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叮嘱后人,不欺天不瞒地,不然短一两无福,少二两少禄,缺三两折寿。所以说做买卖的人,最忌讳缺斤少两。这就叫人在做天在看。
陆沉拿起那杆古秤,双指捻住,轻轻旋转,轻声叹息道:“明明是反复叮咛,可惜无声。”
放下那杆秤,陆沉转身背靠书案,双手摩挲着由豫章郡本地大木制成的案面,轻轻呵气,将那个悬在火盆上方的光球吹散,如一囊萤火虫飘散开来,陆沉看着那一幕景象,微笑道:“海为龙世界,天是鹤家乡。大鱼看甚大网都迸出!”
林正诚冷笑道:“是齐先生做成了这件事,跟你陆沉有屁关系。”
之所以不是鱼死网破的下场,只是因为有人扯开大网,不惜裹缠自身,真身如瓷器崩碎,任由网中大鱼小鱼,一并逃出生天。
陆沉大笑道:“还好,没说贫道是个搅屎棍,已经是林兄嘴下留情了。”
林正诚冷笑道:“那是因为提及了齐先生。”
陆沉不以为意,我们林兄就这脾气,习惯就好。不媚上不欺下,做人做事做官,都是做一种人。
“赵繇对宋集薪最为佩服,觉得无论是下棋,还是求学,自己都远远不如同窗,宋集薪却打心底瞧不起赵繇,双方未能真正大道相契,故而赵繇未能为其‘点睛’,最终宋睦便只是当了个大骊藩王,而非帝王。”
“赵繇同样棋差一着,骑乘牛车离乡之后,遇到绣虎拦路,少年交出了自家先生赠送的那方印章,错是无错,只是如此一来,本是遥远之‘遥’,‘宙’之繇,反成‘摇动’之‘摇’,劳役之‘徭’。”
“泥瓶巷墙头上,陈平安当那烂好人,出声救人,自然是出乎好心,当那也确实从卢家小儿的脚下,保住了命垂一线的刘羡阳,
可冥冥之中却属于引火上身,双方命格,可不是什么相辅相成,甚至是一种相冲,于是就有了后来双方的种种坎坷,比如刘羡阳,依然差点死在咱们正阳山那位睥睨天下的搬山大圣手上。刘羡阳,正阳山,五月初五陈平安,只等三方散开,唯独正阳山留在原地,其余朋友二人,各自颠沛流离,远离家乡,才有了后来双方的联袂问剑正阳山。只是此间诸多得失,就属于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了。”
“若非那娘娘腔窑工心地厚道,那夜在泥瓶巷祖宅内一瞬间福至心灵,最终只将那盒胭脂埋藏在门外的小巷中,而不是放在陈平安一眼可见的地方,甚至不是藏在院中地下,不然长远来看,就不是什么报恩,而是好心却害人了。”
“开喜事铺子的老柴,生前曾经反复叮嘱孙儿胡沣,不要接近陈平安,是很明智的选择。”
陆沉感叹道:“鸾凤错位,芝兰当道。田里稗草。”
擅离本位的鸾凤,生错地方的芝兰,尚且因为容易滋生浑浊之气,而不得不被铲除,何谈那些不起眼、本就惹人厌的稗草?
如今担任大骊刑部侍郎的赵繇,“繇”一字,古同劳役之“徭”,歌谣之“谣”,遥远之“遥”,还有“宙”,以及草繇木条之茂盛状。
汇集龙气的宋集薪,负责“画龙点睛”的赵繇,五月初五出生的陈平安,加上出身远古养龙一脉的刘羡阳,再加上那个喜事铺子的胡沣。
山清水秀,草木茂盛,伐木集薪生火,以远古至高之礼祭祀神灵,于人间阳气最为鼎盛之日,烹大地江河炼铸阳燧镜,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与天取火,大火燎天,烟雾如龙飞升,火光直通天外,自成一条光阴长河,这便是一条无需飞升台的崭新登天之路。
这就是命。
几乎是一种既定之命。
陆沉说道:“所以说当年说服陈平安父亲的那个人,绝不仅仅是泄露了本命瓷一事,而是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打碎本命瓷,就等于岔开旧路,不一定真的可以避免,可好歹多出了一线生机。我们回头来看,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好心办坏事,坏心也可能做成好事。这世道,奇人多,怪事也多。”
林正诚脸色阴沉道:“是你?!”
林正诚离开骊珠洞天去往京城兵部任职的途中,国师崔瀺曾经在一处驿站等着。
一场复盘,崔瀺曾经评价过眼前这位白玉京三掌教。
即便隔着一座天下,即便被浩然天下大道压胜,也拦不住陆沉恢复十四境巅峰修为。
更拦不住一整座白玉京跨越天下,从天而降,落在宝瓶洲骊珠洞天的上空。林正诚当时曾经问过一个问题,“只是为了针对齐先生一人,至于吗?”
崔瀺笑言一句,“陆沉与齐静春并无大道之争,可只要是为了那个大掌教师兄,陆沉就至于。”
“一方面,那位白玉京大掌教,是陆沉最敬重之人,此外陆沉还有一个更大诉求,是出乎私心,因为当年陆沉觉得某个谜底,能够在他师兄身上得到答案,前提是这位道祖首徒当真能够做成一事。”
陆沉无所谓时,谁都打不过。
陆沉有所求时,谁都打不过。
有陆沉在,不是说齐静春就一定没有第二种选择。
但是正因为陆沉的出现,让齐静春最终只有两种选择。
就像一盘棋,下到了收官阶段,一方占优。
赢还是赢,但是占据上风一方的赢棋路数,就那么一两条棋路可走。
你赢你的棋内局,我赢我的棋外局。
打个比方,假设刘羡阳手里拎着几件值钱瓷器,要去泥瓶巷找陈平安。
不管在小镇如何走街串巷,更换路线,到头来终究只有两条路可走,路过顾璨家门口,与不路过。
陆沉的存在,就是个跟刘羡阳不对付的泼皮无赖,堵在顾璨家门口的街巷拐角处,谁来就与谁搏命,而且绝非故弄玄虚。
刘羡阳就算打得过那个无赖,但是权衡利弊,犯不着,没必要,因为手里边还拎着瓷器要送给陈平安,当然就要绕路。
陆沉哑然失笑,抬手一拍桌案,佯怒道:“都什么跟什么啊,别血口喷人,贫道是什么时候到的小镇,就那么几年功夫,能做成什么事情,你林正诚会不清楚?这只大屎盆子也能扣到贫道的头上?!就算你做人不讲良心,栽赃嫁祸总得讲点证据吧?!”
林正诚皱眉道:“是邹子?”
陆沉抹了把脸,演戏真累,摇头道:“既然最有可能,那么就肯定不是了。邹子做事情,一向喜欢点到即止,如此亲身入局,不是邹子风格。一着不慎,直接道心崩碎,只是跌境都算好的了。”
陆沉伸手拍了拍头顶道冠,再伸长胳膊,抬高手掌,晃了晃,“头顶三尺有神明,不管外人信不信,反正贫道是很讲究的。”
陆沉沉默片刻,掐指一算再算,突然笑了起来,“可怜田婉,本来只是将那蝉蜕洞天藏在骊珠洞天之内,自以为能够骗过自己,便可以瞒天过海,到底是道行浅薄了,这种自欺欺人的事情,当真是谁都可以学可以做的?老柴信守承诺,没有觊觎那只金色蝉蜕,估计连老柴都没有料到,一路辗转,竟然还是被他的宝贝孙儿,得了这桩‘明明近在手边,偏偏远在天边’的福缘,委实妙不可言,所说老话说得好,命里八尺莫求一丈,不求反而可能就有。”
“不过要说宠爱晚辈的程度,谁都比不过杨老头看待李槐吧。所以说傻人有傻福,必须得信!贫道下次收取关门弟子,就一定要收个不那么聪明的。”
陆沉望向那个林正诚,“关于蝉蜕洞天的下落,此事可以转告陈平安,不打紧,贫道保证绝对不会画蛇添足。”
林正诚扯了扯嘴角,显然没这打算。
当年小镇的白事铺子不少,喜事铺子却只有一个,掌柜是胡沣的爷爷,老人去世后,墓碑上用上了真名,柴道煌。
所以陆沉才会一口一个老柴。
老人曾是远古人间所有定婚店的头把交椅,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月老了,昔年道场所在,名为“撮合山”。
掌管一本姻缘簿和牵红线,以及所有的媒妁之言。
而他的孙子,胡沣。古月胡。
胡沣与桐叶洲敕鳞江畔的少女,一样是远古月宫的天匠后裔。只是胡沣的血统要更为纯正,就像后世门户里边的嫡庶之别。
陆沉赶紧走回火盆旁坐下,再不回去,就要被林正诚啃完所有红薯了,拿起最后一块,轻轻拍掉灰尘,使劲吹了口气,嬉皮笑脸问道:“林兄,贫道好歹是个白玉京三掌教,在青冥天下那可都是横着走的,谁敢跟贫道喘口大气,你如今又无靠山了,还敢跟贫道说话这么冲,凭什么?”
林正诚淡然道:“生平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陆沉哀怨道:“异乡遇同乡本该两眼泪汪汪的,林兄咋个又骂人嘞。”
林正诚直接问道:“陆掌教何时返乡?”
陆沉埋怨道:“这话说得伤感情了,别忘了,我们是同乡。”
林正诚极无诚意,“哦,陆掌教不说,林某人还真给忘了这茬。”
陆沉气笑道:“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你这个阍者会不知道,贫道可是等于豁出性命不要了,陪着陈平安走了趟蛮荒天下,建功立业,天下侧目。”
林正诚点头道:“就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所以今夜才愿意陪着陆掌教聊了这么多废话,不然我早就下逐客令了。”
陆沉抬起双手,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自言自语道:“不生气,不生气。犯不着,犯不着。”
林正诚犹豫了一下,抱拳沉声道:“只说这件事,做得很不陆沉,我服气,是条汉子。”
不还是骂人?
可陆沉立即笑脸灿烂起来,“这种暖心窝的好话,林兄倒是早说啊,说不定贫道都愿意为林守一这个侄儿护关!从元婴跻身玉璞而已,又不是从仙人跻身飞升,小事一桩。”
“陆掌教要是愿意改个姓氏,我可以在下次修家谱的时候,添个名字,放在第一页都没问题,反正祠堂敬香,都是九炷香。”
“林兄,你要是这么聊天就没劲了啊。贫道也是个有脾气的人,一个凶狠起来,六亲不认的。”
“那我改个姓?”
“林兄请自重!”
见那林兄又开始装哑巴,陆沉只得主动开口道:“就这几天的事情了,文庙比林兄更早下了逐客令,贫道必须在今年年底,离开浩然天下,一旦立春就为贫道关门,说到底,还是舍不得贫道走吧,除此之外,贫道实在想不出第二个原因。”
林正诚说道:“听说二掌教刚收了个弟子。”
陆沉讶异道:“贫道怎么不知道此事?”
唉,这个余师兄,怎么回事,都不与我这个师弟打声招呼。
容贫道掐指算上一算,哦,巧了,姓杨,是个绰号小天君的,还是咱们浩然天下的老乡,本就是道门中人,二师兄可以啊,是学咱们那位师尊,收个外乡人当弟子?
可问题在于,这个北俱芦洲的杨凝性,怎么能跟自己比,年轻人撑死了就是第二个“雅相”姚清。
幸好不是余师兄的关门弟子,不然自己一定要拦上一拦。
陆沉站起身,抖了抖袖子,“等到一切都水落石出,好像便无甚意思了。”
就像陈平安先前与自己暂借一身道法时,难免心生感慨,境界一高,天地就小。
其实这也是所有飞升境、十四境大修士的共同感受。
世态人心,山重水复,好似一般模样,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西方佛国那边,陆沉是不敢再去了,蛮荒天下暂时去不得,除了重返蛮荒的白泽,其实还有一个与蛮荒天地同寿的存在。
名“逡”。诞生于蛮夷之地,大荒之中。
类似五彩天下的那个小女孩,如今嘉春几年,她便几岁。
当然还与浩然天下,当年不愿意为至圣先师一行人撑船过渡的老渔翁,是一样的大道根脚。
至于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国,自然一样有类似的存在。当初陆沉正因为知晓此事内幕,才有了那句流传后世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三教祖师在散道之前,肯定都会各自见一见“道友”。
敢问心斋?唯道集虚。澡雪精神,除却秽累,虚其心则至道集于怀也。
莫向外求,自求多福。转念一想,便是智慧。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故而君子慎独,敬鬼神而远之。
林正诚站起身,“我就不送客了。”
陆沉微笑道:“比起老瓷山那些碎瓷片,更不起眼的,好像还是那些匣钵。”
那些匣钵。
既像是那些精美瓷器的传道人,也像是护道山水一程便默然离去的护道人。
在陆沉看来,天地间真正的匣钵,大概就是所有孩子的父母了。
林正诚突然问道:“陈平安从小镇带走的那把槐木剑,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好像交给了老大剑仙,却始终未曾归还,与剑气长城的那位祭官有无关系?”
陆沉撇撇嘴,“那会儿贫道已经不在小镇了,何况这件事,显然是齐静春的作为,让贫道怎么猜。”
陆沉也问了一个问题,“如今窑务督造署库房门口那边,还是按例年年更换春联?”
林正诚摇头道:“多年未换了,是国师的意思。”
昔年窑务督造署有一座戒备森严的库房,负责搁放烧造出来的各类御用瓷器,验收无误,就会定期秘密送往京城。
陆沉摆摊子的那些年里,偷摸去过几次。
里边摆满了瓷器,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但陆沉却不是奔着养眼去的,每次到了那边,就摸出一条小板凳坐着,闭上眼睛,竖耳聆听。
听那冰裂纹瓷器的开片的细微声响,如一串风铃声,故而被老师傅们说成是一种“惊风”,叮叮咚咚,如同天籁。
而库房门口张贴有一副楹联,按例都是坐镇圣人的手笔,用来辞旧迎新,如果是道家圣人坐镇一甲子内,还会就近取材,专门用上取自桃叶巷的桃木作为春联底板。
陆沉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去库房,门外悬挂着一幅去年写就的春联。
读书声里,风调雨顺,事事有余福。
太平道上,国泰民安,年年迎新春。
陆沉身形一闪而逝,离开洪州采伐院,转瞬间来到昔年小镇的石拱桥边,夜幕中沿水散步,年轻道士来到那处青崖之上,独自一人,抬头望天。
乡野田间看星河,蜗牛角上争大道。
故人应笑我,作梦中梦,见身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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