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许瑞言独自坐在一所居民楼底下。
周边环境全然陌生,他回想着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话,整个人到现在还是懵的。
对了,他说什么来着……?
——你…饿不饿?要一起吃晚饭吗?
——我能坐你的车吗?你住哪?我…可能去那边办点事。
蒋肃仪没有回答,关闭的车锁在许瑞言面前“啪”一声开了。
车内长达半小时的相处只有无言与沉默,下车后许瑞言亦步亦趋跟着,到了居民楼底下停住。
他看着蒋肃仪刷卡上楼的背影,和那扇缓缓关闭的栅栏门,脸唰一下变得惨白。
仅存的侥幸在刹那间破灭,蒋肃仪不会再像七年前那样温柔,现在的极度漠然就是严厉的惩处。
甚至连他蹩脚理由也懒得戳穿,他想来,那就送他来,并不在意会有怎样结果。
被“蒋肃仪偷偷送他回家”所建立起的勇气,像月光下的潮水唰然退却,许瑞言浑噩地坐到一张露天长椅上。
积雪将下裤浸透湿冷,雪花很快落满肩头,从这个角度能看尽居民楼的每一层。哪层亮了光,哪一楼在炒菜,许瑞言都可以看到听到,半空甚至飘来呛辣的烧鱼味。
雪花落在瞳孔上,也落进许瑞言放空的大脑里。
许久之后,他低下头,平视前方的积雪。
蒋肃仪洗完澡出来,不经意透过窗户向外瞥,许瑞言像棵叶片掉光的白杨,只剩下躯干挺立,所有枝桠都蒙上细雪,用来呵气的手冻得通红,只呼出稀薄的热雾。
他隔着六层楼的距离看了会儿,转身走进厨房里。
第二次出来,许瑞言不见了,长椅上只有一小块落着薄雪的区域,一串脚印从雪地蜿蜒出去。
蒋肃仪盯着窗户,站了片刻,回到厨房,把火关了。
……
许瑞言小跑着回到居民楼,怀里多了束玫瑰。
他很想跑出最快速度,可是娇艳的花朵无法迎接狂风,外面那层漂亮的玻璃纸也会失去造型,他找遍附近街道才寻到一间营业花店,掏光所有现金包下十九朵。
底楼的灯暗了几瓦,街上也没什么人了,老城区熄灯前一个小时总是这样,许瑞言坐在椅子上,手指很快又冻僵了。
蒋肃仪穿着旧外套下楼,感应灯滋啦啦的,他把并不多的生活垃圾扔进投放处,塑料袋发出很轻的落地声。
在他身侧几米外的长椅上,许瑞言怀抱一大捧玫瑰,像块小木头坐在那里,偶尔在雪粒缀满花苞时,呵出热气将雪融化。
“我做了姜汤和面条,上来吃点。”
乍听到这句话,许瑞言用了三秒才抬起头。
蒋肃仪在不远处站着,和漫天的雪花几乎融为一体。
肉丝面的香气随着滚热温度滑进胃里,荞麦面条裹卷小撮辣椒冲击味蕾深层,尽管只是普通的味道,却足以让许瑞言开始联想,蒋肃仪这些年在过怎样一种生活。
餐厅位置向后,能听到蒋肃仪在讲工作电话,许瑞言隔着博物架听了会,默默在手机上递交了休假申请。
时间不早了,纵贯内城的轨道车已经停运,但许瑞言也没想过可以留宿,是以蒋肃仪把被子扔过来的时候,他显得愣愣的,像被莫大的惊喜砸中。
——当然,只是睡沙发而已。
这是间可堪样板房的公寓,黑白灰的装潢,一切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茶几上被广口玻璃瓶盛着的玫瑰——许瑞言买来的那束。绮丽鲜艳的颜色与周围很不协调。
进来之后,许瑞言就把花放在了玄关,一会儿之后,蒋肃仪从玄关拿起花束,摆进了刚装完水的玻璃瓶里。
沙发比许瑞言家里那套柔软得多,也可能是心理作用,总之,许瑞言暂时戒掉了被包裹感,周围弥漫的气息足够让他心安。他安静嗅着,居然涌现一股浓浓的睡意。
蒋肃仪在主卧室睡着,因为中央空调装在那里,卧室没有关门,能看到一截手臂从床沿搭下,另一只则平行搭在身侧,手心扣着本工作簿。
这份记录着地区工作的簿本,蒋肃仪今晚并没有看进太多。并且一贯有睡眠障碍的他,居然沾枕后堪称光速的睡着了,连梦也没做。
许瑞言闭了会儿眼,复又掀开,悄然打量数米外那张脸。
如果说十七八岁的蒋肃仪,五官有种少年气的精致,那么经过岁月磨砺,那种内敛的俊美已经变得浓墨重彩起来,骨骼构建出成熟男性的硬朗弧度,那狼毫勾描的眉目,即使远距离观察也分外清晰,每一根如墨画般颀长的睫毛,都清楚映在许瑞言眼睛里。
困意成倍涌来,许瑞言合上发涩的双眼,为这个幸运的夜晚画上句点。
明天还能再见你吗?
……
晚安。他酸涩地想。
清晨,蒋肃仪刚睁开双眼,感觉有一只猫从他旁边逃走了,带起一阵窸窣声。
还不到起床时间,所以他又习惯性睡了过去,但是整整五分钟过去,他和睡意的联系完全切断了。
客厅沙发上,圆鼓的棉被卷微不可查地蠕动了下,被棉被裹住的清秀脸蛋红润许多,一听有人从房间出来,便睁开眼睛。
巡察官没有双休日,今天的工作是去偏远村庄发放慰问品,给独居的老人修缮窗户,清扫积雪。蒋肃仪去警务所换了能托运的车,许瑞言拘谨地站在车门旁边,好像在等一个上车的口令。
一大早许瑞言就跟着他下楼了,一开始偷偷摸摸躲在后面,于是他要骑代步车的计划也打消了,好在警务所只隔了几百米,步行很快就到。半道上他转了下头,许瑞言估计也知道自己暴露了,腼腆地走了出来,一路跟到了警务所。
见蒋肃仪进去提车,然后找来巡警搬东西,许瑞言远远偷看一会儿,然后灰溜溜跑去附近买了两份早餐。
除了这种方式,他想不到还能怎样缓和僵局。
他想和蒋肃仪说话,可是周围的陌生人好多,让他越发觉得自己是在死皮赖脸跟着对方。他把那两份早餐摊在手掌上,让蒋肃仪选,而蒋肃仪毫无反应,依旧在翻看物资清单。
许瑞言被邀请上车的喜悦苗头立刻就打蔫了,但他还是鼓足勇气道:“我刚去买的,有包子烧麦…和豆浆,还很热。”
双手就伸在两个座位之间,正当许瑞言沮丧地要放下去时,豆浆杯被接走了。
蒋肃仪边看文件边就着吸管喝了一口:“在警务所吃过了。”
去村庄的土路崎岖,托运车体型又比较大,许瑞言颠得想吐,趴在窗口边看到后视镜映照出的车厢绿布,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漫上心头——那次打丛林出来,是不是也坐的这种车?
输血…安抚素……
许瑞言没能联想太多,经历了两小时颠簸来到了村子上,他立马跟着蒋肃仪下车卸货了。
物资大多是豆油米面一类的,村委会用广播通知村里青壮年过来领取。半个上午过去,物资还剩大半,得把车开进村,配送给那些独居老人。
“小蒋又来了啊,谢谢…谢谢,真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烦你。”
“不客气。外面冷,您进去吧爷爷,一会儿给您把米油放到屋里去。”
许瑞言听见蒋肃仪对站在门口的老大爷说。
他本以为蒋肃仪还会像以前,不善言谈,又或者只是冷漠回复对方。但是,没有。
“好、好……”大爷拄着拐就要往屋里去,“小蒋留下来吃饭哦,我去做饭……”
“不了爷爷,”老人八十多了,腿脚和精力都有所不济,蒋肃仪婉拒了用餐,准备带许瑞言用泡面解决午饭,“我们带午饭了,不吃一会儿浪费了,您歇着吧。”
这样的对话,在接下来发生了很多次,正午时分,他们坐在附近柴火堆上叉泡面吃,用饭期间安静无比。
这让许瑞言更加深了一个念头:原来蒋肃仪只是对自己冷淡而已。
送完物资,之后就是挨家挨户清扫积雪。下午四点多来到最后一家,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一见他们来便笑脸相迎。
老太太拉着蒋肃仪说话,许瑞言一边扫雪一边听着。
夹杂着方言的对话,许瑞言没完全听懂,但大概明白老太太有个孙子叫小山,适婚年龄,想介绍给蒋肃仪当对象。
“一会儿让小山跟你们去城里走走。”老太太慈眉善目道,“他呀,总说要去内城工作呢,去当什么……呃,战区卫生员呢。你在城里工作吧小蒋?”
“我是做巡察的。”
“好,好,”老太太笑眯眯的,“那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没问题。”蒋肃仪温声回答,“我会照顾好小山的。”
许瑞言差点没拿稳扫帚。闻言梁老太太点了几下头,笑着向蒋肃仪表示自己的满意,深一脚浅一脚去敲一间屋子的门,那门被轻轻叩了两下就自己吱呀一声打开了。
“小山哪,有客人来了。”
老太太朝里呼唤。
然而那间旧屋什么也没有,回答她的只有满屋灰尘。
许瑞言瞥向门口的灵龛,上头积雪很厚,只依稀能看出摆着盘干瘪的苹果。
梁老太太有些诧异,又在其他屋子敲敲打打找了一圈,这才悻悻地同蒋肃仪道歉:“不好意思啊小蒋,小山这孩子不知道哪儿去了,下次一定让他出来见你。”
“我看今晚你也别走了,就住奶奶这儿吧,还有那边的小高个儿。”
许瑞言听见叫自己,转过头来。
“也过来喝口热茶吧,瞧你那手,城里来的,就是不经冻……”梁老太太转身慢腾腾进了屋子里。
“那边有灵龛和供果,”进屋时,许瑞言欲言又止,小声道,“梁奶奶的孙子是不是……”
“梁山牺牲了。”蒋肃仪回答。
喝完热茶,很快天黑。
军绿色货车就停在梁家的院子外,清扫过的地面又开始落雪,细碎雪花飘进二楼窗台,许瑞言洗过一个热水澡,浴室还亮着暖黄的光,蒋肃仪赤裸的上身映在毛玻璃上,许瑞言不太敢看,只好看雪。
这时,手机忽然响了,划开屏幕发现是条银行卡收账短信,金额20w。
许瑞言打开社交软件,找到一张一家三口的头像点进去,回复:谢谢容哥。
与此同时,蒋肃仪换下来的衣服口袋也响了一下。
许瑞言愣了愣。
容蘅一直有打零花钱给他们的习惯,即使参加工作了也会打,这里面当然存在一些蒋邵成的授意。钱通常是一式两份,蒋肃仪也有。
只不过,蒋肃仪电话一直打不通,一查账户,钱也没动过。
许瑞言曾经猜测是不是蒋肃仪换了号码,也发过许多短信,没想到其实对方都能收到。
原来,不回复……只是不再想和过去产生联系而已。
蒋肃仪穿着短袖从浴室出来,擦头的动作停顿住了。
许瑞言在窗边蜷缩成一团,耷拉的发丝落着碎雪,眼神带着隐隐的委屈和伤感。
许久后,他错开视线,像是把某种念头逼出了脑海。
“你洗完了。”发现他出来,许瑞言立刻变得紧张。
“我能……”许瑞言嗫嚅着,“跟你睡一张床吗?”
这间阁楼是临时打扫出来的,可能是老太太儿子儿媳住过的屋子,墙上挂着落灰的金边相框,下面摆着一张双人床。除此之外就没有能睡人的地方了,狭窄的空间被老太太堆满了杂物。
蒋肃仪擦着头发“嗯”了声,算是答应。
村子不通网,也没什么娱乐设施,只能早早上床睡觉。
灯一熄,雪夜下的天空反而更亮,从边际泛起暗色的蓝,照进阁楼的玻璃窗,许瑞言就在那暗蓝之中睁着双眼,盯着五六厘米外的蒋肃仪看。
明明是很熟悉的画面,可是隔了两千多天,这样同床共眠却远得像上辈子发生的事。
离得近了,淡淡洗衣剂气味萦绕在鼻间,是许瑞言不熟悉的味道,可是很好闻。
盖着同一张被子,身体的温度近距离传递过来,许瑞言悄悄地,极轻缓地向前挪动。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背对着的蒋肃仪仿佛熟睡,均匀的呼吸散入夜里。
许瑞言抬手向前,慢慢将头靠过去,身体和呼吸都有明显的颤抖。
他把脸埋在蒋肃仪后颈上,手抱紧腰身。一时间,呼吸、体温都离得更近了,他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也没想过被发现了要怎么办,行为完全任本能驱策,他想要亲近这个人。
偷偷摸摸闻气味,许瑞言鼻头、眼眶、耳廓、大脑无一处不烫,他感觉皮肤和血液都发起烧来,心跳得能把夜梦人惊醒,想要被回拥住身体,可也怕蒋肃仪真的清醒。
“你还要抱多久。”
许瑞言只被惊吓住一秒,颤抖着眼睫毛,身体没有动。
空气仿佛也凝滞了。蒋肃仪背身躺着,“……松手。”
许瑞言从鼻腔憋出一声呜咽,像没压紧的热水壶冲开塞子。
蒋肃仪嗓音顿时又冷了几度,“把手松开。”
“……不松。”话像是从鼻腔冒出来的,许瑞言委屈地将脸贴紧。
蒋肃仪便手动来解除腰间的束缚。
哪知许瑞言逆反心理强烈,被掰了几下胳膊,更是哽咽着用力抱紧,甚至还破罐破摔要上来吻他,力气不容小觑。
刹那间,蒋肃仪把即将落到脸上的嘴捂住了,掐住许瑞言脸颊肉摁回枕上,旧床垫发出弹簧嗡响,许瑞言通红的眼睛直撞进视野。
许瑞言起身扑腾,可是瘦弱的身体没什么力气,又跟着干了一天活,被蒋肃仪随随便便就制住了。
两只手腕像犯人一样摁在胸前,怎么也碰不到眼前人的脸。
许瑞言短袖外套着单衣,一个方形包装从口袋掉出来,里头赫然是粉红半透明的颈环。
是市面上那种一次性,但能有效阻隔某种液体进入生殖腔里,o用卫生用品。
蒋肃仪把包装袋捡了起来。
许瑞言从脖颈迅速漫上一片红,眼神羞耻。
“原来早就买好了。”蒋肃仪带着几分嘲笑说道,“在警务所超市,还是村口药店?”
许瑞言耳尖升温,想找个地缝往里钻,但周围什么也找不到,蒋肃仪嘲弄的眼神穿透了他所有防备,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早上在我床前偷看,我去警务所也跟着,趁我睡着闻腺体。”蒋肃仪冷笑,“许瑞言,你是不是真的想找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