲年迈体弱,也需要人侍奉,嫂嫂照顾幼子之余为他们打点好一日三餐,已忙得焦头烂额,无暇再多照应。因而太医开了药来,却无人为他煎熬喂服;他疼得如被针扎,一分一秒也睡不着,只得咬牙硬挺过这两天一夜。
今早终于退了烧,才眯瞪不到一个时辰,叔父王音便派人来叫。他不敢耽搁,急忙盥洗更衣,饿着肚子入宫送奏章。又被天子留下念本,直到此时才得以坐下歇歇。
“巨君。”天子一声召唤,将王莽从浅梦中唤醒。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天子不理跪在面前的张放,却冲王莽吩咐道:“替朕饮了这杯。”
王莽不知自己打盹儿睡过去多久,以为错过了什么要紧的话,赶忙下位行礼,从张放手中接过铜盏。正待要饮,却瞥见张放直直瞪着他,眼里满是冰冷怨念。
“臣不敢僭越。”王莽只得面朝天子下跪,将铜盏双手举过头顶,垂眼道,“承侯爷盛情,臣借此酒敬祝陛下龙体康健,福泽延绵。陛下请。”
这回刘傲痛快伸手接过,仰脖一饮而尽,随即将手边那壶清酿拎起来递给王莽,笑道:“喏,这酒甜,你喝朕的。别总沉着张脸,哪来那么多气可生,嗯?”
张放见状美目一怔,脸色大变。淳于长攒这一局,原是为天子与张放说合。张放素来恃宠而骄,莫名挨天子一句攮搡,气得回家掉了一宿眼泪;又听宫人传出消息,说王莽趁机爬上龙榻、与陛下赤身搂抱在一起,直恨得捶胸顿足,却碍于长信宫禁令,不能随意入宫。他只能跑来淳于长府上哭诉,淳于长禁不住他撒娇歪缠,便替他做此酒宴,将天子邀出宫来。可看这意思,天子竟将旧日恩爱抛诸脑后,连张放敬的酒都不接,只一门心思与王莽勾调。
王莽连声道“惶恐”,跪拜谢恩后,回座瞧见张放脸上一言难尽的神情,忽然明白过来。
淳于长命人抬上编钟,十几名乐伎以埙、筝为伴,敲奏一曲《玄鸟》,又一曲《破阵》。其声空灵悠远,或雄浑激荡,刘傲深受震撼,陶陶然如痴如醉,全没在意一旁状况。
张放心中有气,闷头自斟自饮,不大会儿功夫便将自己灌得烂醉。淳于长见事不妙,便来到张放身旁,劝他少饮几杯。张放哪肯听劝,淳于长只得一面哄,一面将他案上酒壶抢下拿走。不料此举竟惹恼了张放,他起身一步一摇扑到王莽案前,伸手要夺王莽面前那盏玉壶。
这壶酒是天子赐下的,王莽哪肯放手,便仗着自己身手麻利反应快,抢先以手紧紧按住壶顶,偏不松开。张放抢夺不过,涨红了脸,恼羞成怒照王莽身上便是一脚,口里出言不逊道:“好没羞的破落汉!村野匹夫,如何配享这玉壶佳酿?”
见他借酒撒疯,王莽根本不搭理他,只漠然掸了掸被踹脏的衣襟,神色自若。淳于长急忙过来抱住张放肩头,稍一用力便将他拎得双脚离地,带回自己座位。
“侯爷醉了,休得胡闹!”钟鸣之声掩护下,淳于长在他耳边重重劝道,“那是陛下所赐御酒,你要如何?”
张放眼中恨意流转,胸口起伏红了眼圈,咬唇嘟囔道:“装什么仁义君子、方正之士?自个儿脱光了爬龙床的下贱东西!”此时恰好一曲终了,四下里骤然安静。话音虽轻,却穿风刺耳,席上众人无不愕然变了颜色。
刘傲一听这话,顿时羞惭满面。他始终不知王莽为他冰身降温一出,以为张放说的是他穿来那晚逼王莽解衣陪睡的事。污蔑王莽爬龙床本就是他酒后一时起意的胡闹,这几日相处下来,王莽处处为他兜底、解决了不少麻烦,刘傲本就心怀愧疚;如今又害得人家被当众羞辱,刘傲着实过意不去。
“是朕命他上龙榻伴寝。”刘傲挂下脸来,冲张放冷冷说道,“怎么,你有什么意见?你没爬过龙床怎的?”
张放闻言黑眸震颤,眼泪奔涌而出,却发疯似地放声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最终伏在案上抖动,又像是在抽泣。
闹这么一出,场面再难收拾,淳于长只得叫上丝竹乐手、几名舞姬,乱哄哄热闹一场,而后仓促罢宴。张放醉成一滩烂泥,歪倒在地爬不起来。淳于长吩咐手下照看他,自己则批甲上马,护送天子回宫。
夏夜微风吹散蒸腾暑气,车内刘傲却倍感闷热。他偏头将耳后淌下的汗珠蹭在肩头,一手在脸旁扇凉,一手扯开领口,嘟囔道,“好热,你不热吗?”
“嗯?不……陛下恕罪。”王莽懵然回了一句,心不在焉似的。方才在筵席之上经历那番波折,王莽心绪翻腾,这会儿才将将回过神来。被人背后戳脊梁骨已是奇耻大辱,他万没料到,张放竟当众口出恶言羞辱他。那一瞬间他脑袋嗡的一下,浑身寒毛竖起,险些一头栽倒过去。可下一瞬,却被天子一句话,从深深沉沦之地径直打捞回人间。
天子对他眷爱昭彰,有目共睹,为回护他,甚至不念旧情直揭张放脸皮,令王莽于羞愤中又生出汹涌的感动来。他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偏爱,长久以来他心里那块模糊不清的空洞,此刻终于有了清晰的形状。这些年他挖空心思苦苦求索的,不过就是他从小眼巴巴看着父母倾注在他病弱兄长身上的,那份不问青红皂白的重视与袒护。
即使这偏爱浮皮潦草、转瞬即逝,即使他明知天子只把他当作一时兴起、新鲜有趣的玩物,至少在此时此刻,他竟也体会到了被人看进眼里、捧在心上的滋味。王莽少年老成,自来不善甜言蜜语,他不知如何表达心中感激;更何况,天子想要的,他给不了。
王莽深深吸气,抬头刚要开口,却见天子面红过耳,眼下一片绯红。
“唔,开窗吹吹。”刘傲自言自语,一面伸手去推自己这侧的窗格,竟推不动。手腕绵软脱力,竟似柔弱无骨。一用力,整个人便倒向厢板,咚的一声,额头撞在窗上。
“陛下!”王莽拦腰捞他一把,将他扶正,却见他腰身一塌,坐不住直往下出溜。
“欸,欸?”刘傲诧异叫了两声,惊觉自己声调都变了。
王莽将他拽起,平放在座位上,皱眉劝道:“酒大伤身,陛下还须节制……”
“不是,朕没醉,”刘傲一开口,话音伴随着热气,轻喘而出,“缺德玩意儿,给朕下药!”除了一心复宠的张放,还能是谁?
刘傲想撑起上身,可四肢已彻底失去力气,仰面躺在座板上动弹不得。丹田处似有一团愈燃愈烈的火,将他周身血液煮沸。四处筋骨绵软,唯独那一处如铁硬。他禁不住扭动身体,呼吸愈发炙热。
从前在文里读到、片里看到这种桥段,刘傲都不理解这算什么暗算,明明看起来很爽嘛!如今落到自己头上,才知简直生不如死。像有千百条虫顺着脊柱一齐往那处爬,蚀骨的冲动实在难忍,他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
王莽留意到他腿间异状,急忙挪开视线,起身帮他将两扇车窗推开,放凉风进来。待要退回自己座位,却被他一双婆娑媚眼勾住。
“巨君,巨君——”刘傲面露羞惭,语气满是哀求,“朕动不了,你可不可以……帮帮朕?都是男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嗯?”
王莽偏头错开他滚烫的目光,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巨君,求你,就一次,弄出来就好了,嗯?”
“巨君,巨君——”
王莽正满心愧疚,深感无以为报,天子纡尊企求,他哪承受得起。罢了,就当是投桃报李,以谢君恩。他横下心,将才推开的车窗关上,双膝跪在天子身前。
才将天子亵裤解开,那根滚烫的蠢物便突地跳将出来。龟头胀得通红,蛙口流涎不止,淫靡的气息迅速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天子羞得红潮染面,口里却急不可耐地催促道:“巨君,你动动它,撸几下,快——”
说来惭愧,王莽痴长二十几岁从没经过男女之事,偶尔憋不住了,顶多在夜深人寂之时,躲在被里潦草了事。他硬着头皮将龙茎攥在手里,像往常自读时那样,毫无技巧地迅速上下套弄起来。
没弄几下,天子便急喘着尖声叫道,“啊,啊,啊,不要——”王莽以为弄疼了他,急忙停手谢罪,天子却又哼哧求道:“巨,巨君,再撸几下,再来,快——”
“究竟要还是不要?”王莽不禁困惑。天子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语无伦次解释道:“要,要!不是‘不要’,是要……要射了,所以‘不要’。”
王莽一头雾水,只得又将龙茎握在手心里搓弄。天子两腿哆嗦着抖如筛糠,禁不住呜呜淫叫起来。叫便叫罢,偏偏口口声声唤他名字。
“嗯嗯,巨君,好爽——”
“要,巨君,朕要射了——”
“巨君,求你,求你,别停,啊——”
王莽只觉耳根发热,身上血气乱涌,裤裆里也渐渐鼓胀起来。可没等他顾得上羞耻,天子忽地倒抽一口气,抽搐两下后,一股白浊喷薄而出,直奔他面门而来。
“哈,呼——”天子劫后余生似的身子一瘫,终于喘上气来。
王莽两眼瞪得滚圆,却被睫毛上淋漓而下的白浆遮住半边视线,定在那里半晌动弹不得。
车到未央宫寝殿阶下,淳于长下马恭请圣驾。拉开厢门,只见天子倚在车里呆呆失神,王莽则使一块锦帕擦手,神色仓皇。淳于长眼色极佳,见此情景、闻到那股特殊的气味,便急忙行礼告退,带手下兵卫列队小跑而去。
刘傲仍浑身无力,站不起来。王莽只得又一次将他拖在臂弯里,横抱着送入殿中。
“亏得有你在,救朕于水火。”刘傲心跳稍歇,急忙想出套说辞,欲将此事合理化,“往后朕便当你是患难之交的好兄弟。”王莽眼都不知该看哪儿,喉结抖动窘促道:“臣不敢,陛下着实抬举臣了。”
说话间便进了内殿,王莽小心将柔骨绵绵的天子搁在龙榻上,后退一步正欲跪拜告辞,不料刘傲又流眸嗫嚅道:“巨君,你别走了,留下陪朕可好?万一药效没过……朕实在遭不住……”
王莽垂头踌躇片刻,急中生智道:“陛下可要宣中宫?抑或臣即刻将圣驾送往长乐宫?”不料天子竟一脸焦急地连声说“不”。
到了这步田地,天子仍不愿幸中宫?王莽不知帝后竟有如此罅隙,诧异中又生出个荒唐龌龊的念头:该不会,天子喜欢他的手多过于喜欢皇后?于是瞬间面红颈赤,额角都渗出汗来。
实情是刘傲早打听过,皇后许氏年方十五,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换言之,人家是未成年人。他哪敢去招惹人家,穿过来这几日,他连长乐宫门口都不敢路过,生怕遇上许氏,找不到好的理由脱身。
王莽迟疑着迟疑着,就错过了说“不”的时机,只得盘腿在龙榻前坐下,守着一动不动的天子。
不幸被刘傲言中,过了没多久,他才有些困意,眼皮渐渐沉重,身上便又烧腾起来。他难受得哼哼唧唧,呼哧乱喘,挨不住又“巨君、巨君”地叫唤开了。
“事已至此,你就再帮帮朕吧,好不好?”天子两弯春水盈盈,昔日如何骄矜如鹤立,如今却低眉似草伏,哀求声中满是羞耻与无奈,“反正刚才都帮过一次了……”
天子身上热气蒸腾,丝缕清幽体味,混杂着甘醇酒香,令人目眩神迷。王莽跪坐在他两腿间,抬起头痴愣愣望着他神仙描画般的面庞。那样高贵精致的嘴里,吐出的下流字眼竟有那样的魔力,令人毫无抗拒之力,乖乖照做。
可这一次,无论他如何卖力套弄,直撸得天子呜呜咽咽边哭边呻吟,精就是不来。王莽左右来回换手,膀子都酸得麻木了,足有一柱香工夫,天子才终于又在他手里泄身如注。
刘傲一身邪汗,几乎虚脱,哼哼了几声,便昏睡过去;王莽原就几日未曾安眠,这会儿累得骨软筋麻,精疲力竭,身子一软趴倒在龙榻边上,再动弹不得。
次日王莽苏醒过来时,窗外鸟鸣啾啾,晨光熹微,天早已亮了。伏在龙榻边沿睡了一夜,他一动,便觉颈酸背痛,双膝也跪得生疼。天子唇角流涎,衣不蔽体,满身邪腥污秽。眼前荒唐淫靡之景,令他毛骨悚然。
天子中了淫药,提出这种要求无可厚非,可他为何竟答应做这龌龊事?像被邪祟摄取魂魄一般。筵席之上张放那句辱骂犹在耳畔,他却又做出更下贱千百倍的事;被人污蔑以身事主是一回事,当真与天子行此苟且,王莽万难自洽。他又羞又悔,几乎落下泪来。
眼看时辰不早,殿外兵卫随时进来叫起,王莽不敢耽搁,颤抖着手慌忙为天子整理衣裤,又取来案上茶水,沾湿帕子擦拭颜面、漱洗手口。可前襟上沾染的几滴浊物,却已干透结块,怎么也弄不干净。王莽使手搓了半天,几乎将布料撕破,气得切齿怒吼出声。
屏风后传来周远探问之声:“王侍郎,陛下可起了?”王莽顿时汗流浃背,再待不住,起身冲出殿门,落荒而逃。
王莽一路奔至承天门外,身上热汗被风吹透,六月里竟打起寒颤。此时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惊觉此生休矣。昨日席上,当着京中众多纨绔的面,天子公然背弃张放、抬举他王莽。可今日之张放,便是他王莽的将来;如今天子为他抛却旧爱,他日也必定弃他如敝履一般。
张放乃皇姑敬武公主独子、天子表弟,圣宠于他,本就是锦上添花的一桩美事,即便失宠,他仍是身份尊贵的富平侯,任谁也奈何不了他;可他王莽又是什么东西?不过是王家庶系旁支的一枚棋子而已,有朝一日跌落下来,必定被人踏上千万只脚,坠落深渊、万劫不复。
原本他就是靠端正持重的美名得到王家叔伯认可重视,一旦名声没了,便失去立身之本,再无可利用的价值,王家便不会再与他捆绑、为他遮蔽。王莽咬牙痛悔不已,恨自己贪心糊涂、明白得太晚,竟被天子温情所惑,泥足深陷以至如斯田地。
却说夜里淳于长率队离宫,夜风吹散了酒气,他转眼思量,回想方才听觑天子车中情景,越想越觉不对,于是快马加鞭赶回府里。席已撤,案上酒壶酒盏都已被下人收走,无据可查。淳于长心知只有那浪货能想出此等昏招,便卸了铠甲,径直往东厢客室去找张放理论。
才进得院门,便听里头传来咿呀淫乱之声。从前淳于长没少替天子与张放把守望风,一听这声,便知是张放与人鬼混浪叫,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去一脚踹开房门,指着床上便骂。
“你要浪,回你自家府上浪去……”话才出口,淳于长定睛一看,那“奸夫”不是别人,竟是他上午才收入帐下的河间王小公子刘珏!
刘珏受惊倒抽一口冷气,急忙趴倒,以身躯遮挡张放赤露的玉体。张放被他扑在怀里,莺声笑道:“好狗儿,倒会护着人哩。”
看这小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蠢样,淳于长禁不住哧笑出声:“你当他是什么黄花闺女,还怕人看?老子连他眼儿有几个褶儿都数过了!”
张放闻言恼羞成怒,尖声骂道:“放你娘的屁!淳于长!你给我滚出去!”
“好,我滚!你他娘的胆敢毒害天子?抓紧多浪几个汉子吧,明日一早大理寺把你拿了去,可再浪不着了!”淳于长撂下这句,甩袍摔门而去。
不用问,必定是张放酒后发起情来,刚巧有个模样儿极好的后生在旁照顾他;刘珏一个雏儿,哪禁得住这妖精的手段?真他娘的是只骚狐狸变的!淳于长气得骂骂咧咧,叫人把府中负责筹备酒水的仆役绑来,打成一摊烂肉后丢进犬舍里,以免大理寺来人,真问出什么实情来。
半宿忙乱后,淳于长烦绪如麻,抛下几房娇妻美妾,自个儿往书房里胡乱睡了。第二天晨起后,手下服侍他更衣吃茶,他推开房门走出来,却见院中站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