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年她长得快,每天都在变,我记录得比较勤快,后来工作忙起来,做不到一天一拍了,我一星期会拍个两三回。”
顾淮远没有表现出很强烈的情绪,反而异常沉默,但陆兮却从这平静中.共鸣到悲伤,此刻他是悲伤的,她亦然。
“你先睡吧,我估计会很晚。”他打开电脑的同时,戴上了耳机。
“好。”
陆兮并不打算陪着他一起看,她猜想,他可能更想一个人待着。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困意,甚至比白日更清醒,于是拧开了床头的一盏台灯,坐着看会儿书。
她内心很清楚,她其实是想用这种方式陪伴他。
作为补偿。
顾淮远将硬盘和电脑连接以后,并没有马上点开。
而是先去厨房泡了一杯浓咖啡,饮了一大口后,才打开那个文件夹。
每个文件夹上分成了几个子文件夹,以晴天的年龄命名,他首先点开“一岁啦”那个文件夹。
在这个文件夹里又分出了12个月,他自然从晴天出生的第一个月看起。
晴天出生在陆兮离开a市的第八个月,他看到了她人生中第一张照片,七斤的小婴儿,皱巴巴的小脸,像粉红色的小奶猫,五官有现在的影子,但不明显,苦大仇深地皱成一团。
她人生中的第一个视频是躺在妈妈怀里,小小的一只,陆兮侧躺着哺乳,大概被她咬疼了,微微圆润的脸蛋有初为人母的痛苦和喜悦,刚生产完还很虚弱,疼得眉头搅在一起:“这家伙力气好大啊,还那么丑,要不是亲生的,都想扔出去了。”
视频大约是月嫂拍的,在安慰她:“小孩子都这样,再多喂几天就好看了,有些妈妈恨不得每天抱在手里亲。”
陆兮“啊”一声:“我应该不会吧,她真的不好看啊,明明爸爸很帅的……”
最后一句出口,大约意识到自己惨淡的处境,她的表情明显落寞下来,后来也不喊疼了,只是慈爱平和地凝望怀里的小奶娃,一下一下摸着她柔软的头顶胎毛,面容柔美,周身沐浴着母性光辉。
明明这幅画面很美,他的眼睛却被这一幕狠狠刺痛。
第一个视频只有四分钟,他看完后,没有马上点开第二个,而是花了半分钟平复心情,才攒足勇气点开第二个。
才出生第二天的奶娃娃晴天在撒开嗓子啼哭,泡在羊水里发皱的小脸因为啼哭更红了,才这么小一团,哭起来中气十足,小青蛙一般蹬着小短腿,像是被谁狠狠欺负了。
镜头一转,是陆兮那张憔悴苍白的脸,吸奶器在工作,可是显然没有抽出多少奶水,不过二十出头的她没有经验,身边又没有可以依靠的长辈,婴儿床上的女儿哭得撕心裂肺,于是她也崩溃地哭了。
“你不要哭了。”她惨兮兮地对啼哭不止的小婴儿道,“我现在真的没有奶……”
她一定希望小娃娃能听懂,但显然不能,晴天饿得双脚踢动,哭得人耳膜震动。
“阿姨不要拍了,不要拍下我……”她手挡着镜头,然后镜头晃动,视频就结束了。
他想过她很难,但没有想过她会那么难,她产后第二天就在哭……
这一次,他花了更久时间平复自己。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直面一个女人生育后的无助,甚至这种无助超越了孕育生命本身,令他没有勇气打开第三个视频。
沉默如山,直到一只柔软的手搭在他肩上。
四目相对,彼此眼里都有湿漉漉的光。
顾淮远再也难以控制自己,站起来,情绪澎湃地将她搂在怀里,头埋入她的颈间,他显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要克制,但凶猛的情绪像火山爆发后的海啸,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终于如同被海啸击溃的堤坝,一败涂地。
他成年后第一次,在陆兮怀里哭得像小孩,放纵着夺眶而出的泪。
陆兮拍着他颤动的肩膀,听着他难过的抽泣声,然后自己也哭了。
“对不起。”她重复着,“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你的是我。”顾淮远更紧地抱住她,“是我没用。”
他恨得抬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啪”的响亮的一声,陆兮慌忙喊“不要”,但已经迟了。
她眼泪流得更凶,求他冷静:“我给你看,不是为了让你自责的,你不要这样,都过去了,我们母女都在你身边……”
顾淮远终于平静下来,男儿泪不用太多,十几滴就很珍贵,夫妻俩在昏暗的灯光中相拥了一会儿,逐渐分开。
泪眼相对,不由都尴尬地笑了,陆兮抬手给他擦拭眼角,他也做相同的动作。
就算是再激烈的情绪,也有归于平静的时刻。
“我陪你一起看吧。”陆兮主动坐上他大腿,“正好我也重温下。”
宣泄一通后,顾淮远自认可以更好地处理情绪,两人一个视频一个视频地看,话不多,但看着小婴儿的晴天一天天圆润长开,从整天只会睡觉喝奶,到开始睁着懵懂的黑眼睛,吃饱后对着妈妈卖萌微笑,为人父母的满足感在这个静夜流淌开,除了感动,便再也表达不了别的。
“她这个时期在发黄疸,你看她脸上是不是很黄,还好月嫂阿姨有经验,天天给她晒太阳,后来就退了。”
“其实她已经算天使宝宝了,只要给她喝饱,晚上不怎么折腾我,后来我奶水多起来,就明显好带一点,不过女人生孩子,头三个月基本日夜颠倒,到现在我还感谢那位姓谢的月嫂阿姨,没她我还真熬不下来。”
“我听说有的产妇会产后抑郁……”
虽然晴天已经长大,但顾淮远语气忐忑,他生怕在她产后养育的那两年,还有一些他不曾知晓的困难。
“你怕我抑郁?”陆兮惊讶地看向他,“那我还真没有。”
“我隔壁床的产妇,加过微信的,看起来是真抑郁过,有段时间朋友圈整天怨老公,怨生孩子毁了她事业。不过当时的我哪里有资格抑郁,上有老下有小的,我要是垮了,一家三口就跟着完了,我生完三个月就听了月嫂阿姨的建议去健身,也在那时认识了姿言,日子确实辛苦,但有房子住,花了钱也有人照顾,没有你想得那么糟。”
产后第二天就在哭鼻涕的女人,现在竟哄他说当时没有那么糟,顾淮远内心五味杂陈,只是更紧地搂住了她。
夫妻俩将晴天两个月大的视频逐一看完,镜头里的小朋友已经学会了喝饱后对着镜头吐泡泡,笑得像天使,哭起来也更有劲了,原本小老头的脸每天都在变化,镜头里的陆兮欣喜地对着小婴儿的晴天说:“你很会长嘛,是不是担心妈妈把你扔掉呀?妈妈才不舍得呢。”
时间已近两点,顾淮远一杯咖啡下肚,越看越新鲜,陆兮却困了,打着哈欠。
“睡吧,还有好多呢,一个晚上哪里看得完。”她推他,嗲声嗲气撒娇,“爸爸陪我睡嘛。”
一旦她用这种语调,顾淮远就没有赢过,拉着她回到床上,关了灯,两人很自然地搂在一起。
他望着黑暗久久不语,却在陆兮昏昏欲睡时发出声音。
“真的没有想过回来找我吗?”
如果不是那次酒会的意外相见,也许他们现在还是城市中的两条平行线,他已死心,跟别人订婚,而她即便获知他的婚讯,也只会默默祝福,绝不打扰。
“怎么会没有呢?”陆兮睁开美丽的眼眸,“可是也只是想想而已。”
“我哪里有脸站在你面前。”
“没想过要找我,为什么拍那些视频?”
“我也不知道。”陆兮吐露实话,“但我心里一直有一种直觉,她长大后的某一天,或许你会知道她的存在,会想知道她是怎么长大的。”
“大概,是对你的愧疚心理作祟吧。”她如此解释自己的行为。
“起初抱着这样的心理开始做这件事,后来慢慢就变成习惯了,她长得太快了,我想留下回忆。”
“睡吧。”
她瞄一眼床头灯,都快三点了,再不睡,明天真要做神仙了。
“嗯。”顾淮远她额头上蜻蜓点水一下,“睡。”
这一觉睡得够沉,两人睡到九点多才醒来,晴天大清早自己爬下床去拉了个唏嘘,见爸爸妈妈睡得很香,她便挤到了爸爸妈妈中间,等陆兮和顾淮远醒来时,就发现一个小家伙横在他们中间,两人相视一笑,双双起床。