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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台风(1 / 2)

七月廿八日。联合报上出现了一小方栏,标题是:“琉球东方发现热带性低气压,气象局予密切注视”内文是:“(台北讯)赛洛玛台风离去不久,琉球东方海面昨天又出现一个热带性低气压,有发展成轻度台风的趋势,中央气象局正严密监视中。这个热带性低气压,昨晚八时在北纬二五点三度,东经一三零点三度,正向西缓慢移动。另一热带性低气压在关岛西方海面,向西北西进行,时速十公里。”

北投区大屯里三邻粗坑,大屯山山腰住着的两户人家,在赛洛玛台风袭击台湾东南部的时侯,已经受余风波及。陈家的锌板屋顶被掀掉了一块,看起来刚好像个储蓄箱的缺口,而院子的栏栅都吹倒了,三尾猪有一尾到现在还找不到,要不是陈甘伯先把鸡鸭都抓到屋里去,后果还真不堪设想。

另一栋屋子的木板虽然没掀掉,倒是歪了半片,像要往山外倒,天利叔一家人尤自心惊。天利婶嚷着不要住了,阿美每次煮饭的时候都听到木板底层吱吱咯咯的,彷佛有虐鼠们在啮咬着木屋的根部。木屋已经斜出一突,从后门望出去,阿美突地一跳,心都好像是滚下崖里去了。阿美很惊怖,阿美的哥哥打从铁厂回来,看到这情形,也铁着脸没作声息。

天利叔不屑地抽着烟丝说:“房子那会塌掉,我都住了几十年了,我阿爸也住了几十年,我阿爸的阿爸也住了几十年了,都没有塌掉,怎会塌掉呢。”

陈甘伯因为怕天利婶会住进他那儿来,因为他一家九口,住在这小储蓄箱似的木屋里已经够捉襟见肘了,于是也说:“不会倒的,你看我那栋不是好好的,待过几天不下雨,就抽掉几块旧板,换几块新木,如此修一修,保管一定不会倒。”

屋子斜了,天利叔家里唯有阿兴最开心,他年纪太小,看见屋子歪了,很像一个新的角度看世界,从此他更好奇了,和陈甘伯的三个小孩玩在一起。陈甘伯被掀掉的天板,筛下来的阳光,他们就蹲伏在那儿,拿着破镜子或者碎玻璃镜片,反照着阳光倒射出来,那一圈蒙的、蓬的、如手电筒般黄亮眩人的阳光,停在漆黑的木板上,一跳一动的,几团光交错在一起,好像没有生命的物体,在作有生命的挣扎一般。

一直玩到暮落,阳光便黯淡了,陈甘嫂从北市菜市场一回来,便一巴掌带着泥盖在她家的孩子上,随着孩子的唬啕声,她阵狠地骂道:“死囝仔,我辛辛苦苦上市场,你们在玩到一地玻璃,回来刺你娘的脚板底”黄昏便和着陈甘嫂的骂声,阿美的哥哥的槌木声,孩子们的哭声,阿美的打翻锅盖声渡过他们屋顶上的烟囱慢慢冒出浓烟来,有一股饭香的霭暖,屋子里也相逐地静了下来,各自在暮色中点起了橙亮的煤油灯。

罗斯福路五段的一个弯路的一条巷子的一条小街里的一栋小房子的四楼里,住了五、六个年青人。他们有些是大学生,包括了侨生,有些是没有考上准备再考的自修生,有些是因为没有考上而出来工作的伤心学生。他们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因为感情笃诚,所以结为兄弟。

“嘿,外国人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早都去抢劫了。”老四说。

“呸!我堂堂陈新竹都会抢劫的咩!”老二趁机提高声调装得趾高气扬的道。

大家立即起哄,忙着调侃他:“呃,你不会抢劫的,阁下怎么会呢──阁下最多不过有胆子偷鸡摸狗罢了。”老二巴拉巴拉的反击,大家一面辩一面笑,又笑过了一个晚上。等到静下来的时候,他们在书桌前静静的,做功课的做功课,出去看电影的看电影,读报的也在大厅里读报,奕棋的便在小房间里皱着眉对奕;明天又是他们用心费力的一天,到了夜晚的中心时,他们便按熄了他们桌上的一盏灯,各自睡觉去了。

七月廿九日;中国时报有一则新闻;标题是:“轻度台风薇拉吹来了气象局发布海上警报,直扑本省北部,居民船只均应戒备”其中有一段:“轻度台风‘薇拉’目前形势不稳定,并有发展成中度威力的趋势,该局正密切注意其动向中,希望民众随时注意其动向,希望民众随时注意台风预报。”篇幅相当显目,并有绘制“薇拉”台风动向图。

万华区市场地摊附近的一所木屋,丽花和梅绮在对话着。她们有一句没一句的在聊着,因为昨天一整个晚上,都没有客人,今天早上也是。

“阿妈也过份,不修修木屋,我们这栋破房,谁要进啦。”梅绮说着,丽花也接道:“嗳,所以说房子破就像身子破,破了就没人要了。就算是破的,也要修整一下,骗骗人不是破的,别人才有兴趣。”

梅绮说:“说真的,这房子不修,再一阵赛洛玛来,什么都吹掉了,呼!呼!大家好!”丽花嚷嚷道:“最怕屋子吹不掉,客人倒是吹掉了,我们照样要待在房子里等客人,钱都扣了一半啦。”

梅绮说:“是啊,台风一吹,穷人的钱都吹掉了,大家都忙着赶修,谁来照顾我们?要吹,就把阿妈这栋房乾脆吹掉──”

丽花好像一只猫扑住了一只苍蝇地按住她道:“要死啦你?讲这么大声给阿妈听到还得了!不得了罗──嗳,听收音机说好像又来了一个台风,叫什么,叫什么──”

梅绮醒了一醒,问:“什么时候来?”

丽花说:“没听清楚。”

梅绮说:“一定要听清楚啊。”

丽花啐道:“你自己不会听呀!”

梅绮扯着她的臂胳央求道:“拜托你,拜托你。我房间离阿妈那头远,干活的时候听不清楚。”

丽花道:“你要知道这么清楚干嘛──哦──”

梅绮的脸颊发出了柔和的光致“当然啊,房子可以吹掉,钱可以吹掉,祥仔,呵,祥仔不可以吹掉──”

丽花的眼睛里也发出光辉:“祥仔真的很乖很乖吧。”

梅绮幽怨地道:“他死鬼阿爸知道就好罗──”

罗斯福路五段的那几个年青人,在傍晚的时候都聚在一起,四个人搓起麻将来,另一个坐在旁边听西曲。他们搓麻将搓到性起,热气腾腾的,比较粗壮的老五敞着衣襟嚷道:“热死了!”

老大向在一旁听广播的老三叫道:“唉,麻烦把我房间的风扇拿出来。”在厅内,小风扇忙碌地向左右拧着头,仿佛在做着强烈的热身运动,连吹出来的气流都是炙人的。

老五输得很厉害,到现在没有胡过一次,一边用手煽着自己,一边叫道:“热死了,热死了,这见鬼的天气!”

老四是嬴家,虽然也一脸油汗,但却笑道:“不要诅咒天,小心给天惩罚唷!”老五正想回嘴,忽听老三在一旁叫道:“你们听!”又加了一句:“台风又来了。”

老二这时刚打出了一张牌子,大家一时都静了下来,只听收音机的声音不缓不急的传出来:“气象局指出:‘薇拉’台风昨晚八时的中心位置,在北纬廿五点一度,东经一二九点三度,即在那霸东南方约二百一十公里的海面上,向西进行,时速十八公里,中心附近最大风速每秒廿三公尺,相当于十级风,暴风半径一百五十公里。预测今晚八时‘薇拉’台风的中心位置,将在北纬廿四点七度,东经一二五点八度,即在宜兰东方约四百五十公里的海面上。”

大家听到这里,忽然老大大叫一声:“碰!”就把老二刚打出来的“红中”碰了去。大家发现老大已有三番见底,立刻又恢复了热闹与兴致。大家喧嚣吵杂声中,收音机继续播导:“气象局说,目前偏西进行的‘薇拉’台风,因高层低压属暖心,低层低压为冷心,极有合并发展,形成中度威力的趋势,同时‘薇拉’距台湾地区极近,遂于昨晚抢先发布海上警报。”因为声音很微弱,都被大家打牌时的欢娱之声淹没过去了。

在和平东路龙泉街的一个拐弯处,叫做云和街的地方,有一所日式的小房子,住着袁老先生一家三口。袁老先生是老夫老妻,和她的女儿袁媛媛住在一起。

袁老先生是日据时代便已很有名望的作家了,他年少时在大陆奋跃过,为那轰轰烈烈的大时代、大运动而关心过、醉心过,年青时在台湾打过笔战,终不屈服过,壮年时曾主持过一些文学征文比赛等盛事,现在年老了,仍握住一支笔,来走他的风雪长路,越走越是寂寞,但也没有放弃过。他这支笔便是他谋生的工具,也是他行足于江湖间的佩剑。而今他正在明净的日式玻璃窗前,坐观窗外的日影树摇,这房子在一年前曾因和平东路拓宽改修,所以也曾整修一番,合了规格。他想:要是没有那一番整修,前几天的赛洛玛台风一卷,这栋小房子都不知会不会“落霞与孤鸶齐飞”

他呷了一口茶,猛地心一动:台风!他最近都在赶一些小说稿,可是他很想写一部相当震撼人的小说,一篇与时代、生活、人的挣扎、生命力、血泪交揉在一起的小说!他现在最大的嗜好是读报,喜欢把报上的消息及副刊里的文章,分门别类的黏贴在一起。他想起台风不禁一震的原因,是因为台风──这自然甚至超自然的力量正考验了人性,人性在灾难时的表现,才最为可贵、真挚。

他记得前几天中钢公司在高雄的大炼钢厂高炉,在遇赛洛玛台风后有一则报导,使他印象十分深刻,这篇灾区专访这样写道:“中钢公司大钢厂,厂区内除了部份厂房的铝皮被风掀掉外,一切安然无恙,但是缺水的危机却严重地威胁着才点火一个月的炼铁高炉。高炉炼铁过程中没有水的冷却,就会面临烧空的局面。为了延长自来蓄水池的使用寿命,大钢厂从昨晚开始采取紧急措施,厂内一切用水全部停止供应,以全力保护高炉。目前高炉里已不再炼铁水,炉温从原来的二千度逐步降低,到昨天傍晚,已低于一千度,形同‘烘炉’。二万瓦的自备紧急发电装置派上用场的只有五分之一,冷却用水也从正常的六万五千吨急遽降低到三百公吨,加上使用过污水的回收再处理,存水预计还能维持到今天中午。电力公司及自来水厂为挽救大钢厂的心脏,昨天想尽了一切办法来紧急供水,无奈帮浦抽取的澄清湖水,在压力不定的情况下,到傍晚时分还未流到钢铁的入水口。不过,大钢厂全体员工的奋斗没有白费,昨天一下午的几场大雨,成了钢厂的甘霖,水处理厂的员工们忙着抽取积水储备,眼看蓄水他的水位有出亦有进,无不打心底感谢老天爷的‘恩赐’。昨天,台电公司陆续送出了两部七百瓦的发电机供大钢厂急发电使用,大钢厂鉴于当前水贵于电的紧急情况,已初步决定将发电机转送自来水厂发电取水、使工业界及早脱离‘旱’境。”

试想一下,一个中钢公司大钢厂,受大自然的台风侵袭,为要挽救才点火一个月的炼铁高炉,全力延长蓄水他的使用寿命,全体员工为缺水奋斗不懈!试想,在台风的狂攫下,为保护炼炉而同心协力的工人;还有炼铁高炉与自来水的供应,好一个水和火的对照!而且其间还有风的威虐,不正像五行里的一场大战么!

袁老先生想到这里都不禁兴奋了起来。他用原子笔尖点了点古旧的桌面,发出“笃、笃”两记声响。他想,大陆的“文革”迫害知识份子,作家下乡参加土改,来描写工农的生活,盲目的歌颂,其实乡下的工农都被迫害得民不聊生,而这些作家笔下却是虚伪的遮掉,对事实不敢披露那些作家是被迫下放的,所以才勉力而又力不从心的描写乡村农人工人的生活,这是那一门子的写实!而人们都痛苦不堪的挣扎着、却把它描写成天堂般的生活!

记得张爱玲的小说“秧歌”里就描写过这样的一段故事:一个乡下地方的人实在被迫得喘不过气来,过年连吃的东西也没有,只好去借粮,却惨被民兵屠杀,其中一被残害者的妻子,半夜放火烧了谷仓──这是人民辛苦耕耘之所得,却并不属于他们的粮食储藏所──而她自己也被迫入大火之中。在场的下放土改的作家竟把这桩可歌可泣、人神共愤的事实歪曲为国特唆使人民的一项反动!

袁老先生想到这里,很是激动,手心也有了汗,他握笔了这么多年,对文学的爱仍是那么深,那么热,那么年轻。彷佛一个什么样的担子,到了他项背上,他必须把它挑起。作为一个作家,对民众的力量,人们的奋斗团结真正的去关心民间疾苦,切实而自愿地深入研究,写出来的作品,一定能表现我国的自由民主精神,而且也等于给共产极权下无自由的“文学”一个致命的打击!

袁老先生不禁微微笑起来了,仿佛看到自己年少时,握一支笔,饮风雨以长啸的样子。房间里老旧的小风扇发出使夏天午间更加有闷燥感觉的声音,他还想构思下去,便听到他女儿在厨房叫他:“爸,要吃饭啦。”

他应了一声。他喜欢这独生女儿犹如喜爱他的太太,他喜欢叫他女儿做“圆圆”;这样更有掌上明珠的感觉。

他把剪贴簿暂时搁置在房间桌上,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却偶然瞥见,天际飘来了一朵如幽魂般的云朵,袁老先生可以肯定这不是日暮天黑的影象,而是在夏天无雨的季节里,不合时宜出现的征兆。

阿美的哥哥每次放工都是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家的。打铁是要用力气,在这样炎热的夏季,在铁崩崩地击下去,星火四溅的刹那,他不知道自己是打击者还是被打击者。他浑身都是铁和汗水,公司里堆的都是各形各状,人们委托他们打镌的器具。他急急的想赶回去,家里的柱子才换掉两根,还有七八根重要的柱子要更换,腐霉的木板也要钉一下,不然单只阿美就吓死了,天天向他抱怨。

他最疼这个妹妹,因为他觉得作为哥哥的不能供她念书,是断送了她聪明伶俐的一生,阿美的哥哥越想越难过,他敲这些铁也敲了十多年了,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学徒的时候,老板还曾经用过这些锤子敲他的指甲,这一锤下去,要几天连筷子也拿不住呢。可是辛苦了这些日子,弟弟又还没有长大,阿美没见过大场面,爸妈又老了,现在屋子给风吹歪了,还是要他这辛苦的人放工了回来才能修。

想到这时,他心中一阵难过,忍不住抓起子又捶了几下,在当当的响声中,一位正准备回家的工友抬头问:“嘿,你还不回去呀?”

阿美的哥哥没好气的道:“我高兴。”那工友怔了一下,耸肩道:“好!你高兴,台风可不管你高不高兴!”

阿美的哥哥猛问道:“什么时候来?”

那工友也没好气地道:“你自己不会去听收音机!”

他靠在铁架旁想了一阵子:听说大炼钢厂的工人不懈不怠的保护整个工厂的机动能力,他呢?他也是炼铁工人,他忽然觉得天地虽无情,但有作战的对象──不论那是何等无对无敌──这是令人有着落的。不像他,一天只能把烧红的铁打成冷硬的工具。他决定回家后要修整房子。

七月卅日。

联合报新闻大标题:“薇拉多变,行踪诡异不北不西,偏向南移三度停留,风力因之加强,台湾东部势难避免侵袭”这则新闻附有台风动向图,最后还有一段消息:“薇拉第一次停留是在二十八日上午八时,第二次是二十九日凌晨二时,第三次是二十九日晚八时;也就是昨天发出最后一次警报的时刻。台风假如停下来,便意味她可能‘加强’、‘消灭’及‘转向’,气象专家已排除‘消灭’的可能性,下的就是‘加强’或‘转向’了”

中国时报也有这样的新闻标题:“全面戒备防范台风,警察停止休假成立防救中心,提醒注意事项,减少遭遇损害,经部紧急通告储备建材民生物资,交部令气象局改善预报务期通知”

七月卅日。上午。

一夜之间,整个台北都变成了阴霾,灰暗的天色像一面无光的镜,反映在水中让人有一种怵目惊心。一头水牛在水洼里吃草,忽然很惊愕似的抬头望向天,拧着脖子,跟背顶磨擦着,似乎受着苦刑。

丽花凭窗望去,不禁笑了起来。这时梅绮刚刚来到,就问她笑什么,丽花没有直接答她“怎样,跟你那小宝贝分手啦。”

梅绮把手上的塑胶袋放到桌子上,取出胭脂小心地涂抹“刚送到杨老师那儿去。”梅绮的脸上连她也不自觉地抹上了一圈红晕。“他呀,还手嘟嘟嘴嘟嘟的要我今儿个早些去接他呢!”丽花刚好回头,看见她那祥和的容采,不觉怔住了。

梅绮丝毫没有察觉,倒是省起刚才丽花的笑,趋近窗口探头一看,只见一头灰黑的泥牛,正在张着嘴,很愁戚地望向她们,彷佛一天地间的苦难都要它承受,它要找个人倾诉。她倒看不出有什么可笑的,想起年轻的过世丈夫以前一面追赶着牛一面咕噜地咒骂的情境,不禁鼻子一酸,差点就要落下泪来。

这时门外的鲁大妈正张着嗓子叫道:“梅绮丽花,有客来啦,死在里面孵蛋啊。”

梅绮快快忍住了心酸,丽花漫应了一声,起来整了整衣矜,说:“嘿!台风过去了,又有客人来了。”窗外的水牛忽然大大声地呻吟了一下:“哞”

七月卅日。中午。

台北的夏季已完全隐灭不见,天气也转凉,不过却仍有一股很奇怪的闷燥。陆小祥和张小弟、胡大牙在育儿院雨中院子里打着石弹子,施妈妈看见,一面唉呀地叫着,一面抓住张小弟,拖着胡大牙走进去,一面催促着陆小祥走进去:“快走,快走,要是凉着了,我们怎么向你妈交代,你要自爱,要自爱”

陆小祥一面乌乌眼地可伶的看着骂他的施妈妈,垩着垩着不小心就摔了一跤,膝盖擦损了皮,细溜溜地一大块,施妈妈想到梅绮心疼地抱住她儿子,彷佛那块皮是她们育儿院的人吃去了似的,差点没怨出来她再想到杨院长严厉的眼光,心中又慌又恼怒,跺脚道:“唉呀,你这──,你这娼妓的儿子,就是不学好,不学好。”

张小弟忽然用小手扯了扯施妈妈的右襟,问:“施妈妈,为什么你们都叫他做娼妓的儿子”

施妈妈怔住了,一时也答不上来。梅绮毕竟是她们的雇主,她心里虽然看不起,但表面上也得罪不得的。她忙着岔开话题讲故事去,没注意到陆小祥蹲在骑楼望灰黯的天,长脚短脚的的笃笃敲着地面的雨,在水面上打一朵朵酒涡花的雨,而泪水就在他小而可怜的鸟瞳子里打着圈儿。

七月卅日。下午。

大雨滂沱,隐隐夹杂着一些风,但是彷佛那呵呵的风声不是响在眼前,而是天边有这样的一个巨大的声音,眼前的只是这声音的一丁点儿模型。

罗斯福路五段这多灰尘的路上,泥尘和雨水都沾黏在一起,反而沉湿了,扬不起来了。

老大背着背包自台大走回来,在拐弯的路上遇见了笑嘻嘻的老二和老五。

“去吃晚饭。”老二说。

“搞什么!才四点多!”老大叫了起来。

“饱一点,明天台风哩。”老五调侃道。

“这是你最后的晚餐不成!”老大笑道:“快叫达芬奇给你画个像吧,我可不想这么早这最后的晚餐。”老大挥挥手,他们也挥挥手,忽然一阵狂风夹着湿沙吹来,老二一只眼睛进了砂子,不断地揉着,一面咒骂道:“死风!死风!吹得我眼睛痛死了!”老五一把拖住他,呼地一辆车子飞驰而过。

老二怒道:“哼!这些车子,驶进人行道还那么猖狂,要是小孩子怎么办!”老五加了一句道:“别说小孩子了,刚才没我拉这一把──哼哈嘿!”

老二道:“好啦,好啦,要我叫你大恩人是不是──”

老五哈哈笑道:“正是,正是”

老二正色道:“闲话少说,咱们的晚餐怎么办。”

老五敛了脸色,掏了半天,说:“我有七块。”

“我有五块。”老二说。

“怎么办?”老五苦着脸,没精打采。

老二想了想:“走,去吃烧饼油条。”

老五苦着脸道:“怎么吃得饱。”

“走啦!难道要老大知道我们又没钱吃饭了吗?你要回去借钱吗?”老二道。

“嘿,我们提早出来,就是不要跟他一齐饭,免得又是他出钱──回去借钱!哈!”老五扯着脸道。

“好,那就走吧。”两人双手插在皮夹克的口袋里,窝着颈子,直走到罗斯福路四段去吃烧饼油条,回来时已是傍晚了,天边竟有一丝娇艳欲滴乍现欲隐的彩虹“看,彩虹!”老二叫道。

“天气不正常。”老五咕噜道。

两人上了楼进了屋,看见老大房内没有灯,知道他又出去了,老三忽然走过来“嗨”了一声,老五呆了一呆,啐道:“妈的,你这小子,还要跟我们打招呼不成!”

老三递过去一封信,耸耸肩道:“没吃饭的人总是特别凶,我不怪你!我去修理我的收音机,你发你的牛脾气吧!哪,这是老大给你们的信!”说完转身走开。

老五怪叫道:“喂,喂,你这人,怎知道我们没吃”

老二面拆开信封,一面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信递了给他,说:“你看。”

老五发现手上多了一叠钞票,不禁怔了一怔,只见钞票上面有一张白纸,白纸上有几个草草迷迷的字:“嗨,你们不是去吃饭,我知道!这儿有些钱,下个月帮忙我到普一公司去买十盒牛肉乾,谢谢。我今天收到稿费。今晚到三重去,大概礼拜一才回来。”

老五看着,老二在一旁望望大厅说:“好哇,下个月才要我们‘买东西’,钱现在倒先给了。”

老五想答腔,却发现喉咙里像噎住了什么东西似的,说不出声音来。

七月卅日。晚上。

夜都静了下来,在山边的生活,使陈甘伯、天利叔两家都习惯早睡。这时候也是台北夜生活璀灿烁烂的当儿。天气一阴雨,陈甘伯的风湿骨痛便又发作,所以提早睡了。天利叔一个人拿张藤椅在山边抽旱烟。天利婶和陈甘嫂把活儿都干完了,把小孩儿都赶到床上睡了后,便倚在门槛,两人对着面低沉地聊起来,那声音和话题只有她们听得到和听得懂,跟夜雨和夜色同样浓重柔和。

可是今晚的风并不柔和,彷佛世界的边缘有一个大而黑的洞,有些风自那黑突突的地方闪闪缩缩的流窜出来,一抹一抹的,好像一个鬼,要你怕它但又看不见它,因为它一直没有确凿地出现过。所以今晚天利婶和陈甘嫂的聊天也愈渐无劲,愈渐低沉。

阿美在厨房里洗着碗,忽然有双小手抱住她的腿,她一惊,低头一看,原来是阿兴,阿兴央求的眼睛在渴望阿美不要大声吆骂他,因为怕天利婶听见。

“我怕,姊姊,床子下面会叫。”阿美告诉他不要怕,可是阿兴依然迳自摇头:“真的,真的,屋子整栋都在吱吱叫。”

阿美只好抱眼睛半困着的阿兴回房,回到他那小小的房,哄他:“哪会叫,你听,哪会叫,房子哪会叫。”阿兴很认真的倾耳听着,可是他眼睛并没有他耳朵那么认真的注意着,后来他只知道一团团的声音都变成了黑,像屋外黑黑的天,有声音便是雨阿美知道这小弟睡着了,才又回到她那厨房里去,继续去洗她将要洗完的碗。

她拿了一槐丝瓜布要擦揩,忽然厨房后正轰空空几声,后面的木门忽然自动打开了,下面赫然是悬崖,山下几点凄厉的灯火!阿美禁不住惊叫一声,然而屋子倾斜之势又顿住了,阿美犹自惊心。忽然后面一个声音道:“你不要怕,明天如果停雨,我请两天假,修一修。”

阿美回头一看,其实她早知道是她哥哥,只是她哥哥跟他工作的铁一般,讲话从没有那么温情过。她看清楚了真是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继续哼她的小调,揩乾她手上的碗,表示她不介怀。

只要她表示不怕,哥哥修不修都是一样,所以可以不必修了。她想。她这样想,她哥哥可不这样想。他望着阿美的背影,在十支烛光的灯下又瘦又黄,衣服又旧又破,好像一个小媳妇,在她所有遭受的欺凌下,仍任劳任怨地怀念她那外出经商的丈夫一般。

他忍不住在门后的黑暗处叫了一声:阿美。

阿美应:嗯。她心中想:奇怪,哥哥叫我做什么。

他说:如果你有读书上学。

什么?阿美问。

哦没什么。他没有说下去,便望着自己脚尖走了。

他没有说下去,然而阿美却回了头,她是听了个清楚。她回首看着他那个偻着身子隐没在黑暗中的哥哥,心中在惊叹号的想着叫着:读书、上学,呵。

由于她不知道读书和上学会带来什么,所以她只有惊叹,没有内言。她忽然想到,如果她识字,她就可以把在午间厨房间那哥哥送给她的小收音机里的歌词都唱出来,都知道意思,里面一定有许多凄恻缠绵的故事呵。

如果她识字,她一定跑去唱歌,而且一定要在午间唱,而且在电台上说明,是唱给大屯山上阿美听的,那多么知心,那多么光荣。阿美想着时连脸都兴奋得烧热起来了。她又想想,真好笑,既然是自己唱歌,又怎么唱给自己听呢?不过世界也许真的有一个会识字的阿美唱给不会识字的阿美听呢。

她曾下山看过几部电影,虽然一年没几次,但跟天利叔、天利婶坐在一起时,天利叔总是大大声把故事讲给很喜欢看戏但听不懂银幕里的对话的天利婶听,而她十分不好意思,因为天利叔讲得那么大声,弄得戏院里的人都回头过来望他们。而她总是在想戏里的男的女的都那么美丽,然而拍了一部片,有些是病死,有些是老死,有些被打死,真是可惜。她是相信在戏里由年轻到老是真的,是一个人年轻时演年青的部份,年老时就要等她年老时才演。当一个死了的人在另一部片子又出现时,她相信这么大的世界,这么大的世界里,一定有相貌、高矮、神态都极为相同的人,用原来的人的名字,继续演下去。所以她想到这里,她觉得很欣慰。

这世界真太真奇妙,只是她阿美没见过世面罢了。所谓“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只是她阿美没亲眼见过罢了。她相信在地球的另一端一定还有一个阿美,只不过比她有钱,一定比她认识字,而她命苦罢了。所以,所以另一个阿美专门点唱给她是可能的事。那个阿美一定会念着她也是阿美这一点情而专诚点唱给她。她想到这里,脸上还是一阵一阵烧烫的热,她沉缅在无尽的幻忆中,她没有去想她哥哥为什么忽然间会提起这些,她也不知道天利婶和陈甘嫂的对话已歇了声,而屋外的风雨凄迟,屋子底层的吱咯吱咯之声更响得厉害了。

他们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一阵轰隆声里,屋后的毛坑已经不见了;它是落到山坑里去,山泥不断地冲积下来,毛坑的遮顶被压得像一幢土糊的坟墓,深深埋在湿里。

七月卅日。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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