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历2063年6月7日，太阳过分炙热，不是六月该有的温度。
约瑟夫?库克抹了把发际线处的汗水走进酒吧，冷气立刻像热辣的舞娘般缠上他的身躯，钻进每个毛孔，爽到全身细胞都在欢快的跳舞。
下午的酒吧很冷清，三三两两的人各自喝着酒。约瑟夫在吧台前坐下，要了杯加冰威士忌，一饮而尽。
“这周的训练结束了？”吧台另一边，好友埃德蒙?戴维斯又给他续了一杯。
“嗯。”约瑟夫摇了摇酒杯，冰球在杯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三个月后，他和其他五名宇航员将组成一个小队，前往星球γ－2b勘探，查明这个星球是否适合人类生存。虽然地球目前的生态环境比较稳定，但人类的过度开发必将导致资源匮乏，人口密度近年来又快速增长，土质和水质污染也日渐加剧，星际移民是大势所趋。
γ－2b是联邦航空总局四年前发现的一颗与地球指数非常相似的行星，理论上适合人类居住，但缺乏关键数据，到底它能否成为第二个“地球”，需要约瑟夫他们去考证。
约瑟夫仰头喝掉酒说道：“今天又比昨天更热，该死的高温，让我浑身燥热，只有酒远远不够。”
埃德蒙弯下腰，将续了酒的杯子贴着桌面推到约瑟夫面前，“拜托，乔，你的性欲和这鬼天气没有一点关系。”
约瑟夫看了眼笑得暧昧的男人，随即用手扶住额头，眯起眼，露出受伤的神情，“奥，埃德蒙，你伤到我了。”
“那还真是对不起。”埃德蒙笑着直起身，随手拿过一个玻璃杯，用毛巾仔细擦拭。“学校快放暑假了。”
约瑟夫拿起酒杯，食指指了下话中有话的男人，“嘿，埃德蒙，即使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也不会把艾比交给你。”
埃德蒙放下玻璃杯，深邃的棕色眼瞳里是真实的诚挚，“乔，你知道的，我真心爱她。”
约瑟夫的拇指划过酒杯，看着杯中扭曲的镜像，“我也很爱她，她是我另一半生命。”
他父亲是联邦的宇航员，母亲是联邦的科学工作者。两人在十七年前乘坐太空梭去往空间站的途中机毁人亡，留下八岁的约瑟夫和两岁的妹妹艾比盖尔相依为命。
所幸殉职赔偿金的数额非常可观，同时由于库克夫妇生前功勋卓着，联邦政府对他们兄妹提供了非常人性化的各种补贴。更幸运的是，他父亲的队友——詹姆斯?伍德，收养了他们兄妹，伍德夫妇给予了他们无微不至的照顾。
酒吧老板突然笑起来，“三个月后，你远在七百光年之外…”
吧台上的手机突然嗡嗡振起，埃德蒙看向亮起的屏幕，是一串陌生号码。
“埃德蒙?戴维斯。”埃德蒙接起电话，接着他向上翻了个白眼，叹道：“听着，我不是兰德医生，这里也不是心理诊所，你打错电话了。”说完，他便结束了通讯。
“又是来预约心理治疗的？”约瑟夫问。
“是的，这周第三个了。”
这周第三个，这月第十一个，每一个不是来预约心理治疗时间，就是来更改治疗时间。然而令人费解的是，来电者没有打错电话，从之前的好几通谈话中可以确定，只不过那所谓的心理诊所的地址，不是酒吧的地址。
他曾和约瑟夫特地循着诊所的地址去一探究竟，而那里是一块刚刚动工的商业区，视线之内，没有一家门店，更别提心理诊所。他也试着回拨了其中几个号码，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些号码都是空号或者不是来电者本人。
不过这件事并没有对埃德蒙的生活产生影响，他们也就没有去究根究底，但是，说真的，如果他们真要找个合理的解释，并非是件容易的事。
一只涂了艳红指甲油的手搭到约瑟夫肩上，手的主人扭着胯在他身边的高脚椅上坐下。
女人魅眼红唇，低领吊带背心和极短的牛仔热裤，将她丰腴的胸部和挺翘的臀部线条完美地显现出来。
“嘿，帅哥，请我喝一杯吗？”女人伸出舌尖舔过上唇，眼神火辣直白，尽是挑逗意味。
风流如约瑟夫自然是来者不拒，他挑起迷人的笑容，开口道：“我的荣幸。”接着，他对埃德蒙点头示意，“埃德蒙，给这位美丽的女士一杯香槟。”
“不。”女人轻轻转动约瑟夫的杯子，低语：“我要这个。”
他今天很走运，约瑟夫想。
他喝了一口酒，捧住女人的后脑勺，含住那张微启的红唇，将辛辣中夹着烟熏的威士忌推进她的口中。
埃德蒙拿起毛巾，继续他刚才的工作，显然，他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两唇分离，约瑟夫低沉了声音。“我能否再请你一杯？”
“当然。”
得到了女人的应许，或者说，他怎么可能会被拒绝。约瑟夫搂过女人的纤细的腰肢，往酒吧外走去。
“乔，现在还是白天。”身后传来埃德蒙的声音。
约瑟夫回过头，挑起一边眉毛，“有什么问题吗？”
埃德蒙张了张嘴，最后只是耸了下肩，“没有。”
“回见，兄弟。”男人推开门走了出去。
太阳似乎更加炙热，他皱起眉，用手遮了下刺眼的阳光。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好心情。他将享受现在，以及今晚的慢慢长夜。
约瑟夫醒来时，身旁是空的，这很少见。以往她们还会留下，希望他一起去吃饭、消费、看电影或者其他情侣之间才会做的事情。
他必定是直接拒绝的，他很不耐烦这些。
约瑟夫捡起散落在地板上的衣服，一件件穿上，最后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戴上。
手表是他父亲的，也是他父亲的父亲的，可以用来看年月日时，或者复杂点还可以看月轨月相、北半球星象图等，但除此之外，它就只是一块手表。
仔细看会发现这块手表的指针是静止不动的，约瑟夫的父亲把手表给他时，它就已经停止了走动。并且他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在把手表交给他时，脸色异常严肃却又掩不去其中的担忧。
“永远不要摘下它。”他父亲这么说。
所以，这块手表的时间永远停止了，停在公历2047年5月22日3点28分39秒。
“好吧，我只摘下了一会。”约瑟夫自言自语。
拿掉手表后，他才注意到压在它下面的字条，上面写了一串号码以及一记魅惑的红色唇印。他勾起一边嘴角笑了笑，将字条扔进旁边的纸篓里。
今天是周六，他将在艾比盖尔结束合唱训练后与她一起共进晚餐，早在三个月前，他便订好了位置。现在，他要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去接他的公主。
艾比盖尔在七十英里外的波普大学念法学，那是所精英辈出的封闭式管理女子大学，每两周可外出一次。
精心收拾一番后，约瑟夫来到地下车库，车子在他进入人像扫描范围之后自动开锁。
“启动。”坐进驾驶室后，他发出声音指令，便能感觉到发动机平稳的转动起来。
“温度，64度。”
约瑟夫话音刚落，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车内响起。“库克先生，虽然今天室外温度高达95华氏度，但我认为车内恒定72华氏度您就会感觉很舒适，并且下车后，大的温度差可能会使您中暑……”
“绮莉，64度。”
名叫绮莉的人工智能没再说话，好像是赌气般地只是送出阵阵冷风。
“分析路况绮莉，目的地波普大学。”约瑟夫等了一会，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和影像，他无奈地鼓了下腮，“好吧，把温度调高到72度。”
“库克先生，我非常高兴您能注意到保持身体机能良好的重要性，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不管是对您还是对您的家人……”
约瑟夫面部微微抽动，刚要开口，绮莉立马话锋一转，“阿维亚大道正在发生一起路怒症斗殴事件。”
约瑟夫眼前出现事故现场的全息影像，可以看到两辆车并排堵在道路中央，旁边是两个在肉搏的男人。一旁的车辆缓缓驶过，都忍不住看上两眼。但是没有人上去制止，反正警察过不久会来解决。
“我认为发生这起事故的原因是高温天气使人情绪不稳定，一点点小的摩擦就会引发暴怒，此时一首悠扬的轻音乐能帮助舒缓情绪……”
“普林大道的路况如何？”约瑟夫打断她。
“路况良好，库克先生……”绮莉又开始延伸话题。
车子是约瑟夫自己选的，从外观到性能都是无可挑剔，他很满意。然而因为提车那天他恰巧没空，人工智能系统是埃德蒙帮他选的，花了他1199点数，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虽然绮莉像邻居玛丽安一样喋喋不休，但更换系统又是一笔不小的花费，约瑟夫只能将就用着。不过有时候，真的只是有时候，绮莉是个很好的陪伴。
“库克先生，要来点轻音乐吗？”
“不，来点摇滚的。”约瑟夫挂上档。汽车具备自动驾驶，但他更喜欢传统的手动操作。
“库克先生……”
“闭嘴，绮莉，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关了。”
车里安静了一会，随即传出强烈的节奏和震撼的鼓点。
出了城区后，交通变得顺畅许多。道路两旁是大片大片的金色麦浪，在太阳的炙烤下显得有些萎靡。
约瑟夫让绮莉闭嘴后她就一直没有出声。不过绮莉本就是个人工智能，与他是问与答的人机关系，只是老妈子般的她一下子沉默这么久，约瑟夫竟然有些不习惯。
“绮莉，你能描述你的长相吗？”约瑟夫猜想每个人工智能都有各自的虚拟人像，就如每个人工智能都有各自的名字。
“我由半导体芯片和电路板、线路、金属机械模块和嵌入式软件包联合构成，包含信息检索与处理系统，感觉系统，存储系统……”
从绮莉的回答来看，他们没有被设定拥有人类相貌，约瑟夫打断她，“我的意思是，绮莉，如果你是人类，你觉得你会是什么样子。”
人工智能似乎是思考了一会，“两只眼睛，中间是鼻子，鼻子下方是一张嘴……”
“哦不。”约瑟夫不知道人工智能也可以这么蠢，“正常人类都长这样，你可以想象的再细节些，比如眼睛是什么颜色，长发还是短发。”
“我明白了，我希望我的眼睛是蓝色，头发是金色，看起来非常柔顺。”
约瑟夫挑起眉毛问。“为什么？”
“因为您的眼睛非常具有吸引力，和我数据库中存储的天空一般蔚蓝，您的金色头发很耀眼，尤其在阳光下，它还很柔软。如果我的组件可以使我呈现出人类模样，我希望能像您一样迷人。”
约瑟夫腾出一只手插入头发中，指间是发蜡硬邦邦的触感，他觉得自己的举动有点傻。他又重新搭上方向盘，歪了下头道：“我赞同你的审美。”
“我相信大多数个体都和我持有相同的观点……小心。”绮莉本该是惊呼，但人工智能即使在紧急时刻仍旧保持着波澜不惊的语调。
“哦，操！”
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刹车显然已经来不及，在车子停下来前，约瑟夫听见一记沉闷的撞击声。
他自身也受到了一些冲击，短暂的回神后，他立马开门下车，而绮莉早在事故发生的前一刻叫了救护车。
约瑟夫有些腿软，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在他的车后方，有个可怜人正躺在他自己的血泊中一动不动。被撞的人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可能性，他知道自己在刹车前开的有多快，以致于安全气囊跳出来阻挡了他与方向盘的亲密接触。
但当他真的看见事故现场时，他的瞳孔睁大，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被撞的人没有死，因为他正在慢慢地支起身体，也没有约瑟夫意料中的血泊，除了从额角流下来的血外，他身上就只有几处擦伤。
约瑟夫不相信奇迹，但此时此刻他不得不用奇迹来解释眼前的一切，毕竟在前一刻，他认为这个人百分百死定了。
“你别动了，救护车马上就来。”约瑟夫跑到男人身边蹲下，扶住他的肩膀，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绕着男人转了一圈，确定他身上没有哪处奇怪的扭曲着。他又摸了把男人的后脑勺，没有出血。
“这简直令人无法相信，你看起来好像就只是狠狠地摔了一跤，哦，对不起，我不是在减轻我的责任，真的很对不起，我会承担所有医疗费用和精神损失赔偿。”
男人捂着额头，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他摇了摇头，然后看向约瑟夫，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就像刚才约瑟夫看他一样。
“乔？约瑟夫·库克？”
“抱歉？”约瑟夫疑惑地皱眉，他思索了一番，确定不认识应该说是没见过这个男人，“我认识你么？”
男人茫然又惊愕地环顾四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约瑟夫又仔细地看了看男人的脸——微卷的黑发，刘海凌乱地搭在额前，先是睁大现又微微眯起的双眼和他一样是迷人的蓝色，只是在黑发的衬托下，男人的瞳色要更蓝一些，像湛蓝的大海。
约瑟夫确定他不认识这个男人，而且他终于注意到他们之间不同的地方在哪里——他从一开始就觉得哪里怪怪的——男人穿了一件棕色夹克，从拉到顶的领口可以看到他里面还穿了一件黑色圆领t恤。
这个人是刚从极地回来吗？他可是热得能煎蛋了。
“你还好吗？”约瑟夫问。
男人又看向约瑟夫，“现在是哪一年？”
约瑟夫被问的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了他，“2063年。”他又补充道，“6月。”
男人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约瑟夫隐约听到他在抿起嘴之前轻轻地吸了口气。救护车的鸣笛声在不远处响起，约瑟夫终于松了口气，“救护车来了。”
“救护车？不，我不需要治疗。”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约瑟夫连忙按住他的肩膀，对于男人拒绝医治的行为感到不解，“你当然需要，你要做个全面检查，虽然没有严重的外伤，但你可能在内出血。”
“我真的没事。”男人坚持要走。
“那是医生说了算，这不仅是对你好，也是对我好。我撞了你，你知道的，非常快的车速，你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
救护车的鸣笛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约瑟夫回头望见白红相间的救护车在低空中向他们驶来。
“相信我，你必须让我走。”男人顿了顿，又轻柔地开口道，“乔，很高兴能再见到你，我很想你。”
约瑟夫微微一征，男人的口吻中带着与好友许久不见的念想甚至更多。他无法理解，明明他们不曾见过，却还是被触动了心弦。晃神的瞬间，男人已站到了两米开外。
“约瑟夫，我们还会再见。”男人边退边说。
约瑟夫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眼看着他离去，看着他即使受了伤，依旧挺拔的背影。
救护车“乌拉乌拉”的在约瑟夫的车边停下，从车上立马下来两个抬着担架的人，向四周环顾了一圈，又跑到约瑟夫身边，急切地问：“请问伤者在哪里？”
约瑟夫转身看向救护人员，垂下了眼睑，随即又冲他们尴尬地挤了挤眼。“真的很抱歉，绮莉……我的ai判断失误，我险些撞到人而已，我们已经私下解决了。”
救护人员拍了拍约瑟夫的肩膀，他们见过太多惨烈的事故现场，虽然这起假案耗费了他们宝贵的时间，但总算没人受伤，这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欣慰。“没事就好，但是既然你的ai请求了救援，这起意外还是会被当做事故记录在案，你知道的吧，库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